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过也是仗着功力尽复,且稳中有涨,过去嚣张一回,且警告着正道这一班人,没事别来招惹他。

淡淡说完之后,他看向顾昭:“怎么,杀得不对?”

守正宗。

这倒没有什么不对的。

顾昭想了想,还是主动为他倒了酒,慢慢道:“这一派与我素来不和,这一阵子总跟迟饮走得近些,你屠了其满门我都不管。”

“嗤。”

沈独一下嗤笑了一声。

迟饮是正道上另一门的佼佼者,与顾昭素不对盘。

若是此刻有第三者在场,亲耳听了这话,只怕都不敢相信这是如今的正道第一人、蓬山第一仙说出来的,何等的绝情狠辣,冷血漠然?

“天下人都道我是魔头,殊不知魔头便在他们之中。”

这话嘲讽的意味就很重了。

但顾昭听习惯了,也不在意:“沈道主这话就错了。你是邪,我是正;你是妖魔道道主沈独,我是蓬山第一仙顾昭。你我之间,泾渭分明,岂可混为一谈?”

“是啊,毕竟二十余日前,一场鸿门宴,你顾昭还要千方百计置我于死地呢。”沈独端了第五杯酒,“如今还敢动手吗?”

不是说“还要”,而是用“还敢”。

沈独这一句话说得……

顾昭为他倒酒的手略略一顿,苍青的袖袍扫过下方一枚棋子,沾了几许灰尘,眸底神光却是暗然转变,只道:“你如今非但没有身负重伤,反倒更胜往昔,倒有些令我惊奇。不过,这并非顾某不动手的原因,只不过是觉得,这江湖,若真没了沈道主你,也挺寂寞。”

寂寞你麻痹。

一听就假。

沈独左耳朵听进来,右耳朵便扔了出去。眼帘一掀,唇角一勾,却是无尽的讥诮与嘲讽,冷冷道:“你敢,我此刻便宰了你。”

论武学修为,顾昭不如沈独。

刚认识的时候不如,如今更差了那么一线。

这一点顾昭自己清楚明白,可也不在意,人各有自己所长之处,他所长之处便是比人狠,比人毒,也比人虚伪。

只是一提这个,他倒是想起另外一件事来:“前些日禅院中传出了消息,有人夜闯千佛殿,与那一位善哉撞了个正着,还破了殿顶逃走。我猜是你。能与此人交手,实是难得。不知,在你看来,这人修为如何?”

“善哉?”

脑海中一下浮现出来的,是自己刻于千佛殿佛莲圆柱之上的那八个字,还有当夜立于雪月佛塔之顶的身影,隐隐还有另一张僧人的面容。

沈独有一瞬间喘不过气来。

过了许久,他才慢慢地饮了一口酒,任由那醇烈的凉液在自己的喉咙里烧出一条灼烫的痕迹,一直燃到心肺,而后一笑——

“你跟我一起上,说不准能打得过。”

“……”

顾昭那一双隐隐透出几许墨蓝的瞳孔,陡然一缩,这一瞬间几乎以为自己是听错了,下一刻才生出那种近乎心悸的忌惮!

沈独的实力有多恐怖,他很清楚。

当世第一流的高手不多,沈独虽然年轻,可因修炼六合神诀的缘故,早已经能与许多成名多年的老家伙一战,还未必落败。

他自己虽差沈独一线,可也绝不是什么庸才。

可以说,他若拿出十分的心与沈独交战,即便是输,也应当只有一点微小的差距。

可现在这人竟告诉他,天机禅院那一位慧僧善哉,强到他们两人联手,说不准能打得过。言下之意便是,也未必能打得过?

顾昭着实沉默了一阵。

也许是在花费时间,消解他这一句话所带来的震撼。

良久才道:“看来,你在他手上吃了大亏。”

“差不多吧。”

吃了大亏,也找回来不少。

沈独没有明说,也不会蠢到跟顾昭说自己已经拿到了三卷佛藏的事情,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说近是近,说远也很远。

第八杯酒喝过,他已觉出了一点醺醺然的醉意,便放下了酒盏,只问顾昭道:“你与迟饮生隙,如今可有想除者?我待出去继续杀人,你若有便告诉我。等过两日,我要借你蓬山之手,清理门户。”

他们二人的关系,一向如此。

顾昭是蓬山第一仙,明着铲除异己这种事,当然不能干;沈独是妖魔道道主,内患时有,真要面对来自整个正道的压力,也很吃力。

所以你借我的手,我借你的掌。

你为我铲除异己,我为你扫平江山。

酒,顾昭也没再为他斟了。

听了他这话之后,他考虑了片刻,便道出了“东湖剑宗”四个字,接着却道:“你喝成这样,不待醒醒神再去?”

