“倪春燕,你等会。”穆昱宇哑声说。

倪春燕回过头,目光躲着他。

“过来。”穆昱宇伸出手。

倪春燕摇摇头,扯着嘴角笑说:“不用了,我就站这,你要啥?我让给你雇的人进来……”

“你给我过来!”穆昱宇挣扎着爬起来,他这回痛恨自己真的病了,因为他连坐起来这个姿势都完成得不利索,手肘撑不起身体,抖得不像话。

倪春燕犹豫再三,还是没忍住过去扶起了穆昱宇,穆昱宇反手用力攥住她的手,倪春燕涨红了脸,盯着他,结结巴巴说:“干嘛你?我我可不是来跟你处对象的……”

“我知道,我知道……”穆昱宇说,因为说话急,他猛地呛到自己,引起一阵剧烈咳嗽。

但这个结果让倪春燕误会了,她手忙脚乱地上前,笨拙地拍穆昱宇的后背,又给他垫枕头,又想转身给他倒水,穆昱宇止住她,微笑说:“别忙,你来就好,我真高兴,你能来看我,我真的很高兴……”

倪春燕愣愣地听着他难得说的这两句感性的话,眼泪控制不住地,慢慢凝聚在眼眶,随后她“哇”的一声哭出来,捂住嘴哭了一会,抽泣着问:“你,你是不是真病得很重啊?怎么突然就这样了?那天见你不是还好好的吗?呜呜呜,我,我问了半天也没人明白告诉我,你给我句准话,你是不是病得快不行了?呜呜呜,怎么好好的人,一转眼就这样了……”

穆昱宇不知道姚根江到底怎么编排自己的病情,看来那个技巧性的说辞,误导的不是一星半点。他开始有些得意,因为如果倪春燕不关心他,根本不会真心为他难过。可是随即他被倪春燕的眼泪灼伤,他感到心疼,一种负罪感油然而生,再一次的,他利用了倪春燕的厚道和淳朴,他确实不是个好人。

穆昱宇顺势拉着她,慢慢把她圈进自己怀里,他是第一次将一个哭泣的女人纳入自己的胸膛,那个女人为他而流的眼泪浸透了病服,仿佛也将她的忧心忡忡完整地传递到他心底。穆昱宇感到由衷的难受,他想原来男人让喜欢的女人到自己怀里哭的意义是这样的,原来这世界上的女性,除了母亲,还有一个人的眼泪他也同样会为之动容,为之不忍,为之不舍。这个女人为他而流泪,这是一种隐秘的联系,仿佛通过眼泪,他们之间有看不见的绳索紧紧栓在一起。

就如平行空间中那样,他跟她,真实地血肉相连。

“对不起,”穆昱宇拍着她的背脊,柔声说,“吓到你了,对不起,别担心,没那么严重的,我没那么容易死,别哭了好不好……”

倪春燕边哭边说:“这事赖我,我没想到你身体不好成这样了,我还拿那些话刺激你。我不该那么说的,那些话多伤人啊,你又听惯了好话的,你哪听过那种难听话啊?咱们不合适,这种事怎么能怪你一人头上?是我自己想明白了,不敢攀高枝,跟你没关系。你不要觉得自己窝囊没用啊,你好好治病,不要乱吃药好不好,你不要自暴自弃好不好……”

穆昱宇听得哭笑不得,他在心里暗骂姚根江到底诬赖了自己些什么搞得倪春燕自责成这样,可这些话的效果倒是立竿见影的,起码此时此刻,他能抱着倪春燕不撒手。要是没姚根江鼓捣那两下,他要敢碰倪春燕,倪春燕就敢照脸上抽他大耳刮子。

穆昱宇索性将错就错,他笨拙地拍着倪春燕的背,哄着她说:“好好,我听你的,不自暴自弃,好好养身体,你别哭了,你看看,你都把我的病服弄湿了,这是医院的要赔的,是不是回头你给钱呀……”

倪春燕“呀”的一声忙从他怀里挣开,擦擦眼泪,拿红红的眼睛看他,有些无措地问:“怎么办?真把这衣裳哭湿了,要赔啊?要不,要不我给洗洗……”

穆昱宇笑了,握着她的手说:“逗你玩呢。”

倪春燕愣愣地看他,又扁嘴哭道:“你都病成这样了,咋还不消停……”

“好好,我错了,我没那么快死的,不过人医生说了,”穆昱宇观察着她,带了点忧伤说,“我可能以后不能太受刺激,毕竟我心脏这块,算落了病根了。”

倪春燕一听,呜咽着问:“怎么会这样?你才多大岁数,往后日子长着呢,这可怎么办,啊?”

