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埋伏,沈独想过;可埋伏他的人是谁,沈独没想过。

以至于在看见这张脸的时候他竟然愣了一下。

是东方戟,不,更准确地说,是真的池饮。

当初东方戟假扮成了池饮,被沈独杀了,真池饮后来被找到,重新回到了天水盟,也从此与妖魔道结下梁子。

如今与刀光一起出现的便是池饮那张脸。

沈独再怎么厉害也是人,遇到点意料之外的状况也难免会有片刻的反应时间,但在交战中这是绝对的大忌!

“砰!”

两柄黑白弯钺重重地打在了雪鹿剑上,震得沈独虎口瞬间崩裂,沉重的力道也将沈独整个人从峡谷中打了出去!

外面,千刀万剑相向!

沈独想过峡谷之中一定会有埋伏,可他没有想过自己会因为这小小的一个细节与最后计划的成功失之交臂。

这一刹间,便已红了眼。

十多天来早已经喝饱了鲜血的雪鹿剑在他被击退之时横扫出去,便划死了一片,好歹免了他为刀剑所剁的下场,可躲不开的是此刻落入的重围!

今日守株待兔候在这里的,都是各大门派之中的精锐,且又是以逸待劳,状态比沈独这个连杀了十余日才能赶到这里的邪魔好上了太多,便是知道沈独剑剑夺命,也分毫不带退缩。

沈独瞬间陷入了苦战。

那真池饮顶着一张俊朗的面容,双眸之间却有算计之色,一击打退是沈独之后也不着急,而是随手摸了摸自己耳上缀着的三枚银环,环视了一圈,然后见缝插针地攻击沈独。

蚂蚁多了都能咬死象,更何况此刻聚集在这里围杀沈独的,可不是什么孱弱的蚂蚁,而是凶悍的虎狼!

很快沈独便开始不支起来。

斜风山庄的人下手最恨,冲得最猛,天水盟的人下手则更精明,一直截断着沈独的退路,反倒是蓬山的人马跟顾昭一起落在靠外的位置,要动手也轮不到他们。

“沈独,本庄主劝你老实一点就范,乖乖束手就擒,交出三卷佛藏,还能饶你一条狗命!否则……”

陆帆站在人后高处,阴沉沉地冷笑了一声。

“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让我们道主死吗?!”

陆帆话音刚落,一道脆生生之中藏着几分气愤恼怒的声音便从另一侧山林之中传了出来!

紧接着便是暗器连发的机括弹动之声。

“嗖嗖嗖!”

一连串暗器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东面之后,竟然出其不意地从所有人的西面扫射而出,淬过毒的锋刃瞬间带走了数十人的性命!

随即便见数百人马人如黑潮一般从山腰那头转了出来,大多数人骑着马,居高临下地俯冲过来,像是天上俯冲而下的鹰隼一般,用尖锐的爪牙硬生生在正道封锁严密的包围圈中撕出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沈独所面临的压力顿时一轻。

他顾不上多想,心底里一股狠劲儿上来,运起全部的掌力来,一掌将缠斗上来的池饮等人拍飞,这才得了喘息之机。

那黑潮一般的人马,顷刻便到了沈独的身边,领头的那个不是旁人,正是这几日来疲于与正道交战几近于焦头烂额的间天崖右使,姚青!

一身红,英姿飒爽。

脸色虽然算不上太好,可无论是眼角眉梢的气魄,还是翻身下马的利落,都给人一种半点不带怵的胆气。

人从马上下来,她躬身便半跪下来给沈独行礼:“姚青来迟,让道主受惊了!”

沈独提着已被鲜血染红的雪鹿剑,看了她一眼,竟没回话,只是又看向了先前那一道脆生生声音的来处。

果然,很快就瞧见了人。

那穿着干净鹅黄衣裙的鹅蛋脸姑娘绕了个路从旁边走过来,眼圈还红红的,脸颊也红红的,一副生气得不行的样子。

这架势,不是间天崖上他那一位哭包大总管凤箫,又是谁人?

