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早就应该想到这些的,乐安后悔地捂住麻木的半张脸,自己怎么就能相信大阏氏是真心愿意玉枇杷做大可敦呢?从可汗微时就陪在他身边,为了他步步上升殚精竭虑,最后竟然要把就要到手的大可敦位置让出去,哪个女人能受得了!

只要早想通了这一层,今天这一巴掌就没有必要挨了。但是总算知道了大阏氏心中的秘密,又找到了玉枇杷的仇人,乐安又觉得自己的这一巴掌没有白挨。

“大阏氏,你相信我,玉枇杷一定会逃的,现在她做出来的全部是骗大家的,”乐安上前肯定地说,只是她刚刚挨过的这一巴掌实在很重,让她说起话来口齿未免有些不清,但她还是更加坚决地又重复道:“玉枇杷一定会逃的!”

其实打出一巴掌也使得大阏氏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她将原来阴沉的神色慢慢收了起来,“你既然这样肯定,就给我好好地盯着她,如果有什么异动,一定先回来报告我!”

“我懂的,”乐安将那只没有捂在脸上的手紧紧地握起来,似乎握住了玉枇杷,“无论玉枇杷有什么诡计,我一定都能看得出来!”

可是,玉枇杷却没有什么异样,她虽然减少了外出牧羊,但却时常骑马到西海边上,时常在那里驻足半天,似乎在思考着什么重要的事情。

乐安一面在监视她,一面也在思考。自己是对玉枇杷最了解的人,完全能猜到她的打算,她原准备以此来讨好大阏氏,但是现在她后悔了,大阏氏终究与自己一样是可汗的阏氏,她不会愿意自己出头的,自己何不以此得到可汗的欢心呢?

将玉枇杷踩在脚底来成全自己,真是再合适不过了。就算不能因此成为大可敦,自己的地位也会提高很多吧。

当然如果自己能成为大可敦,那该有多好,不只玉枇杷,还有大阏氏,其他的阏氏,她们统统都要伏在自己的脚边!而自己为什么不能成为大可敦呢?自己可是和亲的公主,玉枇杷不过是个胡女,她怎么也不如自己的!

人就是这样奇怪,原来已经认命的乐安自从见了枇杷,竟然不甘心起来,她要去试一试!既然她已经猜透了大阏氏的心思,那么也可以去可汗面前试一试,上天将玉枇杷再次送到自己面前,就是给自己机会呢。

下定了决心,乐安开始等待,毕竟见可汗的机会实在太少了。总算有一天,可汗到了她的帐子里,她用心服侍着,看他神情愉悦时便小心冀冀地提起玉枇杷,“昨天我去西海遇到了小玉将军呢。”

“唔,她在做什么?”

“我见她一直在看着西海,看了很久很久。”乐安瞧着可汗很认真地听,就又道:“先前我和亲的路上经过营州,曾在那里住了一段时间,便与小玉将军结识了,对她的性子还算了解。”

可汗笑了,“你说她是什么性子?”

“玉家世代是府兵,自她父亲起官职升了上去才起了汉人的姓氏,所以尽管她母亲出身世家,又一直教导她,但她骨子里还是营州府兵的性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又倔强得很。”

“不错,”可汗点头,笑着摸了摸他的红胡子,“你既然如此了解她,知道她现在在想什么吗?”

“当然知道,”乐安赶紧答道,却又显出迟疑的神态,“玉枇杷是一只驯化不了的狼,大可汗这样尊重她,只能是白白浪费时间。”

乐安看着可汗,见他已经将笑容收了,只平板着一张脸,突然又忐忑起来,可是在可汗的目光下,她只得继续说下去,“玉枇杷自从到了大漠,一直在想怎么逃走的事。现在她每日去西海,可能是想从西海那边逃走。”

“你继续说!”

乐安不知为什么突然抖了起来,她害怕了,自己为什么要主动向可汗说起玉枇杷呢?看可汗的凶相,他似乎会吃掉自己。

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乐安只得颤抖着继续,“可汗喜欢她,就将她收在身边好了,虽然她一定会闹,但是她一个女子被男人占了身子又会怎么样?还是要认命留在可汗身边。要我说,这样的事宜早不宜迟,否则她要是逃掉了,可汗不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啪!”的一声,可汗连话也没说一句,就一巴掌挥了过来,他的手劲比起大阏氏又要大上多少倍,娇弱弱的乐安竟被打得飞出去一丈多远,倒在地上,半张脸青肿得不成样子,牙都掉了两颗。

乐安绝望地从地上抬起头,坚持道:“可汗,我说的绝对没有错!”

