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挺拔秀颀的背影突然顿住,龙君伸手揉了揉眉心,沉默了一会儿方道:“本来打算去附近寻个渔村买条船,先到忘归涯适应一下。看来是不必了!”

狐狸四爪从未离开过岩石和泥土,固然修为再差的灵狐也不可能溺水而亡,但淹不死和以四肢为鳍在水中代步,完完全全是两回事。尤其像我这样从小到大不被允许靠近水泽的笨狐狸,对水的恐惧早已被吓唬得根深蒂固。在那些反反复复耳提面命的告诫里,海就是危险的代名词。

我哆嗦着赶紧跑回干燥滩涂,甩干湿淋淋的四爪,脸上堆满讨好的笑,委婉向龙君提出,船还是要的。小濯怡情,大濯要命,万一不幸成了开天辟地以来第一只被水吓死的涂山狐,谁去给龙君守丹炉呢?

云梦泽南接玄黄大陆,绕过羡鱼川,延生出一脉支流,通往凡间一处名唤“珠涯岛”的所在。那支流与羡鱼川之间,隔着一面海天相接的仙障为屏,凡人肉眼难见,远看去便以为是绵延的陡峭山崖,往往绕船行之。

顺着蜿蜒滩涂驾云而起,一炷香时辰便到了珠涯岛上的渔村。秋浦村地方不大,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与外界甚少往来,也极难见到陌生来客。龙君生得貌美,冠履衣饰皆华贵不凡,又是初来乍到,难免被人多看两眼。沿途身上落满各种缠绵眼风,真是男妒女羡,就差没捧出大筐的鱼虾螃蟹往他身上倒。我想那大概是因为龙君此次入村并未乘坐车辇的缘故,实在没有容器可以盛下那么多倾慕的赠礼。

他似乎很享受四面八方驻足惊叹的目光,心情舒畅,连砍价也砍得风生水起舌灿莲花。享受了那么多惬意的仰慕,也时刻不忘多占便宜少吃亏,千真万确是条小气的龙。托赖村长牵线作保,龙君最后以极低的价格向一户渔民家买下了村里最大最坚固的一艘渔船,船身宽约四丈,内舱分上下两层,价值珠铭两枚、合币三只。

白纸黑字画押落契,他径自举步登船,晃荡着哗啦作响的钱袋子,连解释带炫耀地掰扯给我听:所谓珠铭,乃是一种极为稀有的金色珍珠,颗颗圆润剔透、大小均等,只有万丈深海的一种五色蚌才能孕化。因为罕见且难以采集,水族们每月一次的海市大集也使用已含有那种珍珠的活贝,海陆通用,称为合币。

坐拥东海龙宫,随身带着那么一大兜子珠铭,却要和辛苦打鱼为生的村民压价。我恍然大悟,锱铢必较这个词,想必就是为他而生。

然而我还是太过天真,他斤斤计较的对象,并不仅限于渔民。龙君指间光芒一弹,化出套茶几座椅,施施然落了座,又掏出那张买卖文书来,捉过我一只前爪,啪嗒按下了爪印,梅花篆一般落在船契右下方。

他交叠着一双长腿,斜倚在靠背上舒展筋骨,顺带指点江山:“本座同渔民讲价讲得辛苦,却并非图个给自己省钱,乃是为幼棠你考虑——这船是因你而买的,珠铭与合币就挂在账上算你先欠着,月利三分息,合贝叶钱九十枚。龙宫最末一等的小仆,月例是三十枚贝叶钱。本座宽宏大方,暂也不着急用钱,来日方长,你就安下心来慢慢还吧!”

