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在涂山一向尊老爱幼与人为善,连架都没打过一场,实在不知该如何下手,又从哪里捉起。只犹豫了一瞬,决定见机行事。为报答龙君肯挺身而出帮我化解天劫的主仆恩义,不行也得行。看他追债追得那么执着,要真找不到债主,不知会有多么伤心。

上去就动手似乎有点不成话,先好言商量,万一它慈悲为怀同意了,那就皆大欢喜。

“这位……龟大叔?”

龟听见身后动静,悠悠挪动四肢,光这转身就快花了好几千个弹指一挥间。我等得不耐烦,跃出半步落在它正前方。它将脖子伸得更长些,又用了约莫几百个刹那,将我上下打量清楚,才慢吞吞说出话来:“小姑娘想是不大出门,老夫这把年纪都快当得你外公了,哪能叫大叔?”

“唔,龟公公。”

“……还是叫大叔吧。狐姑娘有何贵干?”

“贵干谈不上,有件小事想烦请龟大叔帮个忙。”

“老夫很忙。”

我愣住,顿感难以为继。没料到一把年纪的龟这么难打交道,直接就把话头掐断得干脆利索。在我有限的常识里,就算拒绝也不该如此没有礼貌,好歹听人把话说完再找个过得去的理由敷衍。它到底懂不懂什么叫婉拒?果然水族个个性格崎岖得各有千秋,每一种都那么令人讨厌。

反正不管它怎么答,直着拒还是拐弯儿拒,结果都一样。我出于礼节,还是简单把前因后果交代清楚。话音刚落,就见识了造化神奇的一幕。

我从没见过哪只龟能跑得那么,那么快。但再快也快不过山林走兽本小狐。才追了不过小半座山头,就把它严严实实堵在一堆乱石中间。

眼看它已无处可逃,便寻思这么大只龟,唯有化作人形才扛得动。遂捏个诀变出人身来,虽只是个十五六岁的人类少女模样,胜在四肢纤长十指灵活,拾掇只乌龟不在话下。

那龟吓得抖如筛糠,呼哧带喘从蹼缝间偷瞄我一眼,小如针尖的绿豆眼顿时瞪圆成黄豆,口齿不清吐出几个字:“娘……娘娘?”

我硬起心肠:“你叫我娘也没用,大家物种不同,非要攀亲带故是不现实的。本姑娘云英未嫁,几时生出过老得能当外公的儿子。”

趁它莫名其妙发愣,我眼明手快掏出兜云锦罩了下去,扛着就往回走。

绿毛龟一路上撕心裂肺求告不休,树叶都震得簌簌发抖。想是被这动静惊扰,丈外一团白茫云水之气骤然腾起,往这边直直压过。龙君来得这么快?简直缩地成寸,莫非是不放心我一个人走远,所以一直悄悄跟在附近吗?真是条有责任心的龙,费这么大劲儿替他捉只龟也不冤。

不过……让他看见我这样子终归不大方便。化成人身,和一条龙孤男寡女在荒山野岭四处游荡,这话若传回涂山让族人知晓,我的狐狸皮恐怕当真不保。念及此,简直忍不住要佩服起自己的深思熟虑来,果然出门历练一番,反应和见识都与之前大不相同。孰料百密一疏,刚变回狐狸模样,背上那坨硕大的龟就直接把我压趴在地,半分动弹不得。

龙君白裳如练,足尖轻点蔓草,倏忽便凌空而至。掀开沉重的兜子把我解救出来,好看的眉宇拧成一团:“你又闹什么妖?”

乍一听到龙君的声音,那龟突然扯着脖子开始嗷嚎:“君上……君上救命啊!”

他神色复杂地望我一眼,迟疑地伸出手去将兜云锦上的绳索解开,一个尖脑袋骨碌钻了出来,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龙君与龟默默对视良久,双方脸上的表情都堪称精彩。

“太玄?你不好好在东海待着,跑这儿来做什么?”

绿龟连滚带爬扑上前去,死死揪住龙君袍角。龙君转过身,不动声色甩了两下没甩掉,只得任由那龟挂住大腿哭天抢地:“君上!真的是君上……小的该不会是在做梦吧?君上啊,小的找你找得好苦啊!”

