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福军高高兴兴地走了,穆昱宇一直在书房呆到下午两点,才慢吞吞地起身穿好大衣,围上围巾,提了几袋东西,走出了书房。

天公作美,临近春节的时候放了晴,阳光洒在路两边的积雪上,泛着银白色的光。空气清新而凉爽,呵气成霜,可大概穿得够暖和,穆昱宇却觉得从心里往外泛着暖。他在庭院外稍微站了会,老陈已经把车开过来停下,他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不好意思,今天还要你加班,”穆昱宇难得客气地说,“大过年的,辛苦你了。”

老陈受宠若惊,结结巴巴地说:“先,先生您说的哪里话,我的工作不就给您开车,这什么时候不开呢?”

“今天不一样,”穆昱宇微笑说,“我们走吧,早点到地方,你也能早点回去吃团圆饭。”

“。”

老陈开着车徐徐朝市区驶去,这座繁忙的城市临近春节人一下少了许多,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大马路上路况顺畅得不行,车辆稀疏,偶然间见路边有小孩蹲着放鞭炮,玩着笑着,分外开心。

穆昱宇看着这些,心情很愉快,他问老陈:“家里大人孩子都挺好?”

“挺好的,”老陈呵呵地笑着应,“我们家大家庭,父母还在,年夜饭照老规矩,兄弟姊妹几家人凑一块吃,加上各自的小孩,哎呀吵死了。就为了这顿饭,我爸妈老两口打一礼拜前就开始准备了,累着呢,可说到底现在有啥没吃过非得过年吃呀?就为图个气氛呗。”

“听起来很热闹。”穆昱宇微笑着说。

“很热闹啊,”老陈说,“过年嘛,家家都这样。”

穆昱宇但笑不语。

老陈大概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忙补充了一句:“我的意思等您往后成了家有了孩子,咱们宅子里也会挺热闹的。”

穆昱宇想起什么,勾起嘴角,缓缓地说:“我要有个孩子,现在的屋子就不能住,格调太冷,玻璃制品太多,不光不利于孩子成长,一不留神还得把他磕坏了。”

老陈微微一愣,随即笑道:“您想得真周到。”

穆昱宇不经意地说:“那自然,为人父母,肯定要替孩子多想一点。”

他二人一路随意闲聊,这一刻气氛祥和,带了断断续续的节日感,似乎往日那些上司下属,雇主员工的等级对立都和缓了,彼此都乐得给对方多一点亲和,老陈聊起自己孩子的趣事,虽琐碎,可此时听进穆昱宇耳朵里却温馨的,充满了普通人家柴米油盐之中平实的欢愉。到了地方,穆昱宇甚至从怀里掏出一个准备好的红包递过去,说给孩子买点学习用品,这种额外的体恤以往的穆先生绝不可能做出的行为。老陈惊诧之余,却欣然接受,他给穆昱宇开了好几年的车,算穆宅的老员工,可几年的相处,与没这几分钟跟穆昱宇熟稔。

穆昱宇提着大包小包下了车,他站在倪春燕新租的楼房外,这栋楼房属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建筑,没庭院没小区,可却保持了些意想不到的地区特色。比如这里的孩子此刻成群结队能撒欢似的拿着根线香乱放烟花爆竹,家家门前贴了新春联,厨房那一片几乎户户都灯火通明,抽油烟机轰隆作响,炒锅噼啪热闹,这在准备年夜饭了。

穆昱宇微微一笑,踏步走了进去,路过一群孩子边上时,突然瞥见倪超躲在一旁呆滞而羡慕地死死盯着那群孩子手上玩的东西。穆昱宇走过去,开口问:“哎,在这干嘛呢?”

小白痴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说:“穆,穆哥,我看他们玩呢。”

“要呀要呀。”倪超拼命点头,满眼都亮了。

“臭小子。”穆昱宇笑骂了一句,把装满了的塑料袋递过去,那摊主笑呵呵地给算了钱,又送过来一个福橘说:“给,过年好,您可真疼孩子。”

“过年嘛。”穆昱宇掏出钱包付了帐,把袋子递给倪超说,“拿好了,吃过年夜饭咱再来放。”

“哎!”倪超笑得眼睛都眯了,拉着他的胳膊说,“穆哥咱快回家吃饭吧,走吧走吧。”

穆昱宇任他拽着走,一边走一边问:“你姐今天给做什么好吃的?”