我顿时傻了眼,一颗受惊过度的心吓得都快要蹦出嗓子,无论如何是安不下来,费劲地吞吞吐吐辩解:“……话……也不能这么说……”

“不这么说要怎么说,本座是龙,渡海还需要船吗?不是为你买的是为谁?你若觉得太贵,立刻回去把船退了也不是不成。”

“龙君既能纵横海疆,或许……可以驮着捎带我一程……那个,避水诀我还是会念的……”

“你念个避水诀把水都隔开了,本座还怎么游?堂堂东海龙君,被人看见驮着只狐狸东游西荡成什么样子?难道把本座当成是你的坐骑?异想天开也要有个限度。”

话说到如此份上,巨额债务已成定局。我渐渐寻摸出个规律来,每发现一项龙君的爱好,必然要被坑一回。说好的宽宏大方究竟在哪里?如果有的话,这个下限恐怕比茫茫东海还要深几分。遇上条兴趣广泛到连放高利贷都轻车熟路的龙,我也是醉得不轻。

凡间有句话: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命运这东西,能认下一回,就能再认一回。反正我也说不过他,扒拉着爪爪算了半天,越发算不清究竟要在龙宫做多久炼丹小童才够还清买船的账,月滚三分利,真是令人痛彻心扉、长歌当哭。

然而哭也很消耗精力,在龙君身边蹉跎这些日子,我对悲剧的耐受力有了飞跃式的提高,已经轻易哭不出来,拿泣泪明珠抵债的良好愿望顿成泡影。

龙君交代完债务,开始悠闲地对夜色自斟自饮。他优雅地托起茶盏轻抿一口,澄碧茶汤中荡漾着一轮初升的新月照影。

踮起爪尖扒着船舷往外望去,一时觉得胸臆都为之清舒空净。

海上生明月,原是这样浩大宁静的盛景。

月色迷离,水面腾起的薄雾柔白轻软,始终凝聚不化。他放下茶盏,指着明月外环绕的一圈琥珀色辉光,告诉我说,那就是月珥。

云梦泽如此广袤无垠,一眼望不到边,除了水还是水。果然轻舟在手,别无所求。我晕陶陶绕着舢板转了一圈,好奇地左顾右盼。刚自在了没多久,那眩晕的窒闷越发加深,胸中耐不住阵阵翻腾,开始从船头吐到船尾,最后被龙君拎起来趴在椅子上奄奄一息。

“狐狸也会晕船,果然还是修为太差。”

龙君摇头叹息,一副操碎了心的无奈模样,从腰间香囊中取出颗带着松柏冷香的褐色丸药来,托在掌心伸到我面前。

“把这个服下,会好受些。”

一朝被蛇咬,不对,被龙咬,步步都不敢再掉以轻心。犹豫了片刻,苦着一张脸哼唧:“这药……多少钱?”

他微微一愣,随即轻笑起来,眼睛在月色水波的映照下澄澈明亮,似盛满了潋滟星光。

“本来没打算收药钱,你既然这么上道……”

“别别别……小狐就随便问问,龙君宽宏大方,不必当真……”

舌尖轻巧一卷,就着他的手将那丹丸吞入腹中,呼吸逐渐顺畅,忽听得潺潺流水声里隐约飘出一段哼吟,时远时近,虽没什么曲调,却异常空幽,极是清婉动人。

我支起脑袋茫然四顾:“谁在唱歌?”

“东海鲛人。我们快到忘归涯了。”

第十三章 平地劫波

在外流离千载,此番得以重归故里,龙君却并未显出多少应有的轻松愉悦。

清风将垂落颊边的两缕长长鬓发吹起,和着鲛人起落的歌声,龙君简短地回答了我的疑问,东海并非他的故乡。

龙君身世伶仃,无父无母,最初不知是如何被遗落在云梦泽羡鱼川的一枚龙蛋。这枚孤零零的蛋在川泽绝崖间躺了好几千年,无人孵化,裹满厚重青苔,落魄得跟块顽石差不多,过往鱼虾游累了都会一屁股坐上去歇歇。

后来机缘巧合,远居于西北海外的烛龙夫妇前往两仪山参加论道法会,途经云梦泽,无意中发现了这枚天地所化的灵胎。烛龙夫人彼时尚无子女,一时心慈,便将龙蛋带回赤水之北的阴山照拂。这一孵就孵了整整八百年,才破壳而出一尾须爪俱全的小龙,鳞片是发白的浅金,细看额间还生有米粒大小的如意珠,很是玲珑神气。烛龙夫妇甚感欣慰,认为天生神龙,实属造化难得,就此好生养在膝下。因龙蛋是在羡鱼川所化,遂赐名临渊,悉心教导与亲生之子无异。