大可汗正起身欲离开,大吼一声“胡说!”又在她身上踢了一脚,将她踢得彻底闭了嘴才走了出去。

做为一个站在权势巅峰的男人,大可汗是极自信的,小玉将军最近的变化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并且觉得她正是慢慢想通了,正在心中得意,却突然听到这样的告密,实在不合他的心意,才霎间恼羞成怒。

强占了小玉将军的身子,然后将她留在大漠,只有最蠢的人才会这样想,那样还不如杀了小玉将军。小玉将军虽然是个女子,但却是个不逊于男子的英雄,士可杀却不可辱。而且即使污辱了她,她也决不会如同这些蠢女人一样就此认命。

但是可汗又是极多疑的人,位高权重者一贯是如此的,在他走出帐篷后不免又信了乐安几分,也许小玉将军果然一直在想逃,她是在欺骗自己?

可汗几步奔到小玉将军的帐篷前,一把拉开帘子,结果帐内完全一团漆黑,并没有在里面。他大叫一声,“来人!”

几十个人从四面八方跑了过来,“可汗,有何吩咐?”

“小玉将军呢?”

“这些日子小玉将军差不多每天都要去西海,有时回来得非常晚,今天就还没有回来。”

“拉马来!”可汗喝一声,跳上马便向西海驰去,心中却像油煎般的急切,小玉将军该不会真的逃了吧?她可不是个容易看住的人啊!

为了看住她,自己用了多少心思?

就在可汗的内心交战中,他已经到了西海。西海边燃着一堆篝火,小玉将军和伙伴们坐在火边,监视她的铁骑们远远地守着,他所担心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毕竟自己放了一千骑在她身边啊。

可汗走了过去,就见小玉将军抱膝坐在离西海最近的地方,沉思着。听到了他的脚步声只是转过头看了一眼,便又重新转回去进入了她的世界。

“你在想什么?”

“想那天你的话。”

“为什么不回帐篷内再想?”

“我觉得对着西海我能想得更明白。”小玉将军说罢便转过头不再理他,似乎不欢迎他的打扰。

可汗却不走,在小玉将军身边坐了下来,清冷月光下照在西海上,初融的水面上密布着大大小小的冰块,反射出更加清冷的光。这就是大漠的初春了,可汗想起了他第一次对中原产生了觊觎之心的时候,也正是此时节,那时他还只是可汗众多子孙中的一个,听了往来商人的话满怀好奇之心跑了中原。

原来那里到处开着鲜花,河水淙淙地流着,鸟儿叽叽喳喳地叫着,而人们拿着锄犁在田地上劳作…他见到了他从没有见过的富庶,原来在大漠的南面,人们有那样不同的生活,土地能长出所需要的一切,日子是那样的安定和平和,让他一见就有了想占为已有的强烈愿望。

于是他带着这样的愿望一步步地扩大着自己的势力,直到他成了左贤王,率领着他的铁骑开始了进攻中原的试探,结果远比他想像得还要容易。

央央帝国、赫赫声威,济济人才,但其实这都只是假像,里面却已经糟得透了。带着他的铁骑轻易就打下了几个州郡,得了大片的土地。正在他志得意满之时,形势忽然逆转,他狼狈地回了突厥。

大可汗不是轻易会认输的人,尽管他的父王、他的兄弟没有一个理解他的宏图大志,也没有一个人赞成他,反而在他战败后都极尽所能地嘲笑他,但是他根本不能死心,带了几个随从便再次南下,他要找到原因,重整旗鼓!

