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毫不畏惧地告诉他们,锻造神兵,可以,但这一柄神兵却不是要给那个什么东方戟,而是要给那个看人都有几分怯生生的少年……

是一把刀。

刀名,无伤。

可谁能想到,一晃十多年过去……

世事易变。

当年的怯懦少年,已是武林中凶名远布、令人闻风丧胆的魔头,而当年那一把无伤刀,则佩在了另一人的腰间,夺去了这江湖上无数人的性命。

黎炎的目光,从沈独的身上,移到了裴无寂的身上,又在他腰间垂着的那刀上停留片刻,最终才移了回来。

眼前的沈独实在太陌生了。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只向周遭无数刀剑已出鞘的江湖同道道:“远来是客,沈道主肯赏光,也使剑庐蓬荜生辉。今日是老朽六十大寿,还望诸位都给个面子,有什么恩怨都待过了今日再算吧。”

第54章 池饮┃裴左使这样厉害,该是床上床下都把道主伺候妥了。

黎炎此话一出, 众人顿时面面相觑起来。

说实话, 在不知道眼下妖魔道根底和沈独来意的情况下, 他们也的确不想冒险与沈独动手。更不用说,对方也不是单枪匹马来的,那裴无寂、姚青、崔红三人又不是跟着他当摆设的。

这简直是妖魔道最恐怖的四个人都来了剑庐!

真要动起手来, 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而且今天这日子的确特殊,黎炎六十大寿,舞刀弄枪已是不敬, 若还要在人家寿宴上见血, 这就是过分了。

所以众人思虑了一番,虽有万般的迟疑, 到底还是慢慢收起了各自的刀剑,只是落在沈独等人身上那警惕而戒备的目光却没有半点消减下去。

场中气氛, 一时沉凝。

原本热热闹闹的寿宴,这一刻好像全变了味儿。

一侧角落里, 那天水盟少盟主池饮的目光,全落在沈独的身上,隐隐然透出一抹狂气来, 但又藏得极深。

又看了裴无寂腰间那刀一眼, 他无声地一笑。

但紧接着就在所有人注意到他之前收回了目光,也未让被注视的沈独察觉。

主人都没表示反对,下人当然连忙上来接引客人。只是沈独等人的身份毕竟还是太特殊了,且事前也没半点知会,所以一开始就没准备好位置, 只能往上首人少的地方引。

这一下,便巧了。

沈独他们这一行人的位置,竟恰好在天水盟少盟主旁边,两张桌案都挨着,沈独坐下来,就在池饮左手边。

某种意义上讲,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纵观全场,哪里还能找到这样一个合适的位置来给沈独坐?唯有蜀中来的天水盟少盟主池饮,与江湖上其余人等交情不厚,也没几个熟人,坐的位置周围也没人,且天水盟势力极强,对上妖魔道也未必就犯怵了。

这两人坐一处,出不了事。

只是……

昨天夜里,沈独在客栈楼上可是亲眼看见天水盟那几人带着血腥气从下面过。

今日又见着,心底倒有几分好奇:要知道,顾昭可不算是什么凡夫俗子,天底下少有人能入得他眼,还被他视为劲敌。他虽从为在他面前说过这池饮堪为劲敌,可也从没小瞧了此人去,一直恨不能致此人与死地。

这样的一个人,该是有几分真本事的。

沈独这样想着,走过去时便随意而自然地看了对方一眼。

一张脸上是外露的锋芒。

眉眼间带着几分轻狂的感觉,可看那坐姿又觉得一身的沉稳,显出一种难言的矛盾,说不出这人到底是深沉还是狂傲。

其左耳上打了三枚小小的银环,倒添几分邪气。

昨夜那一身血腥气已洗了个干净,瞧不出半点森然肃杀之感,只像是寻常正道名门少年的掌家人一般,光鲜里有几分自然的正气凛然。

只不过,对方的目光……

沈独莫名从对方回视自己的眼神里,看出了一种隐藏得极深的敌意,但很快又化作了一种难言的玩味。

池饮穿着一身颇为华贵的玄黑色长袍,黑白双钺则随意地压在桌面上,目光从沈独的身上移到了裴无寂的身上,又在两人之间游移了甚久,透着几分惹人生厌的刺探与暧昧。

裴无寂岂能察觉不到?

