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城要比守城付出更大的代价,玉家军付出了一定的代价,最终拿下了范阳城。刘宏印到了最后困兽犹斗,带了亲信人等从北门逃出,却被玉将军亲自带人全部俘获。

城破之日,枇杷也带人截住妄图逃出城的人,突然见一个女子身轻如燕,手持长剑骑马逃出军士们围追,遂催马上前截住了她。

两人一朝面,刀剑相交,那人的剑便飞向了空中,枇杷这时也认了出来,“刘九娘!”

而刘九娘亦叫:“玉小姐!”

还是三年前的时候,她们在宴会上还曾比过一场武,虽然刘九娘的功夫不过是花架子,但是她的剑招还是非常不错的,枇杷曾记在心里并演练出来,融入到自己的刀法中,可现在她们已经成了仇人。

枇杷轻轻挥了挥手,“你跟我回去吧!”

所有刘家人及范阳的高官及家眷都会被送住京城听朝廷判决,刘宏印既然谋反,诛九族是必然的,谁也改变不了,是以枇杷的声音里也带了些无奈。

第165章 重回营州

在围城这些时间里,枇杷也听闻刘宏印为了拉拢手下的官兵,与他们广结儿女亲事,特别是他的女儿们,差不多都被当成奖品奖励给最勇武的将士们,想来当时就已经是婚嫁年龄的刘九娘成亲又有了孩子并不奇怪。

而且她还能想到这个孩子的父亲一定是伪梁的高级武将,属于朝廷杀无赦之类的,那么这个孩子被送到京城一定就没有活路,但那又能怎么办?

刘九娘从当年与枇杷的比武中也悟到了力量的重要性,这几年她从没中断过练剑,原以为剑术已经非常高超,今日更是自信能逃得一命,可是只一交手她才真正意识到原来玉小姐的武功比起自己依旧是云泥之别,她没有一点机会。

遂也不跑,只是下马将怀里的一个小婴儿解了下来,跪在地上举起孩子道:“我爹要谋反我也没有办法,只求你饶孩子一条命吧!他只有三个月。”

就在这时,这个小孩子却似感觉到什么突然挥着小手大声哭了起来,刘九娘也跟着流泪不已,

“玉小姐,就饶孩子一命吧!”

枇杷原本已经伸出手去接孩子了,但被他们的哭声一惊,又停住了手,咬了咬嘴唇,“你带孩子

快跑吧,如果逃出去了就隐姓埋名不要让人找到。”

刘九娘喜极而泣,就在泥地里向枇杷磕了三个头,重新将孩子束在怀里翻身上马远去了。

有部将追了上来,“小玉将军,怎的让那人跑了?”

又有人喝道:“我们去追,勿必不能让范阳逃出一人!”

枇杷却拦道:“她是公孙大娘的徒孙,剑术非常精妙,大家不是她的对手,不要再追了。”

大家看着小玉将军,个个面露诧异,这还是第一次听小玉将军说出如此气馁的话呢。但是小玉将军既然这样说了,大家果然不再追过去。

攻下了范阳城后,刘宏印一家及亲眷部将皆被缚送入京城,除伪梁太子当日在柳城被破已经提前解押京城外,还有一女系当年公孙大娘的徒孙,剑术高深莫测,故闯出重围携子逃跑,其余人等到了京城典名正身后皆斩首示众。

伪梁宫内积存了无数珍宝、金银、布帛、粮草,虽有损毁,但大都尚存,玉家将所得物品登记在册,拿出最贵重的献至京中,又取大量财物赠送支援玉家军北进的德州、江州等地,余下的赏赐将士上下其赈济百姓。

随后,在范阳设下一城四折冲府,屯兵卫边,与营州互为拱卫。

经此一役,范阳全境已定,玉家军继续北上。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胜开。”地处北地的营州,春天来得也要晚,攻下范阳后,枇杷随着玉家军就踏着一路桃花到了营州。

