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独是在怀疑崔红。

可这一刻,姚青竟发现,自己无法为崔红辩驳半分。

她沉默着没说话。

但一如当初,沈独已经知道答案了。

“看样子,是崔红同你提出了要兵分两路离开,在你们分开之后不久,你们便在此处被东湖剑宗所埋伏,打了一场遭遇战,近乎全军覆没。他从东面走,我却才从东面来,刚杀了那边守正宗一干人,可没瞧见有半个妖魔道中人。”

姚青无话可说。

“啪”地一声轻响,沈独将指尖那一颗糖放回了盒子里,又一屈手指,将盒子盖上了,神情里冷冷淡淡地,却因为唇边那一点不散的笑意,而透出那种令人心悸胆寒的邪戾。

“事情我已知道了,你且先回间天崖吧。”

她先回去?

姚青一怔,下意识地问了一句:“那道主你……”

“我约了人,还有些紧要的事情要料理,等处理完了,自会回去。”沈独也不再多说什么,甚至没有多看姚青身后那妖魔道十六人一眼,便转身离去,“见了裴无寂,对我之事,也不必隐瞒。”

“是。”

姚青又不知道沈独的用意在哪里了。

裴无寂的手段向来不差,只这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已经将妖魔道控制了大半,只是不知因为什么,越往后面越显得急躁暴戾,这些天反而没什么动作。

但沈独还安然无恙的消息传回去就不一定了。

天知道他会不会发什么疯,或者预先设置好埋伏,来针对沈独?

只是沈独早不是当初那还需要人担心的少年了。

这些年来,他的所作所为,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其行事,也自有自己的道理。平心而论,姚青不觉得自己能比得上他十分之一。

所以此刻,也只好注视着沈独走远。

这时候,太阳已经升到了高处。

不空山北的崖上,顾昭已经等了许久。

远远看见他回来,先前消失在脸上的笑容便又回来了,照旧是那个表面上让人寻不出什么差错的顾昭。

“去了这么久,我还当你要死在那边了。”他看他走过来,声音里有一点轻轻的嘲弄,“遇到什么事了?”

沈独却不答。

他还像刚才一样坐到了顾昭的对面,然后提了酒壶起来,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反问:“月前,你说是有武圣娄东望后人的消息,要约我共商大事。只可惜,事情还没谈完,便成了鸿门宴。如今只有你我二人,你告诉我,你是真有吗?”

“真有。”

对他的不回答,或者说充耳不闻,顾昭微微皱了眉,但没有发作,反而看起来脾气很好地回答了他的问题。

“两个月之前,我已经找到了娄东望的后人。如今更从你这里,得知几分天机禅院的实力,自然要逼上禅院,秉承江湖道义,帮这一位后人,取回由禅院保管的三卷佛藏。”

这一个“帮”字,用得实在冠冕堂皇。

十六年以来,江湖上都在找武圣后人。

为的是什么,沈独还不清楚吗?

谁能找到武圣后人,再将其控制,便能名正言顺地走进天机禅院,要他们依照武圣遗愿,将那记载着天下武学至高境的三卷佛藏交出来。

至于这佛藏到底会落到谁手里……

那简直是秃驴头上的虱子,明摆着。

沈独喝了一口酒,笑出声来:“这消息,若是传出去,江湖上势必掀起一场腥风血雨。即便你顾昭名为蓬山第一仙,也不会有人相信你真的大公无私。何况你是什么货色,也并非只有我一个人清楚。到时,阴沟里翻船,千夫所指,那可就圆满了。”

“沈道主真知灼见,果然不凡。”

他一番话,并未让顾昭慌张半分,相反,他泰然自若。

“但沈道主怎么知道,我没有良策呢?”

“良策?”沈独嗤笑,“这玩意儿你是没有的,但阴谋诡计该有一肚子。”

当着人的面,说人的坏话。

这种事,大约也就他干得出来了。

顾昭看了他一眼,那凝着几分缥缈仙气的眉峰一拢,看着似乎是因此言不悦,可话出口竟然是:“你吃糖了?”