他手一动,已经直接按上了腰间的无伤刀,但下一刻一只微凉的手伸了过来,竟将他的动作压住。

是沈独。

他这般举动,别说是裴无寂,就是一旁素知他是什么秉性的崔红与姚青都吃了一惊。

唯独对面的池饮好像半点不惊讶,挑了挑眉。

“是天水盟的池少盟主吧?久仰了。”

沈独今天是真没有在黎炎寿宴上闹事的想法,更不打算动刀动枪,所以显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和善。

说这话的时候,甚至笑了一笑。

在旁侧端坐的池饮,见了他这笑,仿佛是被晃了一下眼,但在沈独看不到的另一侧,却是五指骤然紧握,手背上青筋突出。

只是面上他半点端倪没显露。

好像是对沈独很感兴趣一般,他继续用那玩味的眼神打量了裴无寂一眼,目光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啧了一声:“百闻不如一见,池某虽久在蜀中,听闻妖魔道上人行事素无顾忌,更听闻沈道主有分桃断袖之癖,原来是不假。沈道主这般可真真令人羡慕了,似裴左使这般厉害的人,该是床上床下都能将道主才伺候得妥妥帖帖了。”

床上,床下。

这话说得,可也真是太露骨了吧?

周遭不少人都在暗中关注着他们这边的动静,听见这一句,有的觉得臊得慌,也有人心里面啐了一口,暗道妖魔道是真的邪、不要脸。

裴无寂的面色几乎是瞬间难看了下来。

这天水盟少盟主的恶意几乎不需要仔细感觉便已经轻易地传递了过来,让他杀心顿起。只是压在他手背上那手掌,始终没有移开,反而宽慰他一般,轻轻地拍了一下。

“老大不小的人了,怎么总沉不住气呢?”

沈独站在裴无寂侧前方,也没回头,似乎是笑了一笑,声音轻飘飘的。可只有熟悉他的人才知道,这里面藏着多少深重的戾气。

他的脾气从来不好。

脚步移动,没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当着众人的面,在池饮的注视下,沈独竟然大摇大摆地在池饮身旁落了座。

那一身姿态,潇洒且自然。

只是在他微微侧头,凑向池饮说话时,眉目间那阴森邪戾已是悄然漫溢:“池少盟主,我那位东方师兄你与勾结的时候,竟没警告过你没事别犯我忌讳吗?”

这一瞬间,池饮身形顿时紧绷。

警惕与戒备“腾”地一下飙升起来,隐隐然化作一种近乎于实质的杀意。

只是这一点沈独还不看在眼底。

方才这一句话的声音压得极低,若不小心几乎不能听清,更不用说是更远一些的旁人了。所以大多数人只看到传说中的妖魔道道主沈独凑到了天水盟少盟主的耳畔,笑着说了一句什么。

这情况可就有些诡异了。

众人一时摸不着头脑,又觉得心惊肉跳。

偏偏沈独还一点也不知道收敛,或者说,在他的眼底,这池饮在说出刚才暗几句话的时候就已经等同于在阎罗王面前报过了名。

他抬眸对上对方那骤然紧缩的瞳孔。

接着却是随手一指桌上的酒壶,示意裴无寂来帮他倒酒,面上却还云淡风轻。

裴无寂强压了一腔杀意,上来为沈独倒酒。

咕嘟嘟,酒液很快满盏。

沈独旁若无人地端起来喝了一口,又将酒盏放下,向自己身边这没说话的池饮开了口:“听说昨夜池少盟主在荆门城外遇到了强敌截杀,大难不死,当真令人佩服。”

“难道是你?”

