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夜半笛声

王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平静了心绪,温和地说:“枇杷,你不要管那么多,你只要听我的,我会保你一辈子平安快乐的!相信我!”

枇杷一向是相信王泽的,但无论有多相信,她也是个有头脑会思考的女子,早已经形成自己的判断是非标准,又始终坚持自己做事的原则,于是她更加坚决地说:“王大哥,我信你,但我不能害你,你现在本就处于朝堂的旋涡中,千万不要由我而受到波及。”

王泽有时也会想,也许正是枇杷种种与众不同才使得他一次又一次地明知不可为却又不肯放弃的。

骤然听到枇杷出家修道的消息,他不顾一切地打马出城到了玉华山,那种唯恐就此失去了枇杷的冲动依旧在他心里激荡着。

听了如此坚决拒绝的话,也并没有熄灭他心中的烈焰,王泽伸出手去拉枇杷,“走,你跟我回京!”扯了枇杷的袖子就走。

枇杷闪了一下没有被拉住手,但飘大宽松的袖子却在王泽的手中,她用力向回拉,可是王泽却一点也不松手,而王泽也用力想将枇杷拉出屋子,可枇杷也一点也不让,于是两人就这样僵住了。

“王大哥,你放手,我不会就这么回京城的!”枇杷带了些些尴尬地笑道。

“不,你必须回去!”

两人正在争执,就听有人急忙进来道:“王大哥,你来看枇杷姐姐怎么不叫着我?”说着人已经进来,正是临川王。

莫名地,枇杷松了一口气,再用力扯了一下,袖子果然重新回到了自己的手中,她便笑着向临川王道:“因为事情紧急,就没来得及通知你们,我原想在道观里给每个人都写封信的。”

“写信又是什么用?”临川王苦着一张脸道:“现在青河不理我,王大哥也整日地忙,以后又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是啊,当初做生意差不多每天都要见面的四个人已经好久没有再聚会了,王泽忙公务,青河被关在家里,原本还有临川王和枇杷时不时地见上一面,可是现在枇杷又被迫进了道观。

临川王这孩子,先前他特别喜欢缠着王泽,但是现在因为王泽的公务愈发繁忙,他便转向了枇杷。在他看来,能够射杀左贤王的枇杷也同拒突厥人于外的王大哥一样是可以依靠的能者,胆子特别小又受过惊吓的他只喜欢同这样的人在一起,因为这样的强者能让他感觉到他最缺乏的安全。

枇杷早已经从平时临川王的言行间感觉到他的依赖,身为女子的她先天就有同情弱者照顾幼小的倾向,便自然而然地把临川王当成了小孩子,竟然忘记了自己其实也不过比他大上两三岁而已。

现在看到可怜的临川王,枇杷便安慰道:“你还可以多交几位朋友。”

“我的朋友很多,但是只有王大哥和你才真正对我好。”临川王说到这里又向王泽望去,仿佛还在埋怨他没有带自己一起来玉真道观,“刚刚我恰好去找王大哥,见他快马向城门驶出,听人说他是来看你,便急忙追了过来。”

王泽没有解释他为什么没有叫临川王,转而对他说:“临川王,你不是也不想枇杷出家修行吗?赶紧帮我劝劝她同我回王家。”

“可是枇杷姐姐就是还俗,也没法去王家的,她自己又不是没有家。”临川王努力显出他其实很有见识,又托着胖下巴思索着道:“王大哥是想让太夫人收她做义女吧?”然后他自己又觉得不对,“不行,不行,那样辈份就乱了,王大哥岂不是要叫你祖母了?我也跟着成了小辈。我算算——太夫人只能收你做玄孙女。”

“先别管什么辈份,”枇杷赶紧说:“我不能连累太夫人!”

王泽自然不是要枇杷当自己妹妹的,几乎同时反对道:“这些名份有什么重要的,重要的是枇杷到了王家就不再怕田令攸了。”

“虽然是那样,但是名不正则言不顺,枇杷姐姐一定不肯的,”临川王突然得意地一笑,“这两天我也想出了一个办法,正在求我母妃,现在不妨跟你们提一下——我准备娶枇杷姐姐做王妃,以后田令攸就是再不服,见了临川王妃也只得行礼,你们说可好?”

枇杷哭笑不得,看着比自己矮了差不多一头的临川王说:“就你这么小,还要娶王妃?”

