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老夫人又哭又骂,一下子把上好的官窑茶盅摔在地上:“你说!奉直到底做了什么事?让你下这样的狠心来打他?我知道你向来不待见他,难道奉纯是你的亲儿子,他就不是你的亲儿子!既然他碍了你的事,干脆生下来就送人算了,说不定人家还当宝贝似的养着,也不至于受这样的痛打!”

一看母亲不顾下人在面前,说出了这样的重话,于文远长叹一声,喝退下人,关上门,扑通一声跪在母亲面前。

“儿子今天气着母亲了,多疼奉纯一些是因为他自幼失去了亲娘,奉直也是我的亲儿子,我虽平时对他不够关心,但也不至于嫌弃他,今天若非气极,也不会将他打成这样,请母亲消消气,听儿子解释。”

于文远重跪在地上泪流满面,曾经清秀儒雅的他也已经两鬓斑斑。看儿子这样,于老夫人的冲天怒气也消散了大半。

“哎,你也是有孙子的人了,这几年身子骨也不大好,别动不动就跪的,坐起来说话吧。”

于文远不肯起来,擦擦眼泪慢慢道来。

“儿子年轻时荒唐,为一己私情长年离家不归,使母亲膝下荒凉,无人孝敬,自己也无心仕途和家族事务,只依靠祖宗恩荫的爵位聊以度日,若大的家业全凭夫人打理。今年岁渐大,守着侯爷的闲职,仕途再无建树,在朝中也无依傍,连累奉纯自幼聪明好学,又是侯府嫡长子,堂堂进士出身,入仕已经八年还是无权无势的从七品太常博士,岳父家也无所倚傍。万般无奈只得寄希望于奉直身上,今尚书省左仆射凌敬敏大人膝下有两女,嫡女凌意欣乃皇三子瑞王正妃,庶女凌意可年十七岁,凌大人看中奉直才貌,又是嫡子出身,不嫌弃我无权无势,愿以次女配奉直。

“你疯了!我家奉直乃是堂堂安靖侯府嫡子,岂可娶一庶女做正室?她虽是宰相之女,生母却贱为陪嫁丫头,你这不是叫奉直蒙羞吗?这几年我也老了,你妻子也是中用之人,我也懒得再管家中之事,奉直的婚事原该由你们做主,可是也该让我知道是谁家的女子配奉直,竟然如此草率订下他的终身大事!”于老夫人差点气昏过去。

于文远上前一步,扶着老母亲的膝盖,急忙说道:“母亲勿急,容儿肺腑之言!母亲不知,今皇上几次言及世袭之家再未建功却耗费朝廷良田巨资供养,日渐流露嫌弃之心,儿以为,他必会除去部分无权无势的异姓王侯,我于家倍受朝廷冷落多年,到时可能首当其冲,不但荣华富贵不保,可能还会满门招祸。儿每日忧戚,再三思量,只有依傍朝中权臣才能保住爵位和富贵,凌意可虽是庶女,可是凌相子嗣艰难,只有一子二女,除过瑞王妃,其作子女都是妾室所生,凌家上下奉若至宝,根本就不计较什么嫡庶,凭心而论,如果凌家二小姐不是庶女出身,以凌相的权势,又怎会轮得上我家?”

于老夫人不等于文远再说下去,腾地站了起来:“莫非奉直不肯和凌二小姐结亲,你才如此狠的打他?他年幼不懂事,慢慢劝来就是,你怎能下得此手?”

“母亲不知,奉直大半年游学在外,尚不知和凌二小姐订婚之事,他借口大丈夫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出去游学,却带回蜀郡一商贾女子私奔而回,这岂不是让于氏满门蒙羞吗?若被女家告以拐带良家妇女这罪,他一生可就完了,说不定被皇上以此为借口,夺去我于家侯爵之位,这个逆子,气死我了!”

听闻真相,于老夫人惊得目瞪口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母亲,当今圣上渐渐年老体弱,几个皇子都在不顾一切地争夺储君之位,瑞王内有岳父凌相支持,外有舅父怀化大将军卢烈鼎力相助,将会是最有希望夺得储君之人,奉直若攀上这门婚事,必然前途无量,我于家也有所依傍……”

于老夫人从震惊中醒过来,脸色渐渐凝重起来,眼神凌厉地看着儿子:“瑞王最有希望争得储君之位,只是你的想当然而已,结果到底如何,还由皇上说了算!你一心想依附权势,可知这正是皇子争储的关健时候,若跟错了人,我于氏一族将万劫不复!不行,这样风险太大,我不能眼看着你陷于家于万劫不复之地。奉直绝不能娶凌相之女,我们就把奉直和蜀郡女子的事情宣扬出去,凌家必不堪被人嘲笑主动退婚,我于家一定要在争储之事中保持中立,不投靠任何一方,虽不能满门荣耀,可也不至于带来滔天大祸,只要不做大的错事,必能保住世袭富贵,这样才是长久之计呀!”