“醒?”

沈独扶了一把棋枰起身,笑了出来。

“我醉犹如我醒,我醒还不如醉。顾昭啊顾昭,你我相识多年,可你到底不懂我。哈哈哈……”

“不懂么……”

可他觉得,自己是很懂的。只是眼见着沈独已在醉意之中,怕他一会儿上来发酒疯,所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到底没有反驳他。

见他起身,他也没拦,只是目光停在了他腰侧。

那一封卷轴,挂在沈独腰间,实在有一种说不出的碍眼与不合适,让他有些怀疑这东西的来历与内容。

但沈独显然半点没有要给他看的意思。

他重拿了垂虹剑,转身便欲再往不空山附近转悠,寻那东湖剑宗去。

可才迈出去三步,就停了下来。

就这么站了有一会儿,带着潮气和冷意的山岚吹拂着他面容,未平复下酒液燃起的温度,反而让内里更炽烈起来。

沾湿的袍角翻飞。

沈独侧身一回眸,注视着依旧正襟危坐的顾昭。锋锐明艳的眉眼,被风一卷,被雾一裹,仿佛都要融进那风里,化进那雾里,变得浅淡。

“那一日,背后袭我之人是谁,你该看清楚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

顾昭和沈独之间那句台词,本来是想打“cao(四声)”,上“入”下“肉”,但好像是敏感词,退而求其次,表个意。

第29章 糖┃奉裴左使之命。

看清楚?

当日事起之时, 他就在沈独对面, 当然看了个清清楚楚。只是他并没有想到, 作为当事人与受害者的沈独自己,却来问自己。

是他当时没看见,还是想要从旁人的话中, 确认什么呢?

顾昭坐在自己原来的位置上,也这么回视了沈独许久,似乎想要通过他面上寡淡的神情, 看出些什么东西来。

可也许是一无所获吧?

他慢慢地弯了唇一笑, 然后说出了一个名字。

沈独听后,似乎是笑了一下, 又似乎没笑;似乎早有预料,又似乎因此失望。但也有可能, 他脸上什么神情都没有,什么反应都没有。

就像是他说出来的不过一陌生人名字。

这一刻, 顾昭看不懂沈独。

本就是妖魔道上的事情,即便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不一般,沈独也不会将个中的内情和自己的计划对他言说。

所以顾昭也没问。

沈独也没再多问什么, 转身便走了。

在他背后, 顾昭淡淡补了一句:“我等你回来。”

可这时候沈独已经去远了,也不知是听到还是没听到,既没有回头,也没有给任何回应。

他的轻功向来是最好的。

人向那崖下一纵身,踩着山林间遒劲的古松, 没一会儿便隐没在缥缈浮动的云气间,没了影踪。

顾昭端端地坐着。

他一手按着那一根玉笛,一手却压在酒壶上,远远注视着沈独没了踪影,面上那一点总如春风般和煦的笑意,才渐渐地隐没。

压着酒壶的手掌翻过来,他凝视着自己的掌心。

久久没动。

晴日晴光落了满身,云雾将光影拆散。

棋枰上的残棋未了,酒壶内还有残酒几杯,顾昭这么看着,眸底的光影胜似这风光山色,只低低的呢喃了一句。

“你信,还是不信呢?”