王泽也同时反对,“你不可能这么早就娶王妃的!”

“我已经十一岁了!”临川王挺了挺胖胖的胸膛道:“皇家十一岁成亲的又不是没有,还有九岁就成亲的呢。”

“我说的不是年龄,”王泽板着脸说:“皇上现在无子,所以根本不可能让你这么早成亲生下儿子。先前永平公主之所以反悔青河与你的亲事就是如此!”

毕竟到京城已经快半年了,临川王不受皇帝待见的尴尬地位枇杷也渐渐明了,而且京城中上层的人物也都心知肚明,但是谁也不会说出来。可平时温文有礼的王泽竟然就这样直截了当地点了出来,让临川王马上就蔫了下来,低头不语。

枇杷先前就感觉到王泽的焦躁,现在确定无疑了,知道他是担心自己才会如此,倒不好责备他,只是向临川王道:“其实就是皇上要为你选王妃,临川王妃也不可能选我这样的,再说我们怎么能成为夫妻呢?”

“怎么不能?”临川王道:“枇杷姐姐,我特别希望能一直在你身边,这样不管是再遇到突厥人还是什么其它事,我就都不怕了!”

枇杷会心一笑,临川王并不是第一次流露出他的胆怯和依赖,于是她再一次保证,“只要你相信我,我一定会保护你周全!”

“我一直信你的,”临川王特别喜欢听到这样的话,他笑得眯起了眼睛,“我知道你一定会管我的,就和王大哥一样。”

王泽无奈地看着深情相望的这两个,知道自己的计划又被他们的乱拳打败了。尽管完全是不可能的,但是临川王毕竟真心实意地要娶枇杷为王妃,而在此之后他自是不能再说要枇杷就这样到自己身边的话了。

但王泽并不甘心,便在两个人最为开心的时候冷冷地问:“难道枇杷还是要留在玉真观吗?”

“我只想到了这么一个办法,你们还都说不行,”临川王总算又重新面对现实了,“我听说自从玉真公主仙逝后,玉真观已经大不如昔了,房舍好多年没有维修,日常供应也差得多了…”

枇杷不待他说完,就赶紧抢着说道:“你们又没去过观里,无非是道听途说,刚刚我已经搬了进去,知观专门给我一个单独的小院,小院里很是整齐,一应用品都是全的,又允许我带着嬷嬷和侍女一同住进去,还又说什么早晚课颂经之类的都让我随意…总之,玉真观里真很好!”

于是她便将自己院子里的布置一一讲给他们听,当然经过她的美化,玉真观的小院似乎相当不错,“我住在正屋,白天可以在窗下看看传奇小说,早晚在院子练练武,刘嬷嬷还专门留了一间小屋做小厨房,准备自己时不时地开点小灶…”

临川王便放心了,马上许诺,“宫里的好点心我还继续按时给你送,另外长安再出新传奇我就买两份,给你一份解闷。”

“那样我的日子就更逍遥了!”枇杷笑道:“我爹已经说最多两年一定接我回去,两年时间也就一转眼就过去了。”

玉真观是不允许男子入内的,所以王泽也从没进过,但他却能想到枇杷住进了先皇妃嫔宫女们出家之处大概的情形,虽不至于潦倒穷困,但亦不可能有她所描述的那般好。

但事已如此,他甘不甘心都只能先留枇杷在这里了。玉将军向女儿许诺两年之期,他在心里却想一定要在一年内谋划着将枇杷接回来。

送了临川王和王泽,枇杷再次回到自己的小院。也许是因为她曾经尽力美化过这里,现在她竟然觉得小院要比第一次见时要好得多了。她轻轻地哼着歌,将自己的笔墨书砚一一摆好,再把长弓、箭袋挂在墙上。

她甚至还拿起平时不爱动的针线在青青的床帐上绣了一圈白色的波浪小纹,虽然绣得不如母亲绣得好看,但也立即为床帐增色不少,她前后左右自己欣赏了一回,觉得心里其实没有那么失落了。

