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恐惧地颤抖着,几乎下意识地聚拢到了一起,接着才反应过来,大声呼叫:“都到一起,别散开!是那魔头!一定是那魔头!”

他们不明白。

这时候也根本没有多余的脑子去想:为什么会是沈独,他的内力又是怎么复原的,凭什么还能这般神出鬼没地杀人?

可他们无比确信,一定是他!

守在山上位置的贺五德,这时头上冷汗都冒了下来,在刚出事的时候就一猫腰躲在了大石头后面,头都不敢露一下。

听得下方人喊聚在一起,他只觉得手脚冰凉。

下面的人能聚在一起,他这个人在山上的,却是万万不敢下去。

天知道那魔头屠戮的刀,什么时候就落到了自己的头上?

不。

他还不想死。

贺五德竭力地屏住了自己的呼吸,可又管不住自己好奇的眼睛,纵使几乎被吓破了胆,也没忍住转过了眼,透过石丛间的缝隙向下看去。

数十人聚拢在一起。

每个人都试图藏在人群的最中心,但总会被往里面挤的人推出去。生死面前固然有大勇者,但更多的还是贪生怕死之辈。

所谓名门正派,也都一样。

他们惊慌的目光,扫向四周,但四下里都是浓重的雾气,又看得清什么?

没有一个人意识到,危险已然降临!

唯有贺五德所处的位置较高,亲眼看见那一道披着紫黑氅衣的身影,自一旁半山腰的山林间闪现出来,翩然若仙魔降世一般,出现在所有人的头顶!

本就在这里连续驻扎守了好长的时间,有人早已经心生倦怠,没当一回事,也有人已经耗尽了心神。

谁也没有在巅峰,都是疲兵。

更不用,即便他们每个人都发挥出十成十的实力,也不是沈独的对手!

无法形容。

杀人这件事,由这个人做来,简直如同在纸面上提笔作画一般,剑尖便是他的笔尖,剑光便是他的笔墨。

横撇点划,鲜血四溅!

有人在喊“杀了他”,也有人奋剑而起,绝路中一拥而上,更有人落荒而逃……

世态种种,都凝聚在这小小的一隅。

可有谁能真的阻挡他?

剑光纵横。

倒下的人越来越多。

很快,那已经被鲜血染红了几分的剑尖,便点在了最后一人的眉心,剑气击碎了他的眉骨,剑锋划破了他的皮肤,留下了一抹血痕。

“噗通。”

最后一人也倒下了。

山风吹来,雾气滚动,又浓重了几分。

那原本就模糊的身影,变得更模糊起来,只像是一团阴影。

贺五德看不清,也一下有些不确定那大魔头到底是不是走了。只是过了好久,都没有再听见什么动静,终于算是松了一口气。

“呼!”

浑身一时烂泥一般瘫软下来,他一下仰在了那石头后面,大口地喘息,浑然没有察觉到,一道阴影已经从他所仰靠的山石上方覆盖下来,遮挡了天光。

直到他连滚带爬地起身,手指按到那一片阴影。

这已经是山丘的最高处,哪里来的什么阴影?

而且……

像是一个人影。

那一瞬间,一股寒气从贺五德尾椎骨上冒了出来,只觉得浑身僵硬,慢慢地转过身也转过头去的时候,终于真真切切看清了传说中那魔头的脸。

紫黑色的鹤氅,被山峰吹起,像一片云似的飘荡。

他右手持着那一柄杀过许多人的垂虹剑,左手的手腕上却挂着一串色泽温润的沉香佛珠,腰侧则悬着一幅卷起来的画轴。

容颜如玉,面上有种奇异的苍白。

那是贺五德见过最好看的五官。

也不知是此刻的天光照着,晃了他的眼,还是这山间的雾气轻浮,迷了他的神,竟然觉得昔日曾远远惊鸿一瞥的蓬山第一仙顾昭,也不过如此。

只是才看了一眼,他便不敢看了。

畏惧这般的面容。

也畏惧他眉眼间那一抹消减不去的冰冷森然。

贺五德深深地埋下了自己的头颅,在垂首的瞬间,只瞥见了对方持着剑的手指微微一动,于是他腿一软,直接就跪了下去。

干干脆脆,半点犹豫也没有!