沈独气笑了:“三脚猫功夫不会,你来瞎掺和什么?”

说完又叫旁边的姚青起来:“你也是,她胡闹你就带她来,这也是她能来的地方吗?”

姚青还不知该如何解释,旁边气鼓鼓的凤箫就嚷嚷起来:“什么瞎掺和什么胡闹!她能来我怎么就不能来了?她有武力,人家有脑子嘛。这些正道的坏人欺负道主您,我身为间天崖大总管,岂能坐视不理!”

沈独伤疼,也头疼。

但凤箫在面对这种到处是死人的大场面的时候,竟然半点害怕的意思都没有,吼完了沈独之后,便叉腰面向占据了峡谷入口另一侧那些个面色难看的正道人士。

娇气的面容上第一次出现了真正的厌恶。

沈独不说话,她便用那看似没有半点威慑力的声音道:“识相的,赶紧滚!留下的,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死!”

第97章 苦海回头┃我的性命,皆在此剑之下。

小丫头片子!

正道这边谁都没想到半道上杀出这么个人来, 什么间天崖大总管, 更是听都没听过, 听着她那脆娇气的声音,再一看就知道是个手无缚鸡之力怕是连三脚猫功夫都没有的普通人,谁会将她放在眼底?

这一刻没人害怕, 大部分人都嗤笑起来。

早在妖魔道这些人冲出来的时候,陆帆便与池饮警惕地合在了一块儿。

两人都看向了凤箫。

池饮没说话,陆帆却冷笑了一声:“邪魔外道, 作恶多端, 区区一个没名没姓的小丫头片子也敢出来叫嚣!我等今日乃为除魔卫道而来,必取沈独项上人头!你若识相, 才是快快滚开为好!否则刀剑无眼,别怪我等下手太狠!”

“除魔卫道?你们这群伪君子也配提除魔卫道几个字吗?”姚青看见陆帆这道貌岸然的一张脸就来气, 火一上来,便已嘲讽了出来, “这江湖从来都是无利不起早,若不是为了三卷佛藏你们会来到这里?生生死死,但凡拿起刀剑的, 又有几个是真正无辜?!”

正道那头听了, 立时有人喝骂出声。

陆帆池饮等人平日里在与妖魔道种种争斗之中,早已经听惯了他们的叫骂,不当一回事了,只是今日听着格外地刺耳。

两人的面色都阴沉下来。

蓬山这边的位置稍微靠后,在双方对峙之后自然也与陆帆他们所在的地方有那么一点远, 此刻顾昭就站在人群之中,一双眼冷静地看着。

沈独一路杀过来,速度自然不快。

所以正道这些人很轻而易举地就得知了他将要去往的方向,直接在此处守株待兔,明面上也是正道股肱的顾昭当然也来了。

只是大约是气氛太紧张了,他这样凡事都得露个面、说两句话的人,这一会儿没太大反应,竟也没人注意到。

旁人在看凤箫姚青,他却在看沈独。

看了一会儿之后,那目光便投向了周遭看似一片安静的山岭,思索起凤箫先前那句话来。

场中的局面,一时有些激烈。

陆帆终于是听不下去了:“阴险小人,行在妖魔道中当着此刻天下群雄的面,竟然也强词夺理!尔等滥杀无辜,杀孽深重,今日难逃此劫!”

“滥杀无辜?”姚青是真听不下去了,那架势简直是要一口啐在陆帆脸上了,“我妖魔道杀孽虽深重,是杀过不少人,可你正道杀人就少了吗?不过是为一个‘利’别他妈装什么清高了!自道主执掌妖魔道后,至少下过严令不杀残弱老幼!可比你们这帮见人就杀还美其名曰‘斩草除根’的伪君子来得坦荡磊落!”

“好,好一个不杀残弱老幼!”

