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杨夫人带着侍女捧着烛台出来,在他们脸上一照,见皆红晕满面,也只道喝得太多,便嘟囔着道:“不是嘱咐你们少喝点吗?”自上前去扶了女儿,又让人送王淳回房,也不忘吩咐做醒酒汤分别送去。

枇杷本已经要随着娘离开,却被王淳拉住衣襟,顿时醒悟自己手里还握着东西,趁着黑暗赶紧塞过去便与娘走了,洗漱了躲在床上心还在呯呯乱跳,又庆幸刚刚那一幕亏得爹娘没有看到,否则真要羞死了!

王淳回了厢房也被放上床,又不好再点灯烛,便直接将那带着香气的缎面小包放在口边,似乎还是香到了枇杷的那种感觉,酥酥软软的,又在那小荷包上又接连香了几口,然后在黑暗中无声地笑了起来。

只是在第二日一早送别时,枇杷却瞧也不瞧他,先送了娘上马车,再过来与爹拜别,最后到了王淳面前,可就是面对面站着,目光也不肯与他相碰,只是一拱手,“改日再见。”没等他来得及说话就转身走了。

一定是她害羞了!王淳看着枇杷虽然立在路边,但却固执地不看向自己,反倒越发地甜蜜起来,原来她也知道害羞啊!翻身骑上马,特别到了她的面前叮咛,“你一定要保重!”说没说完,枇杷已经抬手打了马一巴掌,那马儿被惊,立即蹿了出去,跑到了队伍最前面。

营州夏末的清晨已经有些微凉,正好赶路,一行人马蹄车轮之声便渐渐远去了,枇杷立在折冲府外看了一会儿,转头与伙伴们道:“我们回去吧,今天还有不少事情要做呢!”

第193章 不离不弃

从这一年起,卢龙折冲府便渐渐恢复了大唐帝国最繁盛时的规模,南接营州,北控几十个镇戍,俯视周围十几个城傍羁糜州,作为商旅往来或者兵马调动的一道重要关卡,是营州北部的最重要的一道藩篱。

初冬时分,南边或者尚未结冰,但这里早已经落下了厚厚的大雪,从城墙下向下看,到处一片洁白,无一丝走兽鸟雀行迹,整整一天,并无人马往来。若是平日,天色就已经全黑了,但因有这场大雪,倒还明亮,枇杷向大家笑道:“恐是该关城门的时候了。”

早有看着沙漏的人回报道:“只有一刻钟的功夫就到了。”

大家便等着关闭城门后巡城再回家,一行人立在城墙上闲话,不知是谁提起了“正是猎熊的时候,将军什么时候带我们进山里?”

枇杷听了也颇为心动,便笑道:“既然落了雪,正是打猎的好时候,那就明日。”

大家哄然叫好,“猎到熊当然好,就是猎到狼虎狐兔毛皮也最为丰厚,不管是自家用还是拿去卖了,都是上品。”

正要回去收拾弓箭行囊,却见山路上转过几匹马来,一看袍服便知是营州来人,赶紧下了城墙接了,就见那几个冻得脸颊通红的军士急道:“小玉将军,德州老大人病重,恐怕要不行了,节度使命你赶紧回营州!”

枇杷脑子里轰地一声,人就呆住了。她自然知道老大人年纪大了,日渐衰老,但是就是没有想到他会离开大家,因为老大人在她心目中就是一株大树,现在大家都靠着这株大树遮阳避雨。

那传话的军士又道:“节度使夫人也传话道,让小玉将军什么也不必准备,立即回营州。”

枇杷这时醒了过来,她经过磨砺的迅速反应立即从身体里复苏,马上让人先将传信的军士们送去休息,又将卢龙的各级军官招到将军府,将折冲府内的事务一一安排下去,又指定阿鲁那代理自己,然后只带几个亲随,雪夜里出了卢龙。

一路上雪急风高,又兼天色很快就暗了下来,但好在星光映着雪地,尚可勉强视物,大家对营州与卢龙往来的道路又是极熟的,在途经的几个镇戍上换了几次马,彻底赶路,但也用了平日三五倍的时间才赶回营州。

玉节度使和杨夫人早已经安排妥当,只待接了枇杷回家,吃了些热汤热饭,便让她到车上再歇着,车队就离了营州向南而下,只留下玉守义守在营州节度使府。

杨夫人搂着女儿,等她睡醒后便与她絮絮地说:“秋天过去时看老大人的精神还好,我们又商定了明年春天给你们办亲事,早知如此,还不如今年秋天就办了,老大人嘴里不说,心里最盼着有嫡亲的重孙子呢。”

枇杷靠着娘,又重复了她问过很多次的话,“会不会老大人只是病了,其实没事的呢?”