龙君显得很平静,脸上看不出什么喜怒,只是难掩几分不耐烦,“本座不是早说过,尚有要事在身,暂不能回去么。”

“君上有所不知,自君上撂下东海踪影全无,云梦泽群龙无首,连东海都已乱成一盘散沙,这千多来年饱受各方水族欺凌,过得是一天不如一天……”

我在一旁听得越发心惊胆战,讪讪道:“你们……认识啊?”

真是天理昭彰,从没干过坏事的人只要壮着胆子干一次,准撞墙上。

龙君费了好大劲儿才终于把大腿从太玄怀中拔出,散漫丢了个眼风过来:“你现在可以告诉本座,方才究竟演的哪一出?”

这就很尴尬了。原本一番好意,孰料弄巧成拙。我抱愧得很,深深垂下脑袋。“那个……在积石山害龙君错失玻璃翠,终究不大过意得去……据说超过千年的龟壳用来占卜也是很灵验的,所以……所以……”

“所以就怎么?”

“所以打算把龟烤来吃了,龟壳留下给龙君占卜。”

名叫太玄的绿毛龟胆小如鼠,当即连头带尾一起缩进壳里,瓮声瓮气地嘟囔:“小的是河鲜不是海鲜,没有盐,口感不好。”

都说强将手下无弱兵,龙君打起架来气盖山河,带的爪牙怎么没出息成这样,反差也忒鲜明了些。我蹲下身,伸出小爪敲敲它龟壳:“吃太咸了也对身体不好,清淡才有利于修行。再说,盐我身边还带着一小包,烤只龟么勉强是够用的。”说罢拎起兜云锦掏弄一番,摸出一纸包青盐来在它跟前晃了又晃,以证所言非虚。

谁叫它家君上素行不良,几次三番恐吓说要捉我去炼丹。我又不能真的把龙君怎样,只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仆之身,将就着吓唬吓唬他的手下,也算扳回一局。

太玄龟壳抖了抖,又往边上挪出两三寸,恰覆在龙君脚面,将云履的翘头彻底压瘪。龙君护短,对我的不可救药实在忍无可忍,用手盖住前额:“你离家出走,连盐都自备?芜君没有给你吃饱过吗?”

开了灵识的精怪,若道行高深,便能将原身的本性抑制升华。譬如乌龟可以健步如飞,熊罴不用在隆冬长眠,狐狸都可以吃素。但是我不行,若连口腹之欲这点快乐都失去,简直不知漫漫修仙路还有什么值得期待。

这么没出息的追求,打死都不能承认。“那什么……主要不是为了吃,原是打算借它的龟壳来给龙君占梦……龙君离开东海找人已经很久,天大地大,老这么找下去也不是办法……”

龙君撇了撇嘴角,一字一顿咬牙道:“可你说的那种占卜用的东西,不应是绿蠵龟的龟壳,而是瑇瑁。”

见我一脸茫然,龙君耐下性子传道授业。他告诉我,瑇瑁在人间被称作玳瑁,又唤十三鳞,龟壳的边沿有波浪锯齿,背甲平滑,头顶有鳞,通常是灰褐色。而太玄么,明摆着是只水龟,四足扁平便于划水,背甲中央共有五盾,左右分列四盾,眼上各具鳞片一对,以翠墨二色居多。

解释完了,又指指绿龟:“你捉回来的这只绿蠵龟,是本座兜山转海躲了好些时日的龙宫龟丞,太玄。”

他游方四海逍遥了上千年都没被太玄找着,这下被我一兜子网了来堵在面前,难免不心塞得无以复加。

太玄缩在龟壳里审时度势,大概觉出龙君在侧,没有危险,又见缝插针开始了新一轮的喋喋不休:“君上不能丢下东海一走了之啊!北溟那些海夜叉趁君上不在,这数百年越发猖狂得肆无忌惮,屡屡来犯弄得民不聊生!小的们日夜翘首以盼,茶饭不思,就只巴望着龙君归位,重新入主东海龙庭,为我等做主,呜呜……这回好不容易才找到君上,君上若一定要走,小的拦不住,回去也无颜见东海父老,就先把小的晒成鱼干曝尸荒野吧!”

