业塔。

还记得昨日刚进禅院的时候,那引路的小沙弥说,这座塔名曰“业塔”,塔前未开的花树则称作“无忧花”,七级浮屠顶端藏着的据传是数千年前高僧杀生坐化后留下的真佛舍利,入药能解万毒。

可这时他什么都忘了。

满脑子记住的,也不过那一个“业”字。

和尚说,救,不过是渡苦厄,施主性本聪慧,何苦执迷?

和尚说,沈独,你还觉得我喜欢你吗?

和尚说,你是我罪与业。

于是那满腔的杀机都潮水似的退了下去,露出他心上那一片血淋淋还未有任何愈合的荒原,让他的声音也添上几许虚无与缥缈:“顾昭,真较量起来,你赢不了他……”

他可比你狠多了。

嗤。

顾昭兴味地勾起了唇角,微微眯眼时,眼缝里只划过几许暗暗的冷光:“你这样说,我可真想试试了。”

第79章 生死佛藏┃生生死死,多大点事啊。看开一点……

于是沈独很久没说话。

远远的背后有无数双眼睛注视着他们, 可不管是他还是顾昭, 都没有回头看一眼, 也并不因在众目睽睽之下交流阴谋诡计而生出半分的心虚。

好像他们真在谈娄璋一样。

普通人走一步算一步,聪明人走一步算三步,而顾昭, 走一步也许要往后算个十步,二十步,甚至更远。

所以沈独根本没在意他说的话。

但凡他说出来的, 要么是深思熟虑已久, 要么是准备在将来的日子里深思熟虑。

前者不会被人改变;

后者暂时还不会发生。

而且,这些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天机禅院的地位太超然了, 而顾昭又是一个野心勃勃的人,即便是未雨绸缪也会先对天机禅院做出一些限制。

先要将其从神坛上拉下来, 才好做后面的打算。

沈独慢慢地收回了目光,只道:“你顾昭算得向来是很远的, 打从鸿门宴后我落难以幽识鸟传讯给你,你便开始布局了。五年下来,你太了解我了。一则刺探出我没死, 还在不空山上, 二则知道我没两年好活必定铤而走险一探禅院。若不如此,见了我当初戴着佛珠、带着画轴下山,你不可能真的视而不见。你视而不见,甚少过问,不过是因为我此举正中你下怀。而当时的我神思恍惚, 实在懒得在你身上多费什么心思。”

懒得……

呵。

顾昭半句都没有反驳他,反而用一种极为明亮的眼神注视着他:“凭什么说,正中我下怀?”

“因为你早就关注了天机禅院很久,也忌惮了我很久。我入禅院,不管最后有没有带走东西,江湖上也势必以为我带走了什么。随后你设了武圣后人的局给我,若我答应,便是今日的发展;若我没有入套,那你自然也会带着那假娄璋上山,只是届时江湖上就更要怀疑对此无动于衷的我实际上已经拿到了佛藏。”

实际上做没做都没有分别。

因为沈独是妖魔道上的大魔头,但凡他与天机禅院扯上一星半点的关系,旁人都会想到三卷佛藏上。

“你说,若我今早不仅姗姗来迟,还干脆整个缺席了今日的议事,整个江湖将会怎样以为呢?”

沈独笑了起来。

“俗话说贼不走空。殿中那娄璋是假的,可你这一趟上山来绝不会无所图谋,所以真正的武圣后人必定隐藏于众人之中,神不知鬼不觉地拿走佛藏。届时被你玩弄于鼓掌的江湖人士自不会怀疑你,反而会怀疑到我这疑点重重的妖魔道道主身上,同时又将东引祸水,借佛藏引发众人对天机禅院的不满,甚至拉了善哉做筏,要武林对禅院生出敌意。如此一箭三雕,自己却还是干干净净。你说,我现在若把你衣服扒下来,能看到什么?”

“哦?沈道主竟愿亲自来扒顾某的衣袍吗?”

