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底冻结了一遍,悄然将无伤刀握紧,只是等沈独走到他近前来的时候,到底还是慢慢放下了。

沈独出来得慌忙,只换了外袍,顺便换了顾昭的鞋,毕竟他的鞋湿透了没弄干,总不能光脚出来。

此时他当然也不会对下面人解释什么。

当下只扫看了一眼,问道:“娄璋呢?”

“一大早属下等到道主屋内没找见人,禅院那边又派了人过来请,姚右使与崔护法商议之后,只怕道主去做什么机密事,又怕被禅院知道,所以擅自做主已先带了娄璋往前殿去,另留了人暗中寻您。现在娄璋正在前殿之中。”

裴无寂简明扼要地答了。

只是也顺手把沈独匆忙间弄得凌乱的衣袍整理一下,才退了开去。

沈独看了他一眼,想到顾昭,又想到崔红,眸底阴郁了几分。只是再抬步往前走时,却是强迫着自己将那一腔的怒火压了下去,恢复成往日的模样,很快便到了前殿。

这时殿前已经围了不少人了。

一眼看去大部分都是这一次来的正道与妖魔道的人,更外面一些却是规整严肃的禅院僧人。

见沈独过来,众人之中顿时起了一阵的窃窃私语,纷纷朝两旁让开了道。

沈独也不客气,直接走了进去。

殿中几位德高望重之人都听见了外面动静,停下来看去,便正好看见沈独进来,眉眼冷淡而微有戾气,与昨日没什么不同。

“道主。”

“道主。”

一旁立着的姚青、崔红二人立刻便迎了上来,向他见礼。

沈独摆了摆手,堂而皇之地走到了殿中,一眼就扫见了已经坐在下首的陆帆、池饮与顾昭,还有站在正中的缘灭方丈与腼腆露怯的娄璋。

他当然不会说自己是才睡醒。

当下只颇带着几分阴沉地扫了顾昭一眼,才从容地笑了一声,道:“方才有些事情耽搁了,这会儿才来,还望诸位不要见怪。”

“阿弥陀佛。”缘灭方丈与他合十见礼,宣了一声佛号,即便介意也不会表露出来,只请沈独先坐,又道,“方才沈道主未至,老衲已经当众问询过了娄公子,加之昨日相谈,在回忆与事体上大致不差。”

“那看来娄公子便是真正的武圣后人无疑了。”

沈独一挑眉,几乎是下意识地向缘灭方丈身后看了一眼,但并没有看到任何一名白衣的僧人,一时便多了几分莫名地失落与怅惘。

转而又想,这样的场合,他来干什么呢?

这片刻间神情的微妙变化,来得极快,去得也极快,并未引起太多人注意。

众人都看着缘灭,等他说话。

缘灭的目光却在下首静坐不言语的顾昭是身上停留了片刻,然后才道:“目前看一切经历,包括信物银月钩都对得上。只是武圣娄施主当年弥留之际,也曾留下过些许与其后人有关的线索。所以,老衲还有最后一事想要验证。”

所有人顿时一怔。

就连始终一副怯懦表情站在殿上的娄璋都愣住了,眼神变得有些闪烁,神情中也多了一丝强作镇定的忐忑。

沈独看着,心里咯噔一下,幽幽地冷了下去。

不,这娄璋的神情……

不该如此。

在这场面下露怯是性情所致,并无所谓;可在缘灭方丈说出还有一事想要验证时,他竟变得忐忑闪躲。

手搭在椅子的扶手上,悄然压得紧了些,沈独不由再一次将目光递向了顾昭。

他一身青袍,便坐在斜对面。

原本是满面的平淡,但在沈独看过去的这一刻,他目光也正落在娄璋的身上,眉头皱了起来,似乎是也察觉到了什么不对。

在场之人,哪个不是江湖上纵横了多年的老狐狸?老狐狸看老狐狸未必准,但娄璋此刻的反应,他们却都是看了个分明的。

这一时间不妙的预感都忽涌了上来。

但谁也没说话,只一瞬不瞬地盯着场中。

缘灭方丈也是个明白人,娄璋是不是有什么不对,他自然是清楚的,但也不说,只转动着手中佛珠,宽厚地温声道:“娄小施主,敢问你年幼时可曾受过伤,心脉附近是否留有疤痕?”

