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昭一身青袍上看不见半点的绣纹,显得简单而写意,声音淡淡,可眉眼间只有一点若有若无的冷意。

“喝不惯?”

都是药,哪里有什么喝得惯的说法?

但凡是苦的他都不惯。

沈独又抿了一口,越尝越觉得这味道很怪,像是连整个药方都换了,便问:“换了什么?”

“杀生佛舍利。”

顾昭负手站在屋内,一双清明洞悉的眼底忽然闪过了许多晦暗的情绪,但转瞬唇角又弯了起来,好像浑然没有意识到这五个字带给沈独的震撼一般,照旧轻描淡写的。

“你不如猜猜,哪里来的?”

端着药碗的手无法控制地颤抖了一下,又颤抖了一下,带起药碗里的药水荡起一片涟漪,映皱了沈独那一张苍白没有血色的脸。

他注视着碗中药,却觉药中全是红的。

一片深深的赤色,好像他手里端着的不是一碗药,而是一碗血!

杀生佛舍利能解万毒。

这东西只有天机禅院业塔中有。

那和尚骗了他回禅院多半便是为了此物,可如今顾昭竟然说这东西就在自己现在端着的药碗里!

“是,是……”他的声音一下变得沙哑,又变得有些恍惚,想要说什么,又好像说出来都跟费力,“是他送来的吗?”

“嗤。”

顾昭见了他这失魂落魄的模样,先前挂在脸上的所有笑意,便都消失了个干净,迅速一转,就成了无限的嘲讽。

“若我说不是呢?”

岂料他这话说出之后,沈独就像是没听见一样,又或者是听见了也不在意,只追问他道:“他人呢?也来了蓬山吗?”

这一刻,沈独的神情是顾昭从没见过的。

分明并不是很高兴的神态,甚至透着几分难言的受伤与悲怆,可问出这话的时候唇边却挂笑。

顾昭觉得,便是他吃糖的时候,都没这样好看。

心底于是不可抑制地牵扯着痛了起来,好像胸膛上那新旧相叠的伤口又被人撕开了,让他生出一种让他反感到极点的宿命感。

鱼与熊掌,无法得兼。

如果他想要得到某一样东西,那么上天一定会强迫他放下另一样东西。

面对着沈独这完全无视了他反问的提问,顾昭觉得自己该生出满腔掐死了他的杀心,可不知为什么,它们在冒出来的一瞬间便燃烧成了灰烬。

他看了沈独很久。

但直到他收回目光,近乎麻木冷血地从屋里走出去时,也没回答沈独的问题。

西斜落日的余晖,透进窗来。

屋内一片红纱似的血色。

沈独坐在那棋桌旁,怔怔的看着碗中渐渐变凉的药汁,慢慢才反应过来,那和尚不可能亲自来的,毕竟他留下的是一只死蝴蝶,是他问了个很傻的问题。

他的手还在抖。

这时候他心里一个声音在疯狂地对他喊:这药你不需要,摔了它,你需要的不是活着!

可他又怎么舍得?

沈独眨了眨眼,几乎就这样泥塑木偶一般捧着药碗坐到夜晚,等那药汁都彻底凉透了,才埋头喝药。

垂下眼帘的瞬间,那一滴藏久了的泪也滚进了药里。

他没喝出它的味道来,只觉得跟药混在一起,什么都是苦的。

这一晚,沈独没有睡着。

他满脑子都是晚上那一碗药,还有端药过来给他喝的顾昭,以及顾昭这些天来的反应,缜密的思维并没有因为深陷困境、身负重伤就有丝毫懈怠,很快就从蛛丝马迹里穿出了自己需要的线索。

于是天明他睡着之前,终于是笑了一声。

喝过那一碗据说加了杀生佛舍利的药之后,原本每天端来的药便停了,接下来的几天沈独吐了好几回血,都是紫黑色的毒血。

吐到第四天才终于吐了个干净。

在感觉到实力完全恢复到不受百舌毒影响的那一天晚上,沈独终于在顾昭来之前走出了门,跟站在外面廊下不远处的通伯问了几句话。

“蓬山的船停在哪边?”

“出了此阁往西北。”

“天机禅院的善哉,人在哪里?”

“犯了戒,关在业塔思过。”

“成,那我走了。”

“嗯哼,害人精早滚早好。”

“……”

前面都还好好的,到了这最后一句,沈独才忽然发现,自己不喜欢通伯不假,通伯也是真的一点也不喜欢自己啊,而且到了这时候半点也不掩饰。

他一下笑出声来。

但在这种时候,这种不喜欢又恰恰是他所需要的,于是也不计较了,直接拿着自己两柄剑,摆摆手转身便走了。

通伯人站在檐下,看着这魔头潇洒至极的背影,一下又想起顾昭这几日在人后的挣扎来,一时竟有些复杂。

谁对谁错,还真说不清。

只是没想到,还没等他慨叹上片刻,夕阳下蓬山那一片恢弘的建筑群中竟起了一片喊杀之声!