“好多呢,好多好多呢。”小白痴吸吸鼻子,认真地说,“好多菜,姐说了,过年要吃好了一年才会好。”

“可你姐大概没预我的份,我这么上你们家吃饭,万一她要把我给轰出来怎么办?”

小白痴迟疑了一秒钟,随后点头说:“那,那我让我姐多煮一点。”

穆昱宇微微眯眼,问:“真的?”

“嗯。”倪超想了想,又不确定地问,“过年都给买花炮吗?”

“给买。”

“给买新衣裳不?”

“买。”

“给买果冻不?”

“买。”

“给买糖吃不?”

“小子,你想要什么,穆哥都给买,行了吧?”

小白痴欢呼了一声,亲亲热热地说:“那穆哥就上我们家吃饭吧。”

第 66 章

到了地方,倪超从脖子上拽出钥匙,弯着腰开了门,一进去就嚷嚷:“姐,姐,穆哥来我们家吃饭啦,你给多煮点。”

厨房里的老式抽油烟机正轰隆作响,一股炸丸子的香味弥漫出来,倪春燕在一片嘈杂声中传出嗓音:“小超你说什么?大点声,姐忙着呢,没听见。”

倪超正要大声回答,穆昱宇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不要做声,他把其中的一个纸袋递过去,说:“喏,给你带的新衣裳,试试去。”

倪超欢喜地接过,把纸袋撕开,挖出里面的浅蓝色羽绒服左看右看,衣服前面印着的英文字和卡通图画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

穆昱宇笑了笑,脱了大衣,把手中的东西找个地方放下,抬头四下打量了一番:这一个小户型套间,格局方正,两间房对着门,一间垂着木头珠帘,一间门上贴着米奇老鼠的画像,各自的主人一看即知。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客厅开着电视,喜庆的歌曲一首接一首,桌上摆着一盆水仙,散发着一阵阵暖香。沙发前面的小茶几那还摆着一个塑料多宝格,不用打开,也知道里头装满了糖果瓜子等物,边上堆着一副没来得拆封的春联,看来打算等吃过饭了再贴出去。

一切都在昭示着过年,或者说,召唤着寻常人家一个名为过年的重要仪式。

穆昱宇悄悄地走到厨房,厨房不大,只能勉强容两个人在里头干活。

屋里暖融融的,橘黄色的灯泡在头顶悬挂着,温柔的光线下,倪春燕绑着头发,穿着黑色高领毛衣,腰上围了围裙,袖子上罩上袖套,正在全神贯注地炸丸子。她的围裙和袖套花色一样,都红色间棕色的格子,衬着合身的黑毛衣,倒显得她身材窈窕,腰肢纤细,只倪春燕的窈窕看在穆昱宇眼底,却带了些意外之喜的,像先前刻意忽略她也美,只想到她的好,如今拿她的好做底,她的美就加分的筹码,加上去了,男人心里那杆秤才无可置疑地偏向她这方,有好上加好的赞叹。

是的,这才他该一直看在眼底,落入心底的女人。穆昱宇在这一刻简直有些看迷了眼,他想原来倪春燕这么好看,她不漂亮,不耀眼,不摩登,不脱俗,她的美偏离了文人雅客观赏性的套路,看似另辟蹊径的,其实却带了实用主义,落入寻常日子,掺杂人间烟火,又映射了些灶台炉光,亲切熟悉,贴心又贴肺。这倪春燕,读懂了她,仿佛能跟着读懂自己的来路,也明白自己的去处。

“小超,出去出去,这油烟大,你乖乖洗手啊,别吃零嘴,马上就开饭了,姐给你做了好多好吃的,你……”

