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便变得有意思了,若妖魔道放出来的消息是真,事发之时顾昭也绝对在场,为何没有对外声张此事?

这是怀疑之三。

一身素净的衣裙站在台阶上凭栏远眺,陆飞婵凉凉笑了一声:“之前都是在宴席上虚情假意,眼下好不容易见一面,该要当面贺喜你,终掌蓬山大权了。”

“师尊葬礼方过不久,便是真执掌蓬山了,也没什么值得恭喜之处。”顾昭今日依旧是一袭青衫,声音也淡淡,“你素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我本以为斜风山庄如今事情很多,赴宴之后你就会赶回,没料想还留了下来,是有什么事情?”

“确是有事相求。”陆飞婵不是拖泥带水的忸怩性子,当下直言不讳道,“我听说前不久天目山红莲开过,得了四瓶红莲子,都落到了你蓬山手中。不知现在还留下多少?若还有的话,想要求取两瓶,拿去救人。”

救人?

顾昭都不需再问别的,只需听见这两个字,便知道陆飞婵想要救的人是谁了。

只是,他到底给不了对方希冀的答案。

当下只摇首道:“天目山的红莲子在治疗阴毒之伤上颇有奇效,统共也就出了四瓶红莲,都因要治我身上之伤入药用掉了。你若早两个月来,或恐还有。如今迟了。”

“迟了?”

这一瞬间,陆飞婵脑子里都“嗡”了一声,整个人恍惚了一下,一时竟有些不知接下来该如何反应。

她这一次来蓬山,大半便是为了这药的。

可此刻顾昭竟然告诉她,红莲子,已经没了?

“你是想要救沈独吧?”顾昭的目光落在了她原本明艳不可方物、此刻却有些苍白的脸上,“听说前不久倪千千去你庄上做客,似乎是有了点眉目,能治沈独的病了。想来这红莲子,该是药方里一味紧要的药材了。”

陆飞婵忽然就转过眼来回视着顾昭,此药是想拿去救沈独不假,只是倪千千到斜风山庄的消息极为隐秘,她曾下过严令不可泄露出去。

可顾昭竟然知道得如此清楚!

她漂亮的瞳孔微微缩紧,不由冷笑了一声:“真不愧是蓬山第一仙,神通广大,我斜风山庄在你眼底只怕跟你自家后院没区别吧?”

“……偶然得知罢了。”

因为沈独,陆飞婵与他之间素来有些嫌隙,所以对于对方这骤然冰冷的语气,顾昭也并未计较。

“可到底是得知迟了,否则知道你要,红莲子我必要为你留下的。”

“知道我要便会为我留下?”陆飞婵真觉得半句话也不敢相信了,“怕是正因为知道我要救他,你此刻才会告诉我自己手中已经没有此药才对吧?”

“陆庄主这便是误解顾某了。”

顾昭话中的称呼,忽然就变得生疏客气了起来,只是面上笑意依旧,看不出有半点变化。

“顾某一生行事光明磊落,且沈独已经避入天机禅院,再不会回到江湖,便是往日我与他有诸多恩怨,也再无追究的必要了。所以顾某手中若还有红莲子,断无必要藏私。区区一味药罢了,若能给了,救一个魔头,换回陆庄主这样的一个朋友,才是顾某心中所愿。”

蓬山第一仙顾昭,总是从容而镇定的,不管面临的是诽谤还是危难,是责斥还是暗算,少有人能看见他失态和慌乱的时候。

陆飞婵也不例外。

甚至更多的时候,你会觉得这么一个人很诚恳,总是坦然地对待着眼前的事情,有自己的原则与好恶,却又不会太让人不舒服。

包括他此刻说的一番话。

陆飞婵就算心里觉得不是很喜欢他,可听他这一番言语,竟是真的入情入理,反倒是自己确有太多不该的偏见。

这一时间,心底便复杂起来。

檐下的浓荫,覆盖了蓬山的大半,她就站在这高处向着另一头的天越楼远望,沉默了很久,才重新开口:“顾昭,其实这几个月来,我一直想要问你,沈独能顺利逃入天机禅院,当真不是你放进去的吗?”