就在这一次南下中,他遇到了小玉将军。在酒楼的初次相见,还没有开始交锋,他就注意到了向他走来的少年,英姿勃发、气势摄人,原来中原竟然有这样的人物!然后,他竟然沦为阶下之囚。

对于可汗来讲,他并没有把这一次的经历做为一种耻辱,反之,他居然还借着这们的机会走入了帝国的中心,在那里,他很快就混得风生水起,也更加了解了整个帝国的虚弱,似乎只消一个手指上前推一下就会倒掉。

但是他一直忘不了营州的小玉将军,因为大可汗知道能够阻挡自己前进的并不是京城的王孙世家,而是你小玉将军这样的人。这个在几年前就出现在大漠的传说中,又与自己面对面交锋的美丽少女。

最不可思议的是,他莫明其妙地喜欢上了这个少女,她如阳光般明媚的面容再也不能从他的心中消失,于是在力压群雄做了大可汗后,他并没有如大家所以为的封跟随自己多年,一心扶佐自己,又早已经生儿育女的阏氏为大可敦,而是派出了人向营州求亲。

求亲不得,他再次定下计谋,利用在京城留下的人脉,一击得手,俘获皇上,换得小玉将军。可汗不知道自己对小玉将军的渴望已经与他对中原的渴望结合到一起,完全植入了他的心,几近于魔念!

第185章 营州降将

枇杷日日看着西海的变化,大湖表面厚厚的冰块一点点地融化了,碎裂的冰块随着波涛在水面上翻腾着,从西海流出的大河也渐渐宽阔起来,水流越发的湍急,春汛就要到了。

越来越多的牧人带着成群的牲畜到了西海边,扎下帐篷停在这里,平日冷清的湖边喧闹起来。

枇杷其实不大注意这些不相干的,但她的眼睛却非常利,无意间一瞥却发现了一个特别之处,一座帐篷很不对。因为帐篷帘子上画了很奇怪的花纹,细细一看正是“枇杷”的篆字,只是笔画被刻意扭曲了,一般粗通文墨的人恐怕都认不出。

她并没有直接过去,反倒以嫌闹的借口向偏僻的地方挪了挪,没两天那帐篷果然也跟了过来。枇杷心中就是一动,这个帐篷应该为着自己而来的。

到了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她与木朵换了衣服,让她坐在西海边吸引着大家的目光,自己悄悄地溜到了帐篷旁边。

除了帘子上的篆字以外,这是非常普通的帐篷,用最常见的牛皮和粗布做成,而在这个时候也一样在帐顶冒出一缕青烟,又混杂了羊奶和羊肉的味道。

正迟疑着是不是应该在帘外问一声再进,帘门却突然打开了,走出来一个牧人,见了她便用汉话问道:“是枇杷吧?”

枇杷自诩眼力不错,但在这月黑之夜却也只能勉强看到对方穿着突厥人最常见的左衽皮袍,披着头发,那声音也不甚耳熟,却不知对方怎么认出自己的。

就在这时,那人又道:“我们赶紧进帐篷里吧。”

枇杷虽然还一头雾水,但却并不犹豫,马上跟了进去,帐中有一个小小的火盆前,她借着火光打量眼前的人,却还是没有认出这位年青的牧人是谁,他实在太像一个寻常突厥了,头发散乱地披着,脸上的胡子乱蓬蓬的,身上的袍子、靴子很显然在平日的放牧中弄得脏了,还带着牧人身上特有的味道。

只是那人看着自己的眼睛亮晶晶的,终于让她回想起什么,“陈博!”

陈博谓然叹道:“没想到你还能认出我来。”

枇杷呆立片刻,突然提起拳打向陈博,怒斥道:“你为什么要开城投降!我恨死你了!”说着一拳接着一拳,毫不容情。

陈博早在她的拳头下倒在了帐篷中,他并不还手,也不躲闪,甚至不开口,只由着枇杷打来。整个人就像练拳时的沙袋一样,不,沙袋受了力还会有反弹,他却完全一动不动,将枇杷的每一拳每一脚都生生忍受着。

帐内狭小,枇杷一不小心便将火盆踢翻了,火盆内的火本就很小,扣到地上便慢慢熄了,四周变得漆黑一团。她停了手,突觉混身无力,坐在地上不动了,却痛骂道:“你若是投降了过上荣华富贵的生活也就罢了,现在竟成了这样!”