“来人!有外敌闯剑阁!”

“是沈独!”

“是那个大魔头!快来人,抓住他!”

通伯整个人猛地一激灵,一时竟没反应过来,不知道沈独逃命就逃命干什么要搞出这么大动静,但仅仅是一闪念间,浑身就冷了下来。

故意的!

这魔头绝对是故意的!

想明白其中关窍的通伯,心里已经把这不识好歹的邪魔骂了个狗血淋头,飞快地冲动栏杆旁往下望去。

这一时,整个蓬山都被惊动了。

夕阳艳影下,沈独的身影疾时如闪电,轻时若飞鸿,在屋宇间腾跃,浑然如入无人之境!半点没将大名鼎鼎的蓬山放在眼底!

顾昭正与门中人在天越楼议事,骤然听得外面声音,已生出几分不妙的预感,待出来一看,不妙的预感便成了现实。

他飞身而下,直接拦住了沈独的去路。

此时此刻众目睽睽之下,腹中有千言万语也说不得,怒火便已熊熊燃了起来。

他自然轻而易举就能猜到沈独逃走为什么要弄出这样大的动静来,他就是要整个蓬山的人都知道他是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蓬山范围之内,好让蓬山怀疑他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如此不管结果如何,都能反将他一军。

毕竟他沈独是妖魔道上赫赫有名的大魔头,而他顾昭素有蓬山第一仙之名是决计不能与邪魔外道牵扯到一起的。

所以在这一刻,顾昭的反应没有任何破绽,只提了剑指着沈独,表情森冷沉肃:“沈道主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了。不知此番造访,所为何事?”

“倒也没有什么,也就是听说你蓬山圣药冰虫很有名,所以借些来用,想来顾少山如此大方该不会拒绝,我就直接拿了。”沈独睁着眼睛说瞎话,还笑看着顾昭,“我还有事要忙,有人要见,冒昧叨扰,便不多留了,告辞。”

话音一落,人便化作一道魅影,竟是要强行从顾昭面前突围。

顾昭哪里能轻易放他?

几乎是在沈独暴起而来的刹那,他腰间那一柄蟾宫剑便转了出来,向沈独点去!

二人迅速地战成了一团。

其余所有人哪里又赶得上他们的速度与功力?

此时此刻便只能看着两道人影在屋宇上腾挪翻转,战得分不清上下,没一会儿便已经到了远处,随后一道深蓝的剑光乍起,便见一身青袍的顾昭如遭重击被撞了出来,跌在剑阁上方的屋脊上,踉跄了几步。

这个距离,谁也听不清他们是不是在说什么。

顾昭低头咳了一口血出来。

沈独便提着剑在另一头冷冷地看着他:“戏演得是真好,便是戏班子里本事最大的戏子见了你恐怕也要自愧不如。”

“你是疯了吗!”

顾昭却完全没有听进去,这几日来几乎都没有真正入睡,所以他两眼底下满布着血丝,整个人面上竟透出一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偏执与狰狞。

“你知不知道外面多少人等着要杀你?!”

多少人等着要杀他?

沈独根本不需要去算,因为那数字必定是看不到尽头的。更何况,他眼前还有一个凡事必算尽机关的顾昭呢?

认识五年,他也不敢保证自己能分辨他每句话的真假。

但眼下也不用在乎了。

沈独映着天边那绯红的晚霞,将雪鹿剑还鞘,只轻飘飘地看着顾昭,淡淡一笑:“那不正是你所希望的吗?”

话落,人便飘然远去。

顾昭站在剑阁的高处,压着自己胸前刚与沈独交手时受的轻伤,就这么看着他一路向着蓬山西北停靠着船帆的海边去,面上的怒意与偏执都渐渐褪尽,最终只剩下可怖的平静。

他知道,沈独也知道。

在他离开蓬山,不顾一切奔赴天机禅院之时,整个武林都会得知他的行踪,如同当年围剿武圣一般拼尽全力地追赶他,不惜一切代价,要他死在止戈碑前。

第96章 围杀┃留下的,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死!

这些日子以来, 江湖上的天是红的。

一如他离开蓬山时顾昭所警告, 在他重新踏上那一片不断抛洒着鲜血的陆地之时, 有关于他一切的消息便雪片似地飞向了武林中各门各派……

杀戮,接踵而至。

原本一心要针对妖魔道的天水盟不斗了,撤回来追堵沈独;原本处心积虑要与各方结盟的斜风山庄也不折腾了, 掉转头扑杀沈独;就连其他不是很数得上名号的门派,也都闻见腥味儿一般赶来,有的是凑热闹, 有的是想趁乱分一杯羹。

自打离开禅院后, 谁不怀疑佛藏在他身上?