池饮的面色顿时难看了起来,但左耳上三道银环,却在此刻闪过了几分幽暗光,衬得他面色有些阴晴不定。

沈独当然摇头:“少盟主这可就是高看我沈某人了。妖魔道的势力再大,也不至于就延伸到荆门城外面来了。您也不用脑子想想,你蜀中天水盟近来野心勃勃,头一个妨碍到的是谁。想你们正道也是有趣。暗中算计要你天水盟折在这里的到底是谁,少盟主心里难道没数吗?”

当然是顾昭。

这一点池饮其实已经有了隐隐的猜测,毕竟昨夜也的确得到了些许的蛛丝马迹,只是抓不住确凿的证据,又兼之蓬山第一仙的名号实在太响,就算有怀疑也不敢确定。

但此刻被沈独一说……

池饮那目光一转,颇带几分狂气的面容上掠过了一分谨慎,竟没接沈独话,只是戒备而冷沉地问道:“我天水盟与你妖魔道素来无仇,沈道主如今说这些挑拨离间的话,是何用意?”

沈独也不介意他接话不接话。毕竟真相如何,池饮心里该是清楚的。他说这些,自然是有自己的用意在。

当下只淡淡地一笑。

“少盟主该知道,我与顾昭是夙仇了。如今我手握武圣后人,不日便能逼上天机禅院,得到三卷佛藏。少盟主既有称霸武林之雄心,何不若与我合作一次,你我二人里应外合,先弄死姓顾的,于你于我都是好事一桩。作为回报,我也会邀少盟主一起上天机禅院,共享佛藏。不知,少盟主意下如何?”

这一刻,池饮还没什么反应。

但远在斜风山庄的某蓬山第一仙,却是心头猛地一跳,抬头看了看头顶晴好的天,生出几分疑心来:

忽然心悸这么一下,哪个王八羔子要算计老子了?

第55章 雪鹿剑┃绝望的幼鹿。

蜀中天水盟与蓬山往日虽没什么交集, 可怎么说都被这江湖归入正道一系, 可沈独此刻坐在这剑庐之中, 说出这种找池饮合作干掉顾昭的事情,竟是脸不红心不跳!

池饮当然不能给任何答复。

他只是骤然抬起了目光,紧紧地盯着沈独, 似是那种忌惮已经到了极致,又似乎想要看清楚他这话到底是玩笑还是认真。

这反应在沈独意料之中。

反正诱饵他已经放下,剩下的事情就全看这一位天水盟少盟主是怎么考虑了。

他不再说话, 只随意地饮酒。

只是沈独自己也知道, 自己酒量并不十分好,因此喝得很慢。这时候便仿佛已经完全忘了旁边还有个天水盟的少盟主一般, 颇有几分自得之感。

那池饮打量了他几眼,又看了看他手中酒盏一眼, 终究只是面色凝重地坐在他身旁,也没说话了。

方才沈独这一番话的声音压得极低, 稍微远一些的众人都没能听清,也不知道凶名远播的妖魔道道主到底跟池饮说了什么,竟引得对方如此沉默, 一时自然是猜疑四起。

但大约是因为他们这里安生了, 寿宴的气氛倒是起来不少。

眼下席中这些都是来得早的,更有一批又一批的人在后面,包括因为各种原因不方便到场的江湖名流,也都派人送上了寿礼。

这里面当然包括顾昭。

他人在斜风山庄不能来,但蓬山却以他的名义送来了好几盒珍贵的药材和几样稀有锻材。

似顾昭这样光风霁月的人物, 自然没人不喜欢,更不用说是黎炎本人了。还没等蓬山来送礼的人离开,就已经拿起那几样稀有的锻材仔细查看了,俨然是开始思考起这些东西将来要怎么用。

沈独就坐旁边不动声色地看着。

蓬山的人喜欢穿青袍,且来的这些样貌也都不差,只可惜没一人能将青袍穿出顾昭那种出世的谪仙人之感,倒透出几分俗气。

贺寿的人一波接着一波地来,整个剑庐都热闹了起来,相互认识的人已经开始推杯换盏,说着过几天要去天下会的事情,也谈论着黎炎这一次打造的剑到底会是什么模样。

当然,沈独也听见了一点不一样的声音。

“说起来也是奇怪,我方才不是去逛园子了吗?竟然瞧见他们剑庐的弟子准备了一只金盆,并一张香案,这还是要干什么呀?”

