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江湖上,所谓的正邪之分其实并没有那么严格。正道未必没有恶人,妖魔道未必没有好人,更多的时候只是走错路,又或者立场不同,所以必定要你死我活罢了。

他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只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算是应过了陆飞婵这句话。

很快就听到了脚步声。

先前几位正道大人物去而复返,重新回到了堂上,只是每个人面上的表情都不大相同,有的趾高气昂,有的皱眉阴沉。

沈独也不起身,特别惹人厌地坐在上头,笑问:“陆庄主,顾少山,都商量好了?”

陆帆没说话,但看了顾昭一眼。

顾昭一袭青衫,满身风流,眉眼间都是高邈之气韵,只微微一侧身,摆手一引朝向堂外那为前两日比武而设的擂台,嗓音温润平静:“但请沈道主赐教。”

第60章 不择手段┃人心隔肚皮。

竟然真的应了!

要打起来了!

蓬山第一仙顾昭跟妖魔道道主沈独要在天下会上当众比武打起来了!

几乎是在顾昭摆手为礼说出那一句话的瞬间, 所有人都炸了!

想是一回事, 真看到又是一回事。

武林里谁不知道这两人是死对头?

前阵子顾昭为江湖除弊害为沈独设了一场鸿门宴, 险些让沈独死在当场;几天前沈独带着裴无寂半路劫走娄璋,以牙还牙,让顾昭负伤。

这两人根本就是不死不休!

所有人对他们的实力好奇无比, 然而从来没有人真正看到过两人交手,虽猜测可能是沈独更胜一筹,但顾昭这些年来一柄蟾宫剑使得出神入化, 也向来不弱与人。结果如何, 从来没个定论。

可是今天……

他们难道是终于要亲眼见证了吗?

许许多多人在这一刻几乎都要忘记这一场争斗到底因何而起了,只为顾昭与沈独这一战而兴奋!

外头日光正好。

晴空湛蓝, 春日里,花树发生, 虫鸣鸟叫。

沈独远远看了一眼那擂台,又看了顾昭一眼, 当真是半点也不惧怕,同样是道了一声“请”,便几乎与顾昭一块儿走了上去。

宽阔的擂台以坚实的木板铺成, 还散发着一点独属于木质的香气。长风吹来, 二人都在风中,相对而立。

谁也没说话。

沈独不知道顾昭此刻在想什么,顾昭也不知道沈独此刻在想什么。

也许一个心里在谋划着要使用怎样的手段才能使对方落败,好根除这永久的威胁;也许一个在腹中思虑着要打他到几分才能鱼与熊掌兼得,既得到银月钩与正道的承诺, 又能让他身败名裂。

人心隔肚皮。

就算先前说得再好,可在站上擂台的这一刻,过去所有的约定与计划,都成了一个不可预知的因素。

可能让他们殊途同归,也可能让他们分道扬镳。

算起来,他们真的是足足五年没有交手过了。

顾昭禁不住地想起五年前蓬山外赤云礁上那一败,让他知道这天底下自己并非第一,也从此无法自控地开始关注这一位名震天下的妖魔道道主。

同样想起来的,还有方才偏厅中众人的言语。

“妖魔道这些邪魔外道,向来卑鄙无耻,我正道群侠自持君子之道,往往不屑于使用阴私手段,这才屡屡为他们所压制。自古魔高一尺,还需道高一丈。此番实是天下绝无仅有的好机会,且不说武圣后人与三卷佛藏,单单是能除此魔,都算是我等为这朗朗清清一武林做了莫大的好事。”

“老朽以为,为获胜当不择手段!”

“顾少山,此乃我三旗门独门利器,以剧毒染就,触此则发暗针,交战时袭那魔头双目,必使其防不胜防。届时,胜券在握,我正道可扬眉吐气矣!”

此刻,那独门利器便在他袖中。

顾昭站在擂台上,望着距离自己仅有两丈之遥的沈独,抬手轻轻按在腰间,却没再有动作。

沈独则是随手将两柄剑之中的雪鹿剑往台下一抛。

那蓝雪想间的一柄剑便落入了擂台旁一人的手中,众人转头去看,顾昭也不由定睛看去,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妖魔道的人竟已经聚在擂台下,正是姚青、崔红与裴无寂。

接剑的那个,正是裴无寂。

一身暗红色的衣袍,一脸的冷肃,没有什么表情,只用那一双漠然又冷酷的眼看着台上。

“铮!”

正在顾昭去看的这刹那间,剑吟陡起!

竟是沈独在他看过去的同时,拔了垂虹剑出窍,紫黑色的身影仿佛化作了一团乌云,鹰隼俯冲一般朝他电射而来!

顾昭心下一惊,同时反应极快,腰间一扣已将蟾宫软剑抽抖出来,光华四溅,好似天上洒落的一串银珠!

他疾步爆退!

抬眸时只对上沈独那含着笑意却凶狠冰冷的眼神:“少山,分神可是大忌哪!”

第61章 光风霁月┃这哪里像是原本阴邪的六合神诀?

魔道妖人, 当着卑鄙无耻!