她猛一回头,突然间看见穆昱宇,愣住了,手里的漏勺拿不住,直直掉进油锅里。

“哎小心。”穆昱宇飞快上去,一把扯开她,转身挡她前面,砰的一声,油花四溅。

这一瞬间俩人都说不出话来,他们贴得那么近,呼吸交叠着呼吸,身躯紧挨着,穆昱宇发现她比想象中要纤细,一只胳膊就能圈起来,掌心按在她的肩膀上,几乎就能感觉得到毛衣底下肌肉温度,也许再往下,血液在管道中的缓慢地流淌,很多以前被忽略过的细微感受都活了过来。心脏跳动的声音也被听见了,它一下一下,击打在胸腔的节奏清晰而明朗,仿佛在反复重申:这他决定要共度一生的女人。穆昱宇心想,在他这一生中,大概只有这唯一的一次具体而强烈的欲望,投向怀里这个具体而特殊的女人。十四年的光阴就这么过去,可人跟人之间,有些哪怕相隔十四年都毫无阻滞,有些却相处四十年仍然能如陌生人。

“没事吧?”过了好久,穆昱宇才低头,哑声问怀里的人。

“没。”倪春燕红了脸,低下头,忙不迭地推开他,随后,她看看他毛衣袖子上溅到的油点,没话找话地絮絮叨叨:“这种颜色最容易弄脏了,对不住啊,你赶紧脱下来,换件小超的,我等会拿热水给你洗洗……”

“一件毛衣而已。”

倪春燕沉默了,过了会,才淡淡地问:“怎么来了?”

“坐车来的。”

倪春燕瞪他,忍了忍,还忍不住问:“今儿个大年三十,你不用忙别的?你不挺多事的吗?”

“我想跟你吃年夜饭。”穆昱宇看着她,带了笑,柔声说,“我给你带不少东西了,有吃的有穿的……”

倪春燕拿眼睛瞪他,说:“我们家不缺东西。”

“只个心意,”穆昱宇面不改色地说,“东西都我亲手挑的,也不知道你喜欢不喜欢,这么冷的天,我又才出院,体力上跟不上,逛个商场可不容易。人一多我就更加烦买东西,都随手拿的,空手上你们家吃饭终归不大好。”

“你,”倪春燕有些气急,“你到底想干吗啊穆昱宇,大过年的,你让我安生会行不行啊……”

穆昱宇偏头看了下油锅说:“你那还开着火呢,丸子不炸了?”

倪春燕瞪了他一眼,蹬蹬走过去继续炸丸子,她快手快脚地把最后几个丢入油锅,炸到金黄色后捞起来,关了火,放入一旁的盘子中。

“往年都我跟我妈过除夕,可今年我妈不在了,这对我来说还真有点难过,”穆昱宇跟在她身后轻描淡写地解释,“这时候没好意思打扰别人,想着还上你这吧,你总不至于把我轰走……”

“怎见得我就不轰你走?”倪春燕斜觑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敢情看我好商量都当我二傻子吧?”

“大过年的你不会往外赶客人走,你们老倪家没这规矩。”穆昱宇看着她,语气笃定地说。

倪春燕哼了一声,可脸色却和缓了些。

“我就来吃顿饭而已,没别的意思,只想跟你,跟你弟弟,咱仨好好吃顿年夜饭。”

穆昱宇低声说,“这顿饭不能一个人吃,太孤单。”

他的话令倪春燕沉默了,过了一会,只见倪春燕拿漏勺猛地一敲盘子发出哐当一声,她狠狠地吸吸鼻子,憋着气一样大声说:“行了行了,出去等着吧,不知道自个刚出院啊,这里这么大油烟站着好玩吗?小超,小超。”

小白痴颠颠地跑过来,探进来一个脑袋问:“姐,你叫我?”

倪春燕瞥了穆昱宇一眼,有些不甘愿,可终究还偏过头,语气生硬地说:“带客人去客厅坐着,你洗手去摆筷子和碗,帮姐把这四个冷盘拿出去,别偷吃啊。”

“嗯。”

穆昱宇笑了,挽起袖子说:“我来吧。”

他不由分说,上前把码号的冷盘拿起端走,放到外面饭桌上,又折回来拿另外两盘,一抬头,看见倪春燕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穆昱宇微微一笑,过去问:“看我干吗?”