刚才还对着我倚老卖老,架子都快要端到天上去,现在趴在地上一口一个君上,撒泼打滚涕泪横流,委实很有当龟孙子的本钱。敢情它说的很忙,就是忙着满天下找龙君回去跟什么海夜叉打架。我对它这种罔顾客观事实的一哭二闹三上吊非常嗤之以鼻,忍不住出言提醒:“你明明是只龟,又不是鱼,要怎么晒才能晒成鱼干?”

龙君合上折扇轻轻咳嗽半声,我顿时吓得醒了个神,自己默默掂量一番,人家太玄是从龙侍驾多年的旧仆,阿谀奉承熟练得行云流水,交情非是我这两三天前才新收的烧火丫头可比。再则,龙君愿不愿回去说到底是他们东海的内部矛盾,我多嘴去管这闲事作甚?何况方才拿锦云兜捉龟的旧账尚未来得及清算,还不知会被骂成什么样。自己一堆烂账清不完,哪还有余心余力再去结个梁子。

犯错就要认,挨打要站稳,不挨打的要旨是嘴要闭得准。我及时醒悟,靠着树干站得笔直,还不忘将指尖叼住以免又祸从口出。

太玄乍然被挤对,眯觑着眼朝我望过来,嘴里不知喃喃了几句什么,约莫是告状之类,接着便被龙君提溜着双双隐入小树林密谈。

龙君与忠仆叙旧,我原没兴趣偷听,奈何狐狸耳朵尖,他俩偏又站在上风口,只言片语还是零碎传来。

“是是是,小的发誓,绝没看错,当真一模一样,就这只的性情么……倒是……倒是变得天真了很多……”

龙君幽幽长叹:“你其实是想说,傻了不止一星半点吧……”

“毕竟年纪还小,之前又受过那么大一番磨难,灵识退化也是情有可原。这不正好衬托君上您的英明睿智、德化通神……若带在身边慢慢调教,这个养成的乐趣当真妙不可言……”

一阵稀里哗啦响动传来,不知他俩谁没站稳,仿佛摔得不轻。龙君一向淡静悠闲的语气,竟带上稍许不易察觉的颤颤。

“太玄这些年果真长进不少,出来略逛了几圈,别的本事没有,倒沾染上一身红尘恶习。本座委实很有必要烤一烤你那龟壳,看还能占卜出多少歪门邪道的下流心思。”

“呃……君上息怒……息怒……小的口无遮拦,无心冒犯……只是,原本踏破铁鞋无觅处,误打误撞却终于近在眼前,还有什么理由羁留在外?这么多年过去,多少仇怨也该化尽了,不如早日回龙宫,安稳社稷,平定东海,也好心无旁骛再续前缘,那个——那个君后双修,开枝散叶……”

第十一章 前尘遗往

太玄说话实在是太玄了,主要是速度太慢,字斟句酌修辞讲究,平仄对不上还得咽下重来,逐字逐句分辨能急死人,也难为龙君好耐性。

我人语懂得有限,这墙根越发听得云里雾里,完全搞不清他们在商讨什么千秋大计,渐觉索然无味。加之方才满山遍野捉龟,跑得汗流浃背实在太累,不觉又蜷在树根底下睡了过去。

一双主仆直絮叨到日头偏西,太玄终于死缠烂打出一个折中的结果。龙君答应回东海一趟,整顿朝纲,顺带料理料理一团糟的海务。但他不愿随太玄同路启程,而是打发了太玄独自先行一步,回去预备接驾事宜。并定下两月为期,允诺两月内必定重返龙庭。

太玄嘬着牙花原地转了好几圈,显然对这安排颇感踌躇,生怕刚追到手的龙君又在眼皮底下跑个无影无踪,到时哭都找不着坟头。他是龙,来去如风形如电掣,真要再失踪个几百年,一只龟又能奈他何?龙君假装看不懂,闲闲打发道:“你慢,你先走。”