“可汗是要给我荣华富贵,可是我没有要,我只想在大漠中静静地过完这一生,”陈博勉力从一旁爬起来,坐到了她的对面,又说:“我那时也想战死的,可是接到左贤王的信后左思右想,最后还是给他回信,只要他能放营州城内百姓一条生路,我就开城投降。”

枇杷也曾听说陈博投降时大开四门,将城中的百姓尽数放了出去,木朵一家就是如此从营州出来到德州找到自己的,这也许并不错。但尽管如此,枇杷还是不会原谅他,站起来道:“我走了,你好在为之吧。”

“枇杷,我知道你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了,但是我听到你到了大漠还是找过来,就是有很多话一定要对你说。”

“你说吧。”

“营州没能守住,除了我没有将才之外,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周围的城傍羁糜州尽失,四个折冲府没有力量,特别是卢龙折冲府,地理位置实在太重要,失去了它的屏藩,营州就成了一座孤城,再无外援很难独存。”

这些正是玉家人议论起营州丢失时最常说的,现在陈博一一道来,正是没错,可又有什么用?当初正是他的祖父最反对重建卢龙折冲府,他也曾站在他的祖父一面。枇杷虽然恨陈博投降献城,但是在打了他一顿后,虽然还是恨,那恨意却再不能重新聚起来,不用说再打他,就是骂也骂不动了。

陈博原本就没有想到枇杷会回应自己的话,又接着说道:“我想告诉你的就是当初陈家为什么没有重建卢龙折冲府,又为什么要将你们家调入京城。”

这些正是枇杷藏在心中的迷,她默不作声地听着。

“不是没有认识到卢龙折冲府的作用,也不是营州没有力量去建卢龙,而是只要祖父想保住陈家,就不能重建卢龙折冲府。”

“我父亲被财货迷了心,他一手断送了卢龙折冲府…现在依旧有很多当年他杀掉突厥商人抢到的东西还藏在卢龙冲折府的秘窖里,只要重建卢龙就会再现天日,就因为那些东西和我们的私心,才断送了营州。”

枇杷这时方才真正明白这些年是是非非,原来大哥一家和卢龙府的那么人竟然是这样含冤而死;原来当年突厥人重新挑起战争攻打营州时所呼喊的“复仇”并不是胡言乱语;原来陈节度使一定不肯重建卢龙,并将玉家送到京城灭口都是为了这一段根源!

陈博的话让她最为震惊的并不是自家的种种遭遇原因,而是让枇杷的许多根深蒂固的思想受到颠覆。先前可汗曾多次向她提起中原人杀掉他们的商人,抢掠财货,她从不相信,一直断定所有战争都是突厥人挑起来的,现在才知道真有其事。原来突厥人虽然可恨,但是自己这一边也不是完全无辜。

枇杷实在无法接受!

一股无明之火从她的心中升起,但她却不知应该向谁发,向陈博喝问道:“你父亲现在在哪里?”

陈博知道玉枇杷是要复仇,却告诉她,“开城投降前我亲手将他杀了。”然后他继续平静地说:“我祖父在突厥人攻城最紧时又急又气一口气没上来死了;我母亲跟着我到突厥过了一年,受不了这里的生活病死了;陈禄、陈协都在守城时战死了;十四娘是中了流矢,和肚子里的孩子一起死了;还有婉妹,突厥人攻城时她在城外折冲府,他丈夫怕她被掳受辱就先让她自裁了;我们陈家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你可以在我把话都说完了后杀了我报仇,这是我们陈家欠你们家的,欠营州和卢龙府所有人的。”

尽管陈博在叙述中从没有把他自己从陈家的那些恶行中分割开来,甚至在很多的地方,他一直以他自己做为主角,但枇杷却知道陈博并不全知道,就比如他只说出了陈节度使想办法将玉家送到京城,却没提玉家被刺之事,还有卢龙折冲府的事他也不过是后来才知情。

冤有头债有主,枇杷并不会杀了陈博,但她也不想再与陈博同处一个帐篷下,一闪身起来到了帐门前,头也不回地问:“你还有什么说的,就赶紧都说了吧。”

“我知道你一定不会甘心留在大漠中,我可以帮你逃回去。”

枇杷却道:“我还要留在这里。”

陈博只当枇杷不信自己,赶紧道:“相信我,我决不会害你!”