人有时就是这么奇怪,床还是那张床,床帐也是一样的,但是只因为绣了那么几朵花,枇杷躺下便觉得不一样了,正在矇眬间,突然听到远处传来一缕笛声。

清冷寂寥的夜晚,如泣如诉的笛声似乎从很远处传来,但凝神细听又在耳边,天寒地冻之间,一树红梅傲雪凌霜,娇艳的芳姿、淡淡的香气正是向天地万物展示她的铮铮铁骨。

“借问梅花何处落?风吹一夜满关山。”,梅花一落,春天也就到了,笛声正是名曲梅花落。

枇杷也颇通音律,听出梅花落共吹了三遍,一曲高出一个音阶,一曲较一曲节律加快,使得曲调由悲伤渐渐转为欢快,饱含深情,似乎在诉说着一个故事,又在畅想美好的未来。

这种高妙而又别出心裁的手法将梅花落之曲演绎得颇有深意。

原来到了玉真观还能听到这样好听的笛曲,枇杷在帐中微微地笑了,然后她在梅花落的曲调中睡着了。

第126章 观中道友

第二天一早起来,枇杷便正式开始了玉真观的生活。

虽然是皇家的道观,但玉真观毕竟是修道的地方,生活很是简单,天明即起,一日三餐,日入而息。

道姑们每日都要有早课晚课、遇到斋日设醮、颂读经书种种事务,好在有永平公主关照,枇杷并不用参与,观里不但不勉强她参加任何的活动,而且也不干涉她院子里的事情。

由于昨夜梦中看到了一树树的梅花,闻到了浮动的暗香,枇杷一早起来就觉得神清气爽,她拿出长鞭舞了一回,又练了一会儿刀法,因院子狭小无法设箭,只能开弓三百次。

观里的朝食是麦饭青菜,刘嬷嬷拿出自家带的肉干做了个汤,又添了几样带来的点心摆到了枇杷面前,笑着向枇杷道:“今天简单些,等嬷嬷看看能不能到观外买些东西,再想办法给小姐做好吃的。”

枇杷见刘嬷嬷满眼的怜惜,指着案上的饭菜笑道:“这已经够好了,嬷嬷不必担心我,我吃什么都香。”说着果然没少吃,毕竟刚活动过,肚子正是空的。

吃过朝食,枇杷便将自己带来的几本传奇小说拿出来细看,《风尘三侠》、《聂隐娘》等已经烂熟,已觉无趣,还有《古岳渎经》、《庐江冯媪传》、《三梦记》、《周秦行纪》等,或述神鬼,或记奇梦,正是还没读过的,到了有趣处不由得抚案大笑,至于愁闷处免不了要蹙眉叹息,最甚者有了伤悲之情还要滴下泪来。

正魂系于书中,忽听有人轻叩院门,因刘嬷嬷带着侍女出门采购,枇杷便起身应门,见五六人,或老年或中年的女道姑笑道:“我们正是居于左邻右舍修行之人,来见新道友。”

枇杷赶紧笑着请大家进来,“我初入道观,正应该先去拜访邻居。却蒙各位先来看我,快请进来!”又亲自烹茶送了上来。

大家彼此介绍一回,众人便知道枇杷是四品武官之女,因不想成亲进山门修行,而枇杷亦知道了来者皆是先皇、再先皇宫中的低等妃嫔,几个九品奉仪,两个八品采女,还有一个七品御女,在玉真观中与枇杷住在差不多的小院中,又在同一个大院里。

眼下大家的住处在玉真观中属于中等,上面还有高级妃嫔及公主郡主等的大院落,下面还有宫女、道姑们群居的杂院。相应的,在日常供给上也是比上不足比下不足。

听大家闲谈,玉真观自建起后便真如处身世外,因位置在京城之外,且又是半山之间,不论开宝之乱还是前两年突厥进京竟然都没有波及到这里,所有殿堂屋宇都保存完好,人也平安无事。是以,观中聚集了几朝后宫故人,日子很是安逸,只是不能出观,与外界联系也甚少。

人虽然封闭,但其实物资流通倒还方便。玉真观外便是一个很大的村落,又有马车时常往返京城,无论什么,只要用钱便什么都可以买到。

而观中的女子们过着完全不同的生活,那些有较高品级奉禄亦较多或者得到过皇宠有大量赏赐的人生活相当优渥,完全不逊于京城中的达官显贵;而低品级而手无余财的人便只能靠着观中的供应生活;最差的自然就是宫女与寻常道姑,不但要供人趋使负责观里杂务,也就只能得温饱而已。