烛龙又称烛九阴,辈分奇高,来头很大,与盘古氏同为上古开辟创世之神。据说身上一枚龙鳞便可有逆天改命、扭转鸿蒙之功效。《述异记》载述:“阴山之神,名曰烛阴,视为昼,眠为夜,吹为冬,呼为夏。”

连一呼一吸之间都可影响四季轮替,这么位分尊崇的神祇自然早就归隐方外,不插手三界是非多年。作为他们的养子,龙君的童年过得很是心无旁骛,只以清修为要。天地所化的神龙慧根无双,修习日进千里,刚满千岁便已崭露头角,诸天神佛无不以为神异。再又一万五千年后,龙君身负八荒六合历劫征战打下的累累功勋回归东荒,顺利承了云梦泽龙君之位,就此自立门户,成为实至名归的一方龙主。

我只知道当年的创世神祇都已经陆陆续续羽化,泯归于天地间了,却没想到原来传说中舍生取义、将西北无日之处照明于幽阴的烛龙夫妇,竟然就是龙君的养父母。

阴山烛龙为维护天地大道,祭出元神照彻幽冥,从此再不会以龙形现世,难道在世间竟没留下一点血脉传承?

“那他们自己没有孩子吗?”

龙君眼睑轻垂,羽睫投下一片浅影,低声道:“他们后来有过一个女儿,是我名义上的妹妹……叫离珠。”

“哦……龙君也有妹妹。”

烛九阴夫妇对龙君有山高海深的抚育教养之恩,不知他会不会像哥哥疼爱我一样护惜那个没有血缘的烛龙妹子。“听说阴山之神双双羽化得早,你们兄妹岂不是很小就开始相依为命了,离珠现也在东海么,还是留在西北海外替父母守护阴山?”

龙君的声音突然清冷下来:“她已经过世了。”

我有点蒙,烛龙是上古神兽,寿元比起一般的龙要长得多,年纪比龙君还小的烛龙妹子竟如此早夭,可想必然不会是普通自然造化所致,不知又暗藏多少曲折。龙君功成名就的风光背后,原来还有这许多畸零坎坷。生来便是孤儿,无依无靠,险些难以孵化寂灭于卵中,好不容易被德高位重的养父母收留,又与幼妹少年失怙。现在连唯一算得上至亲的妹子也早早亡故,彻底孑然一身。

因同是被捡来收养的孤儿,倒有几许同病相怜之感。那种在尊贵族群间寄人篱下、毫无归属的卑微失落,我太清楚了。但无论如何我父兄尚在,还比他稍幸运些。若有机缘,或许该去问问司命星君怎么给龙君写的命谱,发挥得实在太随心所欲了点。他性格再不讨喜,好歹也是为平定战乱立下过不世之功的神龙,被折腾得这么不留情面,可见天地不仁。念及此,不由生起几丝懊恼和同情,当着好好的夜色海景,聊些什么不行,偏又提起龙君的伤心事。

他似乎也不愿多谈过往,踱步到船头临风而立,神色寂寂,连月色都跟着黯淡了几分。龙君抬手一挥衣袖,将明月旁缠绕的云絮拂散开,半遮半隐的一轮冰魄光芒大盛,水面顿时流霜粼粼,似铺满了落雪纷扬。

平寂的海上突然热闹起来,许多鲛女纷纷浮出水面,围绕渔船扬起婉转歌喉。濡湿的长发柔顺地垂在身后,吃了水的皮肤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东海鲛人在传说中向来是极神秘魅惑的存在。“鲛人即泉先也,又名泉客。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泣,则能出珠。”

与修罗族相反,鲛人男子极丑,女子极美,皆是半人半鱼之身,体侧有鳍。而东海鲛人是鲛族中的翘楚之辈,无论男女皆容貌无瑕。他们擅于捕捉月光织绡,织出的鲛绡轻薄如雾白似霜雪,又名“龙绡”,做成衣裳入水不濡,价值万金,是海市上流通的最珍贵的货物。女鲛更有泣泪成珍珠的禀赋,其鱼膏丰腴,炼成油脂燃灯,可万年不灭。