顾昭笑起来:“你怎么会这样想?”

陆飞婵也笑了一声,似乎也是在笑自己怎么会冒出这样荒谬的想法来。

可既然提都提了,自然不妨更荒谬一些。

“因为我总觉得,旁人看到的并不是真的你。你既有‘蓬山第一仙’这雅号,且面不改色顶了这许多年,便该是个有野心的人。天机禅院的地位太超然了,连我这等没什么野心的人都想过,若有一日它要卷进江湖争端之中将会发生怎样的事情?你足智多谋、卓诡不伦,不该毫无想法。所以,一个曾罪孽深重、杀人如麻的妖魔道道主沈独,进了禅院,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顾昭听着,没接话。

陆飞婵也不看他,只用那种渺茫又怅然的神情看着更远方,轻飘飘呓语一般道:“鸡蛋要敲出一条缝来才好动。沈独就是天机禅院的缝隙,破绽,只要存在一天,便可成为有心人要对付禅院的借口。若我是个野心勃勃之心,必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放弃过往的仇恨,也要让这样一个人先进了禅院的。那个大傻子……”

“大傻子”指的当然是沈独,只是顾昭听后却失笑:“沈独可一点也不傻。”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一点呢?

只是他有恃无恐,半点不怕出事罢了。

一切都是无根由也无证据的猜测,陆飞婵说是说出来了,可不管心里怎么想,面上也不会当真:“天色不早,诚如你所言,如今的斜风山庄还有许多事情等着我料理,今天便要告辞了。改日天下会再聚。”

话说完,便别了顾昭,往台阶下走去。

只是走出去没两步,她又停下来,返身看向顾昭,对他道:“顾少山,你手眼通天,若他日再得红莲子的消息,还请一定遣人告知我一声。毕竟沈独这样的破绽,还是活着更有用吧?”

“……好。”

顾昭平静地应了下来,然后看陆飞婵慢慢地走远。

日已西斜,有了点黄昏的暮气。

顾昭绕过了回廊,推开了自己的屋门。

屋内一应摆设如他整个人给人的感觉一般整肃严谨,又透着几分淡泊的雅致。

书案上摊放着昨夜没看完的书卷,砚台内的笔墨已然干涸了大半,只留下一点水迹,一柄连鞘的雪蓝长剑便随意地搁在案头上,并未完全入鞘,剑柄与剑鞘之间泄露出几分澄净的寒光。

剑自然是雪鹿剑。

自打妖魔道寻觅方晓不成将沈独当日许下的“死诺”公之于江湖之后,无数人都在找方晓,也找这把剑,好像找到了方晓,得到了这把,就能真的主宰沈独的性命,将这一位昔日高高在上的妖魔道道主斩于剑下一般。

顾昭修长的手指从剑鞘精致的铸纹上一点一点擦过去,染着山水墨痕般的眼底,却出现了几分本不该有的惘然。

其实,陆飞婵并没有想错。

似天机禅院这般的存在,江湖上的巨擘们又有几个不忌惮?他更是忌惮很久了。

凡有野心的,都想要动它一动。

但无论如何,他都是蓬山第一仙,是这江湖上人人称赞的正道,又怎么能无缘无故针对天机禅院?

所以要师出有名。

沈独就是这个“名”。

这些陆飞婵都猜到了,或恐也以为他这一位蓬山第一仙顾昭,就是幕后的真凶,是从头到尾操纵这一切的人。

只是她该猜不到——

任他有多“足智多谋”“卓诡不伦”,也不过就是这局中一只“螳螂”罢了。

“天机禅院,慧僧善哉……”

微微闭了眼,顾昭再一次默念了这个名字,只有一种无端端的压抑涌上心头,让他心底的戾气慢慢滋长。

那能救沈独性命的杀生佛舍利,被这个和尚直接从天机禅院送到了蓬山,且指名道姓要交给他!看似只是要救沈独性命,从此待在业塔,再也不理会外面的事情。

可事实上,外人当时根本不知道沈独就在蓬山!

这一位慧僧,不仅知道,还直接让人将舍利送来了……

他分明是笃定沈独知道了会不顾一切去禅院找他,也分明是看穿了他的野心,故意将沈独这个破绽摆在了他的面前!