顾昭浑然没有阴谋诡计终于被拆穿的惶恐之感,反而与往常一样,姿态里透着几分闲散的怡然。

“那我站这里给你扒好了。”

沈独自然是嗤笑了一声,不至于真的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动手,更何况顾昭是不是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已经达成了自己的目的,佛藏多半已经到手了。

“论心脏,天下谁也比不过你。”

“可你沈道主不也看清楚了吗?”顾昭不置可否,“且这也不算骗你,毕竟你我不一直如此吗?我是阳关道,你是独木桥,我干干净净,你心狠手辣,江湖人习惯,你我也习惯。”

是啊。

他干干净净,他心狠手辣。

他习惯了,他也习惯了,更可怕的是这江湖上依旧不会有什么人怀疑,或者怀疑了也掀不起多大的水花。

沈独想起了很多,也想起了围绕着武圣后人而明争暗斗的这一群又一群人,话出口却是:“我约了池饮,两日后子时,于五风口伏击蓬山。”

顾昭眉梢微微一挑,顿时了然:“他果然也沉不住气了。五风口乃是回蓬山必经之地,你挑的这地方,他必然不会有所怀疑。那就等两日后,风高杀人夜,为姓池的收尸了。”

沈独垂眸,不置一词,只是又沉默了一会儿,才忽然道:“黎老没了。”

“……”

这消息顾昭自也是知道的,但他也清楚此事之中还有重重的疑点,好端端想要安享晚年的人,连一句话都没留下就忽然自戕,怎么也说不过去的。

只是此刻,他并不想对沈独说这些。

“自有江湖以来,‘金盆洗手’都是听着很好,可一旦做了总会引来杀身之祸的事。”顾昭转过头来,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他,“有的人,放下屠刀便会万劫不复。而比手中无刀更可怕的,是心里没了刀。自金盆洗手不再铸剑的那一刻起,黎炎便该知道自己会是什么下场了。”

这一番话,分明不仅是评论黎炎。

沈独听明白了。

他闭了闭眼,张开了手指,感受着风从指间穿过时轻柔又微凉的感觉,顾昭的声音却还在继续。

“黎老铸剑总不爱杀戮,所以他不为自己不喜欢的人铸剑,只希望合适的人拿到合适的剑能做合适的事。可他并不知道,任何一名有心求剑之人,要剑在手,不过都是为了杀戮。有刀剑便会有杀戮。即便刀剑为止杀所铸,最终也将投入杀戮之中。”

他看着他,声音里已多了警告。

“沈独,你一天到晚,别瞎他妈想。”

什么叫“瞎他妈想”呢?

沈独觉得自己脑子里冒出来的任何一个念头都正常到了极点,甚至比他过去那一段冗长又无聊的人生里冒出来的最清醒的念头都要清醒。

所以他根本没接顾昭这话。

这时只慢慢睁开眼来,重新看向禅院下那绵延的山山水水,然后问顾昭:“这一回我又成了你的挡箭牌,但盟约该还在的。顾昭,这黑锅,我背了;佛藏,你有吗?”

“……”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声音与语气都堪称平淡,可话中这毫无预警的“佛藏”二字,却在平淡中掀起了万壑惊雷!

站在沈独身旁的顾昭,一下陷入了沉默。

两人对视。

最终是顾昭先将目光移开。

他一手负在身后,可手指却悄然地收紧了,一如此刻悄然收紧的心,把所有真实的情绪都包裹进去,不外泄分毫,只假假地笑了起来,道:“有。可我凭什么要给你?”

不给?

为什么不给呢?

这一个瞬间,沈独心里竟然升起了一种巨大的茫然又好像是某一种飘荡在空阔天际的问题终于有了确切的答案,幽幽地朝着下方沉底,破灭了本就微茫的火星,犹如一盆冷水浇在一团死灰上,连最后那一点余温都不留下。

“这样吗……”

他看了顾昭好久好久,在这难得的一刻里,竟头一次看懂了这个人,于是竟摇头笑出了声来。

那是一种已经接受了宿命的平静。

顾昭看着他,第一感觉到了一种近乎呼吸不过来的窒息感,想要冲上去几巴掌摔沈独脸上让他不要再笑出来了,再大声地质问他“你怎么还能笑得出来”,可他到底不是这样的人也不是这样的性情。