“……”

娄璋原本就病弱苍白的脸色,几乎瞬间就白成了一张纸,变得无限惨然!

瘦削的身体抖得跟筛糠似的。

“娄小施主?”

缘灭微微皱了眉,又问了一声。

先前还在这殿上对答如流的娄璋,这时就跟受了什么惊吓一般,竟是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我、我……”

“怎么回事?”

“答不上来?”

“老天爷,这人不会是个假的吧?”

“这人竟能连顾少山也骗了?”

“说话啊!”

“对啊,说话啊!”

……

殿外围观的众人这时也终于发觉不对劲了,纷纷议论起来,更有脾气爆、性子急的直接朝里面喊,要娄璋说话。

沈独的面容彻底阴沉了下来。

顾昭也不说话。

一旁的陆帆更看了个目瞪口呆,但紧接着似乎就被娄璋这模样给触怒了,竟是猛地一掌拍断了椅子扶手,站起来怒喝:“大胆竖子,你到底是谁,还不速速与老夫招来?!”

“饶命!庄主饶命!方丈大师饶命啊!”

陆帆横眉竖目,难得露出了几分骇人的凶相,竟吓得娄璋“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连滚带爬地朝缘灭那边逃去,一面逃还一面惊慌失措又惧怕无比地哭喊起来。

“都怪小人一时鬼迷心窍,才在为顾少山所救的时候冒名顶替了娄公子,一念之差犯下大错!可小人绝症在身,做出如此选择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一切只是为了活命为了有人给小人治病啊!苍天有好生之德,佛祖慈悲为怀,大师大慈大悲度苦度厄,还望大人大量,饶过小人一命啊!”

他本就生得瘦弱,一身青涩的少年气都还没褪得太干净,此刻惶恐又畏缩地跪在地上求饶的模样,看着自然极其可怜。

可这一刻,殿内外没一个人生出了怜悯之心。

娄璋方才脱口而出的那些话简直像是一把斧头,朝着所有人脑袋上砍了下来,彻底崩碎了那本就已经微茫的希望,让他们最不愿意崩散的美梦成了一场噩梦!

这个人,竟然真的不是武圣后人!!!

缘灭方丈沉默。

陆帆愤怒无比。

顾昭也豁然从座中起身。

唯有沈独还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着那看似三魂吓没了七魄的娄璋,慢慢眨了眨眼,笑了一声。

第78章 殿外┃顾昭,真较量起来,你赢不了他……

大殿内外, 不管是什么身份地位, 又缘何而来, 哪一个能在最开始时想到如今这发展?片刻的安静之后,立刻就沸腾了起来,呵责叫骂之声不绝于耳。

唯有缘灭方丈注视着, 长长叹息了一声。

他走上前来一步,目中倒有几分宽厚之色,但问:“也就是说, 小施主并非真正的武圣后人?”

“不是, 我不是。”

大约是被周围群情激愤的情况吓住了,娄璋几乎是直接躲到了缘灭方丈的近处, 惊恐地看着周围人,然后语无伦次地为自己解释。

“真正的娄公子是病死在医馆里的, 只是……”