他不怕玉枇杷恨自己,不怕她打自己,也不怕她会杀了自己,但是陈博却怕玉枇杷不信自己,他一直压在内心的痛苦再也不能全部藏住,声音不觉带了些颤音,“自从知道你到了这里后,我就开始想办法收集了一群好马,联络了随我一起来大漠的几个最忠心的手下,现在已经于通往营州的路上布下了几个点,你带着伙伴们按我留下的暗记一路快马就一定能逃出去。”

枇杷已经体会到陈博的真心,摇摇头道:“其实我已经想出来逃走的办法,但是还有一件事没有了结,所以先不走。”

还有什么事要在大漠里停留?不过既然枇杷没有说,陈博便也不会去问,只道:“我将联络的暗记告诉你,你随时可以用。”

枇杷略一点头,掀了账帘便走了出去。

陈博想跟上去,可却又停了下来,只将手按在自己的胸前,他真想把自己的心掏出来撕裂,让枇杷看看那里面盛了多少的情和爱。可面对自己一生的挚爱,他始终从没表示出哪怕一点点,这样是最好的结局了,他不要枇杷知道自己有多么喜欢她,他可以为她生,为她死,就是不要她知道!

可枇杷却突然回来重新进了帐子,“你跟我一起逃回去吧。”

“不了。”陈博的手指死死的扣进他胸前的皮肤,几道血丝渗了出来,他却根本没有察觉,只是尽了力用最平静的语气道:“我们家对卢龙、对营州都犯下了最不可恕的罪,为的就是一已之

私。我祖父心心念念的就是光大陈家的门楣,跻身一流世家,有一度,我也觉得那样是对的,才会同意将你们调到京城。”

“但是当营州守不住了的时候,我才真正明白,皮之不存,毛将附焉?营州不保,陈家又能在哪里?我将家谱烧了的时候,就向祖先禀告过了,陈家这一支就会在我这里结束,所有的罪过都由我来承担。”

“我会终身留在大漠,再不会回去了。”

“那你保重吧。”枇杷看了看陈博,知道他的想法是不能改变了,转身走了,但却在帘外又道:“也许你献城也不为错,毕竟救了那么多人的性命。”

第186章 等我消息

枇杷发现可汗在她身边放了更多的人,而他自己几乎每天都要来看自己,想来他一定以为自己就要离开,但其实,枇杷还是在深思。

大阏氏来的频率还要高于可汗,她还将乐安送到自己身边当女奴,听说乐安得罪了可汗,再无翻身的机会。枇杷也不推脱,一个女奴而已,只能在自己的帐外做些最粗笨的活,有什么要紧。

虽然草原上的落雪还没有化尽,但已经有来自南边的风儿吹过,几场春雨也在大家的期盼下到来,带着绿意的小草便冒出了尖尖的小芽,让人的心情没来由地就好起来。

草原上的马一定也感觉到了春天的气息,跑起来越加地轻快,枇杷纵马疾驰,只一会儿功夫就跑出了几里许,突然驻马停了下来,她发现远处来了大批的人马。

可汗停在她身边,笑道:“应该是今年到大漠的第一批商人了。”

枇杷知道他一定是提前知道消息的,便笑问:“是从哪里来的?”

“听说是来自营州、范阳、德州、江州等地,”可汗看着前方道:“你可以去打听打听家里的消息。”

在西海沿子的这半年里,枇杷没有得到营州任何的消息,毕竟到了这个时节,大漠上几乎就没有往来的行人,现在听可汗这样一说,赶紧催马上前,迎上了那只商队。

商队自然是从南边来,里面果然有不少营州、范阳和德州的商客,枇杷找了过去,听他们说爹娘三哥都安好,又派了人跟着商队来看自己,还准备与可汗商量赎自己回去;然后,她就听到了王淳已经死去了的消息。

商客们言之凿凿,就在两个月前,德州刺史唯一的嫡孙王淳离世了,王家办了隆重的丧礼,营州、范阳、江州、河东、武川,甚至京城都派了人参加。

枇杷听了后低下了头,飞身跳上马,俯身马上发狂般地冲了出去,在她马前来不急躲开的人,都被她挥起鞭子一一打飞了,就连她平时的小伙伴们也都被远远地扔在后面,只能跟着她那袭火红的袍子背影追了过去。

平日监视她的铁骑全惊呆了,有人甚至张起了弓箭,却被可汗喝住,大家跟随可汗跳上马跟了过去。

马儿是识途的,枇杷这些天来的最多的就是西海,所以她的马再一次将她带到了这里。

当可汗到时,就见小玉将军依旧坐在西海边上,她的伙伴们远远地围成半圈,担心地看着她,可谁也不敢上前。可汗亦站了半晌,最终还是走了过去,“你的婚约解除了。”

“是你做的吧?”小玉将军的声音有些沙哑,但还算清晰。

“世上的一切都应该是强者的,他不够强大。”

