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夜叉归顺龙主后的千万年以来,北溟作为海疆北地的门户之境,很长一段时间里,仍旧过得动荡艰难,能选择的晋升之途并不多。想要站稳脚跟,在东海辟出一席之地,除了靠搏命杀敌、扫清异己,便是尽可能地同内海联姻。族中举足轻重的宗室将门,也由此而积累出了好几代的姻亲关系,交织互渗,一损俱损。在他们眼里,承乙和临渊的争执不过是东海内乱,和儋耳雕题之间,却担着不共戴天的世仇。

因累世居于蛮荒,时刻面对强敌环伺,夜叉族中崇武之风极盛,解决问题的方式一向粗暴直接,相信没有刀口底下劈不开的结。换言之,这些粗鲁豪迈的武夫,一旦觉出族中人有异志,可能危及自身,立即会毫不犹豫地拔刀相向,翻脸的速度不会慢过翻书。

承乙拉着世仇雕题来闹这一场,族中誓死同心者当然有之,反对者必定数目更为可观。此刻的阗星城内,不定有多少巴望取他性命来立功的表兄弟正排队等着。于是那些原本该出城迎战的叛军队伍,还没拉开旗帜就被雍禾的人给提前收拾利索。大战当前,内乱已生,分崩离析也不过只在朝夕。

以上种种,都是我的推测,不过经由春空一番探讨,和内城实际情况应该出入不大。所以此刻的局面是,承乙在外单挑,身后城门依旧紧闭,孤掌难鸣。

没想到在救出大垂后短短一个昼夜,看似平静空寂的阗星城,实则暗潮汹涌动荡迭起,居然发生了这么一连串变故。

倘若真能如临渊所言,通敌逆乱的滔天大罪只由承乙一人以性命担当,春空所担心的屠城灭族之祸就不会发生。同样,我也就没有再露面的必要。对所有人来说,这都是目前局面下可以得到的,最好的结果。

我还是想,就这样安安静静躲在角楼上,看他用兵不血刃的方式,来解决这场叛乱。承乙伏诛后,夜叉族将在雍禾和春空的带领下重归东海。阗星城开,里面没有我,没有大垂,没有任何一只涂山狐。就像我们从没来过,从未出现。东海发生的一切,都和东夷涂山牵扯不上任何关系。

大垂似乎也略微放下心来,懒洋洋靠在墙角,只等着城下完事,便一同启程回涂山。

这应该是我第三次亲眼看到临渊孤身对敌。才发现原来除了抚琴,他的剑也使得这样好。游龙身姿,携长风云雾,寒冽浩荡。手中利剑快得化作一片清影,根本看不清来处,也来不及判断它下一刻将刺向哪里。

承乙誓死周旋,一开始就拿出浑不畏死的劲头,不是个好对付的对手。他心里很明白,若输,则百般筹谋功亏一篑,连忍受枯寂余生的机会都不会有。尽管被剑光交织的罗网逼得举步维艰,然而左劈右削之间,每每都有惊无险地避过杀招,只在四肢添上几处不致命的伤痕。

在实战中,花架子是没多大用处的。刀舞得再诡辣取巧,也只暴露了后劲不足的软肋,抵不过对手一记势如风雷的直取要害。临渊突然抛开长剑,一振衣袖,袖笼中暴窜出数道灼白焰光,朝对面摇摇欲坠的身影袭去。

乌沉沉的天几乎要倒扣在海面上,云海奔涌,同滔天黑浪汇聚在一起倒灌进水中,激起一轮巨大的漩涡。

承乙连人带刀被绞缠在刺目欲盲的光焰中,喉头发出一声古怪的响动。就在我以为这场胜败再无悬念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第五十一章 紫衣重楼