“我和你爹也这样盼着,但是淳哥儿派来捎信的人就是这样说的。若是能如你说的一样,那时最好的了。”杨夫人说着,拿出数珠给枇杷,“我正给老大人念佛呢,你也一起念吧。”

枇杷并不大信佛,但是现在果然认真地跟着娘一起念了起来,如果佛祖听了她们的祈祷果真能让老大人多留下一些时间,她一定会从此皈依了。

这一两年时间,营州到德州的官道重新修建了,是以虽然是冬季,但一直很好走,他们这一行快马加鞭很快就到了德州。在城门前就遇到了王家派来的下人,接了他们直接进刺史府。

王淳得了消息迎了出来,也顾不上叙叙别情,便道:“祖父不大好,上午硬撑着见了冀州各处的官员们,接着就昏了过去。刚刚又醒来,正在念叨着岳父岳母和枇杷呢。”

玉进忠急忙道:“我们快进去见老大人!”

王淳便在前面带路,陪着大家进了正房。

王老大人到了德州后,就一直住在刺史府里,后来朝廷灭亡东北几州重新结成同盟,以他为冀州牧后也没有搬离,更没有扩建。枇杷已经来过数次,倒也熟悉,见穿过的厅堂摆设依旧,只是有不少人立在一旁,正是王淳所提各处的官员,其间颇有些她认得的:这些人有德州的,更有来自江州、武川、河东诸州郡的,见他们面色阴暗,心里更觉得不妙,两行泪就滚了下来。

杨夫人赶紧拉住她,低声道:“这时候不许掉泪!”

枇杷立即抬起袖子擦了,深深吸了几口气,平静了心绪,再几步就进正屋。见王叔父跪于一侧,正端着一碗汤药,老大人平卧于榻上,面色灰白,轻轻摇摇头示意不喝,转眼见了他们便打起精神将手伸出来握住玉进忠,“进忠,我正在等你来。”又客气地向杨夫人和枇杷道:“一路上辛苦了!”

枇杷见爹半晌没说话,抬眼一看就见他眼圈全红了,正紧闭着嘴咬牙撑着,自己便想替爹答上一句,可胸肺间却被一股热流完全哽住了,似乎一开口就要哭出来,唯有杨夫人勉强笑答:“现在营州到德州的路好走多了,并不辛苦。只老大人现在身子不好,还是要少费些精神保养才是。”

“我原也想再撑上三年两载的,把冀州的局势再稳定一些,给孩子们留下好一些的局面,但已经不能了。”老大人摆手道:“政事上我已经与儿孙及江州、河东、武川的刺史们交待了。进忠是我一向最放心的,也不再多嘱咐,只是大家一定要齐心防御曲梁的进犯,保住冀州。”

玉进忠握住老大人的手道:“世弟一向谨慎,淳儿又极有才干,我既然起誓遵从老大人,也会一直遵从下一任冀州牧主,保住冀州同盟。如果梁朝的曲家来犯,我一定亲率营州铁骑前来,就算我老了,还有枇杷呢。”

老大人将头转过来,向着枇杷一笑,“小枇杷能来,我真是心怀大慰呀!”

正说着,王夫人与十六娘扶着老夫人走了进来,就听得老夫人颤声道:“为什么要瞒着我,难道你忘记了当年‘不离不弃’的许诺了吗?”