“母亲!凌相手腕刚强狠毒,若此婚事不成,将来瑞王夺得储君之位,他掌得朝中大权,必要对我凌家下手,此婚事已成骑虎之势,那个蜀郡女子,说什么也不能在此时进门!”

于老夫人长叹一声:“我已经老了,你强行如此,我也无可奈何,只希望于氏祖宗保佑,一切事情如你所愿!只是那蜀郡女子虽然做下如此淫奔之事,你也不能把责任全部推到她身上,奉直脱不了干系,千万不可逼之太甚,令父子反目,慢慢想个两全之策。你去瞧瞧你媳妇身体怎么样了,这么多年,于家全凭她支撑,你对她太过份了!你若早点从往事中清醒,致力于仕途经济,我于家何至于落到要娶庶女为正室的地步!不说了,你身体也不好,早点休息吧,我去看看奉直。”

第一卷 长相依 四、往事

于夫人已经醒了过来,问明儿子的伤情之后,既恨丈夫狠心,又心疼儿子挨打,还气他竟敢私带女子回家,痛苦和气愤之中,也不去看望他,打发了前来探望的丈夫,下令不许任何人打忧,喝过汤药之后,半倚在锦褥上,陷入了痛若的往事之中。

这个于文远明媒正娶的嫡妻,安国公府的嫡长女,因为生来的养尊处优,岁月在这个四十岁的女人脸上并没有留下多少痕迹,端庄而略有几分刚硬的轮廓显出了世家嫡女和侯门主妇的气势,可是眼中的沧桑和沉静,却无意中暴露了她一生的不快乐。

十五岁那年,豆蔻初绽,沉静大气、容貌端丽的韩月洁的蒙着红盖头进了于家的门。新婚之夜,宾客散尽、喜娘退下,独留少女情怀之开的她惴惴不安而又娇羞万分地独坐在满目红色的洞房之中等待夫君的到来。

早在于家下聘之际,她在奶娘的帮助下,偷偷躲在帘幕之后,看过未来的夫君于文远一眼。

年少的他长身玉立,清秀儒雅,风度翩翩,只是眼神中有一种说不出的落寞和寂寥。

她情怀初开的心一下子就为他打开了,认定他就是今生的良人,对陌生的侯府和未知的婚姻生活不再那么恐慌,相反还有一种暗暗的期待。

终于,她和他拜了天地、入了洞房,蒙着红盖头的她端坐在洞房里,羞涩而不安,不知他揭开盖头会是什么样的神情,会不会喜欢她?这让青春端丽的她开始恨自己的美不够倾城倾国,担心他会对自己失望。

可是她一直等啊等,凤冠压得她头痛无比,一成不变的姿势坐得她腰酸背痛,也没有等到她的夫君。

一直到后半夜,老夫人派人来通知说侯府突遇急事,她的夫君、年轻的安靖侯要离开几天去处理,让她先安置。

在那一刻,一个芳心沉到谷底,这是他和她的新婚之夜,即使他再忙,也应该前来揭开她的盖头,和她喝了交杯酒,再去处理急事,那怕他只来告诉一声,她也宁愿等他一生一世。

可他没有,原来她是他不情不愿娶进来的。她终于明白那唯一的一面,为什么他眼里竟全是落寞和寂寥,因为他不愿意这桩婚事的,他是不情不愿来她家下聘的,娶她的原因,大概只是无法违背年轻守寡的母亲。

整整一夜,倔犟的她痛苦万分,假如她没有爱上他,只是一个从不知情为何物的新嫁娘,她也不会如此痛苦,明明看到的是一生的春光明媚,可是握到手的却只有秋意凄凉。

可是自幼受过的严格教养和国公府嫡长女的骄傲不允许她哭,甚至人前不流露出半点不满。

在满心凄凉之下,她依然端庄文雅地赏过了前来传话的仆妇,并请她向老夫人致谢,然后就这样顶着盖头坐了一夜。

陪伴她的只有忠心耿耿的陪嫁丫头青云,她一直默默地流泪,心里为小姐难过,也为自己难过。

陪嫁过来,注定做他的通房丫头,既然他的心里连小姐也没有,自己又算得什么?