命运不可深思。每一个决定,甚至每一个微小的举动,会造成未来千千万万个结果中的哪一种,没人知道。

所以每个愿拿前程乃至性命作赌的亡命之徒,手中都应该握有不止一张底牌。

承乙在大战来临前居然放弃坐镇守城,黄昏时分才勉强赶回,苦苦斡旋,只为拖延时间,等待最终的强援。

看样子他苦心不负。

翻江倒海狂风肆虐的景象再可怖,也比不过此刻替承乙击破致命光焰的身影更瘆人。

一紫一白两道光破水而出直窜天际,在乌云中追逐穿梭,连稠密如针芒的闪电都避之唯恐不及,密集地砸在了方圆十数丈外的海域,惊天的巨响不啻地裂山崩。

趁大垂还跌坐在震惊中没来得及反对,我咬牙抱起春空追出海底。

紫光的主人半隐在云天之外,飒飒的衣袂随风铺卷,深浅堆叠的黯紫几乎要和云层融为一体。

他的容颜无法描述。只能让我想到书中所写的,那些盛开在黄泉彼岸的接引之花:无法逼视的靓丽,美而颓,无瑕到不祥的地步。风华流转,艳极成灰。

漫天风起云涌,倒映在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瞳中。唇色苍白,语声不扬。忽而露出抹意味深长的笑来:“昊天塔下别过千载,难得山河如旧,故人也都无恙。”

没了角楼的遮掩,我只得听从春空指点,找到一处小小的浮屿,窝在罅隙内勉强藏身。转头却发现身旁早已是鱼山虾海夜叉成群,一大片脑袋挤挤挨挨浮出水面,都在等着瞧这场千载难逢的热闹。相形之下,我和大垂两副陌生的狐狸面孔顿时泯然于众,轻易再分辨不出来。

一般来说长得太好看的人能耐都马马虎虎,除了摆看没有别的用处。这回遇上两个姿容难分轩轾的对头,还都战力雄厚,太难得了,必须围观。

众水族眼巴巴紧盯着半空,每一次光束撞击都能引起此起彼伏的议论惊叹。

“那厮是谁?霸气逆风都侧漏啊……这下龙王可算遇上劲敌了。”

“就是,紫衣服的什么物种来着,保不齐胆子撑开来比天还大,连龙王的逆鳞都敢撸啊……”

雍禾管束住私自出城观战的族人,一齐游向距离电光雷火稍远的地方。他似乎对天上的打斗没什么兴趣,只一句轻轻浅浅带过,就让众口沉寂。

“他是重楼。”

在我印象中,每一个提起这名字的人,总会尽量把话音放得极尽轻微。不是因为这名字分量不够,而是说话的人,害怕被旁的耳朵听见。

我屏住呼吸重新扎进海水里,化出龙尾朝雍禾所在的方向追去。在成群的鱼虾中蹚出条窄道来,又看着他们摩肩接踵昂首翘望,重新密密麻麻拥挤在一起,把欲划水跟上来的大垂死死堵在浮屿边。我渐渐望不见他的身影,只隐约听见身后传来气急的嘶吼:“涂幼棠你干什么?不要命了?快给我回来!说好了一起回涂山啊啊啊……”

雍禾接过春空,望了望我身后那段摆荡的龙尾,眼中并无多少惊诧,只轻叹道:“你还没走?”

似乎除了春空,人人都巴不得我赶紧消失在此地,却没人肯告诉我具体原因。

但这位四皇子风度翩翩,眉目俊秀,举手投足皆是化外散仙的儒雅做派,看起来不像醉心权术之人。若非亲眼所见,绝想不到他会闷声不响就敢在承乙两肋各插进去一刀。

我指指天上正和临渊斗法斗得难解难分的紫衣身影,问他,“和承乙作对,等于同时惹下睚眦必报的魔族,不怕连最后独善其身的一线机会都失去?”

身为夜叉族中从不干政也没什么实权的四皇子,无论承乙和临渊的鏖战谁胜谁败,对一个富贵王侯都不会有多大影响。可他大张旗鼓地为自己选择了一个立场,起码表面看来是这样,并因此卷进风口浪尖,再也没有回头余地。

他牵着春空微微一愣,随即报以苦笑:“苍生百代,前程社稷,非我这等资质平平的俗子能够干预。他们争的东西,我没兴趣。暗中帮扶东君,只是为了一个人。”

我张了张嘴,不知该作何回答,心中只有茫然。半空中风云变色的缠斗,胜负难料。魔君再度现世,所有人都把这视为天地间另一场浩劫的开端。我这么问,或许只是想从他的回答里汲取一点信心。我以为雍禾甘冒奇险,是为了更深刻的原因。比如甘愿为宏大的时代而作出牺牲,避免东海水族自相残杀;又比如,坚信遵循临渊的脚步,才能使族人免受战乱流离之苦。可他说,只是为了一个人。

这样的同伴,既不足够坚定,也不见得可靠。我心怀谨慎,不动声色地默默把春空拉回身后。

“那个人……是谁?”