这一回传出来的竟是一道年轻的声音,就在陆帆旁边,众人转头去看便看见了天水盟少盟主池饮。

东方戟假扮的池饮很邪。

真正的池饮却有几分少年气,且双目光芒流转间,显得谨慎而睿智,此刻竟然还笑了起来,似乎半点也不紧张。

他也不看姚青,反而看向了在旁边一直没有说话的沈独,朗声道:“沈道主,池某与您也算颇有几分间接的渊源了,多亏你下手杀了那东方戟,才令盟中人将我寻回,所以池某在这里要先道一声谢。只是正邪两道的事情,到底还是要摆上台面讲。道主一路杀来,一定要进天机禅院,该是有什么事情想做吧?”

沈独其实无意在这里与他们纠缠太久。

江湖上的纷纷扰扰已经太多,他疲倦麻木,根本不想理会。只是眼下的局面一时又无法摆脱,也不知还要拖上多久。

在站到这峡谷口上的时候,他的心便已经不在这里了。

此刻听闻池饮这显然藏着点别的目的的言语,他敏锐地皱了眉,看向他:“池少盟主有何高见?”

“高见没有,只是方才听姚右使一番话,觉得好笑罢了。”

一旁的陆帆不知道他要干什么,频频给他打眼色,但池饮并没有理会,也不向他解释什么,而是镇定自若地继续与沈独说话。

“若依姚右使之言,你妖魔道不杀残弱老幼,我正道同盟好像便没资格问罪与道主一般。可池某斗胆,便要问上一句——”

姚青顿时拧了眉。

凤箫也觉得这真池饮看着竟比假池饮还要讨厌。

沈独却还算得上平静,只等着他说。

池饮便笑了一声,但这一瞬间注视着沈独的目光,却锋锐而犀利:“我想要问沈道主,若妖魔道在你执掌的十年间,的的确确屠杀过残弱老幼,又当如何!”

不知为什么,听到这里,沈独向另一头看了一眼。

顾昭就静静站在角落里看着。

于是他觉出了一种难言的奇异,同时又想起了之前远离江湖的那段时日里与僧人相处的时时刻刻,点点滴滴,目光便从眼前这无数以敌视的目光看着他的人面上扫过。

最终沈独也笑了一声,他问池饮:“池少盟主想怎样?”

“我个人与沈道主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倒不想怎样。要怎样,怕还得沈道主严令之下的无辜者来说。若说我等与沈道主一丘之貉,没资格来问罪,那他总该有了。”池饮拍了拍手,头也不回地喊了一声,“方晓,出来见过沈道主。”

众人一听,都有些怔然。

谁也不知道方晓是谁,更不知道池饮叫他出来是要干什么。

所有人都朝天水盟阵营这边看了过去,很快便见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年,穿着天水盟黑白相间的服饰,走了出来。

五官端正,眉目间一片冷意。

看得出修为不是很高,但在他这个年纪已经算是难得,人走出来之后也半点都没有怯场。

那一双眼底染着仇恨,直直看着沈独。

池饮虽叫他来见过沈独,可他站出来之后也只是站着,半点没有要与沈独“见过”的意思。

“这是什么意思?!”

莫名地,姚青觉出了几分不对劲,不仅为池饮怪异的用意,更为沈独此刻绝不常见的平静。

直觉告诉她,要出事。

只是池饮半点也不受影响,反而用一种嘲弄的目光看着沈独:“据我所知,沈道主杀了崔红,放走了裴无寂,好像是幡然悔悟了。只是不知道主还记不记得,十年前那一场商队血案,你到底杀了多少人,又有多少是残弱老幼?方晓,沈道主好像不大记得了,你给他看看。”

那少年方晓也不说话,只是在池饮此话之后,拉开了自己衣袍前襟,露出了那一道长长的、从脖颈下一直划到胸膛前的狰狞伤疤!

十年前他不过才七岁!

什么不杀残弱老幼,在这一道狰狞的刀疤前面,都脆弱得不堪一击!