杨夫人赶紧起身迎了老夫人过来,玉进忠也让开了榻前的位置,大家将老夫人安置在老大人的榻边,就听老大人缓缓向老妻道:“我也不是特别瞒着你的,以前也一直以为你一定走在我前面,想总要把你送走安排好后事再追过去,没想到现在竟然要把你一个人留下了,怕你伤心太过,于身子不好。”

老夫人却含笑道:“你送我和我送你又有什么不同?不管是谁送谁,剩下的那个也总要跟过去的。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事,只管都交给我。”

“冀州的事我都交给了儿孙、玉进忠和诸公,家里淳儿也订了一门好亲,我哪里还有不放心的事,你也不必多操心。”老大人说着便向王淳和枇杷看了一眼,笑道:“你们过来,我再嘱咐你们俩几句。”

王淳与枇杷赶紧上前跪在榻前,“请祖父吩咐,我们一定都遵从。”

老大人便举起手来在他们头顶上抚摸一下,看着他们道:“王玉两家的将来都靠你们了,你们俩儿一定和和睦睦的…”说着竟有些吃力起来。

王淳赶紧接着道:“祖父,我和枇杷一定像你和祖母一样,一生相互扶持,守护住冀州和王玉两家人。”

枇杷也急忙道:“老大人,我们一定会好好的,”又突然想到路上娘说的话,又急道:“等我们成亲了,我一定会生好多儿子的!”

老大人笑了,可放在他们头的上手却也松了开来,人已经离去了。

枇杷终于哭了出来,满屋举哀,唯老夫人没有哭,过了半晌道:“他从小为出身家世所累,再大些又为盛名所累,中年仕途坎坷,到了老年又遇上乱世,几乎是忙碌奔波一辈子,现在走了再不必操心,也不是坏事了。”说着便吩咐起后事,停灵报丧,准备吊唁,一丝不乱,竟然看不出陈疴已重,病体难支。

一时间,刺史府内四处举哀,枇杷身着孝衣守在老夫人身边,因为娘悄悄告诫她,“老夫人的情形不对,这时候又没法子劝。娘要帮着照应丧仪,你一定守住老夫人,不要离了片刻。”

不过老夫人却没有什么异常,甚至枇杷每次端了汤药过来也一点不推脱的喝掉,茶饭也按时,吃得又不少。

只是到了晚上,她却不睡,只坐在灵前。枇杷见她将过去很多信件一张张打开看过烧了,猜测一定是老大人写给她的信,因为听说他们年青时一向聚少离多的。

看着满满一匣子信烧光了,枇杷赶紧过去扶着老夫人道:“老夫人,你总要歇一会儿才行。现在你一点也不休息,大家都很担心的。”

老夫人却道:“你赶了这么多天的路,先去睡一会儿吧。”

枇杷摇头,“我年轻身子好,一点也不困。”

老夫人笑道:“你骗我呢,年轻人哪里有不困的,像我这把年纪,觉早就没了,才不困。”

“那老夫人也要闭目养养神,好好保重。”

正说着,王夫人和杨夫人带着十六娘也都过来劝,“老夫人还是先去歇一会儿,明天一早再过来守灵。”

接着王叔父和王淳也来了,也是一样的说辞。

老夫人便道:“既然你们不放心,我就回屋里躺躺。”又拉着枇杷,“还是你陪着我。”

枇杷便陪着老夫人回了后院,又与她躺在一张床上,听着老夫人给她讲着过去的事,“这些事啊,很多我都没告诉梅氏和十六娘,倒是小枇杷与我有缘,听我说了这么多。”

枇杷听着,才知道老大人和老夫人这一辈子经历了那么多,便笑道:“我原来总以为自己去过京城,又到过大漠,见到的事情够多的了,原来比起老大人和老夫人差得多了。”

“可你才十七岁呀!”老夫人笑道:“等你像我这么大的年纪,可能会有更多的事讲给儿孙听呢。”

第194章 耗尽心力

枇杷不好意思地捂着脸笑了起来,当时在老大人面前,她觉得老大人一定想听这样的话,所以一点也没犹豫就说了出来,现在再听老夫人一提,真是羞死了。

老夫人却平静地道:“这有什么好害羞的,我早看你有宜子之相,我们王家这支子嗣一直单薄,你能多生儿子是好事,不只老大人走时安慰,就是我也很开心呐。”