鲛人留在世间的名声毁誉参半,既有“沧海月明珠有泪”的盛赞,又流传着以歌声魅惑往来行船海客,让人意乱神迷辨不清方向,最终被拖入水中吞食的恶名。

月迷津渡,船行无声。一群鲛人环绕左右轻歌曼舞,走马章台般仪态万千,身形极飘逸柔软,当真美得诡异。

我禁不住好奇,往船舷靠近,想看得更清楚些。龙君嗳了声,忙把我拉回来:“别靠太近,鲛人天生具备魅惑的能力,不能盯着看,当心看久了摄魂,自己就往海里栽。”

“不会,我是涂山狐。”

若论摄心夺魄之术,可与狐族平分秋色者屈指可数,东海鲛人算是其一。大家天赋上头旗鼓相当,迷魂这伎俩对我自然没什么用处。这么悦耳的歌声,难得一见的良辰美景,不看个够才叫可惜。

龙君还是不放心,将我拽得近些,在一旁抱胸指点:“鲛人以鱼虾螺贝为食,原本与陆上的生灵井河不犯,变成如今局面,完全是人咎由自取。”

陆上人性贪婪,远渡重洋多是因听说了海外鲛人的神妙之处,专程为捕获女鲛牟利而来。人间的王孙贵胄死后入葬,往往不惜重金买来女鲛,离水风干致死,整个制成仰头跪坐的人鱼灯,体内膏脂便是现成的灯油,燃于陵宫墓室,取魂魄转世长明不灭之意,谓之吉祥尊荣;又有身份贵重的豪绅,以拥有一尾东海鲛人为雅趣风尚,命巫师在府邸泉池内施咒,造下禁制豢养,迫使其泣珠织绡,奇货可居大肆炫耀。

人为刀俎,鲛人一旦不幸落入人手,再难重见天日,任由宰割至死方休。

我听得怅然,美好的生灵,都命途多舛。

“真可怜……但鲛人熟识水性,人落水却不能活,要在茫茫海上捕捉鲛人也不是那么容易吧?”

龙君摇头,唇角挑起抹冷笑:“鲛人胆小,又心软慈悲,但凡遇到有人不慎落水,必定显身施救。那些为官府采珠捉鲛的渔民因此想出个丧尽天良的法子来,将年幼的孩童扔进海里假装成溺水模样,引鲛人出现,再趁机一网打尽。”

再慈悲的善心被这样反复利用,也难免消耗殆尽。东海鲛人族群一再折损,被捕获的下场又如此悲惨。柔弱的鲛人为了自保,变得如同惊弓之鸟,一旦发现人类的渔船靠近,就率先施展唯一可作武器的媚术,先下手为强,防患于未然。

这么说来海鲛吟歌魅人,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情有可原。若因此担上天性残忍的恶名,实在有失公允。

大概唱了半天一无所获,船周歌声渐稀,鲛人捧着采月霜织出的轻纱三三两两重新潜回海底,不多时便散得干净。

海上的天气瞬息万变,柔和湿润的海风不知何时变得猛烈,被龙君挥袖扫出的月色重又失去光彩,不知隐到何处去了。方才搜肠刮肚呕得那么厉害,浑身虚飘飘乏力的很,一阵倦意袭来,正打算回舱中寻个暖和的角落凑合一宿,便听得一声巨响轰然炸裂在船尾,震得甲板都发颤。

触礁了?”