一头是追逐了半生的野心,一头是还未明细的感情,鱼与熊掌不可得兼。

所以即便他气得发疯,也只能择其一。

大好的机会就在眼前,只要沈独活着进了天机禅院,就是破绽,他的野心逼迫着他放弃沈独,还要力保他进入禅院……

沈独说,你心里一定把“情”这个字,看得很重吧?

沈独说,若把你衣服扒下来,能看到几道疤?

沈独还说,你赢不了他。

顾昭想着,忍不住笑出了声来,只因为当初不服,现在却毫无反驳之力。只是他并没有输在任何才智与洞见上,输只输在——

在喜欢沈独之外,他还有野心。

除开沈独,善哉无欲无求,可他还有所欲有所求。

“啪嗒”一声轻响,他轻轻掀开了书案上一只方方正正的小匣子,里头立着两只剔透的琉璃瓶,隐约能看见瓶中所盛的一粒粒红莲子。这本是能放下四只琉璃瓶的小匣子,只是此刻右侧原本该放着另外两只瓶的位置除却两个浅浅的圆形凹痕之外,空空如也。

顾昭忽然就觉出了那种寂寞。

一种江湖上终于没了沈独的寂寞。

野心之外,沈独第一。

私底下的时候,这人总是骂他虚伪狡诈,比邪魔更邪魔,笑江湖上的人都瞎了眼,竟把他这样一个人称为“蓬山第一仙”,若有一天他面具掉了,众人醒过来,怕才精彩万分。

可顾昭并不这样想。

有时候江湖上的人不是看不明白,只是刀光剑影、尔虞我诈久了,反倒会对某些美好的东西生出希冀,便是有一日像陆飞婵一样察觉了它不堪的端倪,也只会轻描淡写地略过,为心里某一处留下余地。

正?

邪?

顾昭轻轻地一松手,任由那匣盖落下,重新合拢,只想起那被他关在地牢里的方晓之前问他的那句话来。

“我到底是谁……”

他谁也不是,不过这江湖武林、好梦一场罢了。

第101章 裴无寂:夜尽间天崖

最近的妖魔道,颇不平静。

按理说不空山前那一役之后死伤之人甚众, 道内精锐几乎都交代在了那边, 又正值江湖上争端不多都在休养生息的时候, 日子应该很好过才是。

可事实,偏偏截然相反。

自打那一位三脚猫功夫的凤道主上任之后,妖魔道上上下下, 不管是管辖着堂口的堂主护法,还是间天崖上负责巡逻的小喽啰,突然就深切领会了“水深火热”这个词的真谛。

如果说,当年的沈独是靠超绝的武力与残忍的杀戮征服了整个妖魔道,那么凤箫靠的……

大约是,天马行空?

昨天把人马按照地域进行划分, 今天就下令开始开地下钱庄,后天还给他们请了据说很有名气的大儒讲课……

一群一只手就能捏死的大汉,小孩子一样规规矩矩坐在夫子的课堂上听课听到睡着, 然后被戒尺敲醒……

那叫一酸爽!

简直让人提都不想提!丢人!

反正谁也闹不明白这一位新任的凤道主要干什么, 偏偏她背后有姚右使撑腰,据说还有八阵图那人嫌狗憎的玄楼主外援, 早在不空山一役的时候就搞死了正道那么多人, 他们便是心中有十万分的愤怒也不敢表示出一分来。

也只有这时候才能感觉出来——

谁他妈当年眼瞎说沈道主是魔鬼的?这个才是真正的魔鬼啊!