静静地想了一夜,因着自幼受过的良好教养和天生的大度,让十五岁的韩月洁想通了。

也许他真的有事,也许他另有心爱之人,但只要他善待于她,真正视她为嫡妻,她就要一心一意做个相夫教子的好妻子,丈夫就是天,越高贵的女子就越躲不过和别人分享丈夫的命运。

第二天反而是她安慰了为她受冷落哭得双眼通红的青云,早早令人梳洗打扮的端庄喜庆,恭恭敬敬地给于老夫人磕了头请了安,然后每天晨昏定省,小心侍侯,言行端庄地恪尽新妇的本份。

于文远父亲去世的早,于老夫人只有一个独子,另有一个庶女早已出嫁,膝下荒凉,她的沉静和大气赢得了于老夫人的真心喜爱,视她如女。

可是三天到了,到了回门的日子,于文远依然无影无踪,整个于家都笼罩在谣言和不安之中,她走过之处,时时能看到下人们同情的眼光,暴露了于家有她不知道的秘密。

可是她依然恪守本份,派人请示过老夫人,带着青云,在于文远一个远房堂兄和堂嫂的陪同下,精心打扮,光彩照人回了门。

整整一天春风满面,唇边眉梢堆着笑意,应付着一个个不怀好意、暗含讥讽的姨娘、婶娘和庶妹、堂妹,用她强做出来的幸福,安慰着暗自嗟叹的母亲和怒气隐隐的父亲。

疲于应付一天,回到侯府,夫君还是没有回来。她就象散了架子,才发现不幸福的她回娘家已经成了一种沉重负担,还是在这里好,她只要恪守本份就好,不需要刻意装做幸福的样子。

暂时家里的主人只有她和于老夫人两个,于老夫人又是真心喜欢她,至少她不用象在娘家一样整天提防这个、提防那个。

至于夫君,他总会回来的,自己这样一心一意为他着想,相信那样一个清秀儒雅的人会善待自己。

想通以后,她心里顿时卸下了重担,越发端庄守礼,也赢得府里下人的尊重。

一个多月过后,她正陪着于老夫人说话,她的夫君终于回来了,满目沧桑、憔悴不堪、虚弱至极,怀里抱着一个婴儿。

进门以后,只瞥了她一眼,就那一眼,她就僵住了。那是他第一次看她,她清楚地看到了其中的恨意和凉薄,顿时就象衣衫单薄地站在了冰天雪地里,整个身心再无一丝暖意。

她清楚地记得他扑通一声跪在于老夫人面前说过的话:“娘,孩儿不孝,此子名于奉纯,乃孩儿亲生骨肉,他就是孩儿嫡长子,他的娘美丽温柔,虽然已经死了,永远是孩儿最心爱的女人,她就是孩儿嫡妻,望母亲成全!若不容于母亲,孩儿情愿不要这安靖侯之位,立刻带着他离去,也不让他成为于家上下的眼中钉!”

于老夫人那时还是一个中年妇女,早年守寡将她磨练得察颜观色、精明能干,委屈的儿媳、悲痛的儿子、失母的幼孙,都在等着她做主,她谁也舍不得得罪,谁也舍不得失去。

“儿呀,你来回奔波,已经疲惫之极,孩子年幼经不起奔波之苦,你先去洗个热水澡,吃过饭好好睡一觉,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王妈,你照顾孩子有经验,去和香草小心照顾着,明天托人找几个靠得住的奶妈,不得有半点闪失!”

见母亲没有反驳自己,名义上的妻子也没有出言反对,疲惫至极的于文远点点头,同意了母亲的安排。一场冲突在于老夫人的四两拨千斤中化解了。

可是韩月洁眼中却只有丈夫那恨意而凉薄地一瞥,和于老夫人看向那幼儿时眼中强行掩饰的欣喜和慈爱。

如果不是顾全她的感受,恐怕早就抱到怀里千疼万爱了。这也难怪,她年轻丧夫只有独子,日夜担心儿子有不测自己老无所依,今得男孙,又怎能不喜极,至于他的生母是谁又有什么关系。

他们是至亲的祖宗三代,血肉相连,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如果说此时要有人做出牺牲,那只能是她韩月洁,她是四个人中最不重要的一个。

韩月洁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夫君抱着与别的女人生的儿子,辞别母亲下去休息,她的脑子一片茫然,木然地告别了婆母,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膝下荒凉已久的于老夫人沉浸在突得男孙的喜悦中,冲淡了对韩月洁的同情,安慰了她几句,就带着人去家祠里烧香告慰祖宗了。