“你每回来我们家,搞到最后我都不得不搬,”倪春燕咬牙说,“这个房子我托了老邻居老关系才租到的,人户主认得我还不肯多收我租金,我跟你丑话说在前头,这回不管你出什么幺蛾子,我都决不搬家。”

这句话她说得斩钉截铁,话很糙很难听,可透着她深层的不安全感。穆昱宇一下心软了,他叹了口气,说:“行,我知道了。”

“那你等着,饭马上得了。”倪春燕因为难得在他面前说句重话,说完了反倒自己先不好意思,尴尬地转过身去,既掩饰也补偿地说:“不知道你来,没准备你能吃的,我再给你单独弄两个热菜,别刚出了院在我这吃了饭又给进去……”

“倪春燕,”穆昱宇提高嗓音,不满地呵斥道,“大过年的你给我忌讳点。”

倪春燕忙住了嘴,说:“说错了说错了,新年一定顺顺利利,大家都平平安安。”

“财源广进,心想事成!”倪超在一旁不明就里地跟着嚷嚷。

穆昱宇笑了,他看向倪春燕,终于没说什么,回头拍倪超的肩膀说:“走,咱们把新衣裳穿出来给你姐瞧瞧。”

“我还能少他穿的?你干嘛浪费这个钱?”倪春燕尽管嘴上这么说,可看向他的神色却带了难以置信和隐约的欢喜。

“那当然,过年嘛小孩子最高兴,怎么能不给他买?”

“可你不不喜欢他吗?”倪春燕咬着唇,小声说,“我以为你一直不待见他。”

“怎么会,”穆昱宇哑然失笑,“我不待见的人多了,不差他一个。这孩子挺好的,我妈以前就特喜欢,我现在能理解她,小超有招人疼的地方。”

倪春燕还有些欲言又止。

穆昱宇索性把话挑明了说:“放心吧,我不至于为了给你留个好印象而故意对他好,我不可能干委屈自己的事。”

这时倪超穿着崭新的浅蓝色羽绒服跑过来,笑嘻嘻地扯着衣服下摆说:“姐,你看你看,这衣服上还有小人呢,还有外国字。”

他指着衣服上的图案兴高采烈。

倪春燕点头,她走上去,替弟弟拉拉衣角,然后点头说:“不错啊。”

“那,我挑的怎么会差。”穆昱宇说,“还有围巾手套什么的,倒一套的,你也有,我连厚袜子都给你们准备了。”

“你……”倪春燕回头看他,目光里闪烁着复杂的光。

“没想到我还能干这事?”穆昱宇微笑说,“我说了我会学的。”

“你真不用做这些。”倪春燕认真地说。

“那怎么办?买都买了,标签我都剪了,可不能退货。”穆昱宇耸耸肩说,“难不成你想拿去丢了或送人?”

“不要,姐,我喜欢这件衣裳,不要丢,不要给别人,给小超留着。”倪超不乐意了。

倪春燕只好顺着他说:“好好,给你留着啊。”

“穆哥还给我买了花炮!”倪超得意地说,“穆哥说吃过饭就带我去放,姐咱快点开饭,快点吃完吧。”

倪春燕吃惊地看向穆昱宇。

“再怎么着小超也个男孩子,你不能当闺女养。”穆昱宇带着笑说,“我会看着他的,放心吧。”

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往后我都会看着他。”

果然如穆昱宇所料,倪超就倪春燕的软肋,这句话的分量比什么都重,她在听见的瞬间就红了眼圈。多少年了,她就怕让亲弟弟受委屈才一直没嫁人,穆昱宇知道,他一定第一个跟倪春燕这么说的男人,而她也相信,以穆昱宇的身份地位,能说出这句话,就意味着切实可行的承诺。