小玉将军沉默了,过了许久才道:“早知如此,我不如先答应你了。”

这正是可汗等待的回答,死去的人死了,活着的人还有什么办法,小玉将军本就是最坚强的人,她纵是难过,也不会为死了未婚夫而不活了,便又温言道:“你不必伤心,离去的人一定希望你会有更好的归宿,”

“我要为他守孝三年。”

“我们大漠上从不讲守孝的,”可汗道:“你可以为他哭泣七天,然后我就要如约迎娶你。”

七天时间太短了,商队总要在这里十天半个月才能走,而且还有很多事情,枇杷在心里算了一下,“三个月,我要为他守孝三个月。”

“一个月。”可汗只能答应这么多了。

“你让人把所有的白布都送来,我要为他搭灵棚。”然后小玉将军冷冰冰地说:“你走吧,不要再打扰他的亡灵。”

一直等到可汗走出很远,枇杷才抬起头来,眼睛里却都是笑意。

哈哈!王淳来接她了,虽然他的脸不知怎么弄的,变成了满脸的大疮疱,但是枇杷还是只看他的身形就将他分辩出来,他们毕竟太熟了!而且为了让自己能认得出他来,王淳还是特别像那次送青河回家时一样,打扮成一个车夫,就连身上披着的破毡衣,都仿佛是当时他曾经披过的那件。是以枇杷从一接近商队时就看到他了,还见他向自己偷偷地眨了眨眼睛!

所以她怎么能哭得出来!

西海边上白色的布幔搭起了灵棚,到处飘着写了奠文的白幡,枇杷面色庄重地守在这个白色的世界中,她的伙伴们将所有来看她的人都挡在外面,小玉将军要在这里为她的未婚夫守孝一个月天。

“你听到我的死讯,表现得还真像!”王淳笑着说:“我真怕你当时笑出来。”

“哈哈哈!”枇杷轻快地笑着,伸出手在王淳的脸上点了一下,“我是差一点要笑的,你的脸弄成了这样,还真有趣呢!可是我怎么也不能笑,就想可怎么办呢,根本忍不住,想哭也实在哭不出来,只得赶紧抓了马跑了,到这边吹了吹冷风才好一点。”

“我自己也不自在,等到离开大漠就可以用水洗下去了。”王淳赶紧躲开枇杷的手,他有时会烦恼自己长了一张太过俊俏有脸,但如今变成了这个样子,心里又不甘心,尤其是在枇杷的面前,于是不自主摸了一下,又赶紧放开,转手去揪枇杷满头的发辫,“看看你,现在就是一个突厥女子了,刚刚上面还挂了那么多叮叮咚咚的小玩意,像小孩子似的可爱,怎么拆掉了?”

“还不是装着要给未婚夫守孝?”枇杷笑道:“我刚让木朵把那金银铃铛、松石珊瑚什么的都拆下来,其实我戴着还很漂亮的吧?”

看着枇杷笑嘻嘻不以为然的样子,王淳终于忍不住沉下脸,“枇杷,你的胆子太大了,这一次,玉伯父、玉伯母、三哥、三嫂还有我都很生气!”

枇杷也知道家里人听说原本进京勤王的自己却到了大漠做人质,一定会又急又气,又听王淳把他自己也加在了里面,只得放低姿态,带了些讨好地解释,“当时我也是没办法,可汗明显就是对着我来的,如果我不把皇上换回去,他又是那样一个没有办法的人,只能一辈子都回不去了,你想多可怜呢。”

突然想起了什么,又忙问:“皇上回京后怎么样?”

王淳摇头道:“京城的事情一言难尽,还是先想想我们要怎么办吧。”

这个枇杷是早有打算的,“离开的一些准备已经做好了,这些日子可汗也信了我几分,特别是你的死讯传来之后,他大约以为我真死心了呢?否则我们哪里能这样容易在一起说话?”又后怕,“真没想到可汗竟然会派杀手,若是有个万一,那么老大人老夫人他们…”如果因为自己累得王淳真出问题,那真是不可想象的,竟然说不下去了。

王淳瞧瞧她,真想问,如果自己出了问题,难道你就不难过?既然难过为什么又不说呢?只拿祖父祖母说事。但现在总归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只道:“毕竟德州是我们的地盘,哪里能让可汗得了手去?更何况你也知道我们家下人虽然不多,但一向严整,刺客刚过来打探消息,就被我们发现,下面的事就都顺理成章了。”

枇杷点头,“逃走的事我原先已经有了些准备,本只想带着伙伴们一起跑回去就行了,但是现在我又有了别的想法。”说着将大可汗那一日在西海的话向王淳讲述了,又道:“我观可汗确为一代英豪,而我们中原现在十分疲弱,很难抵挡突厥的几十万铁骑,所以我想刺杀了可汗再离开大漠!”