接二连三的打击已经让韩月洁心里累极,她什么也不愿再想,在青云的服侍下沉沉睡去。

第二天没人叫醒她,她就这样一直睡着,直到第二天下午,老夫人派人来传她。

她以为会见到于文远和幼子正承欢于老夫人的膝下,叫她去只是为了告诉她必须得接受这个不得已的事实。

她去了以后,却只有老夫人一个人,已经秉退了所有的仆从,看着老夫人信心满满的样子,她分明已经说服了儿子,想和她单独谈。

韩月洁一如既往恭敬地行过礼,坐在下首,淡淡地看着地面,再不开口。

于老夫人叹了一口气:“孩子,不要怪我偏心,我也是没办法的事。文远已经同意了,下来就看你的意思了,当然如果你坚决反对,我也不会强迫于你。可这就是我们女人,特别是世家女子的命运,我这样做,于你于大家都是最好!按照国法,成亲之后文远就可世袭安靖侯的爵位,到时你就是堂堂正正的安靖侯夫人,再加上膝下有子,你的地位谁也无法动摇,你要理解我的一片苦心!”

韩月洁明白了老夫人的意思,却仍然不开口,静等下文。

原来她是想把于文远与别的女人生的儿子抱养到她的膝下,这样做既如于文远所愿给了私生子嫡长子的名份,也不算亏待于她。

因为儿子是一个女人在婆家安身立命的根本,她刚新婚就有了这个根本,即使以后生不出儿子,以于文远对幼子的喜爱,也绝不会动摇她的地位。

何况幼子生母已亡,再不会有人同她争丈夫、争儿子,想必这个主意已经得到了于文远的同意,因为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可以让私生子名正言顺有了嫡长子的身份韩月洁心里暗暗冷笑,以为她是傻子吗?她是世家大族嫡女,岂能不明白其中利害。

此子成了于家嫡长子,那么以后安靖侯世子的位子还不是他的?安靖侯府若大的家业还不成了他的?

如果她韩月洁以后有子,只能算是嫡次子,就无权得到安靖侯世子的位子,子子孙孙就成了旁支远系,不但享受不到世袭罔替的富贵,还要仰人鼻息过活。

那个女人夺去了丈夫的爱,虽然她已经死了,可是又有谁能和死人争宠?那恨意而凉薄的一瞥象尖锐的冰刀扎在她的心上,冷且痛。

现在她的儿子竟然还要抢去自己儿子的位子,她青春年少,谁敢说她以后生不出儿子?可这一切,从于老夫人嘴里说出来,就好象处处为她着想一样,韩月洁再也遏制不住心里的恨意。

于老夫人仿佛查觉了她的想法,拍拍她的手:“我知道你心里的委屈,可目前这样也是为了稳住文远的心,他年轻气盛,如果真的一怒之下带着奉纯离家,你说我们两个女人守着这么大个家有什么希望?只要他肯留下,等你有了自己的子女,那时再慢慢谋划。安靖侯府世子的位子非同小可,不但族里要同意,还要上报朝廷,你莫要担心,只需恪尽人妇及嫡母本份,相信日久以后,文远必能体谅你的苦心,我也会为你做主。”

韩月洁无可奈何的听从,接受了无法改变的命运,从此更加恪守本份地孝敬婆母、侍侯丈夫,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奉纯,在苦守七八年的空闺后,也终于赢得了于文远真心的尊敬和爱意。

原以为守得云开见日月,从此夫妻比翼,恩爱白头。可是奉直出生后,于文远却因为担心奉直会威胁到奉纯嫡长子的地位,更担心她会生出更多的嫡子威胁奉纯的地位,对她敬重有加,情爱全无,韩月洁再此衾寒枕单,空闺寂寞,对丈夫彻底死了心。

十八年来守着儿子苦挨岁月,替妻妾成群的丈夫打理着于家若大的家业,为的就是有一天儿子得到安靖侯世子的位子。

自己输给了那个女人,奉直不能再输给她的儿子,那怕奉纯是自己亲手养大的,总归是隔肚皮如隔万重山,何况奉直出生后,于文远担心她会加害奉纯,对她百般提防,不许她和奉纯再有任何来往,十几年来,母子感情如同路人。

如今奉直好不容易攀上了凌相这棵大树,以凌相的手段,安靖侯世子的位子一定是奉直的。

可是到了两家谈婚论嫁的关键时期,奉直竟然做出这样的荒唐事情,还为了那个蜀郡女子欺骗自己,说什么大雪封山,大过年的也不回来,只为守着那个蜀郡女子。

欺骗自己是小事,如果激怒凌相,婚事泡了汤,以于文远的态度,安靖侯世子的位子就很难再落到奉直头上了,自己二十多年的忍辱负重和经受的种种委屈和伤痛,不是全落空了吗?

