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独的脚步没有停过。

他一步步走过了三重山门,看着山门上那山山水水的篆字,若有所悟,可细想时还是什么都不懂,于是便记起来,那和尚说自己榆木疙瘩,半点慧根都没有,约莫是真了。

浸满了鲜血的长袍袍角,在长长的台阶上留下了逶迤的血痕,但随着他走远又渐渐干涸。

从山下到山上,沈独觉得自己走了很久。

可真当站到了禅院这一片恢弘的建筑前,看见那一座业塔孤高冷落的影子时,又觉只不过是这么一瞬。

藏经阁卧伏在西北,千佛殿偏坐于东北,高高的业塔却在东南角上。八角舍利塔,陈旧的塔身沉淀着风雨侵蚀的痕迹,上面书写着的一行又一行经文,有的依旧清晰,有的却已经模糊。

八面塔身,刻的是天龙部众。

塔旁栽着一棵高大遒劲的老树,树上开满了金灿灿的花朵,一片堆着一片。

树下的台阶上,盘坐着一形容枯槁的老僧。

在沈独走到台阶下的时候,他那满布着皱纹的眼皮便动了一动,慢慢掀开,看向了他。

沈独便驻足,抬首望这高高的佛塔。

他问:“法师,他便在里面吗?”

那老僧看了他满身的鲜血与平静的面容一眼,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打了个机锋:“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

“扯你妈的鬼。”

这一段公案沈独还是听过的,只是压根儿不想往下听,当着这一名明显不简单的老僧的面,他已是冷笑了一声:“狗屁的‘仁者心动’!一个巴掌拍不响,风吹幡动,自然是风动幡也动。风不动,幡不动,你心动一个给老子看看?”

“……”

老禅师历经世事,见过了几多风雨,可在他面前还敢如此粗鄙的,沈独算是独一份。他看沈独的目光,忽然也变得一言难尽了起来。最终竟是长叹,宣了一声佛号。

“罪过!朽木不可雕也!”

只是话出口,心里想的却是:这魔头,老衲降不住,烫手的山芋还是莫要纠缠太久,让有本事的人收拾吧。

于是形容枯槁的僧人合十微笑。

只宽容忍让地对眼前沈独道:“业塔忏悔,素来是里面的人不能出,倒也没说过外面的人不能进。施主既怀执念而来,自然进也无妨。”

“……”

是不是有点太轻松了?

沈独来的一路上都在想,若天机禅院这帮秃驴也跟外面的人一般不识趣,便干脆下山养精蓄锐,或者再跟顾昭勾兑勾兑,一起搞了禅院,把和尚抢走便是。

可现在竟然不用了。

看着老僧人这看似普通实则透着几分高深莫测的笑容,他心里难免有些发毛,但一时又想不透其中关窍,也不觉得自己这将死之身有什么值得人算计的,所以只看着对方,迟疑了片刻,便懒得再想很多。

想了小半辈子,累了。

现在?爱他妈谁谁谁去吧。

沈独不是很看得惯这老秃驴,所以对方虽然没为难他还给他让开了道,可他也只是挑了一挑眉,半个“谢”字也没有,直接走上了台阶,推开了业塔紧闭的大门。

七重浮屠,庄严肃穆。

门外的天光斜斜照进门里,空气里浮动着发亮的微尘,高大的佛像立在塔内,低眉敛目,周遭的墙壁上堆放满古老陈旧的经卷,经卷的缝隙里偶见旧日刀剑留下的痕迹,也不知上百年还是上千年了,看着竟有些触目惊心。

传闻这一座业塔乃是为禅门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位“杀生佛”所立,因有杀生之孽,所以名曰“业塔”。

解了百舌毒的舍利,便是祂坐化后所留。

沈独从来不信神佛,入了此塔见了此佛,也生不出什么敬畏之心,所以拜也懒得拜,直接从另一侧老旧的木梯往上行去。

佛塔越往上越狭窄。

他在心里数着层数。

数到一个“七”字的时候,便觉得一颗心微微颤了颤,脚下便是最后一级台阶。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有一种回头就走的冲动。

万一……

万一和尚真不愿意见他,万一他不顾一切的奔赴只是一厢情愿,万一……

有那么多那么多的万一。

可万一,他还是喜欢他呢?

天底下的事情,每一件还未发生的,都拥有着无穷无尽的万一。可如果不敢做,不去做,心底真正期盼的那个万一,便永远只是万一。

沈独想,有什么好怕呢?

最坏也不过就是这样了。

“啪嗒。”

于是还是踏了上去,转过两步来,便望见了那一道熟悉的身影。

四周依旧是堆得高高的陈旧经卷,中间置了一张普通的长案,两摞经卷叠在一旁,却有两本泛黄的经卷被人翻开了摊在案上。

僧人便盘坐在蒲团上,埋首誊抄经文。

衣袂雪白,坠在地面,被窗外透进来的那一方天光照着,好似也在发亮。

他知道他进来了。

沈独也知道他知道他进来了。

只是这时候站在后面看着他的背影,又有一种千言万语都归于了静默的感觉。

山不言,水不语;你不言,我不语。

默立了良久之后,才走了过去,看着他依旧誊抄经文的修长手指,还有落在纸页上那好看的字迹。

沈独忽然就低低笑了一声。

他问他道:“我来了,你却不搭理,是想要我走?”