我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被龙君取出兜云锦连头带尾囫囵装了进去,拎着丢进船舱。

“你的天劫到了,听见任何动静都不要出来。”

天劫来得太吊诡,没有一点点防备。

普化天尊闻仲到底在天界厮混多年,人情世故上颇有些造诣,约莫是看龙君也在这条船上,才勉为其难留出几分薄面,将第一道雷远远劈在船尾聊作示警。

船身受损,难以控制,剧烈颠簸起来,舱内所有物什都被晃得七零八落,有的被高高抛出舷窗,有的直接互相撞个稀碎。

我艰难地稳住身形,从兜口钻出半个脑袋,正看见高耸的桅杆被一道闪电拦腰斩断,冒着青烟摔落甲板。方才还优美平静的海景彻底变换了模样,漆黑的波涛万顷无边无际,如同误入了另一个世界。

船舷两侧吊着灯笼,一点忽明忽暗的烛火扑朔,照出浓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乌云,锅盖一样丝风不透越压越低。这时头顶上响起惊雷如鼓,一声比一声催得更紧,就快变得比雨点更繁密。设想过许多次赤焰劫来临时的模样,每一种都比不上眼前真实的震撼,强悍到不容违拗,带着摧毁一切的剧烈力量迫近。

远离了陆地,浮木般漂在茫茫海上,原本就左支右绌的微末法力更加难以施展。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束手待毙未免太没骨气,可即使用尽全部力气,也只能勉强保住这艘渔船暂时不被击碎。

就算今日注定葬身海底,多撑得一刻是一刻,明知过不去也不能在临死前给涂山族丢脸。龙君撂下那句话后就再无音讯,看来普化天尊刚正不阿的声名不假,此番大概调停无望。这本就是我自己该承的灾劫,并没真指望不相干的旁人去以命犯险。大难当头,抽身而退也是人之常情。这一路上已多亏他诸般照拂,最后将我藏进兜云锦听天由命,算是仁至义尽。

独自面对应付不了的天劫,用不连累涂山的方式,寻一个远远的去处灰飞烟灭,是我一早就想好的结局,尽管中间意外生出这一段阴错阳差的枝节,末了还是殊途同归。

龙君曾经说:“努力去改变自己不能接受的事,它就会换一条道路。”但能轻易被改变的,就不叫天意。

说不上来什么感觉,并不是难过,也没有孤立无援的感伤,反倒有点欣慰。还好他走了,走了就安全了。这么厉害的天雷,何必误伤无辜。他已回到他的故国东海,从此继续做万众簇拥的龙君上神。只是可惜以后再听不到那么多好听的故事。

所谓天劫,一旦劈下,不落在应劫者身上誓不罢休。渔船被顶在浪头上起伏颠簸得厉害,汹涌的海水倒灌进来,浇得人睁不开眼睛。滔天浪翻,樯倾楫摧。那雷火却依旧不依不饶,巨大的火球从四面八方朝船身袭来,电光石火,砸透舢板直穿深海。

费劲钻出兜云锦,顶着透骨凛冽的飓风往船舱外爬去,原本在舷舱两侧翻来滚去的雷火突然变得稀疏,容我留下一点喘息之机。转而又觉得不对,落下的雷火赤焰虽少了,响动却仍狂骤不减,那些雷都掉到哪里去了?

抹掉一把湿透头脸的水珠,仰头朝海上极目眺望,顿时惊得站立不稳,直接滚出内舱摔在甲板边沿。只见一条遮天蔽日的巨龙浮动于天幕,盘曲的身体卷成一面很大的屏障,华盖一般遮挡在半空。

龙身上的浅金鳞片在乌云中闪耀着点点亮色,似迷梦中羸弱的光芒,不管在浓云中潜得多深都熠熠生辉。是龙君!他并未食言,也绝不是一走了之。他没有办法说服闻仲偃旗息鼓,只能硬生生以身代承,化出原形挡在渔船和天雷中间。天际雷电如织,交错成一片晦暝的火网,每一束火轮都被龙盘曲的身体遮住,只剩下零星电光散落在渔船四周。

见过那么多次龙君的原形,唯独这次却与以往不同。细看去,前肢肋下还生有一双飞翅,其翼若垂天之云,若彻底伸展开来,身长恐怕足有千里。

寻常的蟠龙绝不是如此模样,唯有应龙才能化生飞翼。眼前这一条,肋生双翅,鳞身棘脊,利齿森森,颈细尾长,竟是传说中万劫不死的应龙。

第十四章 天地一炉

我所知道的唯一一条应龙仅存于上古时期,曾奉黄帝之令讨伐蚩尤,在禹治洪水时,神龙又以尾扫地,疏导洪水而立下救世奇功。按年纪来算,定然不是眼前的龙君。难道他竟是洪荒以来,第二条修成应龙之身的龙么。