又将扇柄朝我一指:“本座新收的手下,不识水性,还需花点时间循序渐进慢慢适应。再者……人间有句话说的是,千里之行始于足下,须知走路乃是一种情趣。你们这些家伙啊,学了点不入流的驾云之术就只晓得成天飞来窜去,急功近利,只重结果而不懂得体会过程,实在本末倒置。”

我揉着惺忪睡眼,实在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听他又一本正经地开始胡扯八道,内心油然而生一个大写的“呸”。

龙能遨弋苍穹,乘风托云,日行九万里不在话下。若化出原身从这山头飞到云梦大泽,也就一眨眼的工夫还能打个来回。他这么磨磨蹭蹭非得用脚翻山越岭走回东海,傻子也该听出是缓兵之计,不过多拖延一时算一时,届时归不归位还不是他老人家一转念的事。

太玄无疑是个合格的狗腿子,只管服从不动脑子,浑身上下散发着鹰犬独一无二的气质和光辉。绿豆眼滴溜一转,当即心领神会:“必须的!走路诚然是种不可多得的情趣,俗话说那个日久生……”

龙君长眉一挑,愀然作色道:“你今日话未免太多了。再要啰唆,就此作别,以后有缘再见。”

太玄噎了一下,当即行礼如仪,爬上片稀薄的云彩往东边驾去,慢腾腾一步三回头。

哄走了太玄,龙君长吁一口气,开始纳闷自己保持了千多年如梦似幻的行踪,是怎么被只连路都走不利索的龟给追上。

“这就叫瞎猫撞上死耗子,概率虽然低,还是有的。”

龙君委屈地抱膝扭过身去,悲从中来絮絮叨叨:“你拐着弯骂谁是死耗子?若没记错,太玄明明是你翻山越岭抓回来堵在本座面前,有这事对吧?现在还好意思说风凉话,本座和你究竟有什么仇什么怨?啊?还有没有天理了?”

托赖太玄演示了那么久的活体鹰犬,奴颜婢膝炉火纯青,我在旁边看也看会了些。毕竟过意不去,忙心虚地凑上前给心塞的龙君捶背顺气。

想来想去,太玄之所以能追到这座山头,也不是全无根据。左摇右摆毫无立场的杂草最喜欢和风一起散布流言,又或许是溪涧里那些数不清的彩带鱼,悠悠众口最难塞。

我掰着爪爪数给他听,他老人家这一路上招摇得不行,光是原身就暴露了不知多少回,和英招打架那次不算,其余平均下来一天总还有那么一两遭吧。睡觉需放松、打坐要天然,维持人身超过三个时辰就嚷累,遇见个水族都忍不住显摆显摆。那么大条龙,动辄招云唤雨搞得电闪雷鸣,真是想不引起注意都难。

龙君爱面子,自作孽这种事实显然难以接受。“都怪你,怎么会有那么笨的狐狸,连陆龟和水龟都分不清。”

我乃是个甚少出门的走兽,怎会知道龟也有那么多种类。龙君惆怅之余,不免勾起些对阔别已久的东海的回忆。他告诉我,海底的生灵大多自远古化生,千姿百态品相各异,水族们最引以为傲的便是一身斑斓纷呈。游动时被水光折射开来,姿态优柔,美不胜收。

感慨完了还不忘挤对我:“所以就算是水龟也分许多种,色泽形貌皆可辨别,独特得各有千秋。不像你们狐狸,走哪儿都撞色。”

这个说法我很是不服:“撞色有什么了不起,谁丑谁丢人。”

狐狸么,只分银狐和赤狐两大族,除了银白就是火红,偶尔夹杂些不入流的土黄灰褐,绝大多数都在撞色。

“你是不是丢人丢习惯了,所以脸皮才这么厚?去去去,树根儿底下罚站去,面壁思过,没叫你不许回头。”

时乖运蹇,终究逃不过责罚。我磨磨蹭蹭抱着树桩站好,直后悔方才林子里的青杏怎没顾上多摘几个。又饿又累又难过,耳朵垂下来挡住眼睛。龙君是坏人,一点儿也不知体谅我捉龟原是一片好心。果然没有拍马屁的天分,就不要去尝试这么高危的活动。