想到这里,韩月洁再也坐不住了,她匆匆披上外衣,在丫头仆妇的簇拥下去找奉直了。

第一卷 长相依 五、母子(一)

奉直已经清洗干净伤口并上了药,大概因为在床上养伤不方便照顾,此时正趴在软榻上,盖着一张轻软的丝被,虽然强忍着不呻吟,可是依然痛得脸色苍白、眉头紧皱。

丫头嬷嬷们还算尽心,屋里燃了安神静心的熏香,碳盆也红红的,桔黄的烛光闪烁着,一室暖意。

看到于夫人进来,奉直侧过脸满含乞求地叫了一声娘,就痛得冷汗淋漓,于夫人看着儿子的样子,心里又痛又恨,一想今天来的目地,她强忍住眼泪,坐在一旁思量着该如何开口。

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奉直表面上大方开朗,懂事知礼,其实因为亲生父亲长期的冷淡,他是个内心非常敏感而倔强的孩子,今天如果话说得不合适,不但不能改变他的想法,可能还会造成母子反目。

奉直的奶娘严妈在一旁边抹泪边给奉直擦汗,看到于夫人进来,扑通一声跪下哭了:“夫人,公子长这么大,还没受过这么大的苦,刚才老夫人来了,哭得跟什么似的!老爷怎么下得了手啊!嫡亲的儿子呀!”

一声“嫡亲的儿子”提醒了于夫人,想到今天来的目的,她沉着脸喝令:“你们先下去,我有话和公子说,严妈你守住门口,任何人不得打扰!”

严妈看她满脸严肃,不敢多言,敬上茶就带着丫头小厮们退下了。

“娘,儿和若水情投意合,愿一生不离不弃,请娘成全!爹爹向来不大喜欢孩儿,孩儿唯有依靠娘成全我们了!”

一句“爹爹向来不大喜欢孩儿”让于夫人满腔恨其不争的怒火瞬间消退,代替的是深深的怜惜和慈爱,往事一幕幕呈现出来。

初为人母的她,虽然无比虚弱,看着身旁娇嫩的幼子,满心的甜蜜和幸福都涌上心头,等待丈夫前来看望她们母子。

可是整整五天了,于文远也没有踏进她的房门,就连时时粘着她的奉纯也不见踪影,每天来探望她们母子的于老夫人含糊其词,只是不停地安慰她,同时送来大量的补品。

她猜测着,不安着,不好意思问别人,只好让已是于文远通房丫头的青云去打听,青云一遍一遍打听的结果却是于文远公务繁忙,抽不开身,等有空就会来看望夫人和二公子。

终于有一天青云不忍心看她痴痴等待的样子,含着泪告诉她:“夫人,不要再等侯爷了!那天侯爷听说夫人生了一位公子,就转身去看奉纯公子了,说什么也不肯过来,还让人带走奉纯公子不许再来找你,老夫人再怎么骂也不顶用!”

眼泪簌簌的落下,原来自己的儿子一出生,就成了亲爹的眼中刺、肉中钉,自己又重新成了弃妇。

“夫人,月子里千万要放宽心,可不敢哭落下了病根。以后有小公子陪着你,总算终生有了依靠,你一定要想开些,你可是小公子唯一的依靠!”

青姨娘不忍,跪地使劲磕头哭求着。

那一刻,仿佛又看到当年于文远那恨意而凉薄地一瞥,一颗心冷极痛极!终于明白,他的心里从来只有那个女人和她生的儿子。

自己的孩子也是他的亲生儿子,嫡亲的儿子,因为可能威胁到奉纯的嫡长子地位,就成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一年多的夫妻恩爱原来都是假的,只是对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全心全意付出的感激而已。

一旦她和奉直威胁到那个女人和她儿子的利益,就立即露出了冷酷的一面,要想和她一直夫妻恩爱,除非自己一直都生女儿,或者干脆不生,一心一意以奉纯为主,绝对不能威胁到奉纯的嫡长子地位。

这么多年来,仿佛奉直是个拖油瓶一样,于文远从没关心爱护过他,满月贺仪也草草举行,就连奉直的名字也是于老夫人起的。

而自己重新又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长夜寂寥,独守空闺,于文远一个又一个侍妾纳进了家门。

那一年春暖花开,奉直才丫丫学语,看到刚刚外出归来的于文远,脚步蹒跚地走过去,抓住他的袍角,仰起天真可爱的小脸:“爹爹抱抱!”