这个承诺,对倪春燕来说,可比承诺对她好还管用。

第 67 章

倪春燕原本准备的年夜饭是四个冷盘八个热菜,因为穆昱宇来了,她又多炒了两个偏清淡的菜,满满摆了一桌,便是再多三个人来估计也吃不完。但年夜饭桌子上有余剩菜,这是一个老规矩,昭示年年有余的好兆头,有些人家甚至要连着吃好几天。饭后穆昱宇又带着倪超在楼下放了好一会烟火,引得附近的小孩都跑出来看,倪超头一回成为众人羡慕的对象,笑得几乎合不拢嘴。放完烟火后两人上了楼,正看到倪春燕收拾完厨房搬了个凳子出来贴春联,穆昱宇哪能让她动手,赶忙过去揽下这个任务。可是穆先生哪里干过这个活,春联被他贴得左右不等高,还不平整,表面上坑坑洼洼。倪春燕厚道没说他,小白痴却是童言无忌,在一旁拍手又笑又跳,直嚷嚷歪了歪了。穆先生恼羞成怒,气场全开,往后冷冷斜睨一眼,震住倪超小朋友后,装模作样地咳嗽一声,对倪春燕说:“凑合吧啊,我贴个春联容易吗我?”

倪春燕忍不住笑了,然后用哄倪超的口吻对他轻声细语地说:“嗯,贴得挺好的,我瞧着,似乎也不是十分的歪嘛。”

饶是穆先生再厚的脸皮,这时候也难得老脸略红了一把。

贴完春联,穆昱宇又跟他们姐弟俩坐客厅里,三个人一块盯着那台老式电视机看春晚。他们坐着就电视节目聊些不咸不淡的话,磕点他平时绝对不会吃的瓜子坚果,在这么好的气氛中,穆昱宇甚至吃了一颗倪超硬要塞给他的劣质巧克力,甜得他满嘴发腻,可他还不能吐出来,因为倪超用他天真无邪的大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他,殷勤地问:“好吃吧穆哥?”

穆昱宇咬着牙才僵硬地憋出一个“嗯”字来。

时间悄然过去,小白痴挨不住困,就在沙发上支着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瞌睡,后来他被倪春燕轰去睡觉。客厅只剩下他们俩。气氛骤然有些冷场,倪春燕起身进了厨房,过了一会,她端出来一个热腾腾的搪瓷缸,里头是泡开的茶叶。穆昱宇接过喝了一口,茶水苦中带涩,可喝进了嘴里才发现回味甘甜,正好解了他的甜腻味。

“苦丁茶,”倪春燕说,“你今晚吃了不少肉,喝这个正好。”

穆昱宇微微点头,一手端着搪瓷缸,另一只手却从茶几下伸过去,悄无声息地握住她的,倪春燕大概刚干完活,她的手摸上去一片冰凉。倪春燕有些尴尬,试图抽回去,结结巴巴地说:“我,我的手凉……”

“我给捂捂。”穆昱宇边说边放下茶缸,将她的两只手都合在自己掌心间,使劲搓了搓,哑声说:“捂捂就热了。”

“多久?”倪春燕看着他,目光既深切又悲伤,“你给捂多久?要没多久的话,你还不如现在别折腾。”

穆昱宇与她对视,轻声问:“你怕什么?”

倪春燕别开眼,摇了摇头,千回万转之间,这个直率的女人终究还是把这句话说出口:“怕你变卦。”

“其实我也怕,”穆昱宇认真地说,“我怕你真跟我在一块,会发觉我其实就一混蛋,混蛋的程度超出你的底线,然后你如梦初醒,对我烦透了,真个下定决心要离开我。”

这句最难承认的话,曾经以为打死也不可能说出口的软弱的话,现在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说出来,穆昱宇直到将它说出来,才发现并没想象中那么难,在她面前承认自己也会软弱,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穆昱宇骤然间松了口气,似乎将体内最难以启齿的部分也能坦然展现了,那余下的东西,与之相较都轻易起来,都变得没什么不能说。穆昱宇坚持握着倪春燕的手不放,他开始低声坦白自己曾经做过一个梦,在被人下药的期间,有那么一段时期,他梦里梦外不知今夕何夕。他也不过如此,会耽于享乐,会沉溺于虚幻,他的意志坚定心性坚忍并不是一直管用,所以他会想要将梦幻变成现实。可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发现药物作用起了基本意义,他诚然是慌乱了,外头的残酷无情说穿了都是内心慌乱的遮掩,他不知道怎么办,是的,即便强大如穆先生,在面对倪春燕的事情上,也经历过不知如何安置她为好的困境。

“后来我又服了一次药,我回到那个梦里,我发现我其实能分得很清楚,我知道我要什么,我知道你是谁,我没把你跟任何别的人弄混,我一直了解你,我一直没看错你。”