穆昱宇点点头,强笑说:“工作压力大,长年累月的,就攒下毛病了,不关你的事,不要自责,你这样哭,我也不好受。”

“年纪轻轻的,你怎么就熬成这样了你……”倪春燕眼圈又红了。

“因为我都是一个人,”穆昱宇揉揉她的手,诚恳地说,“我白手起家,单枪匹马做这么多事,看这么大盘生意,管这么多人,我不拼命不行,不然很多时候,连自己会怎么死都不知道,以前你不也见过,就大马路上,有人就能靠过来给我捅一刀。”

“可你也不能把自己的身子给熬干了呀。”倪春燕扁扁嘴又要哭。

“别哭别哭,你哭得我心脏病要犯了都,”穆昱宇摸着她的脸,抽了张纸巾替她擦擦眼泪,柔声说,“这么多年,我习惯这么一个人过日子了,我很独断专行,因为不那样,我没法镇得住那么多人。可是,这个习惯也让我在咱俩的事上,做决定时,没法站在你的立场替你好好考虑。我跟你道歉,你说我的那些都是大实话,是你的肺腑之言。我能听得出来,你要不这么一根肠子直来直往,就不是我看中的倪春燕了,”穆昱宇冲她微笑,揉着她的手说,“你不要有负疚感,真的,这么多年了,难得有人跟我说两句掏心窝的实在话,我再难过,心里也明白着呢。”

倪春燕吸吸鼻子,咬着唇,颤声说:“我要早知道你不能受刺激,打死我也不那么说。”

“你说得很好,我该的,我对不住你,”穆昱宇认真说,“我以前不觉得自己对你不好,我还以为给你点甜头你就该跟我走,可你凭什么呀,对吧?是我做错在先,我是个混蛋,你骂得好。”

“我,我可没骂过你……”倪春燕辩解。

“那就是我自己骂自己。”穆昱宇低下头,轻声说,“这么多天,我都没法忘了你说过那些话,不瞒你说,你那些话我听了真挺难过的,春燕,你知道我,我穆昱宇不是个矫情的人,我就说不出好听话来,没错,你跟着我,会有很多麻烦事,我这个人又难伺候,脾气又臭,还一副坏心肠,爱把人和事都往最坏处揣摩,我有俩个钱可瞧着不是那么可靠,我还离过婚,这些毛病我想改也改不了。可是,倪春燕同志,我真觉得,我值得你试试。”

“我……”

“你先别回绝我。”穆昱宇打断她,提醒说,“我有心肌梗塞,医生说我受不了刺激。”

倪春燕立即闭紧嘴巴。

穆昱宇眼中带上笑意,可语气还是和缓甚至有些忧伤,他平生第一次把姿态放得很低,他想,如果是为了这个女人,哪怕姿态低点,低到跟她平视,这都无所谓,因为他知道倪春燕吃这一套。穆昱宇抬起头,对倪春燕柔声说:“我值得你试试,因为没有你的话,我会很不行。你也看到了,你一拒绝我,我立马就病了,你一来看我,我觉得精神好了不少。我真不懂说好听话,可这也是我的肺腑之言,你说,你都能这么影响我了,这是嗑药或者一时冲动能产生的结果吗?”

倪春燕蠕动嘴唇,想说什么。

“先别说好吗?你回去好好考虑,我不着急,也不会逼你,”穆昱宇止住她,微笑说,“我觉得累了,今天一气儿说了太多话,你给我倒杯水?”

