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爪子狠狠甩了一下抽回来:“他诓我能得什么好处?诓来一堆天雷啊!什么淫不淫的……涂大垂,就算咱俩两小无猜吧,等这天劫一过完我就成年了,好歹也是个姑娘家,你诽谤别人的时候能不能嘴上顺带拴个把门的?!”

我没诽谤他,实话有时候就是不怎么优雅动听……龙你不太熟,蛇你总该知道吧,和龙是近亲,基本上一个德行,交配的时候几十条不管认不认识,统统袒腹相见,亲亲热热滚作一团。最后生下一窝后代起码十几个爹,也分不清谁是谁的种。真是饥不择食,淫不择妻,道德沦丧的典范啊!”

赤裸裸毫无修饰的描述太有画面感,听得我瞠目结舌脸上滚烫,忙跺脚捂住耳朵:“有你这种满脑子百兽交配常识的同类,我也真是……”

脚下舢板突然一个剧烈震颤,将我俩颠得东倒西歪。这才想起来,光顾着争论龙君是否心怀不轨,都忘了施法保住这艘船。耳边传来榫卯脱节的吱扭脆响,本就千疮百孔摇摇欲坠的船体再也支持不住,瞬间被巨浪拍得四分五裂。

第十五章 旧影蹁跹

被高高抛起摔入海中的瞬间,后腰似乎被零星散落的雷火擦过,尖锐难挡的剧痛袭来,我忍不住惊呼,那点微弱声音刚一出口,便渺然消融在洪涛轰隆的嘈杂里。

落水的过程似乎只有一瞬,又仿佛尤为漫长。酸麻灼痛的感觉如同被铁蒺藜紧紧束住全身,每一根筋骨都酸软得使不上力气。狂风骤雨交织的天幕逐渐离我远去,原来从高处落水,就像直接摔在地上一样既硬且疼。

海上风雷盘旋,水里有无数细小的气泡和微光。漫天漫地的湛蓝由浅渐浓,如此静谧深远,浑然一体,美得摄人心魄。脑子里有一段遥远的浮光掠影在不断翻涌,我对眼前的一切都感到似曾相识,仿佛前生经历过一样。

腰后被天雷击伤的痛楚有增无减,灼烫如火烧,在下半身大肆蔓延开来,神志也变得愈发凝钝。不断加重的眩晕里,忽听见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嗓音,携着汩汩水流,游丝般在耳畔响起:等我修成了通天彻地的应龙,就让你坐在我的龙角上,御风驰骋,巡游四海。从此三界奈何,天地无疆。

说这话的人是谁,成为一个我无法想起的谜。这个人似乎隐藏在洪荒中一处极深远的混沌里,可不知怎么,无论如何都忆不起来。

震天的轰鸣渐褪渐模糊,隔着光影曲折的水面,仍能看见发出巨大亮光的闪电正在云层边缘酝酿起来,很快交织得密集如网,利剑般穿透而下。万钧之势像要把整个东海都炸裂,却到不了我沉落的地方。原来不知不觉间,已经沉得有那么深,并且还在不断地下坠。

狐狸四爪纤细,不适合用来浮水,淹固然是淹不死,也不能一直这么随波逐流沉下去,否则不知会被随时变化的洋流冲向何方。定了定神,竭力守住灵台最后一丝清明,决定先变回人身再想法子重新回到海面。

刚要试着活动一下手脚,却感觉到了异状。低头往身下看去,吓得冷不防呛进一口腥咸的海水。四周光线越来越黯淡,堆积过多的深蓝几乎变成了墨色,一切都显得诡影重重疑幻疑真。是我对水泽过于恐惧,以致生出幻念吗。原本该是人腿的地方,自腰往下变成了一段纤长的尾,说像鱼尾却并不扁长,细碎的鳞片小片小片如同扇贝合页,错落有致嵌排开来,发出柔和寡淡的白光。伸出颤抖的手掌小心摸了一下,和以往触碰在肌肤的感觉并无二致。细看两侧还生有裙摆般的长鳍,如纱如绡,飘飘拂拂随着水波摆荡,横斑潋滟。

这是什么怪物的尾巴,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自己身上?!

