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呢?

也许是他方才说的那一句“他活不了多久了”,触动了陆飞婵总比旁人柔软的心绪,才让她发出了这样的慨叹。

但说实话,这话并不很对。

顾昭不疾不徐地放下了茶盏,淡声道:“我需要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吗?邪魔外道便是邪魔外道。便是他曾有什么万般凄惨的经历也与我无关。天底下比他惨的人未必没有,也不是人人都成了他这样满手血腥的魔头。可怜并不是什么合适的借口。”

话是这么说,可陆飞婵听着这话从顾昭口中说出来,也不知为什么,打从第一个字开始便觉得刺耳。

刺耳极了。

她原本和和气气的神情,忽然就消失了个干净:“你说得是很对,可沈独这人我就是喜欢。他日你们要因为正邪之争杀个你死我活我当然不管,但若我只能为一人收尸,必定不会选你。”

“哦,看来连你都以为沈独在我手中,必败无疑了。”

陆飞婵那话明摆着不是顾昭所说出来的这意思,他分明是故意曲解了,还微微笑着,说了出来。

陆飞婵顿觉一窒。

原本她还想要来这里顾昭谈论谈论沈独与玄鹤生的事情,担心担心这一位妖魔道道主太过轻敌栽在八阵图,如今却是一句话都说不下去了。

她看了顾昭一眼,懒得再说一句,直接起身走了。

斜风山庄这一间布置得颇为雅致的客房内,于是只剩下了顾昭一人。只是对于陆飞婵这明摆着不想跟他玩了的表现,他竟半点也不生气,仅独坐在窗下那一把圈椅上,沉思了良久,而后抬首看向了窗外。

江南春早,花叶先发。

园子里面已然充斥着一片的勃勃的生机,叫人看了喜欢,可惜无法激起他心内半点波澜。

沈独会来的。

顾昭从不怀疑这一点。

只是连他也没有想到,会来得这样晚,险些就没赶上他们约定好的计划。

二月二,天下会第一日。

群英会聚,共饮美酒,设擂比武。年轻一辈的侠士各自登台较量,切磋武艺,热闹非凡。

沈独没有出现。

二月三,天下会第二日。

江湖上各大排得上号的宗门首领齐聚,其中天水盟少盟主池饮的到来更让无数人侧目,众人坐下来谈论如今武林大势以及如何讨伐妖魔道。

沈独依旧没有出现。

二月四,天下会第三日。

武林诸多正道于斜风山庄惊风堂内聚首,由斜风山庄庄主陆帆与顾昭共同主持,说起的则是近日来颇引起江湖人士关注的武圣后人之事。

这一次,当然是顾昭负责唱重头戏。

自前些日永嘉关一役以来,他还是第一次在这么多人的场合露面,先是闻言细语,表达了自己那一日的歉疚,称自己被裴无寂、沈独两人合围,根本空不出手去救旁人,才眼睁睁看着众人惨死,又让无辜的武圣后人落入沈独魔爪。

众人自然义愤填膺。

尤其是连着好几次争斗中都为妖魔道所屠戮的门派,提及沈独之时,都是恨不能将其碎尸万段。

“只是可怜了娄公子,体弱多病,手无缚鸡之力,落入魔窟之中,还不知要吃多少苦,受多少罪。”说着顾昭便叹了一声,再面向上首坐着的斜风山庄庄主陆帆时,是惭愧满面,“顾某本念娄公子说什么,也是陆庄主的外甥,想要将其带回,好歹也使娄公子见见他在这世上所余不多的亲人。没料想风声泄露,平白招来一场杀戮,反倒使庄主与娄公子两地相隔,还要时刻忧心其安危,担心他为歹人所利用。顾某惭愧!”

斜风山庄庄主陆帆已经上了年纪了,四十六七岁的年纪,下巴上留了一撮胡须,眉毛浓长,双目犀利。其五官虽已经有了几分岁月的痕迹,但完全能看出年轻时候绝对是一副英俊面容。

此刻听闻顾昭此言,他便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但在此事上,完全没有要责怪顾昭的意思:“顾贤侄也是一片好心,且换了是旁人来,只怕在面对妖魔道时也是一样的结果。此事上贤侄并无过错,还请不必挂心。”

说完这几句话,他的目光却抬了起来,转而注视着今日在这堂中端坐的诸位武林同道,还有堂外无数旁听的江湖人士,面上渐渐浮现出几分悲怆来。

陆帆起了身,竟站到了堂中。

他的声音变得沉郁而愤慨,向所有人道:“妖魔道为祸武林已久,自沈独执掌之后,更添凶戾之气,屡屡犯下滔天杀孽。武圣后人与三卷佛藏事小,只是若让娄东望留下的武学精要落入邪魔之手,势必为这世间带来更深重的杀戮!届时,天下正魔两道只怕都将无立锥之地。想必诸位也曾有听闻,不久前老夫与顾贤侄曾共立请帖邀沈独往天下会,意欲一解佛藏之事。然沈独竖子轻狂,竟未赴约。想来妖魔道心狠手辣,此獠必已对佛藏势在必得,而视我武林为无物!以老夫之见,事不宜迟,当及早思破解之法,以遏其气焰!”