人趴在地上,伏首在那魔头脚下,赶在对方开口,也赶在对方动手之前,他已经直接哀求道:“不要杀我!我不想死!我还想回去,为爹娘扫墓……”

几乎就要举起的剑,顿了一顿。

贺五德眼角余光撇着。

那持着剑的修长手指,停了有一会儿,终于还是慢慢地收了回去,压在剑锷内侧的剑柄上。

这模样,应该是不会杀他了。

可贺五德依旧不敢抬头。

良久后,只听得从喉咙里发出来模糊的一声笑,有一点恍惚苍凉的味道:“不想死?可有时候,活着真没意思……”

风再吹。

衣袍猎猎声远。

贺五德重新抬起头来的时候,那一道身影已经远了,渐渐被潮湿、浓重又冰冷的雾气埋了进去,可他去的方向却能很清晰地辨认出来。

不是从东面离开不空山,而是去往不空山的北面。

活着真没意思?

贺五德听不懂。

劫后余生,他心底里只有一种莫大的庆幸,一时之间,什么江湖路远,什么行侠仗义,都被抛到了脑后。

快意恩仇,那是大人物们才有资格谈的事情。

像他这样的小人物,能苟且活在这世间都不容易,还闯荡什么江湖呢?

他想也不想,扔了手中的剑,又脱了身上属于守正宗弟子的袍子,转身便直接朝着山下跑去。

只是跑了没两步,又奔回来摸上了那把精铁打造的剑。

——拿出去典当,也得值点钱呢。

这一下,才算是彻底妥了。

贺五德头也不回地下了山去,打算将来耕田种地,再跟那些村夫农妇,吹嘘自己这一段从魔头手下逃生的非凡经历。

毕竟,能被大魔头饶过的人可没几个。

第一个,是妖魔道上同样大名鼎鼎的间天崖左使裴无寂;第二个便是他了。

贺五德当然不觉得是这魔头怜悯自己。

对方不杀他,并不主要因为被自己打动,归根结底,不过因为他不过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

是生还是死,无足轻重,影响不了任何事。

浓雾锁深谷。

晴光照溪水。

不久之后,寒天里的冷日姗姗来迟地自东方升了起来,驱散了深谷里的浓雾,也让不空山这佛门清净地前数十具尸首,袒现在天地之间。

第28章 蓬山第一仙┃善哉?你与我一起上,说不准能打得过。

不空山北。

崇山峻岭, 白云渺渺。

一缕笛音幽幽, 浑似自九天云外而来, 穿破重霄,分明清润之音,吹度几分阳春白雪、杏花疏影之意, 却又含着三两许孤高傲岸的气概。

是熟悉的曲调。

也是熟悉的感觉。

不知是认识久了,也只听过他一人吹笛,还是他笛音真有如此特别, 沈独远远这么一听, 便知道是顾昭了。

他倒提着垂虹剑,飘飘摇摇踏云而来, 淡漠的脸上没有什么神情,绕过前方一座云遮雾绕的山峰, 便看见那一片平坦的山崖了。

被削成了棋枰的山石,平平地搁在崖上。

落下的棋子依旧散着, 却拂开了一小块空隙,上头摆了一只酒壶、两只酒盏。

那一袭青衫的男子,玉簪束发, 只背对着这棋枰, 长身立于崖边,像是另一侧的云海吹奏。

清风吹动云气。

他的袍角与发缕都飘飞起来。

若不是因与这人相熟,只怕是连沈独这一眼看过去,都要以为眼前之人,乃是九天上的仙人, 下了凡尘,一身落拓清冽,飘然欲飞。

一曲未毕。

沈独也未打扰,只是轻巧无声地落到了崖上,并不言语。

顾昭不是没察觉人来。

可他有自己的习惯。

这时只慢吞吞地将这一曲吹奏完了,才远眺了一眼绵延不尽的群山,呼出一口气来,转身时笑容已挂了满脸:“不愧是沈道主,上天入地,世上没有能难倒你的事。”

沈独才杀过人。

身上的血腥气不浓,但也不淡。加之他没有特意遮掩,更没有遮掩的必要,所以眉间凝着的那一抹煞气,实在显而易见。

对顾昭这看似恭维的一句话,他无动于衷。

人从崖边走到了棋枰边上,他看了顾昭一眼,淡淡问道:“要请我喝酒?”