我在巨大的恐惧中发不出任何声音,对突然发生的变故感到惊骇无极。模糊地呜咽了下,口中咕噜噜吐出一串泡泡。变成这个样子,要怎么回涂山,怎么再见父兄?不过蹭着半点雷火,竟任性得连品种都变异了吗?

随着无法自控的沉落,原本柔软的海水也变得越来越重,像结实的墙从四面八方狠狠压来,挤迫得心肺欲裂。一波细小的鱼群从头顶穿梭而过,狡黠鱼眼与我匆匆对视一瞬,又无动于衷地继续游开。我猛地醒过神,盯着那些鱼儿游动的身躯,心中闪过一个念头,既然都是尾巴,想必也能像它们一样在水中灵活游弋,只要离开了这片诡异的深海,说不定还能恢复原样。

说来容易,从未靠近过水泽的我连用四肢划水都困难,更别说操控一段突如其来的陌生尾鳍。

东海究竟有多深、多广?已经在水中沉落了那么久,上不见天日,也完全看不到尽头。环顾四周,左侧是岩石礁崖黑乎乎的轮廓,右侧有一小处珊瑚水草丛生的沙地,身下不巧正对着一段海沟裂谷,暗涌翻滚,深不见底。若真的沉下去,还不知会遇到什么可怕的东西。满心彷徨不安,只得试着学那些鱼儿一样款摆了下尾巴,顶端扇面般银鳍粲然铺展开来,平摊着向上一荡,却不料把整个身体扇得更向下猛沉了几尺。方向搞错了?可究竟怎样才算是正确的摆尾方式?笨手笨脚如我,完全分辨不清。

简直欲哭无泪,我不敢再朝下看,也不敢再贸然乱动一下。怎么办呢,这条破尾巴长在身上,根本发挥不了任何用处,只是个累赘。又长又僵又沉,拖累得我和半身不遂没有区别。大垂不知落到哪里去了,龙君也不在……越想越惊慌,一双胳膊拼命划拉着,眼看就要够着沙地的边沿,头顶突然霞光大盛,照亮了幽冥般的海底,百里方圆都明光如昼。一阵激流回旋卷过,震得海水剧烈颠荡起来,壁边缘岩石不住滚落,我闪躲不及,被咚地砸在后脑,狠狠摔进了泥沙里。

彻底失去意识之前,那个声音重又缥缈地出现。

“真的是你……你终于回来了。”

我听不懂这话里的意思,却觉得莫名安心,终于放任自己在看起来危机四伏的海底陷入昏沉。

不知过了多久,再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丛硕大华丽的粉色珊瑚上。咫尺间散漫坐着个熟悉的身影,一身白裳在水中铺展开,一派烟斜雾横。

揉了揉摔得酸疼的手肘,寻思方才那一阵明盛的霞光定是龙君潜入海底所致,还有不偏不倚砸下的碎石,约莫是他老人家无意摆了摆头尾,就搅起漩涡惊潮,卷得我身不由己摔晕过去。

“醒了?”

他没事,好端端坐在面前,看来这轮天劫终于渡过去了,算是有惊无险。我激动得难以言喻,猛地点了点头。

“本座看你落水,匆忙间来不及赶回,就先给你变了条龙尾暂用着,没想到你果然就是这么笨,居然还能一沉到底。”

龙尾不像人腿,怎么可能施个法就临时变出来,那世上岂不随便什么飞禽走兽都可以化龙?但我当时竟毫不怀疑,相信了这个漏洞百出的解释。他说得也没错,我就是笨,什么时候都那么好骗。

想到船上生死攸关的一幕,心中不是不感动。龙君果然是做大事的龙,和闻仲较劲得难分难解之际,还不忘留出心力来照拂我,临危慷慨赠了龙尾一条。就算只是看在云门姐姐的面子上,也称得上劳心劳力竭尽周全。至于不大会用,完全是我自己天资不佳的缘故。羞愧难当,遂抿着唇偷眼打量他,一声“姐夫”堵在喉头,百转千回不敢出口。

我这厢正欲语还休,龙君倒先发了话,却没问我的伤势如何、有无大碍,只似笑非笑地望着我道:“你从船上落水时,叫我什么?”