看王淳眼里的惊讶,枇杷知他一时难以接受,担心他反对,便赶紧又道:“我不是只想逞匹夫之勇,其实是设下了计谋的,很有几分成功的把握。”

说着将突厥王帐的情况告诉他,“你知道可汗有一个大阏氏吗?她原本就突厥贵族之女,手下有的部众甚多,在突厥中很有势力,更何况她的大儿子已经十七岁了,已经立为左贤王…”

王淳点头道:“我都知道。”

枇杷就晓得他来大漠之前一定是做了很多准备工作,便接着道:“我现在越发地骄横,不管什么好东西都拿过来,还对大阏氏摆出一付未来主人的样子,可她一直装做十分大度的样子忍着。过两天我会对可汗提出要把左贤王的位置传给我的儿子,那时她一定不能再忍了,我们正可以…”

王淳听她讲完,不但没有反对,反而拉住枇杷的手握住道:“你以为可汗把你抓到大漠里,我来把你接回去就算了吗!”

“你也想刺杀可汗?”

“不,我不会刺杀他,也不许你去!我们要一起回营州,让别人来对付可汗!”

枇杷眼睛突然一亮,“你是想?”

“对,我正是要利用不愿意你做大可敦的人来对付可汗!我已经与大阏氏出身的部落、她大儿子左贤王的部落都有了联系,而且除了他们以外,还有一支最强大的力量,你猜猜是谁?”

枇杷听他竟然考自己,便立即答道:“是原先左贤王的儿子吧,我与他们有杀父之仇,他们一定恨死我了,也不可能愿意让我成为他们的大可敦。只是,我听说自从先前的左贤王死了后,他们的部落就被排挤到很远的方,我在王帐这么久了,还一次也没见过他们呢。”

“对,他们也是最反对可汗的一个部落,所以我在他们的部落用的心思最多,过几天他们就会到西海沿子与商队交换货物。等他们部落的人听到可汗迎娶你做大可敦,一定会群情激愤,我的人在其间会策反…”

“而我也正在那时提出一些过分的要求,让大阏氏和她的儿子也暴发愤怒,加深他们间的矛盾。”

“好,”王淳看着她笑道:“可汗既然派人行刺我,我自然也要还回去,就让他们兄弟阋墙,夫妻离心,自相残杀好了。”

枇杷大赞,“我也知道行刺可汗没那么容易,又很难全身而退,你的办法比我好!能有这样城府的人才是真正的强者!”又站起来慨然道:“说吧,你要怎么做,我还配合你!别以为我到了大漠被可汗派人盯着什么也做不了,其实我已经做了不少的准备了!”

王淳也站了起来,顺势将枇杷环在怀里,“不过,我这一次来,最主要的目的是将你平安带回去。所以,你只要听我的就好,至于打打杀杀的,就让他们突厥人自己动手吧。”

枇杷平时是极大方极爽朗的性子,与阿鲁那等伙伴们在一起也不特别讲究避讳,王淳也被她列入最好的朋友系列,久别重逢后自然亲热,被他拉住手也没觉得怎么样,现在整个人贴在他的胸前突然不好意思极了,又知道他出于重逢的喜悦,便不好立即推开,只得侧过脸道:“你也该走了,别被人发现了。”

“好,”王淳应着,却迟迟没有放手,又在她耳边道:“等我消息!”

第187章 逃离大漠

尽管做了充分的准备,但是在大漠深处,王淳与枇杷也不敢多见面,只恐哪里走了风声,便悔之晚矣,有事只悄悄让人传话。

好在两人先前时常在一起的,彼此倒都熟悉,又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的,先天就有一种灵犀,各种事情都顺利进行着。

这一天,可汗到到西海边来看小玉将军,见她虽然一丝不苟地祭祀着未婚夫,但脸上已经没有多少悲痛了,心里又安稳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