枇杷听老夫人淡定的声音,果然觉得没什么害羞了,成亲就是要生孩子的,自己既然已经和王淳订亲的,那就一定会成亲的,便慢慢把手放下了。

就听老夫人又说:“其实生女儿我也喜欢,我这辈子最遗憾的就是没有一个亲生女儿,孙女儿又没养好。”

枇杷赶紧道:“十六娘现在懂事多了。”

老夫人拍拍她的手道:“她比你可差得远了,脑子里都是稻草,怎么教也教不会。可毕竟又是我的亲孙女儿,没教好也是我的责任。现在她把自己害得无路可去,只能带着女儿住在娘家,若是曲家一直不来接她,将来你和淳哥儿总要管她一辈子,你就看我的面子上保她衣食无忧就行了。”

枇杷觉得不难,爽快地答道:“我一定能的。”

“还有你未来的婆婆,脑筋时不时就不清楚,你不要和她计较。”

这也没什么,毕竟是长辈,枇杷总会敬着的,便又答应,“好的。”

老夫人似乎知道她的想法,又道:“敬长辈自然是对的,但是也不能盲从,总要有自己的主意,特别是大事上面,千万别被她的糊涂心思带歪了。”

枇杷点头,“我知道。”

“那我就放心了。”老夫人笑道:“我们王家虽然一向简朴,但也不是真穷,我还有些私房的东西,分给淳儿他娘一些,十六娘一些,最多的一份留给你。”

“我先前已经得了不少首饰,现在就不要了。老夫人就都分给夫人和十六娘吧。”

“就她们的脑子,给太多反生不美,还是放在你手里好,”老夫人又笑道:“你将来要生好多孩子的,手里的私房少了,怎么够留给儿女的呢?”

枇杷不依了,“老夫人,你笑我!”

“枇杷,不要叫我老夫人了,叫祖母。”

“祖母,”枇杷果真叫了,她一直喜欢老夫人,也真心把她当成祖母,又说:“祖母,我以后都这么叫了。”

老夫人便笑着将枇杷搂到怀里,“乖孙媳妇儿,我们一起睡一会儿吧,明天还有更多的事呢。”

就这样枇杷陪着老夫人三天,虽然听她嘱咐了不少事,但也只当老夫人年纪大了有些啰嗦,并没有在意,大家也是如此,见老夫人事情安排得都明白,精神也好,只当她的病就此好了。

可是就在老大人离世三天做法事的时候,老夫人却端坐着也离开了,原来她是耗尽了所有的精力为老大人操办了丧仪就离去了。

大家又大哭了一场,虽然伤心但又彼此宽慰道:“两位老人携手一起去了,不管在哪里也不孤单了,我们倒能多放心些。”

王家两桩丧事尚未到了七七下葬之数,武川节度使竟然突然脱离冀州同盟,投向梁朝,引梁军自武川向德州方面进犯。

消息传来,所有人都穿着孝衣进了议事大厅,愤慨不已。玉进忠第一个道:“老大人一生为大唐之臣,故而唐亡亦不肯自立一国,只称冀州牧守。大家自认大唐旧臣,固然一片忠心,但反于凝聚人心不利。现在梁军压境,我们不能退,王家亦不能再退,且世弟一淳哥儿从未为唐臣,不如此时就仿南地吴越国、蜀国等例就任国主,以安几州之心。”

这番话其实是几个州郡官员商量的结果,大家便推了资历最老,又与王家是姻亲的玉节度使来说。

当此之时,这一建议确为上上策,既能将大家更加紧密地结合到一起,也能使官员民众有了依靠,于是王家父子便在几番谦让后答应下来。

王家父子以王淳人望最高,只是他身为人子,并不肯迂越,便奉父亲为国主,以地缘号为燕。面对梁军进犯,以节度使玉进忠为大将军,率营州铁骑南下抗敌,少主王淳随后带大军殿后。

梁军原以为冀州几个州郡本为乌合之众,堪为领袖的王老大人病逝后定为一盘散沙,恰又没费吹灰之力收了武川,气势正高,不料冀州就在此时新立燕国,以王家为国主,安定民心,又派营州铁骑南下拒敌。