一句话就吓得我直接从珊瑚丛上滑跌而下,险些又要坠进身后的海沟。他划开水波趋近前来,一手闲闲撑着珊瑚,另一只胳膊从我腰间环过。劲力承托得极巧妙,既不碰着伤处,又能让半身不遂的我不再继续沉底。

龙君以人形在水中游弋,一举一动都优柔雅致,堪称风华绝代。我怔怔望了片刻,这才想起来,被从甲板抛坠海面的一瞬间,自己望着浓云中盘曲的龙影,下意识惊呼出声。脱口而唤的那两个字,不是“龙君”,却是“临渊”。事出突然,我被天雷船倾吓破了胆,怕是一时情急口不择言了些,竟真的被他听见。

那么大尊上神,被个无名小卒直呼名讳难免觉得被冒犯,龙君又小气,说不定暗中生恼,这就秋后算账来了。

“父君常教导,若有要紧的事需交代……那个……唤人名姓乃是为了表示郑重的意思……我当时以为自己快死了,有点遗言还没来得及说给龙君……”

“唔,那你现在可以说了。”

这龙性子较真,完全不懂什么叫就坡下驴,非得打破砂锅问到底。我当时脑中一片空白,根本什么都来不及想,这会子上哪儿去给他找遗言听。侥幸天劫余生,可也被折腾得够呛,心头一时间悲喜交集百味杂陈,忍不住扁着嘴抽泣两声。

龙君说得对,我从来就不知道自己对这世间、对别人有何意义。不知道这条命要来有何用,也不曾拥有过即使倒在地上也要守护的东西。我只知道自己若死了,父君和哥哥会难过,但神仙岁月漫长见惯生死,想必过不了多久也就逐渐淡忘。蝼蚁尚且贪生,我不想死只是出于本能,却找不到非得活下去的理由。有牵挂的人才会有遗言,像我这种空虚伶仃的野狐狸,哪会有什么遗言可留。

或许,也不是真的一点都没有。

“如果……如果我死了,买船欠的那些钱就算了,好不好?你千万不要去涂山讨债,父君和哥哥都很不喜欢龙,他们看见你,一定会打起来……说不定还会杀了你……”

“他们杀不了我。”

啧,龙君这脾气,实在让人心累。只听说过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身为万兽之灵的龙,何必为了仨瓜俩枣那么执着。

“钱财到底身外之物……父君是远古神祇,神通很厉害的,连东皇都要给几分薄面……”

“所以,你这是在担心我?”

“啊?我没……我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本小狐在涂山的名声已经糟糕得一塌糊涂,最好还是不要再留下个生前欠下巨债,连累父兄代偿的笑柄。欠谁的银子不好,偏偏欠下了狐族死对头龙的糟心钱。”

但龙君显然误会得厉害。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他蓦地倾身俯就,一双眸子深若潭水亮若辰星,花瓣般柔软湿润的唇贴住我的。初时还带着些许试探,从唇角辗转迂回,我惊得来不及做出反应,却被他认作默许。带着点杏仁清苦的舌尖绵而韧,滑动间将紧闭的齿关撬开,倾掠如火,里里外外不留余地。