方晓盯着沈独道:“我是大难不死,又被天水盟的恩人救了起来,才捡回一条性命。我认得你的脸,也认得你的刀。”

“你——”

姚青怒目横眉,只觉这所谓的不知哪里来的方晓根本就是在胡说八道,手往腰间暗器囊上一按便要动手。

可一只手掌从旁边伸过来,按住了她。

没有怎么用力。

只是轻轻地拦着。

但这一瞬间姚青所有的动作都僵硬了下来,先前那种预感冒了上来,让她浑身发冷,也让她眼底含泪。

沈独是有些恍惚了,他看着眼前的方晓,却是想起了裴无寂。十年之前那一场杀戮,他的确是记得的,也是那一场杀戮之中,他留下了裴无寂的命。

这少年说得没错,那时他用的是刀。

那一把后来被他再也没用过的无伤刀。

他这一生,时日已然无多,回想起那些腥风血雨、荒谬绝伦的前尘往事来,反倒是桩桩件件都那么清晰。

和尚说,人的一生,都在修行。

如果说他的一生也是修行,那一定是一场走了很多弯路的修行,到如今也该放下,回到他本心该走的路上。

沈独没有笑。

他只是站在所有人各怀目的的注视之中,望着眼前这还未长成的少年,如同望着自己过往犯下的一切有知无知的罪孽。

过了好久才问:“你想杀我吗?”

“嗤”地一声,方晓冷笑了出来,分明一张少年的脸,眼底却浮现出几分戾气,此刻竟然道:“你不是想要通过峡谷进入禅院吗?我不杀你,我只要你跪下来,磕三个响头!”

跪下来!

磕三个响头!

别说是妖魔道这边所有人瞬间露出愤怒之色,就连正道这一侧都出现了一片耸动,几乎都不敢相信这乳臭未干的小子敢说出这样的话来!

沈独!

那可是妖魔道上纵横了十年的沈独!

天底下所有恨他的人都想过让他去死,可从来没有一个人想过能让沈独下跪磕头!

这一时间的气氛,变得诡异而骇然。

所有人都觉得方晓根本就不是不想杀沈独,他只是提出一个沈独根本不可能办到的要求,借此来折辱他。

杀沈独并不能泄恨,他是要沈独比死更难堪!

没有人觉得沈独会跪。

包括姚青和凤箫。

可在良久紧绷的静默之后,沈独注视着这一双带着的仇恨的、与昔日裴无寂一般无二的眼,竟然释然一般,轻轻地笑了出来:“只是这样简单吗?”

什、什么?

所有人在听见这一句话的瞬间都没反应过来。

只有姚青凤箫齐齐惊急地叫喊出声:“道主——”

但沈独只是唇边挂着笑,随意地向她们摆了摆手,示意她们不必多言。

在所有人不敢相信的目光里,他走上前去。

站在方晓的面前,沈独平静地跪了下去,屹立于这江湖十年不倒几乎成了所有人心底阴影的身影,仿佛一下就矮了。

这一瞬间,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了。

没有人能形容自己此刻所看见的场面。

也没有人能形容自己亲见这一幕的感受。

那本是一个无论是正是邪都不该跪着的、骄傲的沈独,可这一刻跪下来的姿态,又是这般坦坦荡荡……

凤箫一下哭出声来。

姚青眼眶也已通红。

不远处的顾昭就像是一下被什么东西定住了一般,握着掌中蟾宫剑,一动也不能动。

就连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池饮,都露出了一种不敢相信的怔忡,望着此刻跪倒的沈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一。

二。

三。

沈独真的磕了三个头,然后才重新站起了身来,低垂着眼帘,并没有再看方晓,便转过身,要向那通向天机禅院山门的峡谷走去。

只是才走出去三步,脚步便停了下来。

山间只有凉风吹过的声音,只有溪水流淌的声音,只有鸟雀啁啾的声音,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