堂中所坐之人,大多都有几分远见卓识,陆帆所说的话、所讲的道理,他们如何能不明白?

只是这破解之法……

有人琢磨了片刻,打量着场中顾昭与陆帆两人的神色,便问了一句:“今日陆庄主与顾少山既已提出此言,想必是已经想好了这所谓的‘破解之法’?”

“不错。”陆帆并未否认,“老夫这几日来,忧心武林安危,与顾贤侄确商议出一法。天下皆知月前沈魔头潜入天机禅院,留字千佛殿,堪称气焰嚣张。天机禅院虽甚少理会俗事,可出家人慈悲为怀,沈独这般的大魔头为祸武林,势必不能为禅院所容。我等既有除魔之心,何不联合禅院,一举击溃妖魔道?”

“哈哈哈哈……”

还不等众人对陆帆这拉扯进天机禅院的建议发表出一点看法,一道颇有些猖狂的笑声竟已远远从堂外传来,分明带着一种并不将人放在眼底的嚣张轻蔑!

“半截身子埋进土里的老东西,也敢言除我!”

妖魔道,沈独!

众人虽没几个人亲眼见过他,更甚少听见他的声音,可这笑声中一个清晰明了的“我”字却无疑已经向众人道明了他的身份!

一时满座惊怒!

唯有顾昭立于堂中,在听见这声音的刹那,微微松了一口气,同时也在心里把沈独这架子大、排场大的臭毛病骂了一圈。

但面上他却已将眉头皱起,一副如临大敌模样。

众人的目光都向堂外望去。

在那轻蔑的狂言传进堂中之时,那一道压抑且邪戾的紫黑身影,竟如从天外坠来一般,掠至堂外。在堪堪要落下的当口,却是飘逸无比地在堂外那一口巨大的燃香鼎耳上踩了一脚借力,之后才轻飘飘地落到了堂中。

十六天魔图纹随风鼓荡又悄然落下。

沈独的姿态是一如既往地狂妄且令人生厌,旁若无人一般笑了起来,浑然视周遭无数敌视戒备的目光于无物,直接越过了脸色铁青的陆帆,大喇喇往堂中左上首太师椅上一坐。

下面立刻就有人炸了,按着刀站起来厉声向他喝问:“你算什么东西!”

“怎么?”

沈独眉目间戾气横生,唇边笑容却是拉开了,似笑非笑地看了陆帆与顾昭一眼,只随意将手中两柄剑搁在了正中案上。

“这位置,本道主坐不得?”

他声音轻飘飘的,却藏着一种谁都能感觉出来的深重杀戮之气,给人的感觉是下一刻就有可能拔剑把人脑袋给剁下来,不带眨眼的。

那两柄剑搁下之时,有轻微的一声响。

直到这时候,所有人才忽然注意到了他今日随身所携的竟不只一柄剑,而是两柄!

那一个刹那,浑身上下因愤慨仇恨涌动的滚烫热血,就像是平白被冰水给浇了下来一般,冻了个彻底!

只因为,搁在垂虹剑旁边那剑,他们大都认得!

分明是数日前第一铸剑师黎炎为八阵图楼主玄鹤生打造的那一柄神兵,雪鹿剑!

第58章 赌约┃玩的就是心跳。

当日剑庐之中, 可是众目睽睽, 不少人都亲眼看到雪鹿剑被八阵图楼主玄鹤生带走了。如今怎么可能出现在沈独的手中?

不少人心底骇然。

但也有一部分消息灵通如顾昭等人者, 早已经知道沈独跟玄鹤生去了八阵图,眼下再看见这剑,便知道结果了。

今日天下会议事, 身为主持者的陆帆当坐上首,毫无疑问;顾昭这些年来都算是江湖上公认的正道第一人,背后又有蓬山, 坐在上首靠右的位置, 众人也无话说。

可沈独倒好!