家乡的风景是与别处不同的,风儿格外亲切,带来阵阵花香,鸟儿格外亲切,叽叽喳喳地向大家打着招呼,乡亲们更为亲切,玉家军一箭未发就在一片欢呼声中走进了营州城。

去年左贤王回到营州并没有停留太久,而是又继续北上大漠,而留在营州的突厥人听到了范阳城破直接跑出了营州回了大漠。

据传左贤王因私自南下又大败,所以回了突厥也并不甚得意,带累得他的手下也都灰溜溜的。而突厥可汗又在朝廷的责问下再次上书承认了翁婿关系,一时间边境又宁静下来。

枇杷进了营州,只见到处都是突厥在营州城里留下的痕迹,他们将节度使府变成了一个大兵营,把很多民房拆了跑马,甚至就连营州城的城墙都让他们毁了不少…

更令人痛心的是营州原本几十万的人口现在十不存一,有死于守城的;有当年随陈博到突厥的;有流散失所的,不一而足。人口少了,百业萧条。枇杷从街上走过,很多以前熟悉的店铺都不见了,只余几家卖粮食用品的小店勉强维持着,昔日繁华纷忙的营州变得萧疏冷落、满目疮痍。

阿鲁那、木朵等人都各自去寻找家人,他们与大部分营州人一样,在这场战争中都失去了很多亲人。

枇杷便向身旁的三哥不甘地道:“我真想带着卢龙军打到大漠里去,将左贤王抓回来送到午门斩首!”

三哥的神色亦很萧索,看到从小生长的地方被破坏成了这样,心里也是不好受,可他却还理智地说:“枇杷,那是不可能的。本朝最强盛的时候,也不过只能在营州设立节度使、四个折冲府和十数个城傍羁糜州,从没有派兵远出过大漠。”

枇杷其实也是知道的,她读过书,有史以来,唯有汉武大帝时北驱匈奴,派长平侯、冠军侯等深入大漠,数度斩敌得胜还朝。但最终无法在大漠设立州郡,强汉亦因几十年的征战而十室九空,国力凋零,其后中原各朝就只对大漠采取守势了。

可是她心里总有一口气不能咽下!

玉进忠听到儿女所言,转头告诫他们,“突厥人不比我们有城镇村落,他们逐水草而居,迁徒不定,大军一到,闻风而逃,甚难找到他们的踪迹。眼下只以范阳和营州两镇兵力,征讨大漠实不可能,千万不能带兵自陷于绝地。”

事实就是如此,枇杷只得应诺,“爹,我懂了,我们还是要以重建范阳和营州二镇为首要之事。”

正说着他们到了昔日的家中,打开院门,竟然发现与走前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多了一层薄灰而已。早有左右邻舍过来告诉他们,原来自他们早后,先是陈博,后来又是左贤王都下了令不许闲杂人等进入玉家小院,是以尽管战火纷扰,玉家小院却一直没有变。

玉家人感慨一番,却先住了下来,待节度使府修缮完备再行迁挪。

值此营州范阳正值百废待兴之时,有千般头绪,万般事情要做,玉家父子几人皆日日辛苦奔波。父亲在母亲和三哥的帮助下总缆两镇事务,枇杷则负责统领两镇兵马,练兵、屯田、修缮城池等。

春种秋收,半年时间转瞬即至,在玉家人和范阳营州人的努力下,范阳、营州两镇慢慢恢复了旧日的几成繁荣,街面上的商家逐渐多了起来,与京城、北边各部的贸易也重新打通,而两镇的城池又重新完备,屯田也有了收成。

收粮入库,征税敛赋,就到了岁末,一家人坐在一起计算各处使费。

按本朝制度,节度使与寻常州郡不同,对于所镇之地有着更多的自治权,镇内收入可分为上供、送使、留州三部分,上供就是供奉朝廷的,送使是给节度使的军费,而留州则是做为行政的支出。

以往营州范阳等河朔之地,往往全无上供,就是有也只是象征性的。但是玉家却决定在两镇重亲草创的情况下将岁入的三分之一上供至京城。皇上对玉家不薄,玉家自会对皇上表示敬重。