对他的到来和疑问,善哉似乎半点惊讶也没有,执笔的手不过微微一顿,也不回头,便笑:“顾昭此人,颇值深思。”

从来只听过旁人用痛恨或者惊羡的口吻提前顾昭,评价他的话也大多走两个极端。妖魔道的骂他阴险卑鄙诡计多端,正道的夸他足智多谋光风霁月。

可这样举重若轻的,还是头回听。

沈独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只道:“他斗不过你。你除了我,无所欲求,可他还有野心。”

僧人便不言语了。

沈独的脑袋长在脖子上,也不是都没用的。

早在顾昭将杀生佛舍利制的药端给他喝的时候,他便已了然和尚的“算计”。

“说过让你不要走,偏偏你打了诳语,骗我哄我,最后还是一走了之,跑回这劳什子的天机禅院,拿什么杀生佛舍利。且又故意没救姚青。你是把我看得太清,知道我一定会铤而走险去找顾昭。之后得了舍利,又直接让人送到蓬山……”

“姓顾的怕都要被你气死了。”

“和尚,你说你到底是罪人、出家人、聪明人,还是那坐收渔利的渔翁呢?”

沈独长身跪在了他身后,伸出手去环住了他的腰,把脑袋搁到了他肩膀上:“问你话呢,你说你到底什么人?”

“什么人也不是。”

经文是抄不下去了,善哉叹了一口气,轻轻搁笔,转过头来,沈独那一张苍白的、还沾着点伤痕血污的脸,便近在眼前。

还有那含着些微笑意的唇角。

他眉眼一低,便自然地亲了他的唇角,待唇分时,才想起自己不该在业塔中做这等事,于是莫名笑了一声,淡淡道:“只是你喜欢的人。”

沈独一下红了眼。

只是在秃驴面前他总嘴硬也不肯认输,便强嗤一声,声音有点哽咽的低哑:“也是喜欢老子的人。”

善哉说不出这一刻心底的感觉,因沈独就抱着他、靠在他肩膀上,所以他轻易便能察觉出他的心跳,他的颤抖,他的紧张……

还有那张牙舞爪的喜欢。

风从外面吹了进来,一只蝴蝶在天光里飞来飞去,他望了很久,才慢慢顺从着自己本心道:“是。”

“那你是不是也知道,我一定会来找你?”

“知道。”

“你也知道我进得来?”

“知道。”

“为什么?”

“世间从无神佛,禅院都是凡人。凡人者,七情六欲皆有,喜怒哀乐也俱。翻遍佛法,寻根究底,也脱不出‘情理’二字。何况禅院诸位高僧都不想沾上你这麻烦,除我之外无人解得。”

“……这话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嗯。”

……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瞬间,沈独又好想打人,仿佛回到当初善哉平平淡淡跟他说“让你一只手你也打不过我”的时候,这他妈是人能说出来的话?!

还“嗯”?

嗯你大爷。

沈独咬牙看了他半天,满肚子都是邪火,几乎立刻想要跟他吵起来。只是抬眸触到他那温温然注视着自己的眼神,清隽的轮廓,一如初见时一般,沾染着几许让人动容的烟火气。

他说,我心,便是佛心。

所有的情绪都在这一刻消融一空,转而被一种异样的酸涩所取代,在他胸腔里蔓延。

僧人宽阔的后背贴着他滚烫的胸膛,沈独眨了眨眼,忽然便不敢看他,只是将额头贴在他挂了佛珠的脖颈上,慢慢道:“你说世间从无真正的神佛,只有一个善字。你也答应过,我不死你不走,我不想让你言而无信。我应该要留下来。可是我既不信神佛,也不信善,更不想剃成秃头当和尚……”

善哉望着窗外静默。

有一滴滚烫的泪坠在他脖颈上,是沈独垂首低眸,如烙印一般,亲吻他颈后的佛珠:“和尚,我只信你。你皈依佛,我皈依你,可好?”

该是禅院里的无忧花开了吧?

小小的一只蝴蝶,扇动着轻盈的翅膀,从这狭窄的一方窗前经过了许多次,终于飞了进来。

善哉伸出手去,蝴蝶便向他指尖停落。

这一刻,他忽然便分不清,自己到底是那停落的蝴蝶,还是那绽放的心花,只是慢慢地笑了出来。

天光透进慧眼,澄澈如琉璃。

然后听到自己模糊而平和的声音:“……好。”

蝴蝶飞进去,又飞了出来。

晴朗的天空高旷净蓝,不空山上,迟开了月余的无忧花都已盛放,将那金红的颜色堆满枝桠,仿佛在这佛顶上堆了一连片金灿灿的云霞。

业塔高耸,佛陀却只拈花而笑。

千罪万业,也不过终于一句皈依。

如此罢了。

第100章 顾昭:江湖一梦

“你、你是谁?”