我就像那些呆头呆脑没有眼睑的鱼一样,始终睁大眼睛,听着他擂鼓一般的心跳声近在咫尺,唇已被封得严严实实。

再无知的幼女也约莫知道他这是在做什么。在我对风月之事极其有限的常识里,这种情况下最正确的举动,似乎应该是狠狠推开他,再补上一记倾尽全力的耳光,才算是个善始善终。但此时此刻,心头唯剩一片空白恍惚,说不清是不敢还是别的,如果推不动怎么办?要不先推试试看?好容易哆嗦着,将压在龙君胸前的胳膊抽出来,却瞬间他被捏住了腕子,顺其自然往自己肩上一绕,微微低哑的声音贴着耳根道:“放这里。”

这……我彻底傻了眼。虚虚拢着他的肩,无所适从地保持着这个被轻薄的姿势,直到他意犹未尽地停下,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喃喃道:“你欺负我?”

“这怎么能叫欺负。”

“你占我便宜!”

“你哪里便宜了?”

……”

他突然变态的原因完全没有线索,我不由得想起大垂之前说的龙性本淫……万一他真的兽性大发……我浑身猛然一个激灵,吓得带出了哭腔:“你误会了……”

“那就当我误会了吧。你要实在觉得吃亏,大可以再亲回来,我保证不躲。”

鉴于此龙强词诡辩一向理直气壮,又有主场优势,我顿感讨债无望。什么叫亲回来,还嫌便宜占得不够彻底是怎么。就算再傻的狐狸,也没拎不清到这种程度。

“以前哥哥总说涂山外面都没什么好人,我一直也那么觉得。直到遇见你以后,我才发现,那些全都是好人啊……”

“涂九歌是只睿智的狐狸。”

“你还不放开!”

他眼眸微垂,瞥了瞥身侧黑水翻涌的海沟:“我要是现在放开,你就掉下去了。”

在上古传说里,曾有黄龙为报答一个凡人女子华胥氏的相救之恩,于是在渭水雷泽留下一枚脚印,被那女子外出时踩中,便有了身孕。后来此女生下一个男婴,胞衣却没有裂开,浑然如同生下一卵,使华胥氏极为害怕。本来么,一个大姑娘家未婚有子,生下的又是枚蛋,必然恐惧得很。惊惶无措下,她将孩子弃之东海,谁知此子天生神异,三弃而不死,最终长大成人,就是生于华胥水畔的人王伏羲。

也不管人家姑娘想不想生孩子,需不需要这种报恩方式。莫非他亲我,真的是因为感动于我劝他不要招惹狐帝的“担心”?龙的自以为是,果然从古至今一脉相承。那凡人女子只是踩了一脚龙的脚印,便以未嫁之身怀了龙子,我被他这样那样……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我的天,稍微设想一下,心肝都颤抖成一团,双手捂脸哭问道:“我……我会不会怀孕啊?”

第十六章 莲步孤行

龙君显然也被这天马行空的后果唬得一愣,诧异地将我打量一遍,带着几许探究,仿佛在认真考虑,又摸了摸下巴:“你说生孩子?唔……这个发展速度会不会太快了点?不过如果你想的话……”

占便宜在先,装傻在后,仗势欺人也要有个限度。我羞恼交加,连珠炮似的怒气再也压抑不住:“想你个头!你哪只眼睛看出我想和龙生孩子了,我好好的一只狐狸为什么要莫名其妙和龙生怪物?龙有什么了不起,既不是飞禽又不是走兽,阴不阴、阳不阳,只能给那些凡人拿去绣成衣裳上的画儿拜来拜去,好大的脸面吗?你就是要表达感激之情,也得问问我愿不愿意吧?!”

与其他灵物不同,龙卵自化生后雌雄一体,修八百岁方成年,以修为高低择人身。后来有一次太玄说漏了嘴,我才知道龙君在选择性别前发生了点不足为外人道的小波折,这波折似乎还和他没有血缘的烛龙妹子离珠有关。于是龙君蹉跎到足足满一千岁时才在灵鹫山前转男身,因此很忌讳旁人拿这一段过往来取笑。

打人不打脸,龙君闻言怫然作色,坚硬的胸膛抵在我身前,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一寸寸越贴越近:“你说谁不阴不阳?我看起来,雄性化得不够明显?还是,你想现在就试一下我究竟是阴还是阳?”