折腾了一下午,眼看天光都快要逝尽。满树杏花堆云叠雪,随夕照跌落山风。也不知龙君在背风口窸窸窣窣做些什么,约莫到了修晚课的辰光,却不像是在安静打坐。

身后柴枝烧得哔剥脆响,不多会儿,又飘来一阵浓似一阵的焦香。深深嗅吸了一口,确实是食物的味道没错,可他说没叫我便不许回头……真煎熬。龙君是上神,根本不会肚子饿,吃饭这种事和养花一样可有可无,纯粹算作个消遣,莫非他在给我弄吃的?心痒痒地舔了舔唇角,偷摸扒拉着矮树丛,朝火光处悄悄靠近。

那抹熟悉的白色背影正对着篝火有条不紊忙活,夜露沾湿薄裳也全然不觉,身旁还放着我吓唬太玄时落在地上的半包青盐。龙君席地而坐,拎着一大串穿好在树枝上的蘑菇,架在火上均匀翻转。间或伸出修长如玉的手指,拈起小撮盐末,细细洒在烤得金黄的野蘑菇上。一条心无旁骛烤蘑菇的龙,多么接地气,也算世间奇景,可惜没能欣赏到他蹲在地上刨坑挖蘑菇的风采。

“龙君……这是在干什么?”

他没好气地斜我一眼:“你不是肚子饿吗?本来脑子就不灵光,再饿上两顿越发笨得厉害,带累本座一世英名。”

我所有注意力都被吱吱作响香气四溢的蘑菇抓住,委屈顿时一扫而空。蘑菇鲜美多汁,被烤得金灿灿,闪烁着温暖诱人的光泽。食物让人快乐,就是这么容易满足。

龙君最见不得我这副没出息的谗样,又忍不住训话,拎着那串刚烤好的蘑菇晃来晃去:“以后不许再自作主张惹是生非。这回亏得是遇上太玄,人家那是让着你,它都三万六千多岁一把乌龟年纪,真要动起手来会打不过你这花拳绣腿?”

“我有兜云锦……”

于是刚回到手里还没超过一天的法器,再次被龙君不留情面地收走,“代为保管”。

吃着香喷喷的烤蘑菇,只觉他那张精致得总有距离感的脸,从没那么慈眉善目丰神俊朗。其实就算以一只走兽的眼光来说,龙君的原身乍一看虽有些狰狞吓人,却也足够威武漂亮。但对其他的水族么,就实在难以欣赏得起来。有一百种颜色的龟也是王八,怎么都比不上声名远播的涂山狐族。

我这么自信满满,也是有原因的,并非光为着跟龙君抬杠。

无论草木百兽,得道开灵识后满一千岁算成年,所以八荒六合每隔千年都要举办一次盛会,名为“露华鉴”。挑个良辰吉日,将各大族类后辈中的翘楚聚集一堂,互相认识切磋一番,算作个正式成年礼。最初不过是单纯的展示法术修行,渐渐变成色艺的高下甄别。到了后来越发跑偏得没有边,天族聘妃也开始从此间遴选,更因此演化出一段不成文的规矩,能得露华鉴桂冠者,十有八九是东皇老儿家内定的子孙媳。许多原本出身低等的兽族则开始伺机而动,借此利用出类拔萃的女儿攀附高门,嫁入天界,以图改变整个种群的命运。

据闻云门帝姬自将满千岁以来,甫一亮相便不费吹灰之力拔得头筹,成为毫无争议的三界美人之首。往后的漫漫数千载光阴,皆无人出其右。

那年的露华鉴刚结束,东皇便遣了数位德高望重的仙家驾临涂山,为一名身份极是微妙的化外散仙陆压求亲,欲将云门娶入天族,与东夷涂山结为姻亲。芜君对此态度模糊,起先一听那散仙的名字便心生不悦,后来却不知为着什么缘故,竟又应下了这门亲。在闹出那桩不堪之事前,云门身上已经负有和天族的婚约。