倪春燕忙应了一声,手忙脚乱去倒了杯水,捧过来给他。

穆昱宇伸出手,手看得出有点颤抖,倪春燕不敢让他接着,于是靠过来,把水杯凑在他唇边,让他慢慢喝。

喝了点水后,穆昱宇摇头表示不要,然后,他挣扎着自己要躺下,倪春燕怎看得下去,只得把水杯放了,过来帮他把枕头放平,扶着他的胳膊让他躺好。

穆昱宇在她要走的时候反手握住她的手掌,慢慢地十指相扣,倪春燕的脸微微红了,却又带了不自觉的仓惶,像偷来似的,始终感到不自在。穆昱宇明白这个女人心中的不安,他此刻不想随便开空头支票,弄些口头承诺,他愿意做的,是收紧手指,将她的指头与自己的完全紧扣在一起,然后微微笑着,闭上眼睛。

他觉得很美好,执子之手这四个字突然浮上脑海,尽管这个女人的手摸起来一点也不滑嫩,手指握着也不柔软,因为长年干活,她的指骨关节还略微鼓出,伸缩僵硬,皮肤也略有粗糙,冬天摸上去,甚至带了几分皲裂和干燥。可所有这些缺陷,都挡不住她的手很暖,很实在,只是握着它,穆昱宇就觉得很安心。

他闭着眼,迷迷糊糊感到倪春燕想挣脱开的企图,可是倪春燕刚一动,他就惶惶然地睁开眼,急切地看向她,在确定她还在时,不由得松了口气,再度握紧她的手,贴在自己胸口上。

这一下他没掩饰自己的情绪,也没假装,因为感知到倪春燕想离开,他的直觉反应就是带了莫名的惊恐。

他知道倪春燕看见了他的惶恐,她也看懂了。此时此刻,穆先生丝毫不介意在这个女人面前流露这些不该属于自己的脆弱情绪。

在她面前脆弱有什么关系呢?原来一旦没有了理性的禁锢,没有了身份的限制,他一点也不想倪春燕离开自己身边,如果可能,他甚至想用点不入流的手段将人禁锢起来。这种欲望其实一直都在,强烈而冲动,他如果早点明白这些真实感受,他就不会让自己白白错过那么多时光。

他知道自己很卑鄙,他如果强硬到底,倪春燕可能也会反感到底,可他这么强势的人,这时候却打出怀柔的牌,这种示弱策略的杀伤力是加倍的,以倪春燕的心智和善良,完全不可能抵挡得了。

果不其然,倪春燕犹豫了一会,最终还是慢慢坐了下来,任由他牵着她的手,陪着他。

这就是了,别说倪春燕一直爱着他,便是她对穆昱宇没有感情,只有怜悯,只要利用好她的心软和厚道,穆昱宇也知道如何让她死心塌地跟着自己。

可就在这一瞬间,穆昱宇却从心底感谢倪春燕的心软和厚道,感激他从未谋面的,倪春燕的老父亲。也不知道他怎么教女儿的,居然能让这个女人在经历这么多生活的不公平后,还能保持做一个好人的基本准则,还是永远也学不会在别人的痛苦面前转过身去。

惟其如此,在被他那么伤害过后,这个女人还能够没有完全抛弃他,而他也才能拥有机会去弥补和忏悔。

第 64 章

每天早上睁开眼,穆昱宇都在病床上等着倪春燕的到来。他这辈子从没这么去等过一个人,这时候他才发现当他陷入等待这种情绪中时,每一分每一秒都过得清清楚楚,病房门口的一点点动静他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绝不会在倪春燕面前承认,其实从众多脚步声中,他能分辨出她的来:她的鞋底子不软,她走路的方式并不分花拂柳娴静端庄,相反她永远风风火火,琐事太多,精力有限,她是恨不得一秒钟掰成两半用那种。所以她的脚步声总是很急,像赶着趟,像后面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催逼着,仿佛比他还要忙。每天倪春燕来医院的时间都是固定的,做的事也是固定的,送餐,扶他擦擦脸漱漱口,弄点水果,做完了最多再给他递个书啊报的,不出一会,她马上又要围围巾穿大衣回去。