“金盆?”

“不会吧?黎老今年虽是六十,可看着身子还壮啊……”

江湖上有一种说法,叫做“金盆洗手”,凡行此仪式者便相当于向众人表示退出纷争,不再做以前做过的事情。

黎炎铸剑多年,在江湖上人缘极好。

众人都想不明白,他有什么必要金盆洗手,于是一时间只当这是误传。

但谁也没想到,日近正午之时,剑庐弟子竟真的抬上来一张香案,摆上了一应香炉供品,还端来了一只盛水的金盆。

众人顿时一阵耸动。

黎炎便直接走了出来,也不卖关子,只向众人拱手一圈:“今日是老朽六十寿辰,诸位武林同道前来贺寿,老夫感激不尽。自初铸刀剑来忽忽已有近四十载,所铸有名之兵刃上百,兵器谱三十三忝居其十一。虽铸剑之心未灭,然实在年事已高。所以今日趁此机会,开出雪鹿剑时,即为老朽封炉罢手之时。金盆洗手,从此退隐江湖,安享晚年,还望诸位同道,共为见证。”

当真是要金盆洗手了!

别说是原本还心怀要与剑庐打好关系来此贺寿的众人,就是对神兵利器都已经没有了需求的沈独,也不由在惊讶之间悄然皱眉。

场中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微妙。

但可能是没察觉到,也可能是察觉到了也半点不在意,黎炎那一张上了年纪的脸上还挂着几分笑容,只在众人目光注视之下走上前去。

下头的弟子们又将新的东西捧了上来。

一只长长的剑匣,随后拉上来的竟然还有一只小鹿。

沈独看得眼皮一跳。

自古铸剑是有铸剑的规矩的,所谓的“开剑”,其实就是要刚铸就的宝剑见血,如此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开锋。

剑,从来不是什么君子之器。

天下所有的刀剑都是为了杀人而铸就,从无例外。

所以自剑庐建成的那一日起,每铸成一柄利器,都要按照剑庐的规矩为剑开锋,再祭拜天地。

如此,才算神兵方成。

今日黎炎就是要在金盆洗手之前,为这最后的一柄得意之作开锋!

只是,开锋所用的牲畜,竟然是一头鹿。

是因为此剑的名吗?

雪鹿,雪鹿剑。

那一只鹿明显还是一只幼鹿,不是很高,也不是很壮,头上树枝一般的鹿角都还没长很结实。

它显然不知自己将要面临什么。

一双湿漉漉的黑眼睛里,透着一种来自莽苍自然的天真与无知,还有一种对于这陌生情景的害怕。

“剑来。”

黎炎站在堂中,深吸了一口气,便看向那抱着剑匣的弟子,喊了一声。

弟子闻声,抱匣而上。

剑匣的匣盖打开,黎炎伸手握住剑柄,将匣中三尺三寸的长剑起出。

那一瞬间,四座皆为此剑所惊!

当真是雪似的一柄剑!

剑柄做成了墨色,从剑锷出延伸出去的剑刃却成了一片深蓝,且这澄澈得令人心醉的蓝,越往剑尖处蔓延越淡,及至剑尖时已然成了一片雪白,不带半分杂色。

那隐约的冰冷凛冽之气,弥漫在每一寸剑身。

若这天下只有一柄剑配得上“锋芒毕露”四字,那么此时此刻,必然是此剑无疑!

天光从外面照进来,落地剑上,霎是好看。

所有人都不由为之屏息。

这一刻竟是前所未有的艳羡:听闻这一柄剑乃是黎炎应八卦楼楼主玄鹤生所托,为其所铸造,却是旁人无法染指了。

只是说起这个,就有人朝四面望了望,心底生出几分奇怪来。因为都已经到这个时候了,身为此剑主人的玄鹤生,竟然还未到来。

不知,是不是路上也出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