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心中各存了疑惑,但时辰不等人,黎炎显然也不在乎玄鹤生到不到,只深吸了一口气,持剑向那幼鹿走去。

场中顿时安静。

也许是这突如其来的安静,让这一头幼鹿感觉到了什么不对;也许是这一柄剑所溢散的凌厉之气太重,在逼近时带给它一种不安。这一头小鹿竟然试图往后退去。

可又哪里能退得走?

本就是被人捉来做沾血之用,必要活物之血,旁边的剑庐弟子早防备着这样的意外,远远用绳索将其控制住,无论它如何挣扎也逃不开眼前三尺地面。

情形一时间变得有些令人绝望。

这样的一幕,几乎瞬间刺痛了沈独的眼,让他原本平平端着酒盏的手指猛地一紧,那霎时迸出的力量,险些将整只酒盏碾碎。饶是有所收敛,那盏中酒水为他内力所激,也溅起了一片雪沫似的水雾。

坐他身旁的池饮不由转头看了他一眼。

但在这当口上,他没有任何反应,池饮瞳孔底下暗光微闪,也没作声。

黎炎所站的位置接近门口,大部分人看不到他在举起剑来的时候是什么样的神情,只能看见他举剑后站了很久很久,注视着这一头鹿,沉默无言。

最终剑落,血溅。

那绝望的小鹿一声哀鸣,温热的染在那一双湿漉漉的鹿眼中,好似化作了泪,同它身子一道倒落在地上。

“滴答……”

雪鹿剑沾了血后,竟呈现出几分妖异且深浅不一的紫色,原本毕露的锋芒,在浸过血后,反而敛了进来。

整柄剑的感觉,一变为温润内敛。

仿佛……

真成了一柄君子之剑。

这奇异的变化,众人都看在眼底,一时啧啧称奇,倒少有几个人注意到黎炎那陡然暗淡颓败了不少的面色。

似乎做完这一切后,精气神都少了。

那是一种隐隐然的疲惫,好像真的累了,倦了,是个年过花甲的老人了。

他上前一步,双手将剑放在了香案剑架上,剑柄朝上,剑尖向下。而后点香躬身拜祭天地,又退了回来,挽袖于金盆内净手。

自此,仪式乃毕。

不管见着这一幕的众人心中怎么想,嘴上都恭贺不迭,更盛赞这一柄雪鹿剑的奇异。

只是喧嚣里面,沈独分明听见身旁有人低低笑了了一声,带几分放旷的邪气:“寿宴这样的好日子上见了血,黎老这金盆洗手,怎么想都不大吉利啊。”

第56章 玄鹤生┃一个怪人,一场赌局。

先前黎炎自己说的话, 还在耳边上呢:看在他的面子上, 今日是他寿宴, 不要动什么刀剑,有什么恩怨都等过了今日出城去算。

众人于是没对沈独动手。

可现在也是他自己提了剑,杀了生, 还见了血。

沈独一时说不清心内到底是什么感觉,只回过头去看了池饮一眼,因离得近, 所以一下就看见了他左耳耳廓上排着的那三枚银环。

本是张扬邪气, 偏又姿态沉稳。

也不知是因为什么,那银川穿孔处有些微红, 倒像是伤着了,或者刚穿上不久。

一片疑影忽然就掠过了, 但沈独不动声色,也没有与池饮再多说什么。

对他来说, 黎炎金盆洗手显然是让人意外的事。

这个消息事前竟然没有透出半点风声来,到底是黎炎临时起意,还是有意到了今日才要让整个武林知道?

铸剑数十年, 从他手中出来的刀剑早不知在这江湖上掀起了多少腥风血雨。似剑庐这样独特的存在, 正是依赖着得他铸剑的那些人的庇护,才能获得如此超然的地位。

如今说退就退……

只怕真如池饮所言,未必有那么容易。

从黎炎的身上,沈独分明看出了一种在江湖上晃荡久了的倦意。虽然没有亲自接触杀伐,但却间接造成了无穷的杀戮……

最后一柄剑, 名曰“雪鹿”。

看名字这是极好的一柄剑,沾了那幼鹿之血后,反而收敛了锋芒,成了一柄温润内敛之剑。

黎炎所铸造的每一柄剑,都有他为此剑所赋予的独特内涵,这也是经他之手所铸就之剑之所以在江湖上享有如此盛名的因由所在。

如果以此而论,此剑——

当为“无争之剑”!