穆昱宇有时候甚至有种错觉,以为自己就像被倪春燕放养的某只家畜,时候到了,饲养员就来喂饲,喂完了饲养员就该走了,一句话也不知道多说。

穆昱宇心里叹息,他知道这是倪春燕在表态,她是心软,是厚道,可她来照料他,也只是照料而已,她从不对他拉下脸说重话,可她也客客气气保持着疏远和距离。这是一种抵制,也是一种防备,更多的却是无奈,这无奈长年累月积攒下来,是一个女人在生活中因为妥协得太多,渐渐琢磨出了一种妥协的经验来。不要轻易判断这种经验中没有智力的成分,事实上,若妥协已经成为鸡零狗碎的活着状态中必须习得的东西,它就隐含了老百姓的智慧。不见得多高深,可是很实惠,能避免不必要的冲突和不必要的伤害。

不用问倪春燕他也知道,那个女人一定是在想,伺候就伺候吧,相处得多了,早晚有你厌烦的时候,等那天到了,大伙一拍两散,互不相欠,也没什么不好。

她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没什么损失不起。

穆昱宇越琢磨,就越懂得她,越懂她,就越心疼。

那是真正的对一个人产生的那种保护欲和怜惜感,哪怕倪春燕根本就不是弱不禁风的娇小姐,可就是这么个女人,看过去犹若孤零零的白杨树,修长而挺秀,孤独而无依无靠,她能经风霜,扛雷雨,可越是这么坚强,她越让人心疼。

这天一大早天阴沉沉的,过了八九点,居然开始淅淅沥沥下起小雪。看着雾蒙蒙的天气都觉得有刺骨寒冷,冷得人整个都怠懒起来,打不起精神做任何事,只想缩在屋里围着暖炉打瞌睡。

病房里的暖气开得很足,穆昱宇并不需要穿多衣服。他看着窗外的天色,又看看表,忽然开始没来由地担忧,已经过了倪春燕每天来的时间,她不会出什么意外吧?

担忧一经发生就有些刹不住,穆昱宇呆不下去了,他立即掏出电话给孙福军打了一个,但电话拨了的时候,他忽然却迟疑了,他要跟孙福军嘱咐什么?说我担心倪春燕你去给我接一下她?

那明明是他看上的女人,这种事更该他自己做,而不是委托给另一个男人。

穆昱宇起身下床,他早就能自己活动了,只不过在倪春燕来的时候,却有必要在病床上示弱而已。穆昱宇将一旁挂着的大衣穿上,围上围巾,深吸了一口气,拉开病房门走了出去。

外面的温度比室内低很多,走廊里空无一人,他低头艰难往前走,同时还发现腿部的力气并没自己以为的那么多,事实上,这次发病还是令他的肌体受损,手脚无力,走不到五十米就觉得累。

路过值班室的时候,守在这聊天唠嗑的护士和保镖看见他忙都跑出来,几个人上前拦住他,其中一个保镖问:“穆先生,您这是上哪啊?今天变天了,挺冷的,您要不还是回房间吧,别回头给冻着了……”

穆昱宇冷冷瞥了一眼他一眼,成功令他把没说完的话咽回去,然后,他继续拖着脚步慢吞吞往电梯口挪去。

“穆先生,穆先生,”保镖不敢再拦着,只好跟在后面。

“吵什么?”穆昱宇不耐地回头,“闭嘴。”

对方不敢再出声,穆昱宇按了电梯,不一会,电梯来了,他走进去,关上门,按了底层,到达的时候,电梯门一开,涌进来一大群人,穆昱宇险些被挤得摔倒。他有些狼狈地挤出来,来到住院部大厅,看着川流不息的人群,着急地盯着入口大玻璃门,他这个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手机中没有倪春燕的号码,他似乎从未亲自动手找过她,他以往跟她的所有联络都要通过其他人,比如孙福军,比如林助理,比如姚根江。