他很快脱口而出一个熟悉的名字,“锦芙。”

没有半分迟疑,没有过多思量,应该不是撒谎。我再次感到意料之外的震惊。

雍禾低垂着头,慢吞吞又道:“津河化龙之险,若无东君倾力护法,恐怕她早已触壁而亡。我与她……说来也是惭愧,总是襄王有梦,奈何神女无心。虽无缘结缡,终究痴念难断。锦芙殿下如今化龙飞升,成了玉琼川唯一的女皇。她的恩人,也是我的恩人。今日之事,聊作报答罢了。”

这段不成风月的故事,我倒是略知一二。之前在东海,曾听春空八卦过,说他这位四皇叔,乃是个难得的痴心人,对鲤国长公主一往情深,立志非卿不娶。然而多情总被无情伤,锦芙志怀高远,早早许下重誓谁也不嫁,要留在族中治理国家,因此几次三番拒绝了雍禾的求亲。雍禾锲而不舍,年年被拒年年求,蹉跎至今未果。

春空抽出手来掏掏耳朵,伤感地做了总结:“问世间情为何物,看我四叔。”

小子絮絮叨叨,又把我抛出兜云锦助锦芙化龙的细枝末节给好一通渲染,添油加醋在雍禾面前念了一遍,他看我的眼神瞬间有了极大的转变,和之前的冷淡判若两人。

于是雍禾投桃报李,也将他所知的魔君来历娓娓而叙。

这一代的魔君重楼,原身乃是天禽凤族之后,神鸟凤凰的爱子。此子天生神异,然性傲不羁。还没修出人身时就是个刺儿头,成年了变成整个天族的麻烦,被流放以后堪称三界的灾难。

若不是闹得太出格,本也能好好做个顺风顺水的仙二代。只因年少狂妄,犯了极大的罪过,为诸天法界所不容,终遭贬黜,落地成魔。他被驱逐到极北苦寒之地后,仍不甘寂寞,聚集起零落八荒的妖魔,自封群魔之首,成一方霸主,后世皆以魔君称之。

提起重楼这名字,小字辈或许没多少印象,但他入魔前的身份之尊贵殊胜,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魔君在堕天之前,尊号孔雀大明王。

纵然我的课书被哥哥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删节得到处都是残篇,但万禽之首的凤鸟族族史,还是留下了多半。

鸿蒙开辟之初,天地荒芜,善恶混沌,弱肉强食能者得之,万顷河山处处埋骨。直至诸神显世,平定千秋,立下法度,神、仙、妖、魔、人、鬼六界生灵终于各自相安,魑魅游魂亦不再被随意捕杀吞噬。那时世人皆对神明心服口服,将其奉为至高无上的圭臬。

天地大战后众神凋零,剩下最为显赫的三大族乃是龙族、凤族与灵狐族。为万世千秋计,龙凤联姻渐成一项牢不可破的规矩,他们立下誓约,两姓之好如苍天覆地,千古不易。

但金翅大鹏鸟的出现,使得龙凤两族一夕反目。

重楼的生母是神禽之祖,神鸟凤凰,在南禺山涅槃后得不死不灭之身,称火凰赤霓。按约定,原本该同无明山的云龙伏泽结为夫妻,彼此早有婚约在前。

云龙乃上古龙族之首,身有紫火云雾缠绕,白鳞淬火而练就纯金之色,经行过处,遍生佛花优钵罗。这尊龙神的来历已难以考证,结局同样隐晦而鲜为人知,后世只留下寥寥诗文记述他的高华殊胜:“披毛戴角世间来,优钵罗花火里开。烦恼海中为雨露,无明山上作云雷。”

这样一对貌似天造地设的神仙眷侣,却没能将龙凤两族的世代交好延续下去,到底还是为的一个“情”字。

雍禾叹道,那段往事实在过于代远年湮,他也不过从年岁极高的老夜叉王口里略知一二。

据说伏泽身为龙祖,观念比较传统,认为通婚还是同族的好,否则不定生出什么奇怪的后代,因此对和火凰的联姻一直心怀抗拒,又与族中白龙女澄琉有情在先,便不顾天族劝谏,执意摔碎刻有合婚辞的补天石解除婚约。最后姻亲是没结成,反倒添上一桩世仇。