但这婚约持续的时间短得可怜。

陆压道君的原身是离火之精,远在创始元灵分离混沌之前就已经临世,身世来历却始终扑朔迷离。按坊间流言的说法,他便是上古妖皇东皇太乙硕果仅存的唯一一个儿子。之所以没有正经天族太子的名分,乃是因陆压此人生性最喜胡闹,从无一天的正经。法力虽高深,却是个十足惹是生非的好材料,曾作下过翻天覆地的乱子,连独断专行如东皇也不便在众目睽睽下偏私枉法,因此始终未过明路。小道消息甚至言之凿凿考证出,他就是当年在后羿箭下逃生的那只三足金乌。

“先有鸿钧后有天,陆压道君还在前”,这陆压的降世甚至位列天地之前,比鸿钧老祖更早些,辈分高得吓人。虽然神仙形貌皆可永葆青春,但这么一大把年纪还与刚成年的后辈作配,实在不好听了些。也难怪从没违拗过父君半个字的云门姐姐,唯独对这桩婚事态度坚决、抵死不从。

地上的神族尤其是灵兽,欲与天族攀亲原本难比登天,要出尔反尔解除婚约更是难上加难。小小狐女不识抬举的固执使东皇颜面尽失,几乎便要强行仗势做成此事。孰料云门虽生具慧根,犯起倔脾气来,狐狸的野性子也是半点不缺。眼看大婚之期将近,她特意挑了个风和日丽的吉时,将天族装满了整整九十九辆云辇的聘礼一股脑儿全部拉上,打算原封不动送回去。还没等到昆仑神宫门外,就在途中“不慎”惊散了天马,那些聘礼落雷一样噼里啪啦往下砸,又“恰巧”把陆压位于北海西牛贺洲的洞府砸塌了大半。

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已是难以转圜。芜君到底心疼女儿,携族中长老上九重天赔礼道歉时,自谓教女无方,顺带提出将这门亲作罢。东皇自然不愿吃这个闷亏,故绵里藏针多有刁难。谁也没想到的是,就在两下里僵持不下的当口,被莫名其妙悔婚还赔了一座洞府的陆压竟会不计前嫌,主动出面在东皇面前调停,言语间颇有遗憾,却也对这仅有一面之缘的“未婚妻”流露出颇多赞许之意,并未咄咄逼人。

东皇固然势大,涂山狐帝芜君也不是轻易好招惹的人物,硬碰硬未必讨得了多少好处。冤家宜解不宜结,陆压既主动递了个梯子,这桩一厢情愿的儿女婚约遂顺势草草作罢。

陆压虽表现得大度,天族与涂山国之间却难免生了嫌隙。云门香消玉殒后,露华鉴又被一群各怀鬼胎的乌合之众搅和得臭名昭著,涂山狐族傲骨自矜,从此再无狐女肯去参与这名不副实的成年仪式。

再后来么,露华鉴便一届不如一届,什么乌贼海参大螺蛳,只要能化出人形的都踊跃参与。最近获此殊荣的,乃是一尾红黑相间的赤练蛇。

那幅传遍四海的画像,我曾在闺训讲学时看过一眼,其实不过略齐头正脸些,别说放在三界,就算在涂山也不见得出挑,只胜在妖形异态款摆招摇。哥哥说,此女眼神不定,四下乱飘乃轻浮之相。修行满一千年的蛇就算再绵软,也不可能腰都挺直不起来。正经人家的姑娘走路不会这么左摇右摆,胯都快要送到天上去。执教的狐姑姑以这条赤练蛇为例,告诫狐女们闺阁仪态是多么重要,否则再美的皮相都会被糟糕的气质毁于一旦。

而赤练蛇凭借那副软绵绵的腰肢,最后嫁了天族十二元辰中二十八星宿之一的轸水蚓,仙阶不高就罢了,还不幸担着个凶星的名声。此公属水,为蚓,乃南方第七宿,居朱雀之尾,在天宫的职责乃是拉天车的。

天车驾辇横木为“轸”,其部位与轸宿居朱雀之位相当,轸水蚓故此而得名。其性情腼腆,阴阳合体,是二十八宿中最没存在感的老实人。世人却多有诟病嘲讽,谓之曰:“轸宿凶星不敢当,人离财散有消亡,葬埋婚姻皆不利,朝朝日日有惊慌。”可见人们对于老实人都是当面不吝夸赞,背后却不大看得起。