金盆洗手,退隐江湖,不铸刀剑,不兴杀戮。

只是偏偏剑要以血开启灵性,而此剑需以血来完成最终的“无争”,于是不可避免地见了血。

这到底,又算什么呢?

幼鹿的尸体已经被人收走,香案上只供着那一柄沾了血的雪鹿剑,沈独的目光久久落在那剑上,也不知是已经喝多了酒还是真的为此剑吸引,竟觉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目眩神迷。

周遭一片恭贺议论之声还未断绝,这横空出世的一把好剑更激起了无数人谈论的热情,更让人好奇那一位八卦楼楼主为何还未到来。

好酒好菜已经上来,但吸引力显然不如那剑。

整个宴席期间,不少人都好奇地往香案上剑架下走了一趟,近距离地观看此剑的模样与形制,猜测着它惊人的威力。

但剑真正的主人,虽姗姗来迟,但在寿宴的尾声,终究还是到了。

玄鹤生是一个怪人。

此人数年之前横空出世,一举成为了八阵图的楼主,并挑衅天下,布下了大阵,邀请天下英豪前去破阵,甚至以剑庐神兵允诺。但最终去了无数人,最终也无一人能破开他设下的大阵,平白抬高了玄鹤生的名声,为他做了嫁衣裳。

从那以后,其大名便以传遍南北,几可与蓬山第一仙顾昭比肩。

只是,人们在提起他的时候,往往也会想起他当年败尽天下英豪后放下的那句狂言——

憾哉。妖魔道沈道主不至,不然可试此阵真威矣。

也就是说,在玄鹤生的眼底,整个武林之中若有谁能试出他那一阵的威力,非妖魔道道主沈独莫属!

而且说的还不是破阵,仅仅是试出阵法的威力!

这是何等样目中无人的一句话?

只可惜那时候的沈独并未出面也并未搭理过这一句话。

江湖上于是莫名有了“王不见王”的传说。

没有人知道玄鹤生的来历,就连八阵图自己的人都不清楚。所有人只清楚他刚出现的时候是个瘸子,腿似乎受了伤,所以经常坐在轮椅上。

江湖上便称他为“病瘸子”。

即便是他后来伤好了,腿脚也利索了,这绰号也没能消失,依旧在一些对他怀有恶意的人口中流传。

这当然也造成了一种很大的误会,导致江湖上许多没有见过他的人以为他真是体弱多病的一个瘸子。

所以当他出现在剑庐时,竟有很多人没反应过来。

直到作为寿星公的黎炎看见了人直接起身,笑着向他一拱手,道了一声“玄楼主”,众人这才醒悟。

来者身形高瘦,衣着也颇有几分飘逸之态,以黑白两色交杂,好似白纸上沾染的水墨。只是其人面色苍白,眉目间偏有一点点冷凝不好亲近之感,又削弱了这一身打扮的文雅。

长发以乌木束之,腰上悬一枚半月玉玦。

修长的十指上指甲都修剪得干净而整齐,右手则持一柄铁扇,文质彬彬之余也让人不敢小觑。

“道中遇到几个小蟊贼,竟窃走了在下这不值钱的铁扇,着实费了好一阵力气此找回来,没留神竟因此耽误了为黎老贺寿。姗姗来迟,还望黎老见谅则个。”

声音也是好听的。

有一点生冷之感,并不过分热络,颇有一种不卑不亢之感。

沈独坐在角落里,暗中打量这人,几乎不费什么力气就能看出这玄鹤生的武学根底其实不行,呼吸略重,脚步落下的声音也轻重不同。不知是因为功夫太浅,还是因为这腿脚旧日曾受过伤。

值得让人注意的是此人脖颈。

在向黎炎说话时,他微微侧过了头,于是刚好露出了脖颈上一道狰狞的旧疤。

那完全是一道最好的去腐生肌之药也无法修复的伤疤,看得出深极了,可以想见当年这伤痕留下时是何等样的凶险。

简直像是要砍没了半个脖子!

这人到底有怎样的过往,到底是经历过了什么?