双方战于武川之东,五千营州铁骑率先冲入梁军阵中,打乱阵形,随后燕步兵身着孝衣同仇敌忾,一举而进,阻住梁军攻势。此后向西南步步推进,数度大捷,重新将武川收入新建成的燕国之下。

隆冬之季,王淳与玉进忠带着众多官员和几万燕国大军一同站在武川边界——九曲黄河的弯曲处。眼前的大河已经冰封,梁军的残兵败将正从河上逃回,现在只要带着大军从冰上面度过,再向西南而下,便是京城。此时军中士气正旺,大半官员亦主张继续前进,一举攻下京城,占据中原北部,因此连日劝进。

王淳骑着白马立在最前,寒风吹得他身上的衣服猎猎作响,素白的斗篷在风中飞舞,却迟迟没有下令渡河。

枇杷看着王淳身后诸公相互目示,知他们还要再劝,此时之势,如果乘着先前的大胜而下,打到京城亦并非不可能,但枇杷也不能确定之后又会如何。但她一向不认为自己懂得天下大势,所以并不会多言,只是心中替王淳为难。突然见爹催马上前问道:“淳哥儿,你是何意?”

王淳双目远望,面沉如水,摇头道:“岳父,我祖父当时不肯改朝换代,自立为帝,虽然有他身为唐臣之原因,亦是因为冀州不够稳定,但更加主要的是他并不愿意为了他能君临天下,而又挑起天下纷争,只想守住冀州保得一方平安。现在我父子何德何能,被大家推为国主,唯愿保境安民,为民福祉。”

“现在梁朝占据中原大半江山,实力仍然是燕的数倍,此时乘胜进攻或许能直逼京城,但此后于京城外胶着才是真正的苦战。且如今梁虽取代大唐,但京中英豪动向未明,我们南下并不稳妥,还是就此退兵吧。”

玉进忠点头道:“即如此,我们便准备退兵。”说着吩咐营州铁骑下马就地安营扎寨。王家初登国主之位,又逢老大人过世,根基并不稳,枇杷知道父亲在大家面前帮王淳树立威信,自己自然也要帮王家,也赶紧依将令而行,诸将官们也随后止住兵马扎下营寨。

接下来,玉进忠和枇杷又协助王淳在武川布下军防,设立州府,留下一半营州铁骑协助守卫武川。待事情已经安顿妥当,他们就要带兵回营州了。

分别前日,枇杷借着巡营的时机去了王淳的大营,躲过几个哨卡,直到帐外,见不可能再闯过去,便走了出来。刚要说话,帐外之人皆是王淳的亲信,见了她已经上前行礼道:“少主早就有令,玉将军和小玉将军来了不需通报,还请小玉将军直接进帐就好。”

枇杷点头直接进了大帐,见王淳正独坐于烛下处理政务,便坐到了他的对面,“你最近瘦多了,还是不要太累了。”

尽管王淳本就很成熟懂事,但是王老大人离世后,枇杷还是感觉到他又老成了几分,也知王叔父一向是个没主意的,从此国事家事就都压到了他一个人身上,他也不得不操劳。

王淳不意枇杷突然进来,猛然抬起头,一抹笑意浮现在他的脸上,“本想去看你,又因为有孝不好过去,恰好你就来了。”说着起身要为她倒茶。

枇杷拦住他,“我不吃茶。”却拿出一盒酥酪放到她面前,“我要出门时,军中正好给我送来了宵夜,就拿了过来,我们一起吃吧。”说着又拿出一个调羹送到王淳手中。

王淳正在守孝,非有正事不好去别家营帐,亦不能食荤。现见枇杷亲自来看他,又送了最补身子的酥酪。虽然她只说顺便拿过来的,但他却知道一定不是的,便挖了一块送到口中,又将调羹递了回去,“你也吃。”

枇杷果然舀了一勺,放到口中尝了道:“军中所做之物,味道还是差上一些,但却一样滋补,你却一定要多吃。”

王淳听话地把剩下的酥酪都吃了,然后放下调羹正色道:“枇杷,我虽从小立下兼济天下之志,但却只想为官一方,造福百姓,却没有吞并天下的雄心。今天我们带兵已经到了河岸却又退兵,你会不会觉得太过怯懦?”