除了上供,两镇还向德州送还一批粮草,当年正是在德州刺史王老大人的支持下,玉家军才能够北上收复两镇,当日所用粮草兵丁总是要归还的。

其余的军费、行政的支出,玉家也不做截留,直接下发到各处,务使营州范阳军民在遭受了这么大的创伤后能过一个温饱的冬天。

因有了足够的收成,虽然还没到腊月,但营州城里已经蕴酿出几分过节的气氛了。这一天下起了雪,又因没有多少事情要做,玉节度使便让前衙的人都早些回家了,又向女儿道:“你也回去吧,今天你三哥和媳妇带亲家母去拜佛了,只你娘一个人在家。”

三哥和周姐姐在秋天时成亲了,三媒六聘办得很是隆重,反正在营州并没有人知道周昕官奴的身份,而且就算是知道了又如何?在离京城足够远的地方,再没有人管这些的,只要玉家人不在意就无所谓了。

而且可能是因为他们的喜事而高兴,周伯母神志越发清醒了,今天他们去给周伯父做道场。

枇杷心里自然惦记娘,但也舍不得将爹一个人留在前衙,“大家都回家去了,爹在这里连个陪爹喝酒的人都没有了呀!”

“爹不用人陪,你还是陪你娘去吧。”

枇杷无奈,“那你打算躲我娘向躲到什么时候呢?”原来借着营州百废俱兴的时候,娘买了两个年青的丫头放在家里,打算让她们再给爹生一两个儿子,可爹却不愿意,便找了借口,两三天没回内院了。

“你先回去帮爹看看,你娘是不是还钻牛角尖呢?”爹向枇杷眨眨眼笑道:“最好能将你娘劝过来。”

“娘平时性子那么好,可就是在这件事上特别持拗。她毕竟从小在世家长大,而且世家中也确实特别在意家族传承,所以娘才想让人给爹再生个儿子,”枇杷也为难,“我和三哥都劝过,可是娘总不听,要么爹你就听娘的吧。”

“不行,不行,”玉进忠赶紧摇头,见周围没有别人,小声告诉枇杷,“其实你娘并不喜欢爹再纳妾生子,她只是不肯说而已。”

“什么!”枇杷大吃一惊,“娘对守礼有多好啊!而且她对梅姨娘也特别容忍,现在对家里新买的两个丫头也和善。”然后她又肯定地说:“娘才不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呢!”

“谁说你娘是那样的人了?”玉进忠赶紧反驳,“你娘心地最善良了,对人也都是最好不过的。”

“那爹你刚刚说?”

“我原来也以为她真不在意呢,不过有一次我发现你娘偷偷哭了,其实她心里难受得很,只是不肯说,还忍着做出一张笑脸,”玉进忠满脸愧色地说:“先前都是我错了,我再不让你娘伤心了。”

第166章 可怜的娘

枇杷听了爹的话万分震惊,因为娘一直表现得那样完美,就连自己也被她哄得信了,甚至还拿她的话去劝过别人。

现在听了实情,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娘之所以这样,一定是杨家从小就这样教她的,她就一直如此要求自己,就是再心痛也要忍着不说出来。

可怜的娘!

她为什么要这样!

“爹,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娘?”

“我说不过你娘,又不敢惹她生气。”

爹不认字,没读过书,讲道理什么的果真比不了娘,可是枇杷却不是,于是她马上站起来,“我现在就回去,一定将娘劝好!”

枇杷回了内院,就见娘在灯下看帐。虽然玉家在送使这部分的银钱上留得很少,但是身为两镇节度使府总归还是节余了不少的财物。杨夫人一向极会理财,家里管家的事情虽然都交给了周昕,但是总帐还是由她管着的。

杨夫人见女儿进来,向她身后瞧了一眼,“你爹怎么没与你一起回来?”

“军营里事情特别多,我爹晚上就在那边住了。”枇杷说着解下披风,早有家里新来的一个丫头过来接了过来,另一个殷勤地上来帮着脱掉靴子,她瞧了瞧这两个人,心里就不自在,便摇了摇手道:“我不用人侍候,你们下去吧。”

两个丫头看向杨夫人,杨夫人见只女儿一个回来,便道:“摆了饭你们就下去吧。”一时饭罢,又用无奈地语气叹道:“怎么这些天军营里总有这么多事?”