“你那嬷嬷和侍女便与我的侍女到村子里买鸡去了,”诸御女得意地笑道:“观里一日两餐,没有午饭,想吃什么只有自己加。”

枇杷清楚看到另外几个奉仪和采女眼里露出嫉妒的目光,马上意识到中午买一只鸡加餐一定是很奢侈的行为。一只鸡也要近百钱,对于这些月俸千钱上下,又不知会不会及时发下的人来说,确实不是一笔小数目。而七品御女正好比八品采女多一二百钱,比九品奉仪又多几百钱。

看来到哪里都攀比,枇杷便笑道:“刘嬷嬷初到这里,并不识路,还要谢谢御女的侍女带她们出门呢。”

诸御女便告诉枇杷,“就是下人出门也不是随意的,要先到掌管观门的大道姑处领取签子,巳时后出观,午未时前回观,只要晚上一时半刻的,就永不许进来了。”

于是大家又说起观里的各种规矩,真是繁琐至极,打水、送垃圾都有固定时间,外面送来的东西要经观内专门的大道姑打开检查才能送进来,生病了不能随意请医者…林林总总,枇杷只得一项项记住,又安慰自己道毕竟是道观,清规戒律众多也是难免的。

不知怎的,突然有人便笑问:“昨夜在观外吹笛者可是你的情郎?”

“昨夜的笛曲?”枇杷吃了一惊,“我还以为是观里的人吹奏的呢。”

“观里从没有人吹笛,况且那声音正是来自观外,而你昨日入观,入夜便响起了笛声,不是为你吹的还能是为谁?”

原来是这样!但是枇杷当然不会同意,“也许昨天观里还来了别人呢?”

“你以为这里天天都能来人呢?只有每次皇上驾崩举行过丧仪,才会送过来一批女子。平时只有极少的情况有新人进来。不用说昨天,就是最近几个月也只有你一个人入观。”

“那也不能就说那笛子是为我吹的呀!”

“不是为你,还能为了谁?”所有人都不同意,“观外只有一个村子,村民都是极粗鄙之人,哪里会奏乐?只有你的情郎才会来此为你吹一首梅花落!”

枇杷真是百口莫辩了,“我哪里有情郎?我正是因为不愿嫁人才来道观的。”

“不愿嫁人还不是因为有了情郎?”

原来有人还这样想?枇杷郁闷地说:“其实我根本就不想嫁人的,先前已经回绝了好几家,只是那家仗势一定要娶,无奈才到玉真观的。”

“非要求娶?”有人猜到,“那也许就是那人对你情根深种,所以非你不娶呢?所以才到观到吹笛子。”

“才不可能!”枇杷与田家的继子从没见过面,彼此也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样子,哪里来的情根深重?再听说田令攸的儿子是个纨绔骄横的混帐,会的只是仗势欺人,哪里还能吹笛子?

“那不管是谁,吹笛者必是对你用心良苦的少年郎君!你将来就嫁这个人吧!”

枇杷提醒道,“吹笛者是谁还不知道呢。”

大家纷纷笑答,“早晚会知道的。”

“我早想好了不嫁人的,”枇杷见大家说起嫁人时个个兴奋异常,不得不赶紧打消她们的兴致,“且不说嫁人到别人家里总不如自家好,更是因为我家里父亲年迈,母亲身子不好,哥哥又有伤残,弟弟又非常小,平时无事时尚好,若有事情正是需要我的时候,我就不想嫁了,也娘也说就让我在家里当老姑娘呢。”

“你以为当老姑娘有什么好的呢?这观里就有一多半就是老姑娘,大家的日子过得多苦啊!”

不过枇杷并没有以为然,她当然不想做像她们这样被关在道观里的老姑娘,而是要做留在玉家,与家人一直幸福生活,又能一直做自己喜欢的事的老姑娘。这些从小就进了后宫,然后只见过宫墙内的景色的人是不可能明白的。

枇杷自然不好将这样的话如实说出,只是坚持道:“我就是不想嫁人,尤其是只议亲就遇到这么多的麻烦,我想嫁了人肯定会更烦!”

这些女人们根本就不信枇杷的话,但是观其形容语气,又觉得枇杷不似说谎,一时间也难以分辩,又恰好刘嬷嬷带着侍女抬着一笼鸡回来,便啧啧称道了一回方回各自院子里去了。

枇杷见了一笼子的鸡,不由得问道:“怎么买了这么多?”