他每靠近一分,我便不由自主往后仰倒一分,试图拉开点微不足道的距离。原本就逼仄的一丁点空隙瞬间便退无可退,身下的珊瑚岛枝丫嶙峋,斜刺里突出来扎在腰后伤处,痛得嘤咛一声,眉头紧皱,几欲呕出心头血。

龙君顿了顿,终于撑住珊瑚往后略退开数寸。我缓过神来,万般委屈地扭过头去不再看他。须臾便感到一只温暖的手掌,正沿着脊骨轻轻抚下。刚要发力推开,他的手已停在那伤处覆着,手指微动,似在探查伤势:“最后一朵轮室被雷火劈伤了。好在伤得不算太重,这裂纹若能好好运气调息,最多花上月余便可弥合。”

得道的灵兽或人体,每具血肉之躯中都暗藏七枚“轮室”,以莲花为形,自天灵盖往下沿脊椎排列。七朵莲花凝聚着元神的精血与气机,一旦这些莲花分崩离析,花瓣枯萎,花根劈裂,即意味着魂魄离散再无所依托,肉身亦随之破碎消亡,生命彻底宣告终结。

我沉默不语,眨了下眼表示知道了。转而侧过身去,紧紧攀着唯一能支撑身体的珊瑚不撒手。

“你是打算扎根在珊瑚上吗?还是先学学怎么用这条尾巴,再耽搁下去,你那耳根子发软的跟班不知要被洋流冲到何方。海底怪物多,要是不巧遇上哪只肚子饿的把他当成点心……”

我沸滚如岩浆的怒火猛地被这句话浇得冷却下来:大垂,大垂现在还生死不明。虽然天劫的危险已经远去,但水中不比陆上,对我等走兽而言是完全陌生的地界,发生什么都有可能。他虽然不是个令人愉悦的伙伴,除了添乱也没什么别的功能,却是流落异乡时身边唯一的陪伴。他是涂山的族人,我决不能不管他。

雷火之伤可以暂且不顾,当务之急是先解决半身不遂的问题。我抽抽搭搭:“龙君大人大量……能不能……帮小狐把人腿变回来……尾巴我实在是……”

他半仰着头不知望向哪里,伸手摸了摸鼻尖:“本来是能的。现在心情不大美妙,恐怕忘了怎么变回来了。”

我耷拉下耳朵,明知于事无补,还是有气无力地指责道:“这么睚眦必报,真是大丈夫?”

这厮傲娇地转过身去,“你不是说本座不阴不阳吗,那为什么还要维持君子风度做大丈夫?你的要求是不是有点太高、太分裂了?简直离谱!”

内忧外患积忧重重,终于再也忍不住,抱着那珊瑚号啕大哭起来,惊起一群斑斓小鱼从藏身的缝隙里四下游散,边游还不忘边回头窥探,看他们的龙君是怎么欺负一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狐狸。

“把腿还给我,呜呜呜……”

我哭得越发悲从中来,因整个泡在水中,泣泪再也无法化成明珠,流出的泪水与海水融为一体,搅和得身旁的海都更咸了好些。

龙君也有点讪讪,尴尬地轻咳一声,趋近前安抚道:“我并不是有心刁难。你后腰的伤虽不致命,可也不轻,半个月内暂时变不回人腿。好了好了,别哭了……浮水也不难的。来,我教你怎么游。”

这个说法似乎也过得去,反正事已至此,我信不信又有什么区别。

他拧身,水中霞光流转,当即也将下半身化出龙形,璀璨的浅金龙鳞与我的淡白银鳞交相辉映。

“看,是不是很好玩,有尾巴也没什么不好,可曲可伸,稍一摆荡便在水中来去自如。”

我点点头,不得不承认,他那漂亮的尾鳍在水中灵活流畅得无所不能,游弋起来如行云流水,称心遂意得很。良师在前,硬着头皮也得上。龙君言传身教了两个时辰,终于从最初的兴致勃勃熬到心力交瘁。枉生着一段龙尾的我,只会匍匐在沙地上乱扭乱蹦,无论如何都游不起来。

我想他大概切实体会到了涂山长老们的苦处,每一个给我传道授业的师父,最后都会露出这种怆然涕下的哀恸之色。饶是龙君惯熟水性,此番也累得够呛。他盘踞在沙地上暂歇,百思不得其解地望着我抱臂纳罕:“都是龙尾,怎么区别就这么大?”