与所有第一次见玄鹤生的人一样,沈独在看见这个人第一眼时,心中也生出了无穷尽的疑惑。

场中顿有不少窃窃私语。

但黎炎明显是早已经见过了玄鹤生的,没了多少精气神的面上还挂了几分笑,但一摆手请他看那香案:“这是玄楼主托我铸造的宝剑,剑成后老朽名之曰‘雪鹿’。今日剑已开锋,玄楼主可验收带走。但愿楼主得此剑能心想事成,也愿此剑能得遇明主。”

玄鹤生的瞳孔是深褐色的,像是某一种经年的已经干枯的苔藓,但此刻目光抬起向那雪鹿剑看去时,便陡然鲜活了起来。

他上前伸手,将剑取下。

天光照在剑身上,流泻出一片令人向往的神光。

在这一瞬间,不知有多少垂涎此剑之人在心底里叹息了一声,暗道自己与此剑无缘。

唯有沈独,饶有兴味地眯了眯眼。

他没有叹气,也没有动作,更没有要上去与玄鹤生攀谈的意思,只是看着这一位八阵图楼主将此剑归入鞘中,又放回了剑匣。

接下来的寿宴,再无半点意外发生。

大约是因为黎炎宣布自己不再铸剑了,原本为了神兵利器而来的诸多江湖人士也少了几分恭维的热情,宴席过后便散去了大半,只有少数人还留在此地。

玄鹤生似也有事在身,抱剑告辞。

在他转身离去之后,沈独也半点迟疑都没有地、自然地从座中起身,向黎炎告了辞,竟是带着姚青、崔红、裴无寂三人一路尾随而去。

玄鹤生在前,他们在后。

就这么走着,没过两刻已经走出了城去,到了一处僻静无人的荒郊野外。

这时候,玄鹤生终于停下了脚步。

只有他一人。

沈独也不知道是他这一回就自己来了,还是带来的八阵图的人都因为他方才所说的那一伙“小蟊贼”而折在了道中。

但这一路上他们都没有隐藏自己的行迹,玄鹤生自然也能察觉出他们的跟踪来。眼下忽然停了下来,便是要大家一道说个明白的时候了。

果然。

还不等沈独说话,玄鹤生已然转过了身来,看着自己身后跟了自己一路的这四人,洒然一笑:“当年玄某摆阵,于八阵图恭候道主多日,道主不肯赏光。今日剑庐一会,却偏偏不请自来,一路尾随玄某自此。看来,玄某总算是有机会一尝经年的夙愿了。”

“玄楼主神机妙算,本道主也不过是在楼主算计之中罢了。”沈独负手而立,垂虹剑被他一抄在掌中随意地一转,面上笑意也颇为奇怪,“过去的几年里你已经让黎老为你铸造了两把剑,本是不需要更多了。可如今这一把剑却偏选在黎老六十大寿的时候开出,想必是要设饵等鱼儿咬钩了。正好,本道主也的确倾心于此剑,少不得来赴楼主之约了。”

“哈哈哈……”

玄鹤生顿时大笑起来,风吹起他黑白的衣袍,竟生出几分风流名士的洒脱不羁。

“不过赌一把罢了。玄某久慕道主之名,早有结交较量之心,只可惜八阵图与妖魔道天南地北,实在没有接触的机会。玄某不久前曾听天机禅院上出了一件大事,沈道主竟神不知鬼不觉潜入千佛殿,还留下了八字狂言。旁人都道沈道主武学造诣极高,怕不输给那虚有其名的慧僧善哉。可玄某当年为学阵法,也曾往天机禅院一拜,知道山下那阵法的厉害。其阵唤作‘苦海’,能出不能进,能回头不能执迷,堪为天下第一玄妙之阵。在下实在好奇,沈道主到底拥有何等出神入化的本事,竟能毫发无损地从中经过。所以今日,在下来了,道主也来了。”

沈独微微一挑眉,没说话。

玄鹤生却已将那抱在怀中的剑匣向他方向一抛,站在沈独身边的裴无寂冷着一张脸,将其接在了手中。

沈独觉得有趣:“条件?”

玄鹤生铁扇轻敲,但笑:“但请沈道主往八阵图,一试我阵。”

第57章 天下会┃怎么,这个位置,本道主坐不得?

“什么?”

斜风山庄内, 陆飞婵简直都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了, 一下就站了起来!

“沈独那大傻子被玄鹤生拐走了?!”