这江湖上但凡有点野心的都来了,不管是什么用意, 都藏在一张除魔卫道、正气凛然的面具之下,谁也分不清楚为的到底是正义, 还是私心。

沈独是一路杀过去的。

最开始他还会劝这些人不要拦住自己的路,但凡拦他路的他都不会手下留情。一些人的确惜命, 退了,但心里有所图的,有野心的, 都不会退。

于是都被杀了个干净。

他所到之处, 都是鲜血,仿佛即便他身化大罗金仙,也逃不开整个江湖为他织下的天罗地网。

本来三五日的路程,竟走了十余日。

杀到垂虹剑卷刃,雪鹿剑深紫;杀到弱者不敢上前, 强者骇然色变;杀入无人之境,杀出血路一条。

沈独本就是妖魔道上最凶名赫赫的魔头,一路杀来,短短十日内,几乎算得上是血洗了整个江湖。

没有人会问他为什么要杀人。

因为他天生是邪,天生是魔,所以所有人只知道大魔头杀人了,大魔头又杀人了,大魔头走火入魔、嗜杀成性了。

到了第十一日时,道中拦路的散兵游勇再没有一个敢来追杀他了。沈独拖着伤痕满布的身体经过了五风口。腰间挂的是那卷了刃的垂虹剑,雪鹿剑就好像长在了他手上一样,精致的剑鞘早不知丢在了道中何处,没了影踪。

之后的一路,都平静得不像话。

可沈独心里很清楚,这并不是因为人都被杀光了,不敢来了,而是因为剩下的这些都是真正的聪明人。

聪明人知道他会去哪里。

在抵达不空山之前的这大半天,是他所拥有的最后一段修整的时间,可他知道自己即便是停下来修整,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改变。

连日杀戮,巨大的损耗短时间补不回来。

而且拖得更久,伤势只会越重,沈独怕自己到了那时候根本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对付那些守株待兔的“聪明人”。

所以他并没有修整。

他只是在道中喝了水,吃掉了自己最后的干粮,在太阳落山后,在黑暗的山林中穿行了一夜,下到了止戈碑前那一条淌出溪流的峡谷,看到了不空山那高高的佛顶,也看到了山林间蛰伏着的密密麻麻的人影。

天水盟,斜风山庄,东湖剑宗……

太多太多的宗门了。

沈独甚至还从里面看见了一些不属于妖魔道但依旧算是邪魔外道的其他邪门派系,以及……

蓬山,顾昭。

于是一下觉得好笑。

但也仅限于好笑了。

不管是他还是顾昭都很清楚,明面上他们只能你死我活,此时此刻也并没有谁对不起谁的说法,所以他心里也没什么情绪波动,相反,他很冷静。

人这么多,硬碰只有死。

沈独的目标只是重新进入天机禅院,而天机禅院有规矩,止戈碑前,干戈止息,所以他只需要想办法经过前面那一条幽深的峡谷,站到止戈碑前,一切便结束了。

纵使和尚不肯见他,他也不会回到这江湖。

就像是当年的武圣。

死——

也死在禅院。

包围如此严密,前山后山都该是一样,甚至后山只会更恐怖,所以他其实没有办法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安然越过这么多人,进入峡谷。

唯一的法子,还是硬闯。

只是硬闯也要挑选方向,沈独屏气凝神看了半天,分析了他们驻守最薄弱处,直接摸了地上一把石子就打了出去。

高手飞花摘叶都可伤人,何况是有重量且坚硬的石子?

弹指间速度飞快。

人的肉眼几乎看不清它们激射而出时的轨迹,更不用说是抵挡了,几乎在感觉有东西到了面前的时候,那几个人就已经脑袋开花,倒在了地上。

“什么人!”

“有情况!”

“魔头,一定是魔头来了!”

……

这一瞬间立刻就有人注意到了这情况,转头一看就已经死了好几个人,且死相还如此惨烈,都骇得大叫起来!

当然也有人意识到这是声东击西。

只是在他们喊出来提醒别人的时候,已经迟了,早在石子从指尖弹出的同时,沈独便已经鬼魅一般从另一侧飞掠向峡谷!

这一段峡谷很短,他已经走过两次。所以他很清楚,以他此刻的速度,顶多五息的时间便能通过峡谷,到得止戈碑前。

可没想到,半道跳出了拦路虎!

他连峡谷的三分之一都没进到,那峡谷两侧深沉的黑暗之中,便扑出了无数锋锐的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