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音浓郁,竟是来自C市的口音。希晓不由一怔:“您是哪位?”

电话又被物业接过去:“他说他是李先生的爸爸,也就是说,是您的公公。”

“可是李太太,你连你公公都没见过吗?”

“公公?”接触到这两个字儿的瞬间,希晓脑海中一片空白。她机械地踏上楼梯,任话筒喧扰如斯,自己却只能木然以“嗯啊”之类语气词回应。

终于,心不在焉造成了最大的恶果。忙于想着公公一词儿的颜希晓,一时没注意脚竟踏空,“啊”的一声,便歪倒在楼梯下面去了。

接连滚了好几个台阶,颜希晓才勉强控制住下滑的趋势。以手撑地,想慢慢站起。可是,钻心的痛楚却蔓延而来。

她一直以为是腿部扭伤所以才痛,但是体会了几秒钟,才发现痛苦来源竟是小腹。

刹那间,不祥的感觉腾涌至脑海。手机摔在一侧,仍发出喂喂的声响。颜希晓强忍住周身痛楚,艰难挪移过去拿起手机,只一声“喂”之后,便再也没有言语气力。

头脑一歪,漫天黑暗在眼前慢慢铺展,颜希晓如同坠入了一个可怕的深谷,任自己下沉,却没有自救能力。

最后映入眼眸的,竟是李子睿担忧的眼睛。

她勉强自己微笑回应,却看到了自己与他最黯然无光的前途。

孩子,希望或是末路(1)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

颜希晓眨眨眼睛,仿若有灵犀一般,一眼便看到了站在窗户边的颀长身影。清晨阳光淡薄似雾,李子睿斜靠在窗台边,仿佛已经没入尘烟,映在希晓眼中,竟有几分缭绕的不真实。

她想喊他,却不敢。

努力让自己勾起以前的思路,他们是协议夫妻,又不涉及真正的感情,犯不着对他如此介意敬畏。可是这样的感觉竟对自己现在的困境丝毫不起支撑作用,在突然遭遇到李子睿转动的瞳眸时,希晓还是不争气地垂下眼睑。

有一种难过叫做无颜相见,有一种愧疚叫做无言以对。

她屏住呼吸,仿佛刻意用太过静谧的存在来消除现在氛围的尴尬。却听“吱呀”一声门响,轻微的脚步声慢慢靠近:“子睿……我在外面买了粥……”

颜希晓听出来了,那是她“公公”的声音,来源于C市,味正音足。

“爸,不用小声了,她醒了。”李子睿接过保温壶,到距她不远的位置上坐下,“喝不喝?”

那一声像是自很遥远的地方发出,渗透着浓浊的寂寥和落寞。颜希晓轻轻摇头,话还没说出口,便见“公公”一下子走到她的面前,毫不客气地斜了李子睿一眼:“你这娃子别讨人厌,希晓如今可是我们李家的大功臣。肚子里可是我们李家的种,你在这儿咋还不冷不热的?”

说完,便将李子睿挤到一边,看着希晓堆起满脸微笑:“娃儿,我是你爸。当初你们俩结婚的时候这个孽种没给我说。”他又瞪了李子睿一眼,直到视线回归她身上时,才重现慈祥笑意,“你这娃也真是的,有孩子了也不和子睿说。男人都心粗手粗的,人家医生问子睿的时候他竟一问三不知。幸好苍天有眼哦,这次没丢了孩子……”

颜希晓只能维持尴尬笑意,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她用余光扫了李子睿几眼,只见他淡淡看向自己,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人,此时的目光却让人感觉疏离到寒酷。

刹那间,颜希晓心如刀割。

这个淳朴的公公一心还以为她是李家的功臣,一个劲儿地夸赞她种种好处。颜希晓干巴巴地笑听,只觉得子睿爸爸的每一次笑意,都像是一把轻刀细细划到她的心底。小腹痛楚虽缓,但痒痛感觉却犹在,再加之情势尴尬,希晓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刚一活动,便听他低斥道:“子睿,你媳妇儿要翻身呢,还不过来帮忙!”

“不用不用。”希晓猛然摇头,看李子睿走来,更是想要直身证明自己能自食其力。谁料想只是一动,膝盖却有钻心的痛感袭来,她猛然吸气,身子不由一歪,正想自己又要出丑的时候,耳边传来低沉嗓音:“别动。”

倏然抬头,自己已经被整个包裹起来。李子睿一手扶她起身,另一手靠在她背后放好抱枕:“你膝盖摔伤了,所以暂时不能动。”他低头看着她,“有什么事情,告诉我就行。”

希晓“嗯”了一声,不想去探究他深邃眸瞳中的含义。却见他转身,看向一旁仍喜笑颜开的子睿爸爸:“爸,你先回家吧。我在这儿就行。”

子睿爸爸又嘱咐了几声,这才不甘地离去。

“砰”的一声门被关上,希晓只觉心中一颤,前所未有的紧张感觉竟袭涌上来。

原以为李子睿会在没有外人之后,怒而质问她这个孩子的来历,并且根据合同条款,一条条数落她的罪行,最终结果就是,给她定一个不可翻身的罪名,然后按照合同规定的最严厉的惩处处理。

孩子,希望或是末路(2)

她垂着头,毫无意识地绞着病房蓝色的被褥,弄成一个结儿,再拆开;再弄成个结,再拆开。如此反反复复,心中早已做好面对他暴风骤雨般训斥的准备。

有三种可能:

如果他不说出太难听的话,只是申明她此行有碍夫妻协议的执行,她便做个认错的样子,乖乖承受一切后果。

如果他说得稍微难听一些,但只要不威胁到她的自尊与人格,那她便当是他心中怒火不平,给他一个撒气的机会,同样老实承受。

如果他说得无法听下去,那么她就与他一掰两分。好吧,鉴于她犯了这么大个错误,那些无法想象的恶果,她都自己承受下去。

颜希晓这才发现,在脑海中勾勒过这几种假设,都是在说自己罪不可恕,罪大恶极,罪证滔滔,罪无可忍。李子睿还未给自己定罪,自己已经把自己处以极刑。

她尚且把自己想成如此,他还不跟她闹上天去?