“……”

顾昭再一次感觉到了一种才智都没在一条线上时的交流困难, 饶是以他虚伪到能让沈独这种大魔头都叹为观止的功力,此刻也不由得嘴角一抽。

陆飞婵还浑然不觉自己说得有什么问题,两道好看的远山眉皱起来, 眉心都夹出了一条竖痕:“先前不是传出风声,说他这一次会来参加天下会吗?我爹的请帖可都发出去了,在这关键的时候去了八阵图?那地方与斜风山庄可有个五六日的路程。哎, 他该不会是反悔不想来了吧?”

“你甭问我, 我也想知道呢。”

顾昭略略勾了勾唇角,出尘拔俗的面容上掠过了一点浅淡得近乎可以忽略的笑意, 垂眸端茶时的动作却好看到了极点。

“早听闻玄鹤生对沈独十分感兴趣,两人一道去了八阵图, 也不是什么令人意外的事情。”

哼。

毕竟是沈独嘛。

路边有什么花花草草,随便撩撩又死不了人。

顾昭老神在在, 低了头,饮了一小口茶。

陆飞婵不由看了他一眼,只觉得他此刻未免也太气定神闲了:“你都一点也不着急吗?若沈独不来, 你的计划自然也落空了。那大傻子手中捏着娄璋, 万一一个想不开不需要你们正道的人扎场子,自己去天机禅院要三卷佛藏了呢?到时候,可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斜风山庄在武林上的地位,也非同寻常。

究其原因,大多还是要从十六年前陆飞婵的姑姑陆飞仙与武圣之间那一段令人叹惋的“孽缘”开始。一个是为爱杀了无数人的武圣, 一个是斜风山庄庄主陆帆心疼的亲妹,斜风山庄在夹缝中,自然不好抉择。

自然而然地,就处于了正邪之间。

这原本不算是什么好事,毕竟这天下的门派都需要有自己的立场,斜风山庄原本靠近正道一系,却因为武圣之事变得立场暧昧,难免引人诟病。

但天下会的存在,反倒成就了斜风山庄。

正是因为斜风山庄两头不靠又两头都靠,作为天下会的主办往外发请帖时,才会有一些邪魔外道也来参与,由此大大提高了天下会的影响力。斜风山庄自然也就水涨船高了。

所以,在这样环境之中长大的陆飞婵,不仅在武学方面拥有着过人的见识,也拥有着广阔的交游,并且从来是正邪不忌。

她认识的人,三教九流都有。

其中既有顾昭这种在整个江湖上都享有盛名的光风霁月人物,也有倪千千这种脾性古怪不为世俗理解之人,当然更有沈独这般随时提起名字都有人要喊打喊杀的大魔头。

人是什么身份,并不要紧,要紧的是对不对她的胃口。一旦对了胃口,甭管是天上的仙人,还是地上的乞丐,她都能一视同仁,以兄弟姐妹相称。

这性情当然也曾被她父亲陆帆训过。

但她生来如此,陆帆训再多遍也无济于事,想想这样倒的确是斜风山庄少当家的模样,便干脆听之任之了。

身为当年武林第一美人陆飞仙的侄女,陆飞婵的样貌自然也令人惊艳。雪肤花貌,唇红齿白,杏眼檀口,偏又不很柔弱,身上有一种江湖儿女才有的洒脱气,娇而不骄,艳而不俗,言语之间更有几分天然的真挚与率直。

她自问与沈独的关系不差。

虽然外面都传顾昭与沈独一正一邪,从来水火不容,可陆飞婵总觉得这两人间有一种很微妙的宿敌的关系。

顾昭自然没有对她提起过他与沈独之间狼狈为奸的关系,毕竟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很多事情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就好,须知人心易变,再得信任的人也未必不会背叛。

这一点他知道,沈独也知道。

所以此刻他对自己与沈独的关系只字不提,反笑:“你怕是忘了,沈独虽然劫走了娄璋,可能证明娄璋身份的那一枚银月钩却留在了我这里。若依你所言,他活不了多久了,必定孤注一掷,一定要拿到三卷佛藏。这一趟,他不会不来。”

“……”

心底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儿,陆飞婵眨了眨眼,却有些红了眼眶,最终又不由叹气。

“你总跟他作对,却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知道沈独是什么样的人?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