应龙是龙中之龙,齿骨为金石,精髓为珠玉,汗滴为雨泽。寻常灵物被天火蹭到一点就能烧得魂飞魄散,他却接二连三挡了数不清的赤焰雷还能若无其事。这尊上神,远比我之前所以为的还要尊贵神通,相比之下,越发自觉轻如鸿毛。

怒海惊涛,赤焰熊熊,烧得天地共为一炉。

有增无减的万钧雷霆激得应龙生了怒气,清啸一声踏碎云霄,朝着雷火最密集的方向拧身,猛然一个摆荡。

神龙摆尾,威力足以横扫万里,地裂山崩。没有被雷劈散的渔船,险些被他扫起的滔天巨浪绞碎。

闻仲那厮大概也没料到龙君发起脾气来这么气势惊人,一时偃息了雷鼓。

危险暂时远离,我悬着的心却半点松不下来。龙君已活了两万多年,见多识广,不可能不知道天劫是怎么回事,何必应承下这种费力不讨好的苦差去强出头。冒着生命危险不说,就从他曾经同东皇结下的那么大梁子来说,跟天族有关的一切自然是避而远之为好,这一来恐怕还要变生龃龉。他究竟为什么要为一只素昧平生的笨狐狸这么做?绝不可能是图区区一斛明珠或收一个仆从。

有个大胆的念头突然从脑子里冒出,压也压不住。这难道是……姐夫?他对云门的少年往事那么感兴趣,又对封闭千年的涂山了如指掌,还认识哥哥。只有这一个解释略说得通,他是看在早夭的旧爱分儿上,愧屋及乌,才挺身而出补赎往日亏欠。

可听说云门恋上的那条是苍龙,青鳞,无犄角。龙君不光头角峥嵘,连飞翼都修出来了,满身鳞甲片片浅金,眉心青海波佛印深邃如碧,是条如假包换的应龙。千头万绪,扑朔迷离,被雷声轰得嗡嗡作响的脑瓜早乱成一锅糨糊,左思右想都琢磨不通。很久以后我才明白过来,或许当时内心深处里,并不希望他真的是那位“姐夫”。

正在怔忡间,龙君收拢飞翼,将龙形略缩小几轮,自云端降下船头,将破破烂烂的船尾压得高高翘起,狰狞口齿猛地凑到面前:“你到底,造了多大的孽?这不是普通的千年劫!”

我这一下更转不过弯来,搜肠刮肚回忆在区区不满千年的岁月里,身为一只连家门都没迈出过的普通单尾狐狸,究竟能犯下什么罪大恶极的过错,惹出滔天雷劫。

反省无果,只得战战兢兢摇头,刚要开口劝他离开这是非之地,身后忽传来一阵异动。我茫然回过头去,瞪大眼睛看见那团软趴趴丢在角落的兜云锦,从中袅袅升起一股白烟,须臾化作一只东倒西歪的白毛折耳狐。

将要散尽的白烟后头响起熟悉的声音:“不好意思,我也没想到两个天劫来得这样凑巧——大概闻仲觉得跑两趟太麻烦,正好我与涂灵凑在一处,就顺手一道劈了。”

“大……大垂?你你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折耳狐狸抖擞了一下乱糟糟的毛,一瘸一拐蹭过来瞟我一眼,又对怒目而视的龙君草草拱手,施施然行了个自以为倜傥周全的见礼:“请叫我的大名,涂青岚。”

龙君凝眉不语,轻哼一声捋了捋髯须。

我以爪捶地,近乎咬牙切齿:“好大垂,你回回坑我都坑得那么及时,前后拿捏得一丝不错,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简直难能可贵啊!”