“不会,”枇杷摇头道:“爹和我都是没有什么大志向的人,我们原来也只想守住营州,那毕竟是我们世世代代的家。即便后来又得了范阳,也只想挡住突厥人的进犯。投向老大人建立的冀州牧,便是想在乱世大家抱成一团保得平安。现在冀州偏据东北一偶,一面临海,三面强敌,如果诚如你所说的能保境安民,便是大家的福气了。”

“我就知道你虽然武功极高,又能征善战,但心里却并不愿意打仗。”王淳放松地笑了,“大唐之末民乱频出,天下早已经民力凋零,疲惫不堪。眼下乱世已现,九州分裂,遽然间难于合并。我们最重要的是保住冀州安定,与民生息,保全王玉两家。然天下大势并非一成不变,几十年后必然重新归于一统,那时再观天命之所在,应时而动。”

枇杷原没有想到这么多,见王淳所思甚深,便只点头道:“我们家一定会全力支持王家,你若有什么难处,也只管送信给我们。”

王淳应了,又看着枇杷笑道:“眼下燕地草创,虽然百业待兴,但是有祖父的功绩在先,就有武川之乱,却大局已定。更兼律令完备,府库充盈,只要再给我两三年时间,定然将燕国大治。到那时正是我们再相会的时候。”

枇杷明白再次相会也就是他们成亲的时候,又觉得王淳的目光太过锋利,便红了脸道:“我走了,我爹还不知道我过来了呢。”说着果真一转身就跑了。

王淳看着她背影很快远去了,只得转身回了帐内,却一眼见到枇杷刚坐过的地方放着一个荷包,拿在手中一看,正是与自己挂在脖子上的那个一样的图案,只是这一只明显要精巧漂亮得多,鸳鸯不再像莫名的水禽而真与鸳鸯一模一样,连理枝也越发好看了,她一定苦练了许久才做成的,只为了自己的一句话。看了许久,王淳便与先前的荷包一起挂到了胸前,贴身放在里衣之内,又低头伏案看起文稿。

第195章 送嫁队伍

接下来的两年多时间,中原大乱,梁国依旧一枝独大,又陆续吞并数个小国,雄霸中原腹地,但对于东南一带却无能为力,任由十数个小国并存。各个小国间也时有纷争。

唯燕以其偏居东北,又向以保境安民为国策,北拒突厥,西挡大梁、南敌数小国而独立于乱世。因国内安泰、庶民富足,国家虽新立,却日渐稳定,又吸引了很多动乱地带的大小家族来投,丁口益增,国力渐强。

这一年的初春,残雪尚未消融,清晨起营州城内鞭炮便连天震响,紧接着从营州城内敲锣打鼓地走出一支声势非凡的队伍,打头的两骑并出,马上骑士身着大红皮甲,披大红锦缎斗篷,就连跨下大红战马亦披着红缎马衣,红缎面上金色的玉字大旗格外显眼,接下来同样装束的营州铁骑两两并出,手执长枪,腰带横刀,身背长弓,光彩灿灿。

早有无数营州人身着最好的衣服在城门外相送,虽然是玉节度使嫁女,但其实是嫁出了营州的女儿,家家户户谁不感念小玉将军为营州立下的赫赫战功!一时间不舍之心涌上心头,娘家送嫁是要哭送的,所以在欢天喜地的锣鼓声中女眷们却又哭声一片。

几个外地初到城门的客商不知详情,只一打听便也曾听过,连连点头道:“原来是燕国主王家与营州玉家的亲事,我等恰逢其会真是幸运!”

三年前小玉将军舍身换得末帝回朝,燕少主诈死北上救妻,这一段故事天下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如今亲眼见到玉家送嫁,个个顾不上别事,停在城门外边看边评,“玉家如此排场,江南的十里红妆真真算不得什么!”

又有人细心点数,“一百对,正好过了一百队铁骑!”

