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天下所追亦能力敌不死,尚有逃至天机禅院之余力,最终死去都是皈依了佛门。能被人称一个“圣”字,该是何等的厉害?

三卷佛藏,载尽其一生所学,又该令多少人垂涎?

此刻,便都握在他这一掌之中。

按理说,沈独应该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成就,甚而可以是凌驾于万人之上,即将触及到天下武学至高境的激荡。

可他心里什么都没有。

没有悲。

也没有喜。

只是在将这一串佛珠挂在腕间,重要走出佛殿的时候,莫名地想起了当夜那出手凌厉的人,还有那雪似的影子。

既来,岂可无名?

沈独心情实不很好,只拔了垂虹剑,剑尖一挑,便在这千佛殿佛像两侧的圆柱上各留下了一行字!

字迹疏狂!

一笔一划,都是掩不住的杀机与戾气!

待得最后一划落成,他心绪亦未平复,在天际最后一抹光消失在山岭重重的阴影间时,他的身影也从这千佛殿内,隐没不见。

禅院内暮鼓声敲响。

这时候才有人从各处走了出来,寺庙堂上,一时又有了不少的人影。

只是当两个各处添香油的小沙弥,取了香油走进这千佛殿,抬头一看之时,却都齐齐骇然。

相望片刻后,竟是二话不说奔逃了出来!

嘶声的大喊伴随着他们的逃出,传遍了整个禅院——

“不好了!不好了!!!”

“有贼人闯殿!”

“善哉师兄,善哉师兄!”

……

僧人正在藏经阁内,立于佛龛前面,手捧着一卷《华严经》细细地读着,试图用上面密密麻麻的经文,来抚平心底那一点点怪异的波澜。

佛经上写:

往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

静默清幽的环境,禅意满满的经文。

很快,也的确有了一点效果。

他不会再时时想起破戒的那件事,也不会再时时想起那魔头的容颜,耳旁更不会时时掠过他那一句着实离经叛道的相邀……

渐渐,便也沉入了经文本身的高妙中。

直到外面那声嘶力竭的呼喊,将他从这沉浸之中拉拽而出,犹如刀剑一般,尖锐地捅来。有那么一瞬间,他竟莫名地心颤了片刻。

好像,有什么不愿意看到的事情已经发生。

繁乱中,他还记得将那一卷《华严经》放回了原处,才匆匆下了楼梯,出了藏经阁,向着更后方的千佛殿走去。

一身雪白的僧袍,明亮在袭来的夜色中。

脚步虽快,却是一点也没乱,踩着那响彻整个禅院的暮鼓声响,很快到了殿前。

几乎是在他出现的瞬间,便有人注意到了他。

大和尚,小沙弥,德高望重的长老,或者是普通的僧人,都转过头来看他。他们的目光从他清隽如玉的面容上划过,又都不知为什么垂了下去。

只有少数几个小沙弥不懂事,怯生生地唤了一声:“善哉师兄……”

僧人少见地没有回应。

连点头都没有。

他只是隐隐意识到发生了一件很大的事情,而且是他一点也不想看到的一件事情。

可事实是,它发生了。

真真切切地。

天机禅院住持缘灭方丈方才就在不远处,听闻消息后便速速赶来,已然是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年事已高,面有灰白之色,手持着金色的禅杖。

见得僧人进来,他便摇头,竖了掌叹一声:“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

僧人的脚步,在缘灭大师叹息声起的时候,便已经止住了,这一时间,竟无法再往前踏上哪怕一步!

千佛殿殿正中便是宝相庄严的佛祖,悲悯地垂视着世人。

也仿佛垂视着他。

在佛祖的面前,他无可辩驳,无可欺瞒,也无可遮掩,一如人刚出生时一般,赤条条。

香案,香炉,莲花……

一应的摆设都无变化。

唯有佛像两侧那两根伫立在此已有六百年之久的莲柱上,往昔为人篆刻的偈语已经模糊难辨,只余那簇新的剑刻字迹,触目惊心!

——慧僧善哉,不过尔尔!

在辨认清这八个字的刹那,僧人只觉得什么东西从心底里一下翻涌了上来,犹如一头狂猛的恶兽般撕扯着他,要将他整个人与整个清明的心智都撕扯下去,咬得粉碎!

“噗!”

一口鲜血,登时洒落在雪白僧袍上,为其添上几许令人不敢直视的殷红,却衬得他一张脸越发苍白。

“善哉?!”缘灭大师大惊。

可被他唤作“善哉”的僧人,却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一般,只是慢慢抬手按住了自己心口的位置,似乎那里有什么可怕的痛楚在折磨着他。

脑海中,竟是万般的幻象交织。

一时是那恣意的魔头说,我好歹是个病患,能给点肉吃吗?一时又是那诡诈的妖邪问,你们出家人,戒律是不是很森严……

千形万象,最终都轰然汇拢。

成了那一句——

你愿不愿意,同我一道?

愿不愿意,同他一道?

僧人竟说不出这一刻心内是什么感受,甚至只有牢牢地拽住这一颗心,他才能确定它还在这里。

目光抬起,从那八个字上一一扫过,却觉得像是被人凌迟!

慧僧善哉?

不过尔尔。

他甚至能想象出对方说出这四个字时候,眼角眉梢那漫不经心,甚至带着一点举世莫能与争的疏狂气。

割肉喂鹰。

舍身饲虎。

那是佛祖;寻常人割肉,舍身,也无法叫那鹰与虎皈依,不过徒然害去这天下更多的人罢了。

似怅,似悲,似苦,似恨。

僧人眉目间原本隐约的悯色,忽然就被染得深了几分,九个月未曾开过口,让他冰泉玉质一般的嗓音多了一种生涩的嘶哑。

“沈、独……”

第27章 不空山前┃可有时候,活着真没意思……

天还没亮。

贺五德刚被同门叫了起来, 揉着惺忪的睡眼从山道上走过去, 与昨日守了一整夜的同门们换岗, 困倦得厉害,一点也打不起精神来。

“都说那魔头逃到了不空山中,可指不定是人家戏弄咱们, 根本没在里面呢?”