裴无寂。

这个名字,对沈独来说,到底还是有那么一点特殊的。倒不是有什么别样的超乎他控制的感情,只不过是……

花十年养条狗,总会多在意几分。

当这个名字从顾昭口中说出来的时候,他心里竟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了。好像不是他,他不在意;就算是他,他心里也生不出什么多余的波动。

他不愿成为别人的垫脚石。

可这不代表着事情真的发生之后,他不接受。

人在江湖。

江湖有江湖的规则。

只要还在这里,只要选择了进入这里,就要遵守这里的规则:一入江湖,生死有命。你可以杀人,也得随时准备着被人杀。

天地万物弱肉强食的道理,在这里体现得淋漓尽致,也因为条条框框更少,所以人性的本恶,甚而说兽性的本质,在这里变本加厉。

所有的道德与慈悲,都是强者才有资格去谈的。

一如他当年杀了裴无寂的父母,一如他又养了裴无寂十年;一如裴无寂为他效命十年,一如裴无寂对他动了杀心。

有时候,人的选择并没有一定的因果。

这一趟出去,他绕了一段路,才找到了东湖剑宗。

根本没花费什么力气,远远就看见了。

因为这帮人正在动手,地方就在不空山西面一座山岭的山脚下,刀剑相加,喊杀声震。

隔得远的时候还没觉得,等到走近了,沈独才发现,正与他们动手交兵的,不是别的门派,正是妖魔道!

这明显是场猝不及防的遭遇战。

妖魔道的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已经摆了一地的尸体扔在山脚下,剩下的数十人则借着地势,逃到了山上,一面打,一面退。

若不出意外,只怕也撑不了多久。

领头的那个,正是东湖剑宗的的宗主,提着一柄精铁所制的长剑,出手极其凌厉。

兴许是觉得胜券在握,必定能将眼前妖魔剿灭了,竟得意地大笑出声,朝着山上苦战的妖魔道众人叫嚣起来。

“池少主神机妙算,果真算得你等从此退走!看这回不取了尔等狗命,叫你们还敢胡作非为!”

“呸!就凭你?”

山腰上面一声冷笑,竟是个女子的声音,可说话委实不客气,句句都嘲讽到了极点。

“尖嘴猴腮怕死鬼!有本事你上前三步,看姑奶奶不拿了你狗头!”

“姚青?”

沈独便隐在东湖剑宗这些人的后方,对妖魔道上这些人的生死,其实并不怎么看重,也不觉得自己一定要去救。

可在听到这声音的时候,却是没忍住,有些讶异。

他想起先前从顾昭那边听来的话。

昨日妖魔道的人,以崔红、姚青两人为首,逼上了不空山,要天机禅院交人。如今又在这里听到姚青的声音,想也知道这是什么情况了。

应该是离开的时候被人算计了。

池少主……

指的应该是池饮了。

此人年纪也不大,但武功不错,气焰颇高,乃是蜀地天水盟少主,武林世家出身。才出江湖没两年,便总想要当那武林第一人。

所以,顾昭很不喜欢这个人。

刚才见顾昭的时候,提及被他杀了不少人的守正宗,顾昭便说守正宗与池饮多有往来,人死再多也不管。

原来后来报的这东湖剑宗,也与池饮关系密切。

难怪了。

沈独微微挑眉,暂没出手,而是继续看着场中形势的发展。

姚青是个暴脾气。

虽是个女人,且还是长相清秀的女人,行事作风却比男人都要硬朗爽利,使得一手绝好的独门暗器,同时也擅长近身缠斗,本事很不差。

平日里不说话则已,一说话就能噎死人。

那东湖剑宗的宗主毕竟是在正道上面混的,论嘴皮子功夫,哪里比得上在妖魔道上浸淫十数年的姚青?

没三两句就被激得红了眼。

这一下,仗着己方人多势众,大声呼喊,就要强压上去。

沈独看笑了。

他打地上捡了几块小石子,屈指一弹,第一枚小石子便穿过了林间缝隙,直接擦着姚青的脖子过去!

“啪!”

一声力度极强的脆响!

山林间,那穿着一身红色软甲的女人,顿时一怔,对危机的敏感,几乎瞬间让她头皮一麻。

回头一看。

竟是一枚平平无奇的石子,楔进了她身后的山壁之中,深极了!

这……

熟悉的感觉,一下就涌了上来。

姚青一张清秀的脸上还沾染着鲜血,大大的猫眼里闪过一种不敢相信的惊喜。还不待她有更多的反应,“嗖嗖”两声,又是两枚石子破空而来!

“啪!”

“啪!”

接连的两声。

前后三枚石子,正好形成了一个尖角向下的倒三角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