空气里,是醇烈的酒气。

但他修为不低,五感也敏锐。

在刚才清风吹拂来的片刻间,便闻见了从沈独身上传来的那一丝隐隐的甜味,他记得,先前是没有的。

沈独放下酒盏,一点头,却不多解释,神情间有些不耐烦了:“没空与你废话,说你打算。”

“……”

顾昭眼帘一掀,定定看了他有三息,笑容拉了下来,唇线也抿直了。一抬手,竟是直接把他面前的酒壶提了,扔下了山崖。

听不见酒壶坠落的声音。

太高了。

沈独一手抓了个空,那幽暗的一双眼便慢慢抬了起来,与顾昭对上。

二人对视了许久。

顾昭不怵。

沈独也没怵。

但谁也没有动手,他们都知道这不是动手的时候。

最后还是顾昭先说话:“武圣后人在我手里,但此事不能由我出面。你若对这三卷佛藏有兴趣,此人我交给你,由妖魔道出面逼上不空山,让天机禅院交东西。我自会率领天下正道,与往常一般与你作对,假借主持公道、为武圣后人安危着想之时同上不空山。照旧你邪我正,若得佛藏,不管在你手上,还是在我手上,皆由你我二人共享。”

让他来做这个恶人,逼上天机禅院?

还真是顾昭一贯作风。

沈独与他相对而坐,相互能将对方看个清楚,可看得清皮囊,看不清心肺。

顾昭只问:“你意下如何?”

沈独笑了:“天机禅院虽鲜少涉足江湖之事,可一个善哉就够你我吃一壶了,更不用说我妖魔道树大招风,名声本就不好。一旦上山,焉知不会成为你等瓮中之鳖?鸿门宴你差点弄死我,我怎知道你这不是新的一计?更何况,你怎么就知道,天机禅院一定会交出三卷佛藏呢?万一,他们没有,或者不给……”

前面几句还算寻常,可末尾这一句……

顾昭听得心底一动。

他目光一落,便自然地放在了沈独腰间那卷轴上面,也不避讳,直白地问道:“你入了天机禅院,不会是想告诉我,三卷佛藏已经到了你手里吧?”

“哈哈哈,我没那本事。”

沈独否认得极其自然,半点心虚的神情都没有,那模样看上去就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可又有一点真极了的遗憾。

任谁见了,也不会觉得他是拿到了。

其实顾昭也不过就这么一问。

虽然对沈独腰间挂着的这一幅卷轴有些好奇,可他还不觉得沈独会明目张胆将三卷佛藏这样放在身上。

更何况,天机禅院那边也并未传出佛藏被盗的消息。

所以,任是他老谋深算,也没有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沈独左手腕那一串明显与他身份不合的佛珠上。

他只以为,他有一番奇遇。

而这佛珠或许与这场奇遇有关,但联想不到三卷佛藏。

他只道沈独话中那一点遗憾的味道,该与他先前提到的“慧僧善哉”有莫大的关系,于是笑了起来,注视着他,最后道:“我便是这般计划,你若不想搅这一趟浑水也无妨。我再寻觅一番,应当有人会感兴趣。”

其实,不管是从危险的程度看,还是从沈独如今的处境和妖魔道的情况看,他都不应该答应与顾昭合作。

顾昭也觉得,沈独拒绝很正常。

就连沈独自己也是这般以为的。

可他没有想到,在开口的这一瞬间,他竟无法说出半句拒绝的话来,意识中忽然就添了几分恍惚:再上不空山吗……

他想到了那和尚。

然后鬼使神差道:“不,这一趟,我有兴趣。”

第31章 来去间┃魔,终究是魔。

话一出口, 沈独自己便怔住了。

这一瞬间, 整个人都有一阵轻微的眩晕, 像是被什么东西忽然敲了一下脑袋一样,嗡嗡地鸣响。

他怕是疯了吧?

对面的顾昭显然也没料到他竟会忽然说出这答案来,正用一种十分奇妙又微妙的目光注视着他。

毕竟他先前表现出来的态度, 有些抗拒。

也许现在顾昭脑子里在想他可能有什么阴谋诡计。

可沈独发誓:在话出口的那一瞬间,他什么都没有想,只是想到了那和尚, 下意识地答应了下来而已。

不空山。

天机禅院。

竹海竹舍。

僧人。

禅香。

经书。

一幅一幅的画面从他脑海中划过, 可最终停留下来的,既不是当夜与慧僧善哉交手时的凶险, 也不是在千佛殿内刻下那挑衅八字时的醉癫,而是……

竹舍前, 屋檐下。

那僧人眉目清隽,在摇光疏影中, 微微的一笑。

“你脑子没毛病?”

顾昭笑了起来,可那打量着他的双眸中,却多了几分奇妙。

沈独略略回神, 下意识地用指尖碰了碰眉心, 似乎是想要将自己心底某种东西给压下去,只慢慢地笑了一声,回答顾昭:“你看我像脑子有毛病的样子吗?”