呵欠一打,他眼泪都流了出来,口里忍不住抱怨个不停, 只觉那传说中的沈大魔头诡计多端, 阴险狡诈,说是在不空山, 那一定就不在不空山。

“守了这么久,就是鸟毛都没看见一根!”

“瞎说什么!”

旁边便是门派的长老, 个子不很高,一双眼睛倒是瞪得很大, 但里头已经满布着血丝,本就固执的一张脸,更由此生出几许执拗的乖戾气。

“掌门让你在这里守着, 你就在这里守着!等跑了大魔头, 你担待得起吗?!”

“是,是,是,弟子知错,还请邱长老饶恕!”

贺五德的瞌睡虫一下就吓没了, 整个人都清醒了,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冷汗连连,忙向长老告罪。

邱长老这才种种冷哼了一声,又提着剑,巡视别处去了。

走不三两步,那训斥的声音便又响了起来。

贺五德在背后听着,过了一会儿,那一股怕劲儿才慢慢消减下去,一时只觉得乏味极了。

江湖?

这江湖,实在跟他想的有些不一样。

没入江湖之前,他在天桥底下听说书先生讲的江湖,在少年伙伴话本子上看到的江湖,是个任侠的江湖。

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快意恩仇。

可进了江湖以后,既没有大块的肉,也没有大碗的酒,更没有什么狗屁的快意恩仇。

大魔头沈独?

妖魔道上令人闻风丧胆的道主?

好像杀过很多人,也做过很多伤天害理的事情,可是,跟他有什么关系?

贺五德只是个普通人家出身,前几年江南发了大旱,饿死了父母,只留下他一个来,沿路乞讨,好不容易才拜入了一个门派。

这便是守正宗了。

此宗以剑闻名,在使剑的门派中也能排到前五,招收弟子也看根骨。

他本以为,拜入了宗门,真真是不仅有了容身之地,还能实现自己少年时的梦想,仗剑江湖,慷慨以歌。

可渐渐地,他发现江湖跟他想的实在不一样。

人都怕死。

贺五德也怕。

他实在不明白大家伙儿,尤其是正道的这些人,为什么老要跟妖魔道的人过不去。

一个井水,一个河水,大家各过各的不好吗?

妖魔道上再乱,那也是妖魔道的事情。

他们相互厮杀,是他们自己的仇怨,正道,或者是自称正道的,偏要上去插一脚。说什么除魔卫道,没效果不说,还白白送了许多人头。

不智。

弟子多,门人多,也不带这么糟践的啊。

明知道打不过还去?

贺五德是想不通。

但这天下间,他想不通的事情本来也不少。

想不通,索性也不想了。

反正门派里的掌门和长老们,肯定都已经考虑过了。大人物已经考虑过的事情,他们这样的小喽啰,照着做就成了。

只不过,在他再一次站到山头那一块大石头上面的时候,一个奇怪的念头忽然就冒了出来。

贺五德想,等杀死了大魔头,他就回去。

不待这劳什子的守正宗了,饥荒早已过去,爹娘坟头都长了草,应该清理清理了。

这时候,山间雾气尚浓。

他们是在不空山东五里地的山上,守着的是进出不空山必经之路,前面不远处便是那一道立着止戈碑的峡谷。

溪水潺潺,从峡谷中来,又从他们脚下淌走。

可以明显地看到,以这一条溪水为线,两侧的积雪化得最快,半山腰上还白茫茫一片,但最顶上的天机禅院,雪却已经化得差不多了。

贺五德其实半点都不觉得沈独会从这里出来。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

真从这里出来,这传说中简直跟长了三头六臂一般的大魔头,未免脑子太傻,胆子太大。

事实上,几乎所有人都与贺五德一样,没有人觉得身受重伤的妖魔道道主,会大摇大摆从这里出来。

所以——

在他出现的那一个刹那,没有一个人反应得过来。

下方山道上忽然“当啷”地一声响,惊得周遭人连忙看去,这一看之下,便是大惊失色!

“昆师弟!”

有人撕心裂肺地大喊了一声,急忙奔了过去。

可已经晚了。

那一位刚打完呵欠的昆师弟,已经说不出一句话来,脖子上一条横着的血线冒了出来,划破了他的喉咙,也划破了他的血管。

鲜血喷涌!

他的剑掉在山石上,又滚入了溪水里,但这时候谁还顾得上?

他的手捂着自己的喉咙,一双原本不大的眼睛瞪得老圆,嘴唇张着,似乎竭力想要发出什么声音,可都是模糊而破碎的。

往昔跋扈的神态,变成了惊恐欲绝,彻底地凝固在了这张脸上。

没气儿了。

倒地了。

方才惊呼的同门,甚至都还没来得及跑到他的身边。

背后邱长老头皮一炸,身上汗毛都竖了起来,眼见得那弟子就要跑过去,嘶哑着嗓子,猛然一声大喝:“别过去!!!”

可还是迟了。

众目睽睽之下,竟无一人看清楚人到底怎么死的。

只见得模糊的影子在场中一闪,清风搅动浓雾,一点雪玉似的剑光,带着几许比这冬日更锋锐的冷意,刺破了那人眉心。

“噗通”地一声响,人倒进了下方的溪水里,血污溅开了一片。

这一下,再也没有一个人敢上前了。

就连方才高呼的邱长老,脸色都变得苍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