禽鸟性骄,火凰尤烈,喜则光芒万丈,怒则赤地千里。赤霓将退婚一事视作奇耻大辱,誓要伏泽夫妇为此付出最惨痛的代价,方能稍解心头之恨。但仅凭她一人之力,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做到手刃龙祖。哪怕集合天下飞禽同仇敌忾,要与龙族一较高下也无异于痴人说梦。

就在赤霓心怀怨恨却又苦于无计可施时,伏泽已经一意孤行迎娶了情投意合的澄琉,隐居天外,过得和乐美满。不久又顺利诞下后代,完全没把凤族几次三番的挑衅和诅咒放在心上。赤霓但凡寻上门来滋事,伏泽夫妇多闭门不出,不愿生起正面冲突,反好言相劝再三,祝她早日觅得佳偶,勿要为一时意气作无用之争。

伏泽的态度其实无可厚非,他与赤霓之间清白无碍,不过幼年曾在灵山脚下听法时有过错肩之缘,俗称的听课同席排排坐罢了。连认识都谈不上,更遑论什么移情别恋。对他而言,只不过拒绝了一个不太熟且并不爱的女人,既没脚踏两船,也没始乱终弃。但赤霓却在那一面邂逅里情根深种,以至于单恋不成由爱生恨,实在可悲可叹,也只能说造化弄人。

分庭抗礼之势持续了好几千年,才出现一个逆转僵局的契机。这个搅事担当来历同样显赫,他就是鲲鱼离镜。

“北溟曾有鱼,南迁而扶摇。”上古神兽中,有鲲鱼名离镜,化生于北溟沧海,寿数十亿,所食者九天清气也。鲲鱼又称鲲鹏,因其本相无定,能自在随意变化。在水为鲲,在天为鹏,其翼挥张不知几千里也,是地位可与神龙相匹配的瑞兽。

苍天造物何其公平,鲲鱼身宽体大,心眼却和体型堪成反比,小得惊人。

从来乱世造英雄,那会儿正赶上冥府众妖破地而出,欲与东皇将这天地分权而治。就在灾劫席卷三界的紧要关口,离镜有心要大显神威,铆足了劲非得借此一战跃上神仙榜排名之首。这个名垂青史的亮相太重要了,第一印象么,必须光辉不可磨灭,于是乎他很纠结,不知是该以鲲之形还是鹏之态隆重登场。琢磨来琢磨去,万万没想到竟然在犹豫中错过良机,等他忽忽悠悠从天外赶来,战场早已被收拾得七七八八。

伏泽在这场平乱中功不可没。龙神执掌天下云雨,是万水之宗,他放言若众妖不肯归降,便切断东荒云梦泽与幽冥地府相连的源头,使“怒、怨、悲、忘”四大冥河永远枯竭。

一旦失去冥河水的润泽,茫茫冥府连黑风冷雨也会一并消失,数以亿万计的妖众将在熊熊不熄的无间烈火中被万世焚烧,饱受赤焰淬骨炼魂之苦,无有尽时,永生都不能再入轮回。

冥府妖王无奈之下,同意私了此事,和东皇不知达成什么秘密协议,允诺永不再踏出冥界,换来全族性命得以苟延。难得的是,一向性好赶尽杀绝的东皇此番竟也大发慈悲,一场几乎搅得天翻地覆的叛乱就此揭过不提。

鲲鹏很尴尬,落水狗也捡不着打,琢磨着自己好歹也是上古神裔,真身如此令人望而生畏,却连个排得上号的名位都没混上,风头全被同根生于沧海的云龙占尽,因此始终耿耿于怀,万般的不服不忿。

但鲲鹏同样奈何不了龙。于是他这次决定曲线夺标,勾引情伤未愈芳心寂寞的赤霓,只为生下天地间唯一的一只金翅大鹏。

大鹏鸟名迦楼罗,是火凰赤霓与鲲鹏离镜的长子,几乎完美继承了水族鲲鹏和神禽凤凰的全部杀伐之力,甚至更胜一筹。此鸟面白羽赤,翅膀张开如利剑,羽翼缝隙中会降下热沙雨,所扇之风若误入人眼,会致目盲。

除此种种殊异处之外,迦楼罗还有个特别的癖好,这也是赤霓之所以同意嫁给离镜的最大原因。大鹏鸟是龙族天生的克星,专门屠龙为食,一次五百条,吸溜吸溜吃面一样,不费吹灰之力。