无数人被折腾得哭爹喊娘,梦里都是新任凤道主那扑闪扑闪的长睫毛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于是又吓得醒过来。

裴无寂倒是不知道这些。

自打那一日出了天机禅院、下了不空山,被沈独赶走之后,他便真的没再出现在他面前过, 更没有再去插足过江湖上那些是是非非。

信马由缰,他去过了很多地方。

沈独告诉他,外面的天地很广大,也有着很多很多有趣的人,也许能让他拥有新的心境。

他去了,也看过了。

然后才知道:他的沈道主是个骗子。外面的天地的确很广大,也有很多很有趣的人,只是再没有一个地方有间天崖孤月亭那样好看的风景,也再没有一个他喜欢的、叫做“沈独”的人。

所以走过半片山河,裴无寂还是回到了这里,拎着酒坛子,坐在间天崖最险峻的地方喝酒。

山风凛冽,衣袍暗红。

酒的味道很厚,只是喝再多,心里也没半点醉意。

凤箫和姚青知道他回来了,但严格算起来他当初走的时候,沈独并没有把话说得很明白,更没提拔过别人顶替他的位置成为间天崖左使,所以他其实还算是妖魔道的人,当然不能赶他走。

事实上,她们也没有要赶他走的意思。

只是闲了有空便过去看看他,姚青一般是陪着凤箫去,冷僻的性子不很爱说话,都是凤箫满嘴抱怨叽叽喳喳个不停,裴无寂基本不搭理。

今天,她们也来了。

人还没到声音就先传过来了。

“写了那么多信过去,道主怎么总是不回啊?姚右使,你说是不是禅院那些老秃驴把信扣下来了,没给我们道主看呀?真是太坏了!”

“……可能吧。”

“对了,听说那个姓顾的现在成为蓬山的老大了,没什么动静吧?”

“没有。”

“那咱们这边呢?那个什么方晓,找了那么久了,消息也都放出去了,可总是见不着人。”

“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

“对哦,毕竟江湖上有那么多恨我们道主想让他死的好人,可不想让他死的坏人也不少。道主嘛,当然是好端端活在天机禅院才叫破绽,死了就不好算计了。”

“当心脚下。”

“摔不着,都走多少回了。不过吧,姓顾的到底还是太狠了,那个陆帆虽然让人讨厌,但怎么也算他同道吧?居然一掌就给拍死了……你说,他们真不是有仇吗?”

“可能吧。”

……

要随时接上凤箫的话显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一路从寒绝顶走过来,姚青耳朵都要长茧了,陡然生出一种“干脆一巴掌把新道主拍死在悬崖上”的冲动。

凤箫却似半点没有察觉。

她今日穿着一身绣了十六天魔图纹的紫袍,只是走起路来还是小女孩一样地轻盈,一面走还一面说话。

“说起来我昨晚去你房里找你,但没看见人,那么晚你干什么去了?”

姚青脚步顿时僵了一下,但片刻后就恢复了正常:“下面堂口临时有几位堂主要议事,所以去处理了一下。”

“是吗?”凤箫似乎只是随口一问,也没怎么放在心上的模样,“我还以为是因为道中重新划了派系,所以收拣了崔先生的遗物,要你去处理呢。”

“……不是。”

姚青的神情少见地有几分不自然,隐隐透出一点怅然来,迟疑了一下,还是否认了。

前面已经能看见裴无寂的身影了。

凤箫的脚步便忽然一停。

她好像是一下想起了什么,“哎呀”了一声,一拍自己额头:“糟了,不提这个我都忘了。之前周堂主从斜风山庄回来好像探到了点跟倪姐姐有关的消息,好像过一会儿就到。”

“倪千千?”姚青那英气的眉眼立刻挑了起来,心底忽然燃起了几分忐忑的希望,“那说不准是有药方的消息了。周堂主的为人处世你好像不喜欢,还是我赶紧下去候着吧。”

“哼,姓周的可不待见我!”凤箫琼鼻一皱,哼了一声,向她摆手,“但还是道主性命事大,你先去吧,但一会儿一定记得来接我,这里这么高,我怕摔。”

“是。”

姚青嘴角一抽,应了一声,连忙回身去了,没一会儿便没了影子。

凤箫就看着她身影消失在险峻的山道上,方才任性可爱的表情也跟着消失,变得平静下来。只是在她重新转过身,朝裴无寂走过去的时候,又成了那个让人熟悉的少女。

裴无寂还在喝酒。

凤箫背着手走过去,停在他面前:“喂,我之前跟你提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

“你已经有了姚右使,还要我做什么?”

裴无寂往日与凤箫素来不很对盘,如今或恐是因为沈独已经不在这里,所以反而能说上一两句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