赤练蛇族天生脾气骄纵火暴,加之年少成名,难免过分自傲些。那轸水蚓却是出了名的牵着不走赶着倒退,凡事一味忍让,说好听点是无争强好胜之心。两口子一旦爆发冲突,结局毫无例外是以轸水蚓被赶出家门,露宿在他拉的辇车中苦挨一宿完事。那一蛇一蚯蚓,自成姻亲以来,气势上强弱互补,身份又互为益彰,也算求仁得仁。

第十二章 月迷津渡

“可见悔婚弃嫁也算涂山传统,源远流长。”我舔舔嘴唇,用明显没什么说服力的理由给陈年旧账做了个总结,烤蘑菇已被吃得干干净净。没有什么一串儿烤蘑菇解决不了的忧伤,如果有,那就两串。

龙君听得饶有兴味,唇角轻挑,露出一排珠玉般细白如糯的贝齿。带笑的半边侧脸沉浸在深浓夜色里,竟显得有些忧郁。我从未见过这样奇怪的牵扯柔肠的表情,明明在没心没肺笑着,眉宇间却凝成一片化不开的伤怀。一时好奇,竟自望得痴了。

见我盯着他发呆,龙君有些不自在地偏过头去,“正经课书没背出来几本,闲篇倒知道得不少。”

当真冤枉,我空有一颗八卦之心,实则连前辈们颠倒风云的边都摸不着。对云门悔婚这桩往事,哥哥有一回在我的生辰宴上喝得多了些,曾满怀惆怅地叹惋:“如果没让云门去参加那年的露华鉴就好了,她就不会遇上……”欲言又止,连这么一句思怀亲妹的惋惜之言也从未说全。我所知的那点微末篇章,全是从族人的闲言碎语中七拼八凑得来。

彼时我以为他所指的乃是一把年纪的陆压,后来才知道未必。她遇上的是她命里躲不过的劫数。若非在露华鉴的风波中邂逅那条龙,说不定她就老老实实听从父君的安排嫁给了天族未正名的太子,余生又将是另一番光景。

然而命盘难逆,天妒红颜。滔天情债一身偿,终了磋磨得芳魂半缕不存,彻底没了余生可言。

“你就没想过,这么逃婚出来,到时天劫没人帮你担当,真的会一命呜呼?”

毕竟生死攸关,且牵扯到涂山狐族的气节,为了让这个严肃的话题显出些应有的正经,我勉力将呼之欲出的饱嗝忍住。

“小狐虽没出息,但并不像龙君以为的那么贪生畏死。其实就算龙君不及时出现,我也已经做好准备毁去元丹,跟英招拼死一搏。”

“那是因为你还不知道自己对这世间、对别人有何意义。不知道这条命要来有何用,轻视生、轻视死——这不是勇敢,只是空虚。当你将来遇到即使倒在地上也要守护的东西,或许会对生死有另一种定义。灰飞烟灭固然没什么大不了,却也没你以为的那么轻如鸿毛。”

这说法倒新鲜,我之前从未想过。“龙君的话太深奥……小狐不懂龙君说的那种执着。但清修之道,讲究个随适所愿,守中于一。如果世上真的存在那样一种必须依靠毁灭来成全的东西,我希望我永远也不要碰到。”

龙君依旧言笑晏晏,眼眸深处似有什么难以描述的东西一闪而逝,淡淡回了句:“也好。”

一时两厢无语,各自沉吟了半晌,他拨弄着篝火又道:“总归人各有志,又何必对赤练蛇诸多嘲讽?世人皆诟病蛇族匍匐泥泞,生来只配尘埃里打滚,与虫豸为伍,她如此百般折腾,也只是不甘被天命摆布。”

我这才恍然几分,龙跟蛇算近亲,渊源匪浅,修炼有成能飞升化龙的蛇说来还是龙的前身,我这么毫无顾忌地议论那赤练蛇,虽然也是客观事实,难免扫了龙君的面子。真是失礼失礼,难为龙君还体贴怜下地给我屈尊庖厨烤蘑菇。