刘嬷嬷笑道:“我先前出门时就见有院子里养着几只鸡,又问清观里并不管,于是到了村子里便挑好的多买了几只,回来时多给看门的塞了钱方才都带了进来。但以后小姐想喝鸡汤就容易了。”说着又从担子上摘下些蘑菇干菜,“这些也都是挑上好的买的。”

说过几句话,便急忙挑了只最肥的鸡杀了做汤,“午饭恐怕要晚了呢。”

不管怎么样,有钱的生活就是好过的。不算爹和三哥的俸禄、做生意的收益,只那一场马球赛玉家就发了上百万的财,杨夫人给刘嬷嬷的生活费非常可观,又一再嘱咐她要好好照顾枇杷的生活。

刘嬷嬷亦是最心疼枇杷的人,受到杨夫人之托到观里只一心打点好小姐的生活。她年纪大,人情事故又都懂,很快将观里管事的几个大道姑都打点好了,又与观外村里的人都熟悉了,保证了枇杷日常需要无所缺乏。

枇杷是大方的人,每每中午杀鸡烹羊,都不忘了给院子里几个人都送去一份,拿人手短,吃人嘴短,大家便对枇杷也越发好起来。

枇杷入玉真观那天正是二月初十,也是每月的每一个沐休日。到了二月二十第二个沐休日时,又是同样的时间,枇杷上床就再次听到了笛声,曲子依旧是梅花落,吹奏的手法与上次相同,一曲高出一个音阶,共吹了三遍,婉转动人。

“这是谁吹的呢?”枇杷不由得也好奇起来,披衣起来,来到庭院中,细细分辩,曲子是由道观后山传来,那里地势要高于道观,笛轼借着山风正好吹入观中。

听着曲子渐渐转为欢快,枇杷心情大好,倒真有些遗憾这曲子不是专门为自己而吹奏的。一时间她甚至很想潜出道观去看吹笛人究竟为谁?再问问他为谁奏梅花落?

但她终究还是回到了自己的屋中,躺在床上又霍然开朗,不论是谁吹的曲子,也不论是为谁而吹奏,只要自己听到了,那便是为自己而吹奏的,自己用心听方才不辜负这个吹笛人。

自然观中人免不了再来问枇杷,枇杷便将自己的想法说了,有信的,也有不信的,但枇杷又哪里管她们怎么想呢。

从这以后,每旬的沐休日都会有笛曲响起,不管严寒酷暑、刮风下雨,梅花落的曲子总会如时奏起,月朗天高、微风不兴的时候,笛声清越激昂;山风凛冽、骤雨如注的时候,笛声便如巨浪中的一叶小舟,时隐时现。

但梅花落的曲子总是在那个时间响起,一次也没有中断过。

真观中的人慢慢都习惯了,每逢休沐日时,大家便先听一曲梅花落在入睡,然后在梅花落的曲子中梦到自己如花般的岁月。

第127章 青河来访

枇杷在玉真观里过着非常规律的生活,早起习武,然后看书,再然后习武,再看书,再习武…总之习武累了就看书,看书坐久了就起来习武,中间再穿插着吃饭和睡觉,间或有人来说说闲话。

而她自己却甚少出去与人闲谈,其实枇杷本是喜欢热闹的人,初进道观时也去别人的住处拜访过,但是她发现自己与这些久居深宫,然后又困守在玉真观的女子们很少有能谈得来的话题。毕竟大家的年龄、经历差得太远了。

最初,听她们讲些先皇或者先先皇的事情还很好奇,但时日一久,枇杷便发现她们说的总是那么些事情,便又索然无味了。正应了元稹一首诗中“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的词句了。

也许这些宫人说起先前宫中之事,彼此尚觉投契,但对来自外面的枇杷,是无法体会她们间心有灵犀的意味。而且她又一向不喜欢勾心斗角、争宠比艳以及那些琐碎至极的宫中小事。

枇杷宁愿把这些时间用在读书上。

过去的枇杷并没有这样喜欢读书,毕竟不论是营州还是京城都有太多太多有趣的事情在等着她了,她只是完成母亲给她布置的功课就觉得自己已经很懂事很听话了。

到了观里最初几天,枇杷整日在书案前时很有坐不住的感觉,毕竟与先前的生活相比落差太多,几天下来她精神都不足了,就连一向最爱的鞭子舞起来都觉得有气无力。

但她并没有别的事情可做,道观是不能轻易出的,尽管她也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跑出去散散心,再悄悄地回来,但是枇杷在数次生出了这样的心思时都控制了自己。父母费尽心思将自己送进玉真观,自己总不能再惹祸了。虽然对自己的功夫有信心,可也难保会出什么意外,自己出观的事情再被人发现自家就被动了。