竟趁着人分神的时候直接对人动手!

不少人见状之下已经直接骂了出来, 立时为此刻处于守势的顾昭捏了一把汗, 希望不要出什么大事。

但显然,这样的担心是多余了。

顾昭从不是什么庸才。

方才沈独猝然出手,来势汹汹, 他顷刻间的反应虽的确慢了一拍,可这一点差池还不至于使他输掉这一场比试,只不过是让他在瞬间打起了全部的精神——

因为, 沈独这王八蛋的架势, 一点也不像开玩笑!

眉峰一扬,又轻轻一皱, 顾昭先是往后一个仰身避开了沈独刁钻的一剑,而后腰下一转, 在这终于拉开的间隙中挥剑回挡!

“当!”

原本柔韧似银链的软剑,在这一刻灌满了气劲, 一如精钢精铁所打造,竟硬生生将沈独这一剑荡开!

“好剑!”

沈独是早就见识过他这蓬山第一剑的威力,更知道顾昭本事不俗, 却没料想他在已经失了先机的情况下竟还能硬生生撞出空隙来, 将两人一开始就偏了的战局又拉了回来,便笑着赞了一声。

但说实话,顾昭是分不清他说的到底是“好剑”还是“好贱”,虽然听上去好像是“好剑”,但以沈独那恶劣的本性, 是“好贱”的可能也未必没有。

所以他面上神情未有半分缓和,反而更冷。

荡开的蟾宫剑映着刺目的天光,陡然一阵翻转,在他内力催发之下,从剑尖处始,竟然扭转起来,其速更快,一刹剑势竟变得奇诡起来!

“嗤拉——”

自两人间隙之中卷过的烈风,都被这旋涡似的一剑割裂成了螺旋,沈独提气纵身闪避之事,袖袍边角只略略挨着这一剑,霎时便被绞得粉碎!

只怕若是血肉之躯撞上了,结果也是一样。

这人居然也动了真格的!

沈独那原本就面无表情的脸上,压抑的阴沉更添一分,双目中的阴鹜也更重了一分,瞥一眼自己不成样子的袖袍之后,周身杀气便变得凛冽起来。

他嘴唇紧抿出一条平直的线。

超绝的轻功让他如仙魔一般踏空再往上三尺,在避开了顾昭这一剑的同时已挪移至他身后上方,六合神诀瞬间在体内催动起来,阴寒之气立刻从他体内蔓延到他手中所持垂虹剑上!

隐隐冰寒的银白,顿时覆盖了锋锐的剑身!

剑如天瀑!

人似天降!

在众人随着他身影变动抬首的瞬间,沈独已如月坠平湖一般,持剑倒折而下,分明是极好看的面容、极好看的身形,可因着他眉目间那一点狰狞凶狠颜色,到底让人忍不住皱眉。

顾昭蟾宫一剑,讲究的便是随心而动,随意而变。方才所袭之方向上,沈独整个人身形骤然拔起,消失在他视线之中,难免让他有瞬间的怔忡。

但再要抬头看沈独如何反击,必定令他陷入被动。

所以这一刻的顾昭,竟做出了最大胆的选择:他根本不用抬头看,单单一扫周遭人的神情与举动便知道沈独要自上而下灭顶而来,索性抛开双目所见,只凭借周身灵敏的气机感知,听声辩位,在这避无可避的刹那折剑而上!

“嗡!”

柔韧的剑刃卷曲弹射之时的声音,好似清风吹过琴弦,偏又有一种琴声没有的冰冷。

“叮!”

两剑于半空之中相撞,竟是剑尖对着剑尖,分毫不差!

只是沈独从上而下,又携冲涌之杀机而来,力道极狠,又兼垂虹剑质坚,毕竟非顾昭蟾宫软剑可比。

所以猝然一撞下,自然是他压了顾昭一头。

“砰砰砰……”

汹涌的力道自剑尖传递下去,不仅在顷刻间让蟾宫剑弯到了极致,也让顾昭脚下用厚木板搭起来的台面受力压裂!

所有人何曾见过短时间内就凶险到这个地步的打斗?不管是来凑热闹的小人物,还是心系大局的诸多大人物,此刻一颗心立刻为之悬了起来。

关切战局如陆飞婵者,已紧张得不能呼吸。

但身处于战局之中的两人,却是一个比一个清醒冷静。

这天落一击角度刁钻,亦未能顺利重创顾昭,再耗下去也不过是浪费时间,只怕顾昭这精于算计的头脑顷刻间就能找到他的破绽。

这一刹,沈独脑海中掠过了无数的可能。

只是他的手还要远比他的脑子更快,竟在念头冒出的瞬间,轻轻一转,引着垂虹剑剑尖微微一歪,就要从正面避开顾昭,再袭他身!

可谁能料想,这一刻顾昭的反应,比他还快!

谁也不会坐以待毙。

沈独能想到的变招,顾昭当然也能想到,甚至他还想要在这种暂时的劣势之中求得一线反击的机会,于是几与沈独同时变招!