原来,这假“娄璋”原本只是皖南百草堂张叔平收治的一名身患顽疾的病人, 只是久病成医,加上有些学医之心,便也拜了张叔平为师父, 学习医术。

同时张叔平还收留了真正的娄璋。

真正的武圣后人自小也是体弱多病, 一直住在医馆,一来二去便与娄璋熟了。

只是张叔平虽妙手仁心,也算享誉天下的大夫了,可依旧无法治好他先天里带出来的病。

不久前真娄璋终于咽气。

在临死之前他将银月钩交给了被自己视作唯一好友的假娄璋,请他摧毁此物, 让它永远不见天日。

谁料想,假娄璋见此物特殊,又想起江湖上那有关于武圣后人的传言来,便将此物留下了。

后来又辗转为追魂老魔偶然查知。

这一来,才阴差阳错,被追杀追魂老魔的顾昭找上门来。

那时为他治病的张叔平已经死在了追魂老魔手中,假娄璋知道自己的病若要治好必要找这天下最好的大夫,所以在见到顾昭被追问身份时,心一横便谎称自己便是武圣后人,还因为昔日与真娄璋交好,将过往的细节说得滴水不漏。

顾昭毕竟不是圣人。

于是他便这样有惊无险地成功成为了“武圣后人”,直到今天被揭穿。

“方丈大师,方丈大师,是小人糊涂,利用顾少山仁厚之宅心做下这等欺天之计,但没想到您法眼如炬,竟一下识破。”假娄璋说着竟已经哭了出来,“可小人也的的确确是没办法啊!小人只是想,若小人是那传说中的‘武圣后人’,不管是落到谁的手中,一定都能得神医救治,活下命来……”

一番解释下来,道明了前因后果。

众人自然还觉得中间存在着颇多的疑点,于是不断地追问着他,尤其是在有关真正的武圣后人的细节上反复问询,甚至是直接询问佛藏,目的可谓是昭然若揭。

其中有几道声音,格外尖锐。

“说得真是好听,就算这娄璋是假的,那三卷佛藏就应该保存在禅院吗?怎么说陆庄主也是当年武圣的内兄,既然娄公子已经没了,这佛藏总该交给陆庄主吧?”

“是啊,难不成就一直在禅院放着?”

“谁知道有些人会不会监守自盗?”

“说起来那传说中的慧僧善哉修为未免也太高了一些,连那练了六合神诀的魔头都打不过他……”

“……”

这一刻,沈独朝着殿外人群之中看了一眼,但群情激愤,挤挤挨挨,哪里又分得清那话是谁说出来的?

他的心,冰冷一片。

就算看不清,他也能轻而易举地分辨出这声音不是妖魔道上任何一个人:妖魔道在他治下,规矩有多残酷多森严,他比谁都清楚,在没他提前授意的情况下,绝不会有一个人敢擅自开口。

更不用说,毁谤的目标还是善哉。

那么说出这话的人来自哪边,简直再明显不过。

压在扶手上的手指悄然压得紧绷,沈独用一种格外莫测的神情看着顾昭,但最终还是没有发作。

他只是不想再看,也不想再听。

从这“假娄璋”暴露出来的那一刻起,今日之事在他眼底便已经成为了一出虚伪的闹剧,再看一眼都是浪费时间。

他无声起身,在所有人都顾着声讨时走出了殿外。

这时候,面上皱着眉的顾昭转头看了他一眼,一脸看好戏神情的池饮也转头看了他一眼。

山顶上雾气,反而不浓重。

日头已经朝着天中升起,照耀在群山万壑之间,一片墨绿的苍茫,偶有一两点飞鸟的影子掠过山野的轮廓。

沈独就站在大殿外走廊下面看。

过了有大半刻,才有人走出来,站到了他的身后,笑得有些放肆邪气:“本该最关心武圣后人之事的沈道主今日姗姗来迟不说,在出了这样的事情之后,竟然还自己悄悄离开了大殿,也不怕落入旁人眼中,又要怀疑沈道主做了什么手脚,‘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了。”

“我不出来,他们就不会这样想了吗?”