他其实,甚至未曾亲自为倪春燕做过哪怕一件小事。

那他凭什么让人相信他呢?一起生活吧,这句话说起来容易,可他根本连一个有说服力的证据都没有。

穆昱宇觉得很愧疚。

他慢慢走向大玻璃门,看着寒风中萧索的室外,他眯着眼站立,等待着并寻找着,不知站了多久,久到他的腿都感觉冻僵了,突然之间,他眼前一亮,他看见倪春燕拎着饭盒迎面走来,穆昱宇精神一振,快步迎上前,一动却发现脚已经失去知觉,险些踉跄跌倒。但他很快就稳住自己,大踏步推开玻璃门,走出室外迎接倪春燕。

屋外很冷,倪春燕低着头,一直到穆昱宇走到她跟前,倪春燕才猛然发现。她睁大眼,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冻红的鼻子可怜兮兮地吸了一下,想说什么,却分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穆昱宇笑了,他张开双臂,一把将人抱入怀里,哑声说:“你可算来了,我都等了好一会……”

倪春燕呆呆任他抱着,半响才回过神来,哑声骂道:“干嘛出来啊你?冻病了咋办?你还想在这多呆两天啊?赶紧给我进去。”

穆昱宇笑出了声,他紧紧抱着倪春燕,又摇了摇,堪称愉悦地说:“我一高兴就忘了。”

“给我放手,进去进去。”倪春燕别扭地挣脱开他,反手搀着他的胳膊扶他进了大厅,穆昱宇这才发现她走路姿势有些不对劲,低头一看,倪春燕裤腿上溅了泥点,膝盖上还有一大块污渍。

“摔了一跤,”倪春燕有些赧颜说,“没事,还好汤水没洒出来。”

穆昱宇停下来,在众目睽睽之下,弯下腰,用手去擦那些泥点。

“干,干什么……”倪春燕涨红了脸。

“摔哪了?”穆昱宇蹲下来捏捏她的小腿,捏到脚踝时听见她疼得倒抽一口冷气,穆昱宇抬头问,“脚扭到了?”

“也,也不是太疼,不碍事……”

“我让医生来看看。”穆昱宇当机立断地说。

“别,”倪春燕说,“你先回去,我等会再……”

穆昱宇没说话,却抬头深深地看着她。然后,他站了起来,拉着倪春燕的手,一声不吭,带着她走向电梯口。

跟着他下楼后不敢靠前的保镖,这时忙帮他按了电梯,又护着他跟倪春燕进去,谢绝其他人搭乘,关了电梯门。

电梯上行,倪春燕有些紧张,想把手抽回去,穆昱宇沉下脸,冷冷地瞪了她一眼。

他积威深重,倪春燕被他这么一瞪,也不敢乱动,结结巴巴地解释:“穆昱宇,我自己能走。”

穆昱宇没回答。

“我们这样不好……”倪春燕急了。

“有什么不好?”

“咱,咱俩不合适。”倪春燕豁出去了,脱口而出,“你又不是不知道。”

穆昱宇认认真真地看着她,一直看到她面红耳赤,有些手足无措,然后,他将她的手握紧揣进大衣口袋里,淡淡地说:“我觉得挺好,谁要觉得不合适,让他找我。”

倪春燕整个都愣住了,她不是伶牙俐齿的人,她笨拙而费劲地说:“你,你别这样,咱俩不是都说好的吗?我就是过来照料你俩天,给你送点吃的,你不用太感谢我,真的,别的熟人要生病了,能帮的我也会帮。你,你现在生病着呢,你说的话你都不知道什么意思你,穆昱宇,咱不带这么玩的成吗?我,你带我上哪去啊你……”

穆昱宇猛地抬头,冷冷地问:“别的熟人要生病了,你也这么帮?”

“是,是啊。”

“我要跟你在一块,是因为感谢你?”

倪春燕咬着嘴唇。

穆昱宇忽然笑了,他放缓了口气,柔和地说:“春燕,其实你也很了解我,就像我了解你一样,所以别说这种不着调的话了啊,咱俩谁还能骗得过谁?”