“巡视、守城、练兵什么的都不说了,就是这几天分拨粮草就把我们累坏了,”枇杷说的也是实情,只是时间上有了些差头,娘在内院倒底还是分辨不出来的,“自从到了营州,又比先前打仗时还忙了几分。”

先前忙是真的,现在“忙”就是被娘逼的了,枇杷心里暗道,却端了杯茶一面喝一面与娘商量,“快过年了,爹说家里还要给王老大人备些年礼,正好与押送到德州的粮草一道呢。”

“这些年礼我都记着,早已经备好了,装了几只箱子,只等你们定下押送粮草的人选就交过去。”

“娘,我想亲自去德州送粮草和礼物。”

平日送粮草之类的事情都是守义做的,与德州江州的联系也是守义一直管着的,所以杨夫人便问:“怎么想去德州了呢?”

“本来想邀王淳到营州看看,结果他在德州管着一大摊事,怎么也走不开,我倒很想他的,就打算过去看看。”

“是这样啊,”杨夫人仔细看女儿的脸,见她虽然说想念王淳,但却依旧坦荡大方,便知道她根本没有想太多,只是单纯地把王淳当成一个好朋友,不由得在心里叹了一声。不过转念一想,先成了彼此惦念的好朋友也正是好事,遂点头道:“你去看看淳哥儿也好,只是你爹同意了吗?”

“爹自然同意,只说还要娘答应。”枇杷说着便道:“既然你们都赞同,那我就收拾行装了,过两天就走。”

杨夫人不免又操心,“打好行装我再帮你察看一下,有没有什么遗漏的。”

枇杷应了,心想如何开口说爹托付给自己的事情时,娘却又道:“正好现在没有别人,我正有事告诉你呢。”说着便拿出一本帐册交给枇杷,“这些东西都是你的,我单独收到一个库里,将来做嫁妆用…”

什么嫁妆?枇杷最不爱听,马上截住了娘的话,“我都说不嫁了,要什么嫁妆!都是家里的东西,为什么要分出你的我的?你先前答应我让我当老姑娘的!”

杨夫人一时不防顺口提了句嫁妆,便知道枇杷必然要提“老姑娘”了,谁知当时一句玩话,她就当了真,每一次都把自己噎得无话可回。别人家的女孩长大了,口中就是不说,心里也懂总要嫁人的,哪个不悄悄地攒些嫁妆!大家闺秀打生下来就开始存木料、锦缎、首饰之类的,就是小门小户的闺女也会绣些活计留着,可自已家的这一个正相反,看着又懂事又聪明的,其实就是个傻孩子,一点心机都没有。

可偏枇杷极能干,小小的年纪却已经在营州范阳颇有声望,在军中更是一言九鼎,自己还真劝不动她,只能安抚。便打开帐册拉了女儿的手哄着,“其实也不算嫁妆,你看,这些原本就是你的,先前招募兵勇时用了,现在家里有了,自然要还你的。就连昕儿的私房我也还了她,不信你去问问。”

见枇杷犹有不信,杨夫人便一板脸道:“都是一般的儿女,我待你和昕儿是一样的,总不成把家私都给了儿媳妇不给女儿吧!”

知娘一片爱女之心,枇杷只得收了帐本,顺手放到一旁,便向娘怀里一钻,“娘,你对我最好了。”

自从枇杷真正从军之后,她便很少露出如此的小女儿态,一则是她在家里的时间太少,另一则是她突然长大了,不再撒娇了。

做为一个母亲,杨夫人是欣慰的,但其实她心里也有着无以言述的失落,现在女儿又如小时一般躺在自己怀里,她心里满是慈爱,将女儿搂住,轻轻晃了晃,顺手解开女儿的头发慢慢梳了起来。

枇杷将头枕在娘的腿上,眯着眼睛享受着,梳好了头亦不起来,“娘,我爹不回来,我就在正屋里陪娘住吧。”

杨夫人只当女儿躺得舒服不愿意再起来,“你这个小懒虫!”但心里却是极高兴的,赶紧张罗着让人将枇杷的东西送过来,“炕上暖和,躺下了不起来也好,就让人端了水屋里洗漱一下就好,免得着了凉。”