一百队铁骑过后,先是德州接亲的几位官员,皆年高有德之人,身着大红官袍,陪着送嫁的营州节度使玉进忠,骑马缓缓而来。

玉节度使今日整束得焕然一新,头戴金冠,身穿大红的官袍,满面笑容,格外喜庆,不断拱手向送亲的人群致谢,跟在他马前马后的随从们手中拿着裹了红绸的竹筐,将里面崭新的铜钱一把把向路边扔去,铜钱落在石板地上发出叮当的响声,引得小孩子们蜂拥而上。

玉节度使后便是节度使夫人的车子,她要亲自把女儿送到德州,所以也一路随行。营州风气开化,玉家又几乎与满城的人相识,玉夫人便身着大红的诰命夫人袍服端坐车子正中,打开车帘向周围人众点头示意,。

节度使夫妇过后,才是新娘子的车轿,一色的八匹大红战马披红挂彩,拉着一辆红漆雕花香车,四面雕着和合二仙、喜上眉稍、百子闹春等图案,车顶上又以红绸挽成大花,饰以金线明珠,垂下八条彩带,喜气十足,华贵异常。只是新娘子却不能露面,要直到成亲时才能放下扇子向来宾展示出容貌。

送亲车轿后又是一辆辆红色双马二轮车,装着陪嫁之物,又有人细细数着,同样是一百之数,“王家只有这一子,聘礼本就极为丰厚,玉家也只有这一女,添妆不少,真真可观。”

“只说今天这几千匹好马,都是一色的大红骏马,放眼天下,哪家能拿得出?就是梁朝公主出嫁也没有这样的排场!”

又有人显然是亲见了梁朝公主出嫁的,也赶紧道:“自然是比不了,况且梁朝公主也没有个好结局,今天这喜庆的日子还是不要提了。”

又一阵鞭炮响过,将众人的声音压了下去,陪嫁车辆过后,又是随行的兵马,亦全是大红战袍,共是千名营州铁骑,又有知情人忙不迭地笑道:“小玉将军的陪嫁除了财物,还有一千铁骑,若是将来王少主敢对我们小玉将军不好,心里都要掂量掂量。”

毕竟营州人心里是向着小玉将军的,听了都笑了起来,又有人道:“王少主求娶之心极诚,当年他不但以身犯险去了大漠,后来还在我们营州帮玉家建卢龙府,说是从我们营州之俗呢,如此这般,岂会对我们小玉将军不好?”

在大家的议论声中,上千铁骑走过,接着又是随行的杂役人员、替马等等,只是无论是谁,只要在送嫁队伍中,都是一身红衣,个个喜庆异常,精神抖擞。

队伍虽长,但皆骑马乘车,所以用了一个时辰便从南门全部走了出去,送亲队伍慢慢看不到了,鼓乐之声也渐渐远去。

玉守义带着妻子和小女一早送了车队离府,然后便从节度使府出来登上了城墙,望着车队离开。到了什么也看不到的时候,低声道:“前些天送她时还不觉得,现在看着车队走了才真发觉她果真是嫁了。”

周昕扶着他的车子轻声劝道:“女孩子嫁了是好事,你不要太不舍。”

玉守义自然明白,但还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先前她不肯嫁时,想办法硬是给她定了亲,现在真到嫁出去的时候,心里怎么这样难过!”

偏这时到城墙上就新奇不已的玉木子跑累了回来,突然向娘道:“娘!娘!爹哭了!”

周氏赶紧转过身上看,见玉守义正拿袖子挡在脸上道:“木子看错了,我哪里哭了。”

夫妻数载,周氏心里有什么不明白的,“守义,你想枇杷虽然嫁了,也是嫁给淳哥儿,有什么不好,你不该伤心才对。”

“我都知道,只是就是难过。”玉守义道:“我小时候就常听爹娘和哥哥们教我要好好照顾妹妹,但结果却是处处妹妹来照顾我。后来我就怕她因为家里的情况不肯嫁,急得什么似的,但现在她嫁了,我又不舍起来。唉!只愿淳哥儿能一心待她。”