昨夜下过了一场雨,阴暗的地牢里倒少了炎夏的闷热, 只是变得潮湿了不少, 以至于透出一股隐隐的霉味儿。

方晓听见了那个人的脚步声, 再一次问出了声来。

顾昭就站在地牢的过道里平静地看着他,像是透过他在看曾与他有过关联的另一个人。

只是从头到尾他都没有说话。

脚步声再起,平稳且平缓。

自不空山前那血色的一役之后, 方晓还未得到妖魔道那一位姚右使的庇护,便被一伙人抓了起来,夺走了那一柄雪鹿剑,关进了这永远不见天日的地牢中。

可他竟不知到底是谁抓了自己。

此刻听见那脚步又要离开,连日来的恐惧压抑到了极限,终于演变成了愤怒的嘶喊:“卑鄙小人!你是谁!你到底是谁?!抓我想干什么?”

空荡荡的地牢里, 只有一片回声。

顾昭的脚步从不因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停留。

从地牢出来,走过一片绿荫浓密的走廊,经过几座堆砌得写意的湖石, 一抬眼便能看见蓬山那仙境一般的景致了。

这几日来庆贺他正式执掌蓬山的客人们, 差不多已经都离开了,只有少数几个交情稍微厚些的还住在后面的客房中。

其中自然包括斜风山庄的新庄主陆飞婵。

此刻人就站在楼阁前面台阶上, 见他不知道从哪里走过来, 心里便生出几分疑惑,但只笑道:“如今可真是贵人事忙了,自打接掌蓬山之后,连要找你都要问上三四遍,先来这里等着。”

陆飞婵话里是有点嘲讽的意思的。

毕竟几个月前不空山前那一场杀戮, 实在是透出一种让人不得不怀疑的奇诡味道。

怎么算,顾昭都太清白了。

斜风山庄的事情一般都是她父亲处理的,围杀沈独当然也是,陆飞婵知道这个消息,只是陆帆知道她与沈独交好,早早便让人将她看守在了家里,不让她出去捣乱。

所以那一日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竟然不知道。

陆飞婵只知道,当日斜风山庄与天水盟的人一个都没活下来,全死了,包括她那野心勃勃的父亲陆帆和同样卓有算计的天水盟少盟主池饮。

唯独蓬山与妖魔道的人还剩下一些。

妖魔道那边陆飞婵了解不到,只知道在沈独之后继任妖魔道道主的竟然是个叫凤箫的丫头,半点武功不会;蓬山这边还能留下几个人,当然是因为有顾昭在。

事后江湖上流传最广泛的议论,是“计中计”。

说是妖魔道一开始就用沈独的行踪作为诱饵,专门引正道这些想要除魔卫道或者别有用心之辈去不空山前守株待兔,而妖魔道这边早就请了那位亦正亦邪的八阵图楼主玄鹤生帮忙,在前面几天设下了阵法与埋伏。

所以真打起来之后,结果才会如此惨烈。

便是厉害如顾昭,也身受重伤,被砍了好几剑,昏迷了好几天才醒过来。

如此妖魔道虽实力受损却也算大获全胜,斜风山庄与天水盟精锐全军覆没,却都失去了极为重要的高位掌权者,其余小宗门在一路追杀沈独的过程中也发生了巨大的损耗,所以这几个月来江湖上的势力发生了迅速的洗牌。

蓬山有顾昭,自超然依旧。

斜风山庄遭受重创,陆飞婵又是刚接任庄主之位,难免有些事情还不能操持得很好,所以难以与昔日相比;天水盟就不用说了,这一役之后彻底缩回了蜀中;倒是传言中布下了此局的妖魔道新道主凤箫与随便帮了个忙的八阵图楼主玄鹤生,大大出了一回风头,在江湖上声名无两。

陆帆殒身,陆飞婵其实并不怎么伤心。

混在这江湖上,不管站在正道这一方还是邪道那一方,最不该惊讶的便是生死之事。人随时都会死,但凡江湖人都应该有这样的觉悟。

只是某些事情她还想不明白。

如果妖魔道那边真的有这么强,以顾昭那与沈独不死不休之仇的架势,原本对沈独忠心耿耿的新任道主凤箫,又怎会轻易放过他?

她父亲和池饮都没逃过一劫,顾昭的运气便这样好?

这是怀疑之一。

在过去的几次交手里,顾昭总是要差上沈独一线的,平日看不出什么端倪来,可不空山这一次却让陆飞婵想到当初的永嘉关一役。也是这样跟沈独有关,也是这样其他人都全军覆没,也是这样只留下顾昭一张嘴随意道明黑白。

短期内发生两次,也是巧合吗?

这是怀疑之二。

且事情发生后不久,有关于什么雪鹿剑和方晓的事情本无任何消息传出,足足一个多月后妖魔道那边才称他们上一任道主沈独幡然悔悟将雪鹿剑给了方晓,让对方或者是其他人想要找他报仇的时候带剑去找他,偏偏方晓失踪了。

妖魔道倾尽全力也未能寻得他的踪迹,所以想要发动江湖上所有的力量,死马当作活马医。

但直到今日,也没人知道这方晓身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