我练得快要抽筋,恐怕就是马上还回来一双人腿,也退化得路都不会走。顿觉满心沮丧,指指他的尾鳍,再摸摸自己的:“龙君的是真的……我的是假的……太难了……”

“你不要老想着它是假的,从本心上都不能接受,又怎么指望灵肉合一融为己用?”

废话,他跟他的龙尾朝夕相处了好几万年,当然对怎么操控了如指掌。我这刚有了尾巴才几个时辰,怎么能一概而论?万一我死活学不会,他不耐烦起来直接把我丢进东海底……虽然跟着他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搞不好还会被借着匪夷所思的理由占便宜。简直越想越绝望,被他数落得抬不起头,欲辩无言,又要嘤嘤哭起来。如同溺水之人攀附浮木,无助地只得将手中珊瑚丛越攥越紧。

他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起身游过来,将我因用力而指节发白的手指掰开,放在自己腰间。

“来,再试一下。放心,我不会把你一个人丢在这儿。等你学会了,再去找大垂,然后一起游回东粼城。”

接着,他抿唇一笑,又调侃道:“要是连浮水都学不会,怎么做得好本座的炼丹丫头?到时被鱼虾螃蟹笑话欺负了,我可懒得管。”

言毕,将曼妙纤长的龙尾轻轻绕上我的,温凉的触觉隔着鳞片传来,丝滑如玉之清润。

在龙君如此不遗余力地贴身教导下,我像个蹒跚学步的孩童,放松心情,任由两段龙尾环环缠绕,学着如何左右摆荡,如何划分水波调整方向,终于渐渐有了点起色。

水族大多昼伏夜出,想是夜已过半,沉寂的海渊渐渐变得热闹起来。大群灯笼鱼亮起尾灯,浮起点点萤火朝我们靠拢,暗绿的光斑翩跹起伏,似星子都沉落深海,温柔得令人心醉。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水族,形状怪异斑斓,纷纷从沙石底或海礁的缝隙里钻了出来,越涌越多,数之不尽。

每一种水族都有自己的浮水方式,有的挥舞鳞鳍,有的扭动身体,蚌贝开合扇叶,连软脚虾细如牛毛的肢节都有摆荡韵律。融入其中,也不觉浮水有多困难,直兴奋得嗷嗷欢呼:“会游了,会游了!我这算不算……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叫‘大器晚成’对不对?”

龙君松了始终缠绕在一处的龙尾,尚不忘适时打击:“明明是个笨鸟难飞。”

笨鸟也罢,难飞也罢,终究还是飞起来了。得意忘形之下摆尾摆得厉害了些,歪歪扭扭一鼓作气往前冲,眼看收势不住,就要往礁岩上撞去。事出突然,回天无力,只好双眼一闭打算硬扛下这一撞。片刻后,整个上半身结结实实蹭上一处暖厚胸膛,四片湿润的唇瓣再次紧紧相贴。

现世报来得快,此番重蹈覆辙,我是始作俑者。刚才骂他骂得酣畅淋漓,这下又该怎么自圆其说?真真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龙君挡在正前方,好整以暇倚靠着岩壁,这回双手却非常老实地垂在身侧,只是眨了眨眼,学着我的语气道:“哎呀,你占我便宜?”

为了扳回点颜面,脸一红便脱口而出:“你哪里便宜了?明明是你让我亲回来的!”