观里可供活动的地方也不多,风景最好的几处被几位高级妃嫔占着,不可擅入,至于其它各处也总有各种原因不能乱逛,而且观中都是女子,又都闲着,最喜欢传些闲言碎语,她还是躲着点好。

说起来枇杷被迫到了玉真观,还不是她的风头出得太足了,结果得罪了田家?现在最好是能免就免吧。

好在枇杷也不是不喜欢读书的人,努力之下她竟然慢慢适应了,读书成了她生活中的重心。而读书时间长了,她还有一些心得,甚至又觉得先前自己整日玩耍浪费了太多的时间,不如早些读书呢。

现在她已经不再看先前特别挑出来的传奇小说了,这些传奇虽然情节曲折引人入胜,但看过几遍也就无甚意趣,并不如三哥为她带来的一箱书籍:《春秋》、《史记》、《三国志》等史书百读不厌,写天文的《甘石星经》、写地理的《水经注》各有用处,当然枇杷最喜欢的还是各类兵书,孙武的《孙子兵法》,伍子胥的《盖庐》、魏武帝的《孟德新书》、李靖的《卫公兵法》等等,她越读越觉得自己实在太浅薄了。

自己先前之所以能够少年营的首领、射杀左贤王、守卫营州城、带领怀远军,表面看起来似乎是因为自己武功高强,又有谋略,现在读书有了见识才知道,自己其实真差得太远了。之所以一直幸运地走到现在,有借助于父兄之威的原因,有众人对自己的厚爱,也有因为突厥人进范让大家同仇敌忾等众多的原因。

如果没有现在这样的机会让自己能够放下浮华,静静地坐下来读读书,增长见识,提高才学,那么自己可能还会自以为是下去,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因为无知而犯下大错。

想到这里,枇杷竟然觉得有了田家的事情迫得自己进了道观并不是一件坏事,就像她在书中看到的,“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于是,枇杷由最初被迫读书而改为真正从内心主动地读书学习,她将自己的时间重新规划起来,上午读兵书,下午读史,晚上看些杂学,又在书上写下自己的心得体会。就这样,时间便过得既充实又有趣了。

这一天,枇杷正在细细考究《卫公兵法》中部伍营阵之法,概李卫公乃本朝之人,治军法度最为实用,也最可借鉴,她尤为重视。忽然有人推门而入,大叫一声,“枇杷,我来了!”

枇杷猛一抬头,就见青河郡主站在门口上下打量着自己,“枇杷,你真受苦了!”话音未落,已经满脸是泪了。

自从上元节后,枇杷还是第一次见到青河,她亦感动非常,奔过去拉住她的手,“青河,我也很想你!”竟然也不知不觉滴下泪来。

“都是我害了你!”青河伏在枇杷身上泣不成声,“我好后悔,我太任性了,害得你到了这样地方!”

枇杷这时已经止住了眼泪,轻轻拍着青河的后背,“其实我现在非常好,真的非常非常好,你根本就不必担心,也不用伤心。”

“你别骗我了,你看这间小院子、你穿的衣服、还有你竟然一点首饰也没有戴,一点脂粉也没有擦…”青河郡主抬起头来一样样地查看着,一样样地批评着,“我娘怎么能把你送到这样的地方呢?就是在道观里也不能如此简陋啊!”

“其实这里并不差了,我是来修行的,若是住在太好的地方,穿着绫罗绸缎又像什么呢?”枇杷拉着青河坐下,“我也一直在担心你,你脸上的伤疤没事了吧?你娘是不是狠狠教训你了呢?”

青河穿了一身大红色绣海棠花的锦缎常服,头上戴着红宝石步摇,两只红宝石卫坠一晃一晃的,格外显眼,若不是刚哭过,眼泪把脸上的脂粉冲掉了,正是天皇贵胄应有的气派。可是枇杷却发现青河却消瘦了不少,也不再似过去般的神采飞扬。

好在她脸上擦伤之处,早已经没有一点痕迹了。青河亦急忙解释道:“伤早就没事了,只是我娘把我关起来不让我出门。”

枇杷不禁又担心,“你这一次是不是又偷跑出来的?”