大垂比我略年长一些,狐龄整一千五百岁,按灵兽五百年渡劫一回的规矩,算来也到了有生以来第三轮天劫将至的当口。

都说他乡遇故知,乃人生一大喜事,但这么个遇法我却着实半点高兴不起来。

毕竟身在龙君船上,东海又是龙君的地盘,作为不速之客,好歹也要给个交代。他自顾两头解释:“我是想挑个最合适的时机突然现身,给你个惊喜……”又对龙君道,“那什么,涂灵毕竟是我涂山的少主……”

这面子给得太不合时宜,连我都不敢尽信。当年在涂山追着我嘲讽不休,口口声声单尾破狐狸不配做狐帝之女,到了外面竟肯转脸认我做涂山少主,他究竟是不是方才不小心蹭着点雷火,脑壳被劈出了毛病?

按大垂的说法,原是一早察觉我要逃婚出走,毕竟多年冤家,哦不,多年同窗一场,又担着同宗同族的情谊,实在放心不下,这才想尽办法偷摸跟了出来,乃是个护主之心。我却觉得,他约莫是担心我一走了之,涂山最垫底的废柴之首就成了他,出于那点不便明说的私心,干脆以龟息之法将原身凝成一缕气机藏于兜云锦内,借着我的手被哥哥一道送出了天罗结界。

至于他口口声声为着要保护我而来,又为何在积石山遇险时没有及时出现,大垂解释为他功法不精,一路上睡得太沉,实在挣不脱兜云锦束缚,以致错失了共患难的良机。

我尴尬地掩面掉过头去,顿感无颜面对龙君。真是狐生何处不相逢,长使英雄泪满襟。

龙君弄清楚来龙去脉,再好的涵养也按捺不住:“你们把本座当避雷紫金梁使?好大的胆子!”

刚要出口的劝和之言,又被他吹胡子瞪眼给堵了回去:“本座只答应了替你料理天劫,并没包括他的。”

大垂对龙的偏见与涂山族众一脉相承,当即握爪成拳敲了敲自己的胸脯:“一人天劫一人当,本公子堂堂涂山九尾灵狐,又不是只有一条尾巴的小丫头,用不着旁人多管闲事强出头,否则何必在这当口现身?”

冷眼打量大垂公子那对至今都软绵绵立不起来的耳朵,被这雷火烧上一圈,还不外焦里嫩。事已至此,再不济也该站出来表个态了。

遂吁出一口长气,端正对龙君作了一揖,用磕磕巴巴的人语阐明心迹:“大垂的出现实属意外中的意外,情况演变成这样实非所愿,并没存着要算计龙君涉险的卑鄙心思。我再不济事,法力好歹也比大垂强出那么一丁点儿。再者说,身为涂山少主之一,必须肩负起保护族人的责任,接下来这烂摊子,就由小狐替冒失尾随上了渔船的涂青岚一并承担了,不敢再连累龙君。”

龙君半眯着眼听完,未置可否。大垂见好不收,脑袋摇得拨浪鼓一般。末了被龙君一指:“驾云会不会?是男人就跟本座上来,自己的雷自己担着!”

闻仲大概觉得机不可失、不宜久耗,又怕这么拖下去越发枝节横生,决定速战速决以完此债,又一鼓作气打下漫天雷火。

大垂顾不上斗嘴,忙拈起颠三倒四的驾云诀,还没升出三尺高,就被中了天雷彻底坍塌的船舱横梁正正砸中后脑勺,一声没吭摔在甲板晕了过去。

眼前的一幕叫龙君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悬悬盘在船头垂首沉默。尽管已经将龙形缩小得很婉约,看起来还是一尊悲壮的背影,又悲又壮。

有这等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族类,直教人惭愧欲死。“我……我这就自己去……”

龙君利爪一收,刨得舷板上立马透出五个窟窿:“你什么你?你去能管什么用?!你这个骗子啊……”

气归气骂归骂,他到底还是不计前嫌地重新冲上九霄,与闻仲的最后一击倾力周旋。华丽的尾鳍摆荡,带起清光一片,划了个优雅的圆弧,深深扎进浓云里消失不见。

我跌跌撞撞扑到船舷边,他方才盘坐的甲板黏糊糊,留下小摊温凉浓稠的液体。原来龙血是青金色的,碧海一样的天青,夹杂着点点碎金,星汉天河般绮丽。他并不像表现得那么若无其事,他受伤了。闻仲的戮魂幡终究非同儿戏,又有大垂的那轮天劫并作一处,不啻百上加斤。龙君他……真的应付得过来吗?