“对!所以我们扯平了。”

他宛然一笑,唇边旋出朵梨涡来,甜得我心头发腻,耳郭都生起燥热。

真是,我又不是故意偷香窃玉,倒比他这蓄意劫色的更慌乱无措,是个什么道理?但哥哥常说,一件事情但凡到了要追究出个道理当依据的程度,说明没有道理可讲。反正若论劫色,人家姿容比我还要美得多些,到底也不算吃亏吧。自我安慰了半天,没出息地闷头游开去:“我要先去找大垂……”

绕着海沟四下打量一圈,越发没了头绪,这海底看起来到处差不多,每丛珊瑚和礁石都极相似,远比在陆上还要难分辨方向。

只好又游回来眼巴巴望他:“龙君有没有看见他落水时掉在哪个方向了?”

他没有再为难,爽快地点点头:“跟我来。”

牵着他的衣袖,趁夜色往不知名的方向左绕右绕,拐了数不清的弯道,终于在一处水草丛生的平坦沙石地上发现大垂的身影。

故人重逢四目相对,我俩双双一副惊骇得见了鬼的表情。

大垂还是维持着狐狸的身形,囫囵装在一个浑圆透明的大水泡里,里面似乎没有水,四壁虽薄却极绵韧,无论他怎么手挥足蹬都踢不破挣不脱。

龙君在一旁略做解释:“海底洋流瞬息万变,吃肉的水族也不少,本座施了个法术把他装在里面,这水晶轮轻易破不开,免得再有意外。”

我激动地看了一眼龙君,感念他这份仁至义尽的好心周全,摆尾朝大垂的水泡游去。

大垂“咚”一声扑过来,整张肉乎乎的狐狸脸挤扁在水泡边沿,扭曲得不忍直视,指着我下半身语无伦次地叫唤:“幼棠?!你你你……你的轮室被劈开了?那这尾巴……”

我欢喜地绕着水晶轮扭动了一番,显摆道:“龙君送我的,你看,银光闪闪的哎,是不是很漂亮?而且我现在还会浮水啦,虽然游得不大好,总归会越来越熟练就是了。”

大垂对龙君成见颇深,虽有救命之恩在前,一时半会儿还是难以接受,看看我又看看龙君,脸上阴晴难定,终于咬咬牙开口:“幼棠,既然千年劫已经过了,你这就跟我回涂山吧。趁现在……还来得及。”

我愣住,没想到在船上还死活不肯走回头路的大垂会突然提出这么个建议,态度逆转得彻底。我不是不想回去,但不能是现在。扭绞着手指搜索枯肠,把什么过河拆桥、卸磨杀驴、鸟尽弓藏等等存货都搬了出来。总而言之,不能如此不讲信义,借龙君打发了天劫就寻思分道扬镳。再者说,妙方宝境的所在好不容易有了线索,怎能在这关键时刻知难而退。

我俩口舌官司打得热闹,你一言我一语自说自话试图劝服对方。龙君盘踞一旁听着,姿态闲散,神情略带睥睨,话出口便是一锤定音:“本座不是桥,不是驴也不是弓。这位涂什么……涂青岚是吧,要走请随意,海阔天空,尽可自便,若要回涂山带芜君来东海要人也不是不行。本座既答应了幼棠帮她去寻妙方宝境,已是有约在先,一言既出势在必行,她现在不能跟你走。”

这话说得有理有据逻辑严谨,以我对龙君的些微了解,已算相当客气,恐怕是个先礼后兵的前兆。他当初对英招可没这等磅礴的耐心,直接撂下一句“要么打,要么滚。”凭大垂这点斤两,若惹怒了龙君,和直接投海自尽没什么区别。且听他几次三番话里话外流露的意思,真要动起武来,父君和哥哥联手都未必能有把握降服得住一条应龙,不管是不是夸大其词,都不能掉以轻心。

眼看他俩实力悬殊却道不同而剑拔弩张,这可怎么办呢?