请帖虽的确是陆帆顾昭二人给他发的,可今日议事, 议的便是要如何铲除妖魔道,他竟也有脸坐, 还坐的是陆帆的位置!

这下情形便变得尴尬起来。

陆帆的脸色极其难看。

沈独坐的那位置原本是他的。依着如今场上辈分资历的排列,他当然可以转而坐顾昭坐的位置, 但那一则让顾昭无座可坐,二则岂不自命比沈独矮了一头?

所以此时此刻,竟是驳也不是, 坐也不是, 只好干脆站在原地,以不变应万变了。

于是场中立刻变得诡异起来。

在这斜风山庄天下会的地盘上,上头老神在在坐着的,竟不是任何一位正道领袖,而是一介臭名昭著的大魔头。

偏偏沈独自己半点感觉也没有, 刚从八阵图赶路几天到这里的他,脑海里还残留着从玄鹤生手中赢得这一柄雪鹿剑的畅快,所以难得笑容满面,心情不错。

只可惜这笑落入旁人眼底就成了阴气森森。

他的目光漫不经心地在这厅中转了一圈,落在了陆帆的身上,又落在了顾昭的身上:“哟,这不是顾仙人吗?上回永嘉关一役还担心下手重了,万一弄死你少了点乐趣。没料想,今日一见,竟恢复如初,看来还是心太善,手太轻。”

“……那看来顾某还要感谢道主不杀之恩了。”

“顾仙人”面上神情没变,只是顿了顿,才云淡风轻的一笑,让人看了怕还以为他是与沈独是知己挚交。

旁边不少人当然又赞了一声果真心胸宽广,气量惊人。

沈独知道他什么德性,才也知道他一定已经在心里问候自己祖宗十八代,但也完全不在意,反而还怡然自得地转过头去问候陆帆:“陆庄主,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无恙,劳沈道主挂心了。”

正所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虽然沈独这笑怎么看怎么让人生气,可陆帆还偏偏不能当众跟他翻脸,毕竟他手中还握着他外甥娄璋。于是竟强行将怒意压了下来,皮笑肉不笑地开口。

“倒是沈道主,前些日子劫走我那可怜的外甥,今日还敢公然现身天下会,想必心中已经有了打算。”

“这个么,的确是有的。”

沈独来这里也不是废话的。

这满座的江湖豪杰,他是谁也没看在眼底,料他们也不敢主动对自己动手,毕竟裴无寂等人现在已经到了斜风山庄外面。至于剩下的,那就是他和顾昭之间的事了。

说完这句话后,他略略地一停顿,一双微微上挑的丹凤眼里掠过几分暗光,眨眼又隐没掉。

沈独的姿态显得无所畏惧,闲适极了。

但这一刻,从他口中出来的这一番话,却着实让在场无数江湖人士为之震悚!

“明人不说暗话,我沈某人自是这天底下‘闻名遐迩’的大魔头,你们不待见我,我也不待见你们,大家相看两厌。既然如此也不说那些虚的了。”

“你们请我,为武圣后人;我来,为三卷佛藏。”

“如今我手中有人,顾少山则握有能证明其身份的银月钩。我有人缺了信物上天机禅院也无用;你们有信物却没人同样于事无补。我沈某人向来敢玩,今日愿当着天下群雄的面,与你正道一赌!”

妖魔道上十年的积威,早让他举手投足之间都带着一种令人侧目的气势,更不用说这一番话说得潇洒又豪气,颇有几分对酒当歌的酣然与壮阔。

简直让人想立刻答应了他!

但顾昭到底是波澜不惊,半点都没为他这一番煽动性极强的话所感染,照旧满面平静,但问:“要赌什么?”

沈独大笑,答他:“这简单,我没时间与你们浪费,妖魔道由我出面,你们正道随意,推举出一人来与我一战。不管是何手段,你们赢了,娄璋这人我给你们,且发誓从此以后不沾佛藏半点,便是跪下来任你们宰割也行;但若我侥幸胜了,不仅银月钩要交我妖魔道,他日本道主上天机禅院时还要你正道派人同去,以证本道主在佛藏之事上毫无私心!”

顾昭顿时锁紧眉头。

整个堂中所有人更是万万没料到他竟扔出这样一场豪赌来,霎时间哗然一片!

只有沈独悠哉地问:“顾少山,可敢放胆一赌?”

第59章 应战┃“你不知道,这件事对我很重要。”

“邪魔外道, 必有阴谋!”

“少山三思不可答应啊!”

“这怎么就不能答应了?这魔头都说了不计手段, 只要赢了他, 便是让他任人宰割都行!这可是难得的除魔的好机会!”