倪春燕紧紧闭上嘴。

电梯到了,穆昱宇拉着她出来,慢慢朝自己病房走去。进到里面时,他是真累了,喘着气松开了倪春燕的手,气氛有些尴尬起来,倪春燕掩饰着说:“我,我去给你倒汤喝。”

“等会,你坐下。”穆昱宇指着那个椅子。

倪春燕不明就里,迟疑着坐了下来,穆昱宇走过去蹲下,脱下她受伤那只脚的鞋,将她的脚放在自己膝上,拉下袜子,只见雪白的踝骨那高高地肿了一圈。穆昱宇叹了口气,按了按,问:“疼吗?”

倪春燕眼圈一红,别过脸没吱声。

“摔疼了,可你爬起来还继续往这赶,你心里,是更怕我喝不上口热汤着急吧?”穆昱宇轻轻揉着她的脚,然后淡淡地问:“你怎么这么傻,我难道还缺这口汤?”

倪春燕咬着唇微微颤抖,颤声说:“我才没。”

穆昱宇低着头,哑声说:“春燕,我不是那种黏黏呼呼跟娘们似的男人,可这会我觉得挺恼火,心里头不舒服。我觉得我很窝囊,我他妈早该想到大冬天你一个女人出门多不容易,我该给你派车,该给你买厚衣裳,该让你舒舒服服呆家里头,我不该赖医院里,赖着你,让你这么冷的天还来回折腾伺候我。是我自私,对不起。”

他抬起头,看着倪春燕,轻声说:“你看,我就是这么个自私的人,我凡事一上来会先考虑自己,我老忘了该替你着想。我除了有点钱,说实话过日子组建家庭这种事我不占太多优势,可我还是想好好学,想学了跟你好好在一块,这辈子能让我这么说的女人,可能就你一个了,我是认真的。”

他说完,也不管倪春燕会有什么反应,轻轻把她的脚放在鞋子上,站起来按了铃。不一会,一个护士走了进来,恭敬地问:“穆先生,您怎么样?”

“我没什么,倒是我们家这位的脚受了伤,我想麻烦你推个轮椅过来,带她去看看怎么回事。”

他暧昧的用词显然刺激了那名护士,那姑娘眼睛一亮,好奇地打量了几下倪春燕,然后才点头走出去,倪春燕窘迫得要命,尴尬地说:“我,我可什么也没答应……”

穆昱宇笑了,看着她说:“没事,你慢慢考虑。”

倪春燕着急地摆手说:“穆昱宇,你这么说让外头的人怎么想,我是不怕,我没啥损失,你就不怕别人笑话你……”

“我什么时候管过别人怎么说我?”穆昱宇轻描淡写地说,“其实都是你不好,我认真在追求你,你偏不当回事,我没办法,只好先自作主张。”

倪春燕带着恼火问:“我要是还不答应呢?”

穆昱宇抿紧嘴唇,深深地看她,一直看到她有些犯怵,才轻声说:“你终要答应的。”

第 65 章

倪春燕的脚只轻微扭伤,并没多大事,也就在家歇几天的工夫,可这么一来,她便不再到医院来了,穆昱宇也没舍得让她来。

但倪春燕又一次避开他也事实,表面上的原因受伤,可内里的缘由却还跟穆昱宇下雪那天做的事,说的话有关。穆昱宇在想,倪春燕一定很困扰,她生性老实,不会拒绝人,又经历过哀告无门的苦日子,谁对她不好记不那么清楚,可谁对她好心里却有本明细账。更何况她心底惯性似的挂念着穆昱宇,算不清得失的,他的好,看在她眼底定然加了砝码,一早就已经偏了天枰。

但她还不信他,不不想信,而不敢。

年轻时能追在他屁股后面不顾一切披荆斩棘的女孩,成年后其实也明白,那些勇气说穿了都不经世事的愚昧和天真。生活早已用百倍的残忍教导她,过日子最要不得的就不知所以却一往无前,摔过一次不要紧,要紧的永远都,能不能爬起来以及起来后别在同样的地方再摔一次。