“好啊,”枇杷便洗漱了要睡,刚要吹熄蜡烛,却突然发现娘的鬓边有了白发,猛然跳了起来,“娘,白头发!你怎么有了白头发呢?”说着将烛台移近细看,又拿手去拨,却发现不是一茎,而是好几根,又无从拨起。

“哪里值得这样大惊小怪!”杨夫人按住女儿笑道:“你们都长大了,娘自然也老了。”

在枇杷的心目中,娘一直是美丽而年轻的,现在听娘一说,再去看,果然发现娘变老了,不只鬓边的白发,就是眼角也有了细细的鱼尾纹,是什么时候发生了这样的变化呢?

“一定是这几年的颠沛流离,才让娘变老了!”枇杷说不出的难过,放下烛台抱住娘不放。

“傻孩子,就是没有这几年的时局变化,娘也一样要变老的,就像你一样会长大的。”杨夫人吹熄了蜡烛,拉着枇杷躺下,轻抚着枇杷的后背,“张若虚不是说,‘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吗?人就是要这样一辈辈传下去的。”

“所以娘一定要爹再生个儿子?”

杨夫人被枇杷一问怔了一下,果然道:“是不错的,绵延子嗣,承继宗庙,人伦之大者。”

“可是我们家没有宗庙啊?”玉家是胡人,其实既没有宗庙,也没有祖坟,甚至也没有姓氏传承。

这些在杨夫人心里要深蒂固的意识被女儿如此一驳似乎根本站不住脚,但她马上便醒悟了,“是你爹教你的吧?”

“也不全是我爹教的,我也这样想啊!”

杨夫人便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驳道:“我们玉家先前是没有宗庙姓氏,但现在不是可以有了吗?你爹已经成了两镇节度使,怎么也要建宗庙置些祖业留给后人传承下去!”

论及子嗣后人,世人多以为如是,特别是世家望族,可枇杷却有自己的想法,“娘,我记得《战国策》中赵国左师触龙曾说,往上推到三代以前,诸侯国子孙被封侯的,他们的子孙就没有了再能继承爵位的,至于那时的五霸七雄、后来的秦皇汉武,不也一样失掉了传承吗?就是本朝那些可以追溯到几百年前的世家,现在也慢慢凋零了,不出百年,定然不复再有今日之势,我们家不过刚做了节度使,便想立下宗庙永享富贵,哪里可能?”

杨夫人幼承庭训,受到了极好的教养,又以为自己代表了最正统的思想,所以最初听了女儿代丈夫辩驳并不以为意,总觉得他们见识不足。现在见女儿竟然能站在如此高度来论述历史,讲评今朝,甚至还要预言未来,突然觉得自己的渺小。

枇杷不只是人长大了,思想也长大了,也无怪她能得到这许多人的敬服尊重,原来不只武功出众,她已经懂得那么多,又能想得那么深了!

而丈夫虽然是个老粗,可是他质朴而单纯的想法竟然能暗合大道。

原来见识不足正是自己啊!

枇杷却以为娘还没有想通,又道:“君子之泽,三世而斩。所以孟尝君问他的父亲靖郭君,儿子的儿子叫什么?孙子的孙子叫什么?玄孙的孙子又叫什么?靖郭君答不上,孟尝君才从容说,您积累了这么多家财,为的就想留给那些连称呼都叫不上来的人,我私下是很奇怪的。”

杨夫人其实早想通了,见女儿又拿出这样一个典故来编派自己,不由得笑了,顺势在她背上拍了一下,“你难道想以孟尝君自比吗?”

没想到枇杷却慨然道:“那又有什么不能的?孟尝君所谓好客喜士,不过皆是些鸡鸣狗盗之辈,只苟全性命于乱世。我现在掌控龙卢铁骑,北拒突厥,保营州范阳两镇平安,为何比不得孟尝君呢!”

杨夫人再次震惊,久久方说:“真可惜你是个女儿身。”

“女儿身有什么不好?”枇杷却不以为然,“上天给我女儿身,我就觉得做女儿蛮好,可以穿漂亮的衣服,戴漂亮的首饰,跟着爹娘撒娇。就是我喜欢习武带兵,也没什么,现在还不是带着卢龙军成了营州最强的铁骑?”又环住娘的脖子笑道:“儿子再好,女儿也不逊于儿子呀,就比如儿子长大了还能陪娘在一处睡吗?”