“那佛藏怎么办?”

“魔头必定有备而来,我等决不能答应……”

……

场中几乎立刻已经乱了套,众人反应过来之后, 赞成的有,反对的有,嘲讽的有, 叫嚣的也有。

独独没什么反应的, 还是几位有头有脸的人物。

始作俑者沈独自然没什么好说的,就是一张看好戏的脸;一旁还站着的斜风山庄庄主陆帆却是面沉如水, 紧盯着沈独,似乎想看清楚他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至于顾昭, 却是略略一垂眸,没有说话, 但谁也看不清他到底在想什么。

包括沈独。

毫无疑问,这是一场真正的豪赌。

输了的势必身败名裂,赢了的也未必就能得到满堂的喝彩。

顾昭自问与沈独之间的合作, 一直以来不相互捅刀子的时候, 都算得上是“亲密无间”,可这一次,沈独到底是保持原计划跟他合作,还是要借机捅他刀子呢?

原本的计划是他们两人都想要得到佛藏,顾昭手中有娄璋, 但不想因为此事为正道所诟病,要继续保持正人君子的表象,所以找了沈独合作。由沈独先劫走娄璋,再来到天下会,通过商谈或者是别的方式,逼迫正道与他一道上天机禅院,非如此不能名正言顺。

毕竟沈独是邪魔。

只有正道众人同他一起上山,形成正邪两道意见一致的情况,天机禅院才会别无选择,将佛藏交到沈独手中。

但天下会这几天,沈独被玄鹤生勾去了八阵图,却是完全将与他之间的约定抛在脑后,以至于两人都没有定下计划的时间。

眼下沈独没跟他商量过,便忽然提出这赌约……

他到底应不应该选择继续相信他,与他合作?

这一时间,顾昭看不透,也没拿定主意。

倒是斜风山庄庄主陆帆大约是真的看不惯沈独,也不跟他废话,眼见众人吵来吵去各执一词,便直接道:“兹事体大,且我正道内部意见并不一统,沈道主问顾少山一人也无用。若不介意,请容我等再商议考虑片刻,再给道主答复。”

“陆庄主言重,您自便。”

沈独当然也没什么意见,或者说在他看来正道答应不答应都不要紧,他就是兴致上来,忽然想戏耍戏耍顾昭罢了。眼看顾昭那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神情,他心里面便暗爽。

于是正道众人中几个有名望的,都跟随着陆帆一道去往了偏厅,顾昭当然也去了。

只是临走之前,他多看了沈独一眼。

但沈独并没有给他更多的回应,只是颇有点恶意和戏弄地扯开唇角,向他一笑。

这些人一走,堂中立刻就安静了不少。

沈独半点也不心慌地坐在上首,好像这里不是什么斜风山庄,而是他自己的妖魔道一样。

众人见了他这模样,难免气不打一处来,可又不敢说什么。

唯独先前一直没说话的陆飞婵有那胆子,瞧着众人都开始去谈论隔壁议事会有什么结果了,便不声不响地踱步上来,身子一倾,轻轻斜靠在了他坐着的太师椅的扶手上,压低声音道:“沈独,你没毛病吧?赌这么大,翻船了怎么办?”

陆飞婵的声音是很独特的。

音色很软和,有一种弱女子的感觉,但不管是措辞还是语气,都有一种天不怕地不怕谁也不在乎的气质。

只需要听见,都不用看见,沈独就知道是她。

他笑:“怎么,少庄主要跟我支支招?”

“呸,凭你也配?”陆飞婵直接假假地啐了他一口,手一抄靠旁边,跟他一起看着这堂中人,又道,“但说实话,我爹跟顾昭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我知道你对三卷佛藏志在必得,所以不得不胁迫正道与你一道上去,想要提前约束住他们。可这赌注,下得也太大了。万一你要输了,这里没有人会放过你。你是在用命赌。”

“我什么时候不是用命在赌呢?”

出乎陆飞婵的意料,沈独竟然很平静,甚至脸上的笑意都没有半分改变,还轻轻转过了眼帘来看她。

“你不知道,这件事对我很重要。”

佛藏吗?

陆飞婵自然而然地就往这边去想了。

她悄然拧了眉头,但念及以前倪千千说过的沈独的情况,竟不知怎的,不忍再提这茬儿,只哼一声:“那你可要见识见识正道人的‘不择手段’是什么样了,但愿别输吧。”

其实这一刻,沈独也想回答她:正道的人不从来都是‘不择手段’的吗?

但想想还是没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