第十七章 龙狐迤逦

诚然武力不能解决所有事情,但解决大垂绰绰有余。

我把这一层关窍委婉地给大垂递过去,好生分析利弊,劝他勿要以身作死,凡事顺其自然总有柳暗花明的一天。若真能寻得妙方宝境救回君后千葵,也是大功一件,日后回了涂山必然颜面有光。

权衡的结果是,大垂一口咬定放心不下涂山帝姬孤身入龙潭,决定冒死相随,须臾不离左右。

龙君未置可否,抬臂轻轻揽住我尚不算灵活的腰肢往东游去,看也不再看他一眼。我将被海水冲卷得四下飘浮的长发拨了几缕下来挡住侧脸,假装没有感觉到大垂如芒刺般射来的目光。

游出一小段,稍微平复了下忐忑的心情,这才不放心地悄悄回头往身后探去。只见大垂被拘在那水泡子中,已经自学成才摸索出了以球代步的技能,像凡间那些被装在铁丝圆球笼子里的老鼠一样四爪刨腾,催动水泡滚动,气喘吁吁地紧随其后。

我觉得不落忍,有心给他讨个人情,鼓起勇气问龙君:“反正都要收留他回龙宫了,为什么不给大垂也变一段尾巴出来?好歹日常活动也方便些……”

龙君眼角余光冷冷扫了一眼,若无其事道:“这狐狸屁股太大,腰肥臀圆,化出尾巴来不协调,还是踩球比较适合他。”

大垂一字不落听进耳朵里,气得脸红脖子粗,四爪倒腾得更厉害,眼看就要超过我俩,边游边骂道:“水族就是没眼光!本公子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涂山一等一的俊俏美男,哪里不协调了?!那些鱼虾螃蟹才叫奇形怪状,腿比我毛还要多,分得出哪儿是腰、哪儿是屁股吗?真是莫名其妙!”

话已至此,我不便再多言置喙,既已决定追随龙君,自然随他安排,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只得悄悄对大垂打了个爱莫能助的手势,示意他噤声。我不敢再看他,生怕瞅一眼这副踩球的尊容就要忍不住笑得抽筋。男人都好面子,我想大垂必然也不愿这么丢脸的形象被我铭记于心。

龙君维持着矜傲的缄默,携着我分波逐浪,一下子又把大垂远远落在两三丈开外。自从回到东海,他便似收敛了性情,变得庄重沉默不少,也不再伶牙俐齿随意调笑。打量之下才发现,他不知何时已另换过一身衣裳,紫袍襟摆处用金线绣了栩栩如生的云纹和羽徽,极其繁复细致,不知是青鸾抑或是凤凰的图腾。随着他的一举一动,在水中徐徐铺展,华贵如孔雀开屏。

为了缓解沉闷得略显诡异的气氛,我绞尽脑汁想要寻个话头出来。在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说好听的总没错。鼓了好久的劲儿,才握拳腼腆道:“龙君的衣裳,真好看——一定很贵吧?”

龙君不知在想些什么,寡着一张脸答非所问:“你好像很关心他。”

一路上时不时分神去关注大垂有没有跟丢,次数太频,想必已被龙君尽收眼底。我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顺口应道:“应该的嘛。”

大垂的爹是昌邑长老,司掌经籍法典规矩礼仪,性情却并不刻板严苛,堪称涂山十长老中脾气最温和敦厚的一位,平日里对我和颜悦色诸多关切,不合身份的话从不贸然出口,是个令人敬重的长者。他膝下唯一的儿子现随我流落在外,于情于理都得多加照拂。

大垂追赶得气喘吁吁,不失时机插进话来:“那是自然,本公子与幼棠从小一处长大,青梅竹马同游共息,那情谊岂是寻常可比?她不关心我,还去关心谁?再者说了,有些人哪,仗着多活了些年岁,就在姑娘面前力求表现,经年累月摔打下来皮糙肉厚得很,想来也用不着旁人瞎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