“不是,不是,”青河赶紧摆手说:“这次是我娘答应的,我只要在晚上关城门前回去就行了。”

“太好了,”枇杷喜笑颜开,“我们可以好好聊一会,你还可以留在这里吃午饭呢,我叫刘嬷嬷杀一只鸡,再看看能不能买点羊肉。”说着赶紧跑出去告诉刘嬷嬷多做点好吃的,又急忙帮她端水擦脸,还不忘问:“你一早就出了城吧?是不是到床上歇一会儿?我给你煮茶喝吧?”

“枇杷,你不要忙那些,我们好好说说话。”

“可不是,我太高兴了。”

真坐下来说话,一时又没有什么好说的。枇杷自然不想把田家逼亲、自家有多为难的事情告诉青河,而青河呢,也不想把她私奔事泄而引发的公主府内的大清洗,以及她如何绝食恳求母亲帮助枇杷的事情讲给枇杷听。

于是她们本要说话,却又先静了下来。片刻后枇杷方说:“我最近读书倒有些感悟,觉得我们先前每日里只想着玩乐,虽然当时格外快活,但其实并没有什么益处,还不如多读读书呢。有了这个想法,我又觉得到玉真观修行还真不错,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呢。”

青河郡主相信枇杷,她终于展开了许久没有露出的笑容,“也只有你,枇杷,才会这么想。”

“太史公说过,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枇杷向青河一笑,“也许我经过这次修行的磨练,竟然也能发愤而成为一个女将军呢?”

“你一定能的,枇杷!”青河肯定地说:“我相信你!”

枇杷亦很自信,“我也觉得我能行!到时候再不会有人敢来欺负我了!”

两人哈哈笑了起来。

到了中午,青河郡主吃着刘嬷嬷炖的鸡肉,“还真好吃呢,比我们府里做的都要好!”

“其实你是饿了!”

“是有些饿,这几天没什么胃口。”

“你回去一定要好好吃饭,再多活动,重新变回来的天之骄女!”枇杷笑道:“我最喜欢的就是那样的青河郡主!”

因青河要在城门关闭前回京,所以她们很快就要分手了,枇杷一直将她送到了道观门前,笑着向她摆手,“不用再来看我了,我一切都很好。”

“嗯,最近恐怕是来不了了,”青河亦笑着道别,“你也不用再担心我了,我也会很好的。”

待青河的马已经完全不见了,枇杷才回到自己的院子,只推自己累了,无心应付打听青河郡主来访的人,躺到床上想着青河,知她一定吃了很多苦,只是不肯在自己面前说。

青河郡主策马回了公主府,直接回了自己的屋子呆呆地坐窗前一动不动。

永平公主等了半晌只得自己走来问:“你宁可绝食也要闹着去玉真观,现在总算去了,回来为什么又不吭声了?”

“娘,你知道枇杷在玉真观里过得有多苦吗?”青河站起来含泪道:“她住着的小院狭窄平仄;只一间小屋吃饭会客读书睡觉都在一处;穿着青布衣插着木簪床帐被褥都是粗布;中午杀一只鸡买点羊肉就是最好的东西;还有她本最喜欢到处游玩,现在却根本不能出道观…”竟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是她向你抱怨的吧?”

“枇杷才不会抱怨,她一直说很好,还说有这个机会在道观里读书也算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呢?”青河突然自己止住了泪,“你根本不了解枇杷,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最好的朋友?永平公主在心里笑着,“你有多少最好的朋友?送出去多少金银首饰衣服?先前还打着滚逼娘替好朋友的家人求过官?后来又都怎么样了?现在玉家小姐是帮了你,但是娘也帮她躲过了田家,也算回报她了。”

青河听到这里已经万分气愤,“枇杷是与她们不同的,她从没有从我这里要过什么,反都是帮着我!”

“但我们也对玉小姐不差啊!若不是我玉小姐岂能进玉真观?至于她的住处用度,总不成让她与高等的妃嫔一个样吧!”

青河被娘这样一说一时词屈,顿了一下又道:“可是娘你为什么不肯将枇杷接到公主府里,认她做干女儿?那样才是最好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