“淳哥的人品我们还不知道?最是知根知底的的。”周氏抱起了小木子,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便笑着说:“那天说要给木子起蒙,找出《说文解字》,正好德州迎亲的人到了,我不知怎么就想起了查一查‘淳’字,原本觉得字意为朴素诚实,寄于老大人的愿望,查后方知本意是浇灌,我们家妹妹小字正是枇杷,只看这字面,淳哥儿对枇杷就不会差。”

玉守义不由得被妻子的这番理论逗得笑了,“以水养木,果然是好事。”

正说着,就听城墙上亦有军士们议论着刚刚的送嫁,有人道:“最近西突厥与东突厥几城交锋皆落败,现在投了梁朝去了,东突厥便有些不知天高地厚,时常对我们营州有些小动作。如今小玉将军离了卢龙府,玉节度使也去送嫁,他们得了消息怕会南下呢。”

“南下便南下,我们怕他们怎的!”

“怕当然不怕,只是卢龙的小玉将军嫁了,阿鲁那将军去送嫁,总要小心不被突厥人所乘呢。”

“这些事情玉节度使岂能想不到?还要你白操心?”

“营州是我们大家的,哪有什么白操心的?你既然想到了就去报告将军们,有用无用倒不要紧。”

玉守义听了将士们的担心,从旁过时微微一笑安抚道:“这事我们玉家已经有了安排,大家只管坚守营州即可。”

又道:“今日节度使内会排三天流水席,一会儿你们下岗别忘记去捧场。”才带了妻女回府。

营州到德州的路程快马几日便可以到达,现在因是送嫁,自然要慢,但离吉日吉时倒也来得及,便如闲庭信步般地,走了十余日才到了德州地面。

先已经有了十几拨前来迎亲的人到了,基本是一日一拨,显示出王家的重视,更是将路上起居安排得妥妥贴贴。现在更是每日两三拨的人来迎,最后就是王淳亲自来了。

自德州城外十里起,玉家送亲的队伍已经重新整理仪容,奏起鼓乐,在少主的亲自引导下送女入城。

燕少主很少露出如此春风得意之态,以他的性情,平日连亮眼的服色都不喜穿,现在却极为张扬,大红蜀锦的箭袖袍服带着连理枝的暗纹,让人一看就知道新郎官的身份,头上的玉冠旁插了一朵红色绸花,腰间系着玉带,正中一对玉钩上挂着一个大红的荷包,上面绣着鸳鸯戏水。这身袍服等闲人穿了都会提色三分,更不论年少时便有殊色的京城王公子了,直让所有人都看得呆了。

路边人们别有一番与营州不同的议论,“我们的少主真如天人下凡,小玉将军是多有福气,能嫁得如此郎君!”

“听说少主幼时在京城,便有少女奔从,到了德州,更有愿入王府为婢为奴者,只是国主家风甚严,一概不纳而已。”

前面丈夫与淳哥儿并骑,谈笑风生,杨夫人含笑听着,出了营州后,因风俗不同,她早将车帘放下,忽而外面的评述传入耳中,便从帘缝间向外一看,见路边众人皆以艳羡的目光看向车队,不由得微微一笑。

王玉两家本是世交,给两个孩子定亲时也算得上门当户对,但这两年王家日益富贵,攀附者甚多,豪门世家皆有愿意送女眷入府的,杨夫人听了哪里会不担心?而自家那个傻傻的女儿,就是呆子。

杨夫人虽然出身世家,小时候受过极全面的教导,但是她的娘家在她十几岁时败落,她沦落到边城嫁给胡人,却也不曾由母亲教得一些世家女子的小手段,且她生性又极害羞,很多事亦不知如何告诉女儿才好,倒将女儿养成此番模样。

不过,杨夫人又想,老夫人在时定不会有什么,接着王家就是服丧期,想来更不会出什么事。又兼听来自德州之人说过,王家一概未纳所有送女入府者,就是梅氏的外甥女史小姐前些时候到了王家作客,也没几天就被送走了。

看来女儿嫁得虽然晚,但是嫁得却极好。

这时又听到淳哥儿笑问:“枇杷一路上起居可好?我有两年多没见她了。”不由得由喜转忧。

就听丈夫不自然地哈哈笑着道:“还好,还好!”

王淳又道:“一会儿我们就进德州城了,家父备下酒宴,给大家洗洗风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