“没下毒。”

顾昭眉梢微微一挑,答非所问。

沈独于是也不说什么,直接坐了下来。

顾昭为他倒酒。

倒了三杯,沈独也喝了三杯。

整个过程中,两人一句话也没有。

沈独只喝酒。

顾昭不喝酒,但一直打量着他,目光里渐渐多了一种奇怪的颜色。

看上去,沈独似乎与往日没什么不同。

一张绝好的、本能迷惑世人的皮囊,可面上完全是生人勿近的冷煞,更不用说那长年累月积攒在眉目之间的凌厉与妖邪。

可感觉不对。

若是以往,死里逃生,还安然无恙地返回,必定是要先嘲讽他们正道上都是些酒囊饭袋,那么多人打不过他一个。

如今却半句话没有。

一坐下来,就开始喝。要知道,沈独的酒量不是“不好”两字能形容,用“烂”字都是抬举了他。

待到第四杯倒上的时候,沈独伸手又要来端,顾昭浅浅看了他一眼,自己伸手将酒盏捂住了。

润湿的杯沿,贴在他掌心,有些冷。

沈独没防着他来这一下,正要伸过来端酒的手停在半空中,一时顿住,然后抬了那冷冰冰的眉眼起来,瞧着他。

“你干什么?”

“不干什么。”

顾昭并未将手移开,虽是笑着说话,可眸底的光影也冷了几分,暗了几分,说话的嗓音与他的笛声一般好听,但话里的意思却跟刀子似的。

“只是觉得,你这要死不活模样,让人很想操i你。”

“就你?”

沈独笑了。

对这一位江湖人所共传的“蓬山第一仙”嘴里忽然冒出这种字眼来,半点都不惊讶。毕竟,认识顾昭之前,他骂人都还不会爆粗呢,都是“近墨者黑”,跟顾昭学的。

“想操i我的人多了去,你算老几?”

“……”

也不知是不是觉得他这荤话学得太快,有些不适应,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道行极深的顾昭这一时竟没接住这话,只是定定地看着他。过了许久,才摇头大笑。

“沈道主,你在天机禅院,到底是遇见什么了?见了神,还是见了鬼?”

“见了佛。”

沈独依旧没什么表情,见顾昭依旧捂着那酒盏,干脆端了另一只空着的酒盏起来,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却不再提天机禅院那话茬儿半句,反而问外头的事。

“我不在这段时间,江湖上如何?”

“欢天喜地,载歌载舞,斩草除根,斩尽杀绝。”顾昭一连用了四个词,可末了了又道,“但很显然,他们高兴早了。”

“妖魔道呢?”

酒盏端起来,又喝了一杯,沈独续问。

顾昭回道:“你那条狗发了疯,前阵子在间天崖上大开杀戒,死了不少人,人都传他要取你而代之。但后来也不知哪根筋出了毛病,也对自己那一派的人下了手。现在情况不明,只知道昨日上午,崔红、姚青两人一道带人前往天机禅院,逼迫他们放你出来或者搜山查你踪迹。”

顾昭不喜欢裴无寂。

所以,至少当着面的时候,沈独从来没在顾昭嘴里听过裴无寂一句好话,但他在顾昭面前也是从不提裴无寂的。

这时听了,只沉默下来。

两只酒盏都被沈独一人用了,顾昭当然也喝不了酒了。

他酒量很好,但很克制。

此刻见沈独不说话,只在心中玩味他这几许沉默里透出来的意味,然后道:“你从哪里过来?”

“守正宗那边。”

沈独面上添了一层阴郁,但兴许是酒意开始沾染上来,眼角眉梢那疏狂的意味儿却开始上来。

“在旁的地方堵我也就罢了,天机禅院正门出入口也堵我,未免有些看我不起。”

谁会傻到从正面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