于文远喝了一声:“严妈!把小公子抱进去!”,就看也不看奉直一眼,牵着已是少年的奉纯走了,只留下泪流满面的她和哇哇大哭的奉直。

想到这里,于夫人顿顿心神:“奉直,你可知道为什么从小到大,你的爹爹从来就没给过你一张好脸,你可知道他为什么对我们母子从来都是不闻不问?”

奉直想起爹爹对其他兄弟姐妹的关心和对自己的冷淡,想起懂事以来母亲的郁郁寡欢,惊讶狐疑。

“儿子也不明白,为什么从小到大爹爹就不待见我,就象这一次,如果是大哥做了同样的事情,爹爹未必会象对我一样狠得下心。每次看到爹爹很疼爱大哥和弟弟,就是对妹妹这个庶出的女儿也喜欢得很,奉直心里就很难受,小时候还偷偷哭过几次。懂事以后常常想问娘,又怕惹娘不开心,问奶娘她不肯说,我就一直强忍着,后来也就想开了,只要有奶奶和娘疼我就行了。今天娘这么说,莫非奉直不是爹爹的亲生儿子?”

“如果你不是他亲生骨肉,那怕他打死你,娘也认了!虽然他一直以奉纯为嫡长子,其实奉纯只是一个私生子而已,只有你才是他唯一的嫡子!也是娘唯一的骨肉!”

“那大哥?难道他不是你的亲生儿子?既然我是爹唯一的嫡子,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奉直惊呆了,奉贞是青姨娘生的他知道,娘只是担心她因为生母是通房丫头而被人看不起,所以自幼养在身边,而大哥奉纯,他一直以为是母亲亲生,只是因为父亲对两个儿子不能公平对待而导致母子兄弟离心。

“你也成人了,娘不想再瞒你了,今天我就全部告诉你吧。”

奉直忘记了疼痛,听母亲慢慢诉说着二十多年前的往事。

二十多年前,于文远才尚是一个十八岁的青年,清秀儒雅、才华横溢,考中进士以后,去河北大名看望几年未见的恩师陈清思。

谁知去了以后,恩师已经病重,师母也离世多年,只有独女陈如玉守着病父,于文远是一个多情多义之人,早年丧父与恩师情同父子,当时就留了下来,如同亲子一样照料着恩师。

他的师妹陈如玉是一个美丽温柔的才女,两人一起尽心尽力照顾着陈清思,闲时吟诗做对,渐渐情投意合。

看出了女儿和爱徒的情意,正担心自己离世之后女儿无所依傍的陈清思喜不自禁,问清于文远尚未定亲之后,病重的陈清思决定遂其所愿,离世前亲眼看到爱女和爱徒喜结连理。

于文远立即让人送信向于母秉明此事,可是恩师的病情已经不能耽搁,来不及等于母同意,更来不及等于家下聘,陈清思就以恩师如父的身份,请来当地名流证婚,亲眼看到两人入了洞房,几后天,心愿已了的陈清思撒手人寰,办理完恩师后事,于文远正准备带妻子返乡之际,于母的回信到了。

世事难料,于文远离家以后,曾经无人理睬的安靖侯府孤儿寡母,因为于文远考中进士前途无量,再加上才貌出众,世家权贵纷纷提亲。

于母生怕娶妻不淑误了儿子一生,想方设法找人打听,终于得知安国公韩颂义嫡长女韩月洁娴雅端庄,善于治家,就等不得儿子回来,正式订下了这门亲事。

谁知那边儿子却已奉师命成亲,一边既成事实,一边是国公府再无退婚之礼,于母两难之下,决定命儿子带陈如玉回府为屈为妾室,然后迎娶韩月洁为妻。

可是陈如玉出身,美丽过人,自幼饱读诗书,承父命拜过天地嫁给于文远为妻,家乡中人也都知道她是安靖侯府世子的妻子,将来的侯爷夫人。

现在惊闻要她屈身为妾,竟然宁死不从,宁愿独居娘家守着父母灵位到老,甚至出家为尼也不去侯府做妾。

于文远被突出其来的变故弄得痛苦不堪,一方面不能违背自幼相依为命的母亲,一方面不忍心爱的女子屈为妾室,只得一个人先赶回侯府见母亲,希望能做通母亲的工作,放弃同安国公府的亲事。