她已经在名为穆昱宇的这个坑前摔了两回,头一回可以归咎为年少无知,第二回可以勉强算做点最后的白日梦,这已经一个讲求实惠的女人对自己内心那点不切实际的念想最大限度的纵容了。无论如何,她摔不起第三回。

就如曾经的穆昱宇那样,倪春燕也亟待回到自己熟知的生活中,那个生活虽然孤独清贫,可她会觉得安全。

这些穆昱宇都想到了,可他于感情也一知半解,只凭着洞悉人心的本事才得以窥见一二,他想对倪春燕好,却有些不得法;他想让倪春燕相信他,可也知道,信任不靠大声嚷嚷信誓旦旦就能建立起来的;他甚至想过如果不行,要不跟倪春燕签个合同,分她一些财产,令那种无形的担忧在有形的保障面前化为乌有。可他转念一想,这样只怕要弄巧成拙,倪春燕爱钱,可不爱他的钱,这两者之间看似一致,本质上却泾渭分明。当初面店的事可还没过去,他这时候再贸贸然提钱,便倪春燕再随遇而安,恐怕也不会跟他善罢甘休。

那么该怎么办?

穆昱宇一生中头回为一个女人为难,他给得起的东西未必对方稀罕的,他认真说出的话对方不敢拿来当回事;他知道那个女人爱他,挂念他,他无可替代;可他也知道那个女人抗拒他,远离他,不对他有所期待。

倪春燕一不来医院,穆昱宇便觉得自己没有必要继续住院了。他的身体素质本来就好,康复进展并不差,因为胃口不错,他出院的时候还重了几斤,脸色也不像以前那么颓败,长期的失眠也得到很大程度的改善。除了比以前容易疲累,他甚至看起来气色不错。

旧历年底照例公司多应酬,往年许多重要宴会穆昱宇都亲临主持,但今年他以身体不好为由,谢绝一切宴请,只在全公司年终员工欢庆会上露了一下脸,讲了几句励志话语后便匆匆离场,他做甩手掌柜,底下一帮人却忙得脚不沾地,就连林助理这么听老板话的下属也忍不住拐弯抹角问他什么时候回办公室工作,姚根江则直接打电话质问他所谓的疗养期不有点太长了?穆昱宇对此装模作样地叹气说没办法,身体状况不允许,现在心有余而力不足,恐怕还得继续疗养才行。

他对外宣称自己年纪轻轻就累出心脏病,这样的消息固然有人欢喜有人愁,可当着面,谁也必须说一句身体要紧。

临近岁末,他自成年后第一次想跟大街上任何一个普通老百姓一样过个简单热闹的年。他不能再一个人了,再不把年节当回事,某些时候,能不孤单,还不要孤单的好。

大年三十这天整个穆宅空荡荡的,除了安排值班的门房司机外几乎就没人。就连尽忠职守的孙福军,在最后一遍检查屋内设施后,也来到穆昱宇的书房告辞。临走时,孙福军对于把东家留在冷冰冰的房子里过意不去,他将应急电话都写在一张卡片上,郑重其事地放在穆昱宇面前,问:“先生,这么说可能有点冒昧,但您愿意今天去我们家吃年夜饭吗?也不太远,开车上了高速也就两三个钟头的路。”

穆昱宇笑了,和颜悦色地摆摆手说:“别管我,你该干嘛干嘛去吧,早点回去你爹妈也早安心。”

“可您今晚上哪吃啊?厨子都回去了,我也没听阿林说过您今晚有宴会什么的……”

“我有地方去,成了吧?”穆昱宇不耐烦地说,“得了,甭啰嗦了,你那嘴脸都赶上给孤寡老人送温暖了。去去,赶紧走。”

孙福军呵呵笑了,又一次问:“您真不去啊?我们家真挺好的。”

“下回,”穆昱宇笑着说,“下回我一定去,回去后该问的都替我问声好吧。”

“哎,谢谢您。”孙福军笑着说拱拱手,“我先给您拜个早年了。”

“过年好,开车小心点,”穆昱宇点头说,“回来给你们发开门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