此刻所能做的,不过就是看他走下了台阶。

他想起自己昨夜将那三卷佛藏一页一页翻过后,那种枯坐了一宿的荒谬。

山间的风忽然烈了几分。

沈独那厚重而压抑的一身衣袍被风吹得猎猎鼓荡起来,十六天魔银纹似乎与旧日一般狰狞又古拙,可天光照着,竟有一种奇异的惨白。

他走了几步,想了想,又停了下来。

人转过身,就这么微微抬头看着还站在那大殿檐下的顾昭,眨了眨眼,声音淡得像是山间的雾气,轻笑着劝了他一句:“顾昭,生生死死,多大点事啊。看开一点……”

第80章 莫回首┃带好刀,不要回头,也千万不要回来。

这世间, 不是每个人活着都有意义的。

有人为了喜怒哀乐而活, 有人为了爱恨情仇而活, 可有的人活着,只是为了“活着”这样苍白无力的两个字罢了。

又或者惧怕未知,所以惧怕死亡。

从前他总是怕死, 害怕死亡之后的世界,或者根本不存在,可真到了一切生的希望都近乎泯灭之后, 对死亡反而无所畏惧了。

世间若没有让你活下去的理由……

那么, 活着有什么好留恋的呢?

十年如一梦,恍然都游魂似的飘荡了走。

沈独说完那劝慰顾昭的话, 便带着那一点莫名的微笑,背着手往山下走了。

三道山门一重一重, 渐没了他的身影。

妖魔道这边的人自然是没想到沈独一句话不说就这样走了,齐齐反应了一下, 才匆忙向禅院这边道了告辞,追着沈独而去。

一群人浩浩荡荡离开。

正道这边自然看了个一头雾水,更有人觉得其中势必有些蹊跷的地方, 怀疑起沈独在佛藏之事上暗度陈仓。

唯有顾昭立在原地, 心底生出了一种为宿命所捉弄的恍惚,只是被捉弄的这个人,不是他,而是沈独。

“顾少山,怎么样了?”

有人见沈独走了, 悄悄凑了上来,试探着发问。

顾昭回过了神来,面上露出毫无破绽的笑意,只对众人道:“方才与沈道主颇费了一番唇舌,但毕竟娄璋已经于他无用,所以沈道主还是应允了顾某的求情,答应放人一马了。”

“到底是顾少山宅心仁厚啊……”

“是啊。”

“当真是君子气量!”

……

众人闻得这般结果,自然少不得夸耀顾昭宰相肚里能撑船,连假娄璋这样欺骗过他的人都能原谅,还为了他去向沈独求情,实在是令人佩服至极了。

缘灭方丈站在殿门口,就隔着那挤挤挨挨的人群,注视着站在人群中显得温文尔雅的顾昭,心底到底复杂无比,却只能宣一声佛号,道一声“阿弥陀佛”罢了。

一场浩浩荡荡的为武圣后人讨回三卷武学精要的事情,就此在一片喧嚣之中落下了帷幕。既然武圣后人不是真的,那三卷佛藏自然也不能交到任何人的手上,虽然有人提出佛藏应该交给斜风山庄庄主陆帆保管,但禅院这边并未有任何表示,也只能不了了之。

而让武林人士最扼腕的,或许是武圣后人已死这件事。

若假娄璋所说是真,武圣后人已经因病去世,那留存在天机禅院这三卷佛藏也许便永远地放在禅院了。

妖魔道因为沈独的缘故,似乎在假娄璋被揭穿之后就对此事兴致缺缺,一早便离开了禅院;正道这边却是多盘桓了半日,才陆续离去。斜风山庄是中午离去的,蓬山与天水盟这边却是无巧不巧都赶在下午一道。

但这时沈独的人马早已经走得很远了。

来时他们依着最正常的路线从妖魔道来,回去的时候,沈独却下令,要取道五风口。

五风口乃是江湖上一个很极有意思的地方,因为地处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的交界处,所以三教九流人物汇聚,曾是一个不小的都会。但因为周边城镇热闹起来,距离五风口不远的七里坡地势更为平坦,所以渐渐吸纳了五风口的人气,原本辉煌的五风口也就日渐冷落下来,成了一座荒城。