可是世族大家若非遭遇重大变故哪有退婚之礼,于文远说不通母亲,又偷偷给母亲留信离家去看望新婚妻子。

去后才知陈如玉已经有了身孕,于文远欣喜之余,安顿好妻子又返回长安向母亲秉明,希望母亲看在骨血的份上同安国公府退亲。

可是多年来独自支撑侯府,深谙官场险恶的于母当然不允许儿子因为退亲贻笑朝中,得罪安国公府,进而毁了于家。

她寻死觅活,软硬兼施地逼迫于文远同意娶韩月洁,立陈如玉为妾,于文远无奈只得屈服,奉母命去接陈如玉回侯府。

一来一去,陈如玉已是大腹便便,她以为于文远已经说服了母亲退亲才来接她,就高高兴兴地随夫君回长安,于文远有苦难言,怕孕中陈如玉受刺激,只得先瞒着她。

因陈如玉孕是受不得颠簸,他们路上走得很慢,快到长安之时,陈如玉已经将要临盆,眼看家门在即,于文远再也无法瞒下去了,只得向陈如玉说明实情。

重创之下,陈如玉早产下一子,说什么也不肯去侯府为妾,宁愿带着儿子回老家独居。

于文远只得宽慰她,说一定想办法说服母亲看在孩子的面上,退掉安国公府的婚事,让她安心将养身体,抚育幼子,陈如玉怀着一线希望,苦苦等待着。

于文远回府之后,千求万恳,可是为了于府的前程,为了于文远将来的朝堂上有立足之地,于母坚决不答应退婚,甚至以死相逼儿子去安国公府下聘并立即成亲。

于文远万般无奈只得瞒着陈如玉迎娶韩月洁进门,只能等既成事实后再慢慢说服陈如玉。

可是陈如玉却无意之中得知了于文远娶妻的消息,心恢意冷的她抢在在韩月洁进门之前留下稚子服毒自尽。

临终留书给于文远:“我承父命拜天地嫁君为妻,再无屈居人妾之理,我儿亦不可为庶子受世人鄙薄。今你母命难违负我,我当自尽以成全你,我死在她进门之前,应是我为嫡妻,她为填房,我子乃是嫡长子。望夫君看在先父及你我夫妻情深的份上,善待我儿,莫使他以庶子身份受人欺!”

“娘,我知道了,这个孩子就是大哥!”奉直痴痴地听着,忘了伤痛,也忘了客栈里的若水,他终于听懂了,也明白了母亲这些年的痛苦、父亲这些年的冷漠因何而起。

第一卷 长相依 六、母子(二)

二十多年过去了,说着这一切,就象说着别人的故事,可是韩月洁仍然有浅浅的心痛和醋意。

别人的幸福之外,全是她的痛苦,她却身不由己地充当了那个毁了别人幸福、让人家母子死别的角色,虽然她比死去的陈如玉承受了更多的痛苦。

“这个孩子就是奉纯,他的亲娘死后,为了给她嫡长子的身份,你奶奶和父亲让他认了我做娘。娘身不由己造成人家夫妻、母子天人永隔,你父亲因此当年恨极了我。因为要娶我进这个家门,才逼死了他心爱的女人!如果不是因为我奉纯一直由我抚养,他当年恐怕都不愿看我一眼!”

“娘,这怎么能怪你?你也是无辜的。这么多年来,你孝敬奶奶,善待大哥,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大哥是你亲生,今天你如果不说,连我也这样认为。管理着这么大一个家,别人看不到,我是你儿子,还能看不到你的辛苦?其实爹从内心也非常依赖和敬重你,这我看得出来,无论家里还是外面什么事,他事事都要找你商量。”

儿子的话让于夫人感到一点欣慰,总算有这么个处处优秀的儿子,自己这一生不算太亏,可是她又马上想到了他带来的蜀郡女人,心里一沉,无论如何儿子的一生都不能毁在一个商贾女子手里。

“陈如玉死后,你父亲从此心恢意冷,他这一生再未爱过其他女子,他的一生只做着两件事,第一件事是对着书房里的画像吟诗作画,思念他心爱的女子,菡姑娘和玉姑娘就是因为长得象陈如玉而被他买回来做侍婢,玉姑娘更是因为名字叫陈若玉,长得也象陈如玉,而倍爱你父亲宠爱,其实她们只是陈如玉的影子而己,要不然堂堂侯府,怎么容歌妓进府。第二件事是培养他们生下的儿子,防止任何人侵犯他的利益,包括嫡长子的地位和安靖侯世子的位子。”

血涌上了奉直的脑门,这么多年来,已经习惯了父亲长久的冷淡,他以为自己有奶奶和亲娘的疼爱,是不在乎多一份或者少一份这份父爱的。

现在才知道,自己心里从来都是渴望的,因为得不到的的遗憾,因为一直被伤害的自尊,因为深积的怨气,因为对其他受宠兄弟姐妹的妒忌,他一直欺骗自己,自己不在乎他,不稀罕他的爱,天长日久,仿佛成了真的,就象伤口结成厚痂,不揭开倒也无所谓,一旦揭开并得知真相,竟然痛得鲜血淋漓。