沈独是剑尖一错,要继续向他攻来。

顾昭却是胆大不要命,竟然在这一刻松开了自己的手掌,任由那被垂虹剑压弯到极致的蟾宫剑因反弹之力往天上空倒飞出去!

情势的变化之快,简直令人目不暇接!

众人还未来得及为方才的险象环生而惊呼,顾昭身形已似飞鹤拔起,运起一掌拍向垂虹剑,同时沈独下落,他翻身上来已将半空那垂虹剑重接在了手中!

“刷——”

利剑一扫,暗银的光华似如水的月光流溢,在身周撒开一片寒芒。顾昭那一袭青衫犹峰峦叠嶂间的墨色染就,再还手已彻底找回了属于蓬山第一仙的从容。

而沈独,戾气锋锐如旧!

两人间的交手,在方才那一刻的变幻之中,已然杀机毕露、危机四伏!

抬掌换指,消失欢笑语,仅余肃杀吟;

举剑旋身,没有酣畅歌,只有痛快战!

自上次落难天机禅院,度过一劫后,沈独六合神诀已开始走向最后一阶段,距离大成已经不远。

只是他自己还做不到收放自如。

所以在交手之时给人的感觉,一如地狱阎罗,狠辣凶残,威势赫赫,往往令人胆战心惊。

顾昭则不然。

即便实质上杀机毕露的招式,在他的比划之中,也透着一种出尘的仙气,好似山巅上飘着的云雾。

只是,越打,好像越觉得哪里不对劲。

腾挪间,顾昭的眉头越皱越紧,心中的疑虑也越升越高,看向沈独的目光也就变得越发迟疑。

真的不对。

往日这样正经紧张的交手虽然少有,可两人一言不合开始就过招的时候却很多,对他平时的风格与动手时给人的感觉,他是很清楚的。

但没有一次是这样。

诡谲多变之余,还隐隐有一种说不出的刚猛强劲,但等他想要仔细感知时,又俶尔隐没,好似从未存在。

有时阴森狠厉,有时中正平和。

这绝不该是他所修炼的六合神诀应该给人的感觉!

在交战时间达到一整刻的时候,顾昭脑海中无比清晰地冒出了这个念头。因为方才他陡然一转的剑锋刺中了沈独右手手腕,虽被他险险避开,只留下一道刺目的血痕,可这顷刻间沈独为了反制他,左手已并指如刀,竟悍然向他眉心点来!

这一刹那,刚猛杀机,如此清晰!

哪里像是原本阴邪的六合神诀?

分明充斥满与沈独本人格格不入的阳刚之气,只是因为他出招暴烈,因而反染上一种说不出的狠辣凶残罢了。

不像是妖魔道的功法,反倒像天下极正、极阳的路子。

沈独这傻逼,到底在胡乱练些什么?!

指风迎面而来,可此时的顾昭,心中竟然更怒。嘴唇一抿,旋身闪避的同时,眼角余光已看到了台下几人凝重的面容和暗示的神情,心底便陡然掠过了无数的想法。

比如,真的杀了沈独。

这样的想法,在过去的五年里,总是时不时地冒出来,又总是一次又一次地按了下去,真正实施的次数不多。

但上次杀他,害他陷入险境,并没有成功。

他意识到,自己是矛盾的。沈独活得好好的时候,他觉得沈独是个威胁,无论如何都想要除去,否则坐卧难安;沈独眼看着就要死的时候,他又觉得心里孤独冷寂,缺了他好像整个江湖都不对味儿了,又希望他活。

说起来,也是一个“贱”字。

就好像是此刻……

他再一次对沈独动了杀心,也许是因为那从未从他心底消减下去的、被人威胁的感觉,也许是因为他觉得这一刻的沈独其实也是想要杀了他的。

烈风灌入宽大的袖袍,让那一袖苍青的山水都鼓荡起来,犹如在众人面前铺开了一片奇丽的水墨图画。

袖中那一面暗蓝、半尺长的利器,悄然触动。

顾昭人随剑走,挽长剑如弯月,竟以一个极其古怪的角度,自右下斜斜向左上高挑,蟾宫剑光如星辰陨落,剑吟声起,则是震慑人心的玉碎之音!

这样清脆而夺魄的声音,轻而易举压住了顾昭袖中那机括弹动之声。

下方所有人也都没有意识到。

他们所有的注意力都为这蓬山剑法中极为著名的一式“瑶台月落”所吸引,再也无法分出一点。

唯有沈独。

深厚的内力,缜密的内心,赋予了他超绝的五感,也使他细致地并不错过任何一点细节。

包括那为剑吟之声压住的异样响动。

陆飞婵那一句“正道的‘不择手段’”忽然在耳旁闪现,可不仅没能使他退却,反而激起了他更深重的杀心!

眸中狠色更浓。

沈独一指已然落空,竟干脆弃了那几乎被顾昭蓬山剑法压着打的垂虹剑,变指为掌,将前几日修行的那佛珠内的秘法催动起来,手掌上顿时有一层有别于六合神诀的劲气涌流,隐隐还覆上一层淡金。

原本是一只修长如玉的手掌,可这一个瞬间给人的感觉,竟是说不出的宽厚坚硬。

只是到底不很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