正在心底艰难地进行着思想斗争,耳边突然响起低沉声音:“你吃不吃饭?”

鼻尖弥漫的全是粥香,颜希晓怎么也不会料到是这种情景,出事儿之前,李子睿都不曾如此待过她。而今日,他却要喂她吃饭。“我自己来就行。”她不好意思地低头,看了看正注射在右手的输液瓶,“左手吃饭也是可以的。”

“我来吧。”不经她抗议,他已经在她被子边铺上了一小块餐巾,又拿着勺子搅了搅粥,以手背试温之后皱眉,“我没喝,你要是觉得热了,就说一声。”

她应了一声,乖乖地吞咽下去他凑过来的一小勺,或许是因为半坐着吃饭不舒服,只吃了几口,唇边便有粥渍残留而下,希晓下意识伸手去抹。只是刚欲抬手,唇角便感觉到一丝清凉,李子睿竟用手指抹去她唇角的粥渍。

那一瞬间,难以形容的感觉自心底蔓延。

两人无言,喝粥反而成了缓解尴尬的唯一手段。直到粥碗见底,李子睿问她:“还吃吗?”

很轻很轻的声音,甚至不及他平日说话的三分气力重。可希晓却觉得如钝刀一般划得难受,她摇头,终于艰涩启口:“你没有什么要问的吗?”

“没有。”

“什么话都没有要说的?”

“没有。”

颜希晓轻笑,仿佛突然置身于两极一般,全身泛起难耐的冰寒。她直直地看向那个男人,不再愧疚,不再怯懦,不再敬畏,只是那般大胆地、坚决地看着他。反而是那个刚才还淡然自若的男人,充当了胆小的畏惧者。他低着头,收拾着刚用完的餐具,在餐具与塑料袋窸窸窣窣的碰撞声音中,并不看她一眼。

“我不会做饭,我爸爸做饭味道也一般。你要是想吃什么东西,下午发短信告诉我。”他依然是头也不抬,只是将所有的东西都归置到塑料袋里,提起转身,“还有,我向孙培东请假了,工作的事儿你不用担心。我先去上班去。”

说完,不等她回应,他便起身欲走。

“李子睿!”眼看着那个男人的身影要消失在她的视线,颜希晓终于忍不住低唤。

可是,那个男人只是脚步一滞,便再次离开。

头也不回。

在历经四天的医院生活之后,颜希晓终于回到家。一路上,李子睿终于不像他们两人待在一起时候那么冷酷,有时候还会对颜希晓的话答上几句,虽不像个尽职的丈夫,但也不至于面无表情。

坐在自己的卧室,颜希晓想起出院时的情境。医生在检测她各种体征都正常之后,突然板起脸来低斥李子睿:“做丈夫的都要有点担当,妻子怀孕这么久了也不知道……这是险中大幸,要不然以你妻子的体质,搞不好一辈子都怀不上了!”

孩子,希望或是末路(3)

而当时的李子睿只是点头,闷声不语。倒是公公表现得无比谦卑:“医生,医生,我们回去一定小心。”

虽然他们没有像以前那般大吵大闹,甚至连半分红脸迹象都没有出现,可是希晓却越来越有失落的感觉,仿佛心里某个地方被断然剥空,还泛着微酸的痛苦。

早就预料到了会有今天,也早就想到了千般结果来应付今天的纠葛。可是时至今天,颜希晓仍然发现自己走投无路。短短几日,她经历了与李子睿由最和睦关系到冰酷交往的温热锐减,这样的过程,渐渐让颜希晓感觉到前途未卜,生活无望。

仿佛只有苦笑能衬托起现在的心情,颜希晓微微摇头,唇角刚勾出一弯自嘲,耳边便响起敲门声音。她抬头,正看见李子睿站在她面前。

那双深邃眼睛仿佛身浸死水,原本澄澈的瞳眸没有一分光彩。他看着她,声音平静无奇,仿若只是在申明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事:“颜希晓,我爸爸来了,恐怕还得像上次你舅妈来一样,我们得……”

“我知道。”希晓并没有等他将话说完,便抱起枕头跳下床,“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地到了客厅,子睿的爸爸正坐在那儿看电视,一见到希晓急忙招手:“希晓,过来坐。”

希晓应了一声,与李子睿并排坐到一起,便见他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听子睿说你们是一个公司的?”

“是。”

“你也是C城的?”见她回答简练,子睿爸爸却丝毫不减兴致,“哪个地方的?”

“兰山区。”

“哦,那离我们那里远着了……”子睿爸爸突然叹气,“你们那里是城市,是好地方。”

“不远吧?”想起李子睿曾经说过自己家在奎杨区,那么距离他们兰山区只有一小时不到的车程,又如何能称起“远”这个字?“你们奎……”

手背突然一痛,希晓刚欲脱口的话就这样堵在了嗓子眼里,她原本想说,奎杨区距离兰山区不远,只用一小时便可到达。可是看李子睿的举动,分明是不想让她说。

可子睿爸爸却不解风情:“咋个不远咧?”典型的C市口音且呈上升语调,他一本正经地解释,“我们家在呈邑,距离兰山要好几个……”

“爸爸!”李子睿突然打断他的话,“不早了,希晓身体不好,明天还得上班,我们先去睡了……”

说罢,他便一把拽起颜希晓,欲把她拉向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