迦楼罗诞于赤霓对伏泽的恨和离镜对伏泽的嫉,乃身负“痴、怨、嗔”三种重孽的煞星。他的出生,是龙族亘古以来最大的劫数。

然凤凰古老神圣,凤鸟现世时,连菩提树都还不知在哪里,因此这桩公案三界神佛都不便插手,只得隔岸观火。

金翅大鹏满一千五百岁那年,赤霓终于宿怨得偿,云龙夫妇双双殒在迦楼罗口中。伏泽被迦楼罗的金刚利喙咬断了龙脊,囫囵吞吃得连片鳞都不剩,澄琉不肯独自逃生,殉夫同丧于鸟腹。他们未出世的孩子,还只是一枚尚未孵化的龙卵,也无人知晓流落何方。

神龙之祖葬身鸟腹,这业报滔天,纵一时奈何不了赤霓,惩罚却应在了她的后代身上。“凤育九雏”,火凰生下金翅大鹏后,又先后诞育孔雀、彤鹤、蓝凫、紫燕、招风、奔雉、百鸣、雪鹄。作为杀龙的天谴,终其永世,她都将再也无法生出凤凰。

重楼就是赤霓的第二个孩子,孔雀。

第五十二章 龙祖伏泽

雍禾说,上古蛮化初开,百兽皆为天地灵气所化,嫁娶之事也多自由随性,退个婚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毕竟强扭的瓜不甜。

“就譬如你们狐族,接二连三退了天族两桩婚约,上至太子三足乌,下至守门开明兽,无论出身高低,统统入不得涂山帝姬的眼,最后不都和平友好地解决了,也没见谁能闹成那样。”

我被天上瓢泼浇下的暴雨淋得发抖,只好对这句明显意有所指的玩笑佯作听不大懂。但听他话里的意思,我这次弃婚私逃,并没给涂山惹来太大的麻烦,刚暗暗松一口气,却听身后传出一嗓子暴喝:“喂!不懂就不要人云亦云,你说的民风旷达不拘礼数是青丘那一支,我们涂山的狐,向来是很忠贞纯洁的。”

大垂裹在一堆鱼虾中间载沉载浮,好不容易挤近前来,一贯的狐还未至话先到。

雍禾并不以为意,只顾沉溺在龙凤之祖相斥相杀的惨剧里,摇着头不胜唏嘘。春空说,他这四皇叔是个彻头彻尾的情痴,堪称古往今来风月故事的一部情史纲目。无论耳熟能详还是不能详的各种艳闻,就没有他不知道的,可谓术业有专攻。一旦开了话头,不说个尽兴是无论如何停不下来的。

果然,雍禾望着半空风云变幻,幽幽续叹道:“赤霓之所以妒恨成狂,并非全因退婚之事折堕凤族颜面,不过是个借口罢了。因为除了这,根本也找不出更堂皇的理由。她对伏泽用情至深,奈何从头到尾不过是场单相思,伏泽并无此意。她太执妄,得不到便立誓要亲手毁弃,才会宁可错嫁也非置他于死地不可。她曾对伏泽放言,‘就算得不到你唯一的爱,也要得到你最深的恨,恨需要花费的心力,一点儿也不比爱少。’”

“错嫁?她和离镜的目的不都达到了么,终于如愿以偿害死了龙祖夫妇,应该很满足才对。”我撇撇嘴,对这种一厢情愿死缠烂打的行径很是嗤之以鼻。

雍禾耸眉:“不是错嫁是什么?她对离镜半分情意也无,离镜也不过为了那点卑鄙的私心而诱娶她。这样一对怨偶,一旦失去共同的目标,就彻底没了继续走下去的理由。唯一对结果感到满意的,大概只有离镜。”

“那这对怨偶最后怎么样了呢?还生了那么多孩子,想来磕磕巴巴也能凑合过下去。”

“结果啊,赤霓连伏泽的恨也得不到。龙祖性傲,伏泽既没爱过她,便连所谓的恨也吝予。自始至终,都淡漠至极。最后关头,赤霓要伏泽当着她的面手刃发妻,便可召回迦楼罗留他一命,还是被伏泽毫不犹豫拒绝了。他答她,‘生死不过如万物兴衰寻常,纵粉身碎骨亦无所惧。心中所念,唯有吾妻,白龙澄琉。’灵兽每五百年需渡天劫,火凰每五百年涅槃一次,赤霓在生下第九个孩子后,心灰意冷,为了平息爱子孔雀犯下的罪过,涅槃时再也没有从火焰中出来。”

“女人嫉妒起来真是太可怕了,啧啧,简直不可理喻完全没有理智可言啊!总而言之,三角恋太危险了幼棠,尤其是和龙有关的三角恋。”大垂气喘吁吁拍着水,关注点永远戳不到正题上。

我紧张地追问雍禾:“龙祖伏泽执意要娶的那位夫人,可是白蟠龙?”