“像?”

顾昭重复了一句,面上浮出几分古怪的神情来。

“你沈独,难道不是脑子一直有毛病?”

这还真叫人无话可说。

是啊。

在这天下人看来, 他怎么会没有毛病呢?他若每日发疯,那才是正常的;他若有哪天正常了,怕是旁人就要吓得发疯了。

所以顾昭这一句话,一下就让沈独知道自己是问了一个多愚蠢的问题:“那这不就更好了?有个值得你信赖且也合作了很久的人,脑子出了毛病,答应与你再谋大事,你不应该高兴吗?”

“是这个道理没错……”

可是,沈独有毛病,不代表他以为沈独是个傻子。顾昭的目光中,依旧带着几分并不掩藏的探寻。

“但我总觉得,你答应我,除了三卷佛藏之外,还有别的目的。”

“是吗?”

沈独挑了眉梢,那原本就狭长上挑的眼尾,也随着这细微的一动,而添上几许别样的味道。

“到底是蓬山第一仙,你说有,那就有吧。”

“为什么?”

顾昭不与他废话,直接发问。

沈独却暂时没回答。

他从自己座中起身,只踩着地面上那一层薄薄的石屑,站到了这极高的悬崖之畔,目光放远。

阳光炽烈,天机禅院,不空佛顶,璀璨恢弘。

明明隔得极远,可他竟好似能听见梵音。

背对着,顾昭也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听见他那在山岚中变得渺渺的声音。

“自我成名,还从未有人能让我吃这么大的亏,而我素来是个记仇的人。顾昭,你说,若是那一位慧僧善哉,再见到我,且我还光明正大带着武圣后人前去讨要三卷佛藏,该是何等表情?”

君子记恩,小人记仇。

沈独此话一说,顾昭竟一下觉得合情合理:是了,他认识的沈独,就是这么一个睚眦必报的人。

同时,他任性,善变,脾气很坏。

只不过……

双眼微微一眯,顾昭终于还是问出了那一个萦绕在自己心中已久的问题:“看你这般记恨那慧僧善哉,想必便是当夜闯了千佛殿的人。但以你出逃那日的情况来看,即便你有本事,伤势也无法迅速复原,再与善哉交手,必定雪上加霜。了如今出现在顾某面前的沈道主,却是毫发无损,更胜往昔。若非亲眼所见,顾某绝不敢信。你到底,是得了什么机缘?”

机缘?

沈独笑了出来。

怕是孽缘吧。

“你问了,我却不想答你,没心情。”他明说自己不愿回答,只回首看顾昭,“你说武圣后人就在你手里,我却不敢尽信。你顾昭生性诡诈,骗这天下人都是轻轻松松的事情,我不得小心些。这人,你得先引我一见。”

“放心,我正有此意。”

顾昭可从没指望过沈独这么轻易就跟自己合作了,毕竟在这江湖上,他是为数不多的、知道自己真面目的人之一。

“择日不如撞日,那小子就在三十里外益阳城,我带你去见。”

“那便走吧。”

沈独现在就一个人,也不急着回妖魔道收拾烂摊子,只招呼了顾昭,便直接脚尖轻点,纵身一跃,如飞鹤一般,向着东南方向而去。

不空山此刻乃是是非之地,顾昭自也不想久留。

他来这里等沈独,是早已经将蓬山那边的事情都安排好了,所以此刻也没有什么犹豫。沈独先行,他随后便跟了上去。

不出一刻,两人身影便消失在这连绵群山之东。

又过去小半个时辰。

这一座孤峰之下,终于传来了一连串密集的脚步声。竟是一行十数名僧人面容严峻,脚步匆匆,自西面而来,向着东面而去。

先前被顾昭摔下的酒壶跌进了溪水里,早摔了个四分五裂。

酒水混入溪水中,酒香散入空气中。

早已淡去。

可在经行此处之时,僧人中那一名披着一身雪白僧袍的僧人,脚步却一下顿住了,目光落在散落于山溪石块缝隙里的酒壶碎片上。

“善哉师兄,怎么了?”

走在前面一点的另一名满脸横肉的大和尚善明,察觉到了他的停顿,不由跟着停了下来,有些奇怪地问了一句。

只是看向那白衣僧人的目光,却藏了几分担忧。

昨日千佛殿上那八个字,几乎已经传遍了整个禅院,即便是与世无争的僧人们,都能隐隐嗅到朝他们靠近的腥风血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