沈独不用回头看,听那声音都知道是池饮,且脑海里同时冒出了前两日他让姚青下去查到的内容。

据传,天水盟少盟主池饮,其为人也邪肆放旷,但表面上看着并无什么大志,也就最近才起了心思在江湖上四处折腾。

至于耳上那三枚银环……

说是早在七年之前就打下了,向为池饮个人最独特的标记之一。

“池饮”自还不知道沈独已经暗中派人查过了他,只在他背后,用一种闪烁不定的幽暗目光注视着他,但笑意却没减:“不愧是鼎鼎大名的沈道主,这时候还这样沉得住气。池某左右思虑再三,实觉得前阵子道主在剑庐所提之建议很好,所以今日特来向道主示好。看如今这情况,正道必然不好再于天机禅院叨扰,最迟今晚便会离开。不知依道主之见,我等何时合作为好?”

鱼儿咬钩。

或者……

渔夫放下了鱼饵。

沈独笑着,回头来看着池饮,面上分毫破绽不露,只道:“顾昭要回蓬山,五风口乃是必经之地,且在五风口时恰好不与斜风山庄同路,算他们行程,两日后必定在五风口歇上一夜。不如,你我便约在两日后子时正,共谋蓬山?”

“好!”

池饮双目中精光四溢,并不掩饰眸底投射出来的任何野心,直接便答应了下来。

“沈道主果然做大事的人,痛快。”

沈独向他身后望了一眼,殿中虽没人出来,但凭他超绝的内力已经听见众人在商讨要怎么处置那假娄璋了,便自然地提醒池饮道:“池少盟主还是先回殿中吧,免得出来太久引人怀疑,若被姓顾的察觉到什么端倪,可就不好了。”

“也是。”

池饮自然是一副明白这道理的模样,于是笑着与沈独告辞,只是往回走了有三五步之后,那脚步一下又停住了,他再一次转身看着沈独。

“但想起来,昨夜我盟中属下传来一消息,不知沈道主神通广大,可有听闻?”

“什么消息?”

昨夜沈独一晚上都在外面,今早又匆匆从顾昭那边来殿中议事,便是天大的消息也不知道,便下意识地接了一句。

池饮看他的目光顿时有些奇异,但也不可能想得清楚沈独为什么不知道,又猜测妖魔道的消息与天水盟的消息相比到底是滞后了多少。

但眼下回答却不耽搁。

他眸底涌现出几分真假不知的复杂,只叹了一声,惋惜道:“前天夜里,黎老在剑庐中自刎,弟子们发现的时候已经迟了……”

“……”

脑子里“嗡”地一声,就像是在经历了什么巨大的炸响之后,所有的声音都听不见了,只有那不只是从脑海深处还是从心底深处陡然泛滥的因震惊而起的茫然。

他连池饮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只知道回过神来的时候,正好听见大殿中顾昭为那假娄璋求情的声音,只道此人也是可恨之人也有可怜之处,想要禅院与妖魔道这边对他网开一面。

禅院出家人自没话说,可妖魔道就不一样了。

人虽是妖魔道半道劫走的,可自天下会一赌获胜后,这人便名正言顺地归沈独了,天机禅院要放过他,说了也不算。

真要饶过这人,自需要问沈独。

只是众人这时候才发现,原本应该坐在殿中的沈独,竟已经没了踪影。

于是很快,沈独就听见了身后传来的动静。

大殿外的人群散开,又都朝着他这个方向走了几步,但又不敢走太近。紧接着一道极轻缓的脚步声传来,是顾昭潮水分野一般穿过了人群走来。

没一会儿就到了沈独旁边。

他的胆子是真的很大,虽跟沈独有点不可告人的关系,但眼下是实打实地借着要为假娄璋求情的事情走过来跟他说话。

隔这么远,旁人也不知道他说什么。

所以他的姿态也显得很放松,更是半点不提娄璋的事,只问:“出来得这样早,是看不惯我针对你的和尚?”

沈独心底的杀机一下蔓延上来。

只是此刻他站在大殿外走廊的拐角处,一抬起眼来,就能看见那一座高高的佛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