“你问我知不知道跟你过日子意味着什么,我其实知道的,我心里清楚得很,可我不知道我原来已经很清楚,”他艰难地笑了下,发现自己实在笑得难看,索性不笑,继续缓缓地说,“直到现在我才发现原来我早就准备好,早就准备好接受你,也许在很多年就准备好了。记得吗,就在你穿着花裙子在大榕树下等我那个晚上,十六岁的时候,可能那时我就已经想跟你在一块了,但我那时候太年轻了,你能原谅我吗?我那时候太年轻,我不懂事……”

倪春燕眨眨眼,眼泪流了下来。

“你,说起来还真是运气不好。”穆昱宇低头,哑声说,“你这么好的女人,如果不是遇见我,你早就该得到幸福。可你遇见我,就注定要比别人花耗更多的耐心和时间,因为我,怎么说,你别看我在别的事上精明,我在这个事上脑子没那么好用,我非要绕一个大圈才懂得一些你一早就知道的道理。对不起,春燕,让你久等了,你能原谅我吗?虽然等了这么久,可我还是来了,我迟到了,可我好歹没失约……”

倪春燕单手掩面,多少年的委屈一股脑都涌了上来,她憋不住哭了出声。

穆昱宇伸臂将她抱入怀中,紧紧拥抱着再也舍不得松手,他安抚着怀里痛哭的女人,自己也眼眶发红,他忽然觉得万幸,幸亏老天有眼,幸亏他素日没坏事做绝,幸亏过往颠沛流离,今天才终于补回了一点福气。

他们俩偎依在一起,时间飞快溜过。穆昱宇骤然发现已近午夜,窗外突然间响起鞭炮,电视上一群盛装男女开始集体喊倒计时。在这一刻,仿佛真有一种奇特的效用,旧的一年像翻书一样翻过去,新的一年在众人齐声呐喊中到来,除旧立新,万象更新,什么都是新的好,新就意味着过往都揭过去不计较了,前面还有摸不着可能感觉得到的好未来等着。

新年到,怎么着,都该比旧一年过得好。

当天晚上穆昱宇没回去,在倪超的房间里凑合着过了一宿。他虽然是有备而来,连梳洗用具都带了,第二天要穿的正装也熨烫整齐一并备着,但一来他姿态做得低,二来穆宅员工放假,他回去一个人冷清得不行也是事实,所以倪春燕没狠下心来把他赶走。穆昱宇原本以为要委屈自己在那张旧沙发上窝着,没想到倪春燕担心他刚出院不能乱应付,给他在倪超房间里支了张帆布床,特地找了暖和的新棉被枕头给他。他睡下的时候,鼻端闻着棉被晒过太阳的芬芳,耳边听着窗外时断时续的爆竹,忽然觉得这大概是他成年以后过得最舒服的一个春节。

因为他喜欢的女人在替他操心。

哪怕她仍然未必真的相信他,哪怕她还是没有给他最想听的那个答复,可有她在,仿佛整个过年的意义才真的完整和具体了起来。

这是一个好的开端不是吗?

这天晚上他睡得很好,第二天一早就醒来,精神奕奕,觉得青春活力像又回到四肢体内一般。

他起身梳洗后,吃了面条当早餐,又拿出备好的红包给小白痴发了压岁钱。他将另一个红包递给倪春燕,倪春燕吃惊地问:“我也有份?”

“嗯,”穆昱宇点了点头,“你辛苦了。”

倪春燕抿紧嘴唇,迟疑了一会,才结过那个红包,哑声说:“谢谢。”

“往后每年都有,取点大吉大利的意思。”穆昱宇说,“你换件衣裳,就穿我给你新买的,咱们带小超去个地方。”

“啊?我还得出门给老辈们拜年……”

“下午再去,初一咱头一个得给我妈拜年。”穆昱宇淡淡地笑着说,“一起去吧,我妈一定惦记着咱们呢。”

倪春燕慢慢红了脸,转身回房间,过了一会,她真的换上了穆昱宇带来新大衣,头发披散下来,天然卷曲着,脸上淡淡搽了粉点了唇,看起来光彩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