“娘,你今晚是不是很开心?”

第167章 患难之交

母女二人聊了半宿,杨夫人本是个温柔识理的人,现在被女儿劝得回心转意,心中亦承认,“毕竟你们父女见识不同,是娘太偏狭了。爹娘已经你和守义,确实已经无憾,至于千秋万载之事,名垂千古的人尚且顾不得,又何况于我们?”

“娘,你好聪明!”枇杷赶紧拍拍马屁,“这许多的道理有很多人是根本悟不到,可是娘却一下子就通了!果然秀外慧中!”

“胡乱说什么呢!有这么说自己娘的吗?”

枇杷见娘果真开心了,就又说:“其实,还有一件事我要劝娘。”

家里有矛盾的,也无非就是纳妾这一件事,现在自己已经想通了,自然就无事了。因此杨夫人不解道:“还能有什么事?”

“也不是什么事,就是——”枇杷并不想把爹告诉自己的悄悄话说出来,她想了想便道:“娘,人生一世,总要恣意快活才对,心里高兴要说出来,心里不高兴,也要说出来,为什么要委屈自己呢?”

女儿有这样的想法,其实比刚刚她自比于孟尝君还要令杨夫人震惊。做女人的,特别是嫁了人之后,不就应该委屈自己,成全家人吗?是以她连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枇杷倒没觉得自己哪里不对,还在感慨,“幸亏爹是好人,否则娘会受多少委屈啊!”

“可,可是,女子生而卑下…”

“《女戒》上说的,我早就不信了。娘你想,同样十月怀胎生出,女子为什么卑下?就比如则天皇后,谁又敢说她卑下?还不是看各人之能!”

要说实例,杨夫人知道的并不少,远的不说,就说自己的女儿,身处军营,竟然无人不服,还不是靠她曾立下赫赫战功?“可是我不行的。”

“娘,你怎么不行?”枇杷笑道:“娘帐算得多好,就是整个营州的帐爹不是也要请娘帮忙看吗?还有娘针线活也好,做饭菜也好,治家也好…”

“这都算得什么?”

“怎么不算,让爹来做试试,保证一样不行的。”枇杷说着突然想到有一把大胡子的爹拿起针线会是什么样子的,便笑不可支地滚到了娘的怀里,半晌才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要是,爹,去,去缝,一件衣服…”娘也被她引得想到了什么,也笑了起来。

娘俩儿笑了半晌才停下来,枇杷正色道:“娘,你其实很行,只是自己从来不敢相信自已行。你也要向我一样,相信自己,别人也就相信你了,再别妄自菲薄。而且从今以后,再不要委屈自己,有什么事尽管说出来,爹、三哥和我都愿意你真正开心。”

这种想法对于杨夫人实在是太过新奇了,她觉得自己未必真能做到,但是转念一想,自己的女儿如果能如此快乐一生,那么就足够自己开怀了,一时间心情大慰,“我现在就真正开心了。”

第二天早饭后,杨夫人果真将两个丫头叫了进来,问了她们的意思,便为她们在营州军中挑了人品端正的未婚男子许了亲,又拿出些财物做嫁妆,将她们别居了房舍,准备赶在年前就让她们成了亲。

当天傍晚,打发人到前面捎信请丈夫回来,亲手下厨置了丰盛的酒席,加上从庙里回来的儿子媳妇,早就知道内幕的女儿,在一起饮酒暖冬。

到了晚上,夫妻二人又不免半夜私语,将心中的结都一一解开,再无芥蒂。老夫老妻,在一起说的最多的自然是孩子,“守义虽然伤残了,可是他早已经想开,人也豁达,现在得了昕儿相伴,我们自然全放心了。”

“枇杷有此能为,又有此心胸,将来必然不会差。”

议论了一番,竟然觉得他们此生虽然经历了太多的灾难,但却已经心满意足了。玉进忠便道:“再过几年,卢龙折冲四府也会重新建好,营州防卫更加坚固,我便将军中之事都交给守义和枇杷,带着你回卢龙老家养老去。”