原来不爱自己,是因为担心自己夺了他另外一个儿子利益,同时亲子,一个是心头肉,一个却是眼中钉。

奉直从心里几声冷笑,自己一直竟被亲生父亲视做对手,连带任劳任怨的娘亲也不受他的待见。

看到儿子痛苦的眼神,于夫人沉默了,她不知自己这样说是对是错,可是想到儿子的前程,她横下心继续说下去。

“多年来,你爹沉在过往的痛苦里,不在乎仕途进取,不理会侯府若大的家业,也从未当我是他的妻子,我只是一个替他管理家业、孝敬老人、照顾子女的高级管家而已。他如今对我也算是礼遇有加,百般敬重,可是活人是永远争不过死人的!这就是娘一生的悲剧。如果这只娘一个人的事,受再多的苦都无所谓,最关键的是立谁为世子侯府,你要记住,你才是侯府真正的嫡长子,一定要千方百计去争。”

“可是,爹只承认大哥为嫡长子……”

“他承认又能怎么样?他娶那个女人时有没有于家的聘礼?有没有三媒六证?有没有进祠堂拜过列祖列宗?于氏家族有谁承认?她连于家的大门都没有进,又怎能算是嫡妻,她的儿子又怎能算是嫡子?按照于氏族规,她连正经的妾室都不是,奉纯连庶子都算不上,他只是个私生子而已!”

“可是,父命难违,爹爹如果一心要让大哥做安靖侯世子,谁又能阻止得了?”

“怎么没人阻止得了?安靖侯府立世子,是要上报礼部同意的,皇上年老体衰,凌相把持朝政,如果你娶了他的女儿,有凌相插手,谁又能夺走你的位子?以后自是前途无量!”

奉直大惊,什么娶凌相的女儿?他怎么一点也不知道?他不要娶,他要娶若水,他唯一想娶的女人是若水,他只要她,他一生也只爱她。

“不,母亲,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不是在说父亲和你的事情,不是说安靖侯世子的事情吗?怎么又扯到我的婚事上?我不要娶什么凌相的女儿,我只喜欢若水,我要娶她为妻!母亲,求你成全我们,我只有依靠你了,若水是个很好的女子,你见了她一定会喜欢的……”

奉直忽然有点同情父亲和陈若玉,他们也是一对相爱却天人永隔的可怜人,虽然他们的爱让别人受尽了伤害。

儿子的争辩仿佛让于夫人看见当年于文远跪在于母面前苦苦乞求成全的样子,顿时怒火攻心。

“一个偏远地方的商贾女子怎能做安靖府未来的当家主母?何况她不知羞耻,抛父弃母,与人私相婚配、这样淫贱的女子怎进得了我侯府的大门?别说她是商贾女子,就是一个世家小姐,与人私奔,也只配做低贱的侍妾!”

商贾女子?不知羞耻?淫贱?低贱的侍妾?他的若水一直都是最好的,最清纯可人,最聪慧善良的,什么时侯这些可怕的词语竟然用到了她的身上,而且是从自己母亲嘴里出来的?

奉直心痛极了,不顾疼痛,翻身从榻上滚了下来,爬到于夫人面前,伤口重新撕裂,血水再次浸红了白色的底裤。

请不要这样说若水,她不是这样的女人!你要怪,就怪儿子吧,是我喜欢她,想娶她,就把她拐了来,她不是淫贱的女子,真的是我拐了她。现在她已经跟我来了,已经无法回头,就算是错了,儿子也已经做了,求娘成全,让我娶了她。惹怒了爹爹不让我做安靖侯世子,我就不要了,让大哥做安靖侯世子吧,我有娘和若水就行了,我知道娘受了很多苦,我和若水一定会好好孝敬你……”

于夫人气极了,因为儿子说出的话,也心痛极了,因为奉直白裤子上斑斑的血迹。血涌上头,她狠狠地挥起手,一记响亮的耳光重重地打在他的脸上,仿佛用了极大的力气,奉直的脸一下子肿了起来。

“住口!你这逆子!堂堂一个安靖侯府嫡长子,被一个女人迷得神魂颠倒,不顾三纲五常,不顾父母恩情,不顾仕途前程,大过年的也不回家,枉费我二十年来的艰辛!一个未婚女子,且不说淫奔之事,尚未进门就害得人家父子成仇,母子反目,不是祸害是什么?这样的女子就是王母娘娘的女儿,我于家也要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