只是说“荒”也不很荒。

正经的商户与住民搬走之后,这里反倒成了江湖人士最合适的聚集之所,依旧有些亡命之徒住在城中或者暂时停留。

那里最出名的不是时常发生的争斗,也不是随时能见到的命案,那里最出名的是一根高高立在城中的旗杆。

旗杆上总会挂着人头。

若你对江湖上的事情很熟悉,轻而易举便可以辨认出,挂上去的人头无一不是江湖上曾经知名的人的人头。

妖魔道道主沈独的人头,在五风口能值万金,只是从没有人能伤到他毫毛,别说是取他人头了。

有关于人头悬赏的事,姚青等人是知道的。

听见沈独说取道五风口,众人齐齐都是一怔,不知他是想要干什么:“道主,五风口那边……”

“我说了,取道五风口,不要多问。”

沈独手抓着缰绳,看着那无尽绵延的竹海,心神却还有些恍惚,他想起了自己来时看见这一片竹海时满怀的期待与忐忑,但最终一如他第一次住进那一片竹海一样,走时什么也没能带走。

那竹舍已经没了人,和尚该也看不到吧?

众人已经明显感觉出沈独不很对劲了,姚青更是有些担忧地皱起了眉头,只有裴无寂隐约能从沈独的态度里感觉出什么东西来。

但破天荒地,他没有说话。

妖魔道的人马于是便听从了沈独的吩咐,改道向着五风口的方向去。

行了约莫两个多时辰,到得一片稍稍平整的山谷,便都停下来饮马修整。

裴无寂一个人坐在了溪畔一块石头上。

沈独远远便看见了他,然后走了过去,站在了他的身后,笑着问:“看过了,想好了吗?”

暗红的衣袍,有一角搭在那长满了墨绿色青苔的石头上,浸了一点溪水,呈现出一种格外幽暗的颜色。

裴无寂知道他会来找自己,但没想到这样快。

“你就这般一刻也不能容我吗?”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人跟人能聚在一起已经是缘分,最终都会被生死分开。早一些散,晚一些散,又有什么分别?”

沈独却很看得开,就站在他背后,看着他的背影。

还记得当年不过是个桀骜瘦削的少年,如今即便是随意地坐在这里,也已经有了不同寻常的威势,宽厚的肩膀似也能担起风雨。

“裴左使,这世上或恐只有一个沈独,但又绝不仅仅只有一个沈独。江河湖海,广阔无边,若能抛下了所有的羁绊与束缚,再出去看看,也未尝不是一场涅槃。”

有一片飞絮落在了裴无寂肩上,沈独伸手为他拂开了。

“我是你的劫难,却不是你的救赎。我生来属于妖魔道,而你只是误入歧途。”

裴无寂察觉到他的动作,却不敢回头去看他,怕自己一看就心软,一看便舍不得。只是在想起那山门前与沈独交手的和尚时,依旧生出了一种难言的讽刺。

彼时沈独看他的眼神,又与自己有什么区别?

这天下,都是我爱的不爱我,我不爱的偏爱我吗?

他看着溪水中那破碎的山峦倒影,问了一句:“他便那样好吗?”

“……很好。”

沈独沉默了片刻,还是微微笑了出来,这般回答他。

于是这一刻,裴无寂那满心的属于荒唐的愤怒,忽然就炸开了,惹得他将手中那没盖上的水囊猛地砸进了溪水中,一下就站了起来,转过身来与沈独对视!

他比沈独还要高。

这般突然站起来的时候,就拥有了不一般的压迫力,看上去犹如一头择人而噬的野兽。

周围姚青等人听见这动静,几乎齐齐看了过去,悄然按住了腰间武器,警惕了起来,防备着下一刻将要发生的变故。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

沈独似乎早料到他会如此愤怒一般,只垂眸去看那沾在自己指间的飞絮,又看它被风吹远了,低低道:“便像是你看我一般,千错万错都成了千好万好,我看他也是一样。往日想起来都觉得甜,如今见与不见都觉得痛。我放过了自己,也放过了他。裴无寂,你放过我,也放过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