杨夫人听了也欢喜,“你戎马半生,也该歇歇了,不管去哪里,我都陪着你。只是,我们总要先把枇杷的亲事办好才能回家养老。”

“那是自然,先前老大人也同我提过,只等局势再稳一些就给他们办喜事。”

“可是枇杷,前两天还嚷着要做老姑娘呢。”

“无妨,她的心思全在卢龙军上,自然顾不上私事。我们不必急,多留她在家里几年才好,这种事就让王淳那小子自己急去吧!”

杨夫人奇怪地问:“听你的意思,对淳哥儿还有些不满?”

不满到不至于,但是对于玉进忠来说,枇杷就是他的心头肉,他谁也舍不得嫁,可偏又不能留着不嫁,是以就是再觉得王淳好,心里也隐隐对他生出一一种不快之意。

其实还多亏了王淳是老大人的孙子,有这样的交情,玉进忠对他才又多了几分喜欢,否则他早就要教训教训这个整日与女儿打得火热的未来女婿了,让他知道岳父既然又称老泰山,那就是泰山一般的存在。想到这里,他还不由自主地活动了一下手腕。

杨夫人见丈夫不语,还以为王淳果真有哪里不妥,赶紧推了他一下问:“是怎么一回事,你赶紧告诉我啊。”

玉进忠用尽心思想了半天,最后还真没想出什么事来,只得说:“也没什么不满,就是想到枇杷要嫁给他,心里就不自在,恨不得揍他一顿。”

杨夫人突然懂了,一笑道:“我也舍不得啊!”

展眼到了腊月二十,枇杷去德州送还粮草,顺便拜年问候,这日正好回来了。顾不上洗去一身的风尘,便先向家里人讲述这些天的见闻,“德州在老大人的治理下竟然兴旺得不得了呢,粮价一斗麦才几十个钱;州府里街市上差不多与京城东、西两市差不多了;王淳现在正主办学政,每个县里的官学也都重开了,听说有些大的村子也都有了学堂…”

一面说着又评论道:“我们范阳营州也应该开些学堂才好,现在两镇实在是缺读书人,连县官都选不上来,还有军中也要很多识字的记录帐目军功等…”

又自语道:“我先前还觉得自己做得很是不错了,正想和王淳比上一番,结果见了德州的繁华便没敢与他提先前约定的誓言。看来明年我总要再下功夫,总不能输了他才好。”

杨夫人听了她夹述夹议说了一大堆,笑着递了杯茶上去,“先喝了再说说老大人老夫人身子怎么样?”

枇杷不笑了,轻轻地摇了摇头,“老大人头发更白了,老夫人还是原来的样子,王淳说只要不坏下去就是好的了。”

“不过,老大人见了我非常高兴,还与我说了半天的话儿,老夫人直接留我住在她的院子里,我们每天天一起吃饭,”枇杷突然又想了起来,“对了,你们还不知道吧,十六娘回娘家了,还带着她的女儿,我看她这几年过得恐怕不是很顺心,似乎老了十岁似的。”

“十六娘回来了?还带着孩子?”杨夫人一惊,“是曲七陪她回来的还是她自已回来的?”

“是她自己回来的,”枇杷明白娘的意思,出嫁女回娘家如果没有丈夫陪同,往往就是另外的含意了,京城的世家一向都非常在意这些,便赶紧又道:“听说十六娘是和曲七生了气,嫌他不争气,才带孩子回来住些日子,但是并没有和离的意思。”

杨夫人叹道:“唉,十六娘这个孩子,老夫人又要操心了。”

枇杷安慰娘道:“我见她比过去话少了许多,平日总在老夫人跟前侍候着,大约经历多了,就比过去懂事了。”

“但愿如此吧。”杨夫人道:“你可向老夫人说,今年实在是不得空,等明年春天一过,我就带守义媳妇去给她行礼?”

“三哥和周姐姐成亲的好消息我怎么能不说?”枇杷笑道:“老夫人听了高兴着呢,还让我给周姐姐带了首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