我满心惆怅难以言表,回过身一顿左右开弓的耳光扇下去,大垂终于被揍得垂死中惊坐起。弄醒了大垂,对接下来该干什么却完全无计可施。云层中的斗法愈演愈烈,我俩扒拉着断掉一半的船舵,仰头望天,排排坐。“这么大条应龙哎,挡一个赤焰劫应该……没问题吧?”

大垂伸出右爪两指,颤巍巍竖在面前,“是两个……”

我俩相顾无语凝噎。龙君这回真是被坑死了,不不不,他可千万不能死,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罪过就太大了。

望着爪子上沾染的龙血,气就不打一处来:“都怪你,谁让你跟来的,谁要你保护来着,你那点子微末本事能先管好自己就不错了,添乱就属你行!”

大垂双颊被扇得高高肿起,口齿越发模糊不清,犹自不死心地辩解:“涂幼棠你有点良心好不好?要不是放心不下你这颗病秧子,我至于冒着触犯族规的罪过私自出山?究竟谁才跟你同宗同族你先搞搞清楚,法力这事咱俩半斤八两,谁也别说谁……再说我怎么知道天劫会突然应在这当口,闻仲又不是我招来的对不对?这也就是漂在海上不好施展,要是在陆地……”

“行行行,你大义凛然,你视死如归,你最了不起,行了没?这么大份人情我这单尾破狐狸实在当不起。你方才既然认了我这个涂山少主,就得听令行事,这次要是能大难不死,你立刻、马上,给我滚回涂山!连一根毛都不许留下!”

他气鼓鼓脖子一梗:“不回。”

我懒得再跟他浪费口舌,“那你爱去哪儿去哪儿,爱干吗干吗,总之别跟着我。我还有要事在身,带着你不方便。”

“回去做什么?去告诉芜君和九歌少主,他们的宝贝涂灵逃婚出来,一路上跟条龙打情骂俏,还自降身份甘愿为奴为婢?莫非这就是你不方便带着我要办的要事啊?啧啧……”

这冷箭放得厉害,我心口咯噔一记。与龙为伍,这话要传回去,当真跳进天河也洗不清,父兄不知会多么失望。死大垂、破大垂,居然出言威胁,以前怎么没发现这厮除了自卑胆小,还如此不知好歹没眼色。赶他走本是为他着想,我跟随龙君只为寻找妙方宝境。太虚黄泉海危险重重,他死活非要掺和进来,谁知最后能不能全身而退?

但当务之急是堵住他那张胡说八道没遮没拦的臭嘴。我定了定神,竭力将口气放得柔和几分:“这个……凡事好商量,诚然暂时不回涂山,也不是不行……”

大垂见我态度松动,清了清嗓子,又拉起我一只前爪语重心长道:“幼棠我跟你讲,你出门少,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复杂。龙这种东西终究是邪非正,千万别被眼前的小恩小惠迷惑,之前那位……的下场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身为涂山族人,有义务维护家族荣誉,必须跟在幼棠你身边勤加提点,互相扶持,顺便监督你不要一时糊涂做错事。俗话说那个江湖险恶,海就更甭提了,我看这应龙也不是泛泛之辈,这么尽心尽力上赶着,替你个素昧平生的小丫头片子去挨天打雷劈,图什么?总不会是心血来潮吧?”

没想到在涂山闷得跟个锯嘴葫芦似的大垂,一鼓捣起阴谋论来嘴皮子利索得很,我都替正在帮他挨雷劈的龙君感到不值。但之前关于云门姐夫的推断终究只是揣测,并未得到证实,为免节外生枝,还是先不要告诉大垂的好。思来想去,找了个连自己听起来都说不过去的理由:“我欠他钱了……还有积石山那次……”

“那次要不是他捷足先登突然冒出来,我也可以救你啊!我看他就是不安好心,说不定跟穷奇都是一伙儿的,唱双簧呢,专门诓骗你这样的无知幼女。唉,龙性本淫你不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