心中微惭,嘴上却不愿服软。赤练蛇宏愿得偿,想必不会在乎三界怎么议论。跟天族的亲是她自己要攀,日子再磕绊也是她自己在过,被说说又不会少块肉。旁人觉得是笑柄,说不定人家正乐在其中。

“既然做了选择,想要得到些什么,总要有准备付出点代价。要不是云门姐姐没了,第一美人的名号什么时候轮得上她?唉,说起来你们龙族欠咱们涂山狐好大笔血债,以后那条小蛇化龙的时候,于情于理龙君都得帮忙使绊子,要不就让化龙池的水结个冰什么的。”

他失笑:“化龙池结冰?亏你想得出来。灵物飞升乃天道伦常,神佛都不得擅加干预。若像你说的动不动就凭一己喜好胡乱插手,天上地下得乱成什么样子?当真胡说八道。”

“我本来就是狐嘛,狐说八道也是理所应当。”

龙君就是护短,博爱得很,什么乌龟草蛇等八竿子才打得着的远亲也一视同仁。念及此,又想起不幸被我一兜子捕获的绿蠵龟。太玄也是悖晦,山长水远四下打听,好容易才从溪涧彩带鱼嘴里探得龙君行踪,沿途追赶却在杏子林里迷了路,后来发生了什么大家都知道了。

“龙君为什么不愿回东海?看太玄哭得那个惨样,说不定真的被什么海夜叉欺负得很厉害……”

龙君像在谈论一件和他不相干的事,懒洋洋打个哈欠:“关在龙宫里有什么意思,一群笨头笨脑的鱼虾龟蟹,连座东粼城都管不好。不如四处走走逛逛,游览好山好水四时风光,天空海阔自在得多。”

我觉得很是纳罕,完全不能苟同。上神的境界实在难以理解,清静无为也不是这么个无为法。

“我虽没什么出息,法力也低微,但若涂山有难,一定会挺身而出保护自己的子民。正因为没有通天的本事能遍识周天物事、预见宿世因果,才有勇气在自己的遭遇里见招拆招,而不是被想象中的苦难困住脚步。”

原以为按龙君语不气人死不休的性子,定要当作个笑话指着我捧腹轻嘲一番。

然而这次并没有。他只是温和地望着我笑笑:“你一向如此。”

一路上被排揎惯了,冷不丁被认同一回,顿感尤其别扭,积攒了好久的饱嗝终于一个没摁住,忽忽悠悠冒了出来。

半晚闲谈就这么没头没尾地草草结束,我扒拉出一堆落叶胡乱睡下,龙君负手立于风露中宵,不知在想些什么。越过他清削的肩头,只见天际压着一团团暗灰的云,像一头没精打采的巨兽,背向西边,望着更加虚无缥缈之处。

第二天清晨,龙君调转方向,携我往东折返而行。虽没做任何解释,但估摸是改了主意,要回东海践行与太玄的约定。

暮春花残,谷雨将过。日夜兼程奔波了近月余,终于抵达一处烟波浩渺的水域。

云梦大泽在凡间被称为“八荒之地”,是八荒海疆独有的物华天宝之处,通常指的四海之外或方外,神秘而邈远,常人难以触及,绝非寻常江河湖泊可比。

父兄连摩云池都不让我靠近,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见到浩瀚无垠的水泽。潮汐温柔漫卷,湿润的长风浩荡缠绵,带着潮湿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令人忍不住心生酸楚。这种莫名其妙的情绪,大概还是源自没见过世面。

我小心地探出爪爪踩进水里,浅波清凉,沙砾绵软,刚漫过三寸高低。低下头轻舔一口,惊喜地叫出声来,竟是淡水。云梦泽虽与东海一脉相连,水却甘润得很,并无半点咸涩。

龙君慢悠悠在岸边踏沙踱步,氤氲的水雾似云烟缥缈,缭绕在翩飞的襟袍间,衣带当风飘飘洒洒,更添仙风道骨。

他回眸一笑,“你不是说,向来很怕水吗?”

山林走兽不会浮水,也是狐之常情。乍见这么大这么大的一片汪洋,顿时激起豪情万丈:“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