上古以来,神龙分五色,多见苍龙青甲、螭龙鳞黑、火龙赤朱、黄龙须爪皆橙,白色的神龙却是极其罕有。

大垂扳住我肩膀龇牙咧嘴:“你到底有没有听懂我在说什么?三角恋,生命危险啊!”

雍禾愣了一刹,自顾蹙眉思索,露出不太确定的神情:“你说澄琉?她嘛……好像是。”

“那……你刚才还说,云龙夫妇有过一个孩子?那枚龙卵既没被迦楼罗吃掉,究竟藏在何处,就再也没人知道了吗?”

心中有个念头倏忽闪过,仿佛抓住一线来自远古洪荒的暗示,还来不及把线索连起来琢磨,就被半空传来的兵器相撞声打断。

抬头一看,见是临渊的长剑和重楼的方天画戟纷纷脱手,在半空互击,一时流光四溅、金石迸裂,最后从中折裂为两段。兵器都玉石俱焚了,两人仍各携一片流云站得很稳当,还是那副剑拔弩张的对峙模样,委实辨不出个胜负来。

这热闹瞧得我甚迷茫。据闻千多年前魔君作乱,就是被临渊率众攻破北荒付虞山,亲自镇压入塔。神魔之间的对决输赢早有定论,按说不应该缠斗了这半天还难分高下。

临渊望着跌入海中的残剑,闲闲笑道:“昊天塔下封印一千六百多年,身手虽算不上生疏,倒也不像有所长进。”

我简直忍不住要笑。这人,骄傲得要死的性子到哪里也改不了。明明两人手中的兵器都折损了,并没见占着多大便宜,嘴上却半点不肯吃亏。

那紫衣魔君薄唇微张,张狂意态中伴有冷漠决绝,叫人看得浑身凉意从脚底直窜入灵窍。他摇头,一字一顿:“是一千六百九十三年零七天。”

“唔,没错,记性很好。输的总是比赢的那个记得清楚。”

此话方出,果然令紫色的身影僵了僵:“看来本君入塔前说的最后一句话,你也一并忘个干净。那战本君虽力竭落败,真正输的,却是你。”

临渊敛起眸子,往万顷波涛下闲闲一瞥:“那倒未必。该回来的,总会回来。”

我被他若有若无笼罩下来的眼风吓得寒毛奓起,弓起身子猛地缩回大垂背后,几乎以为藏身之地已被看破,又或许只是错觉。

他们口中晦涩难明的对话,我一个字也听不懂。更别提身边那群呆头呆脑的小鱼小虾,瞪圆了眼半露出水面,纷纷交头接耳叹道,上神就是上神,随便吹口气都透着高深莫测,不是寻常水族能够理解的范畴。

雍禾在旁沉默了半晌,却突然挤出句更加高深莫测的总结来:“所谓胜败,如同世间对错,原本是分不清楚的。”

我怀疑其实他也听不懂,但好歹当着一众手下,为了维护夜叉皇族仅存的颜面,也要把蒙圈表达得清新脱俗一点。

这一战从辰时又生生打到入夜。

大垂被我那一揪,当即心领神会,甩开两膀子把我的小身板遮得风雨不透。他虽是好心,未免挡得太过严实,本就飞沙走石的层云间更是什么都看不清。

不知过去多少时候,暴雨闪电渐稀,天外却开始扬起袅袅琴音,如流珠叩玉,一点点穿透凝固的水汽,在天地间婉转抑扬。弦筝中隐有沧海龙吟之啸,琴心剑魄,收发之间浑成流畅,无形胜有形。

桐峰紫瑟奏出的音律,我就算捂住耳朵也不会听错。

想必霜满天不负所托,在我离开星罔山后便将这琴带去东海还给了临渊。

他竟真的如春空所言,是因为知道我独自去了阗星城救人,才急着提前挥兵打来吗?

难怪修行时,哥哥总说执念妄想最难拔除,简直和耳边萦绕的琴音一样无孔不入。我走神走得魂飞天外,就没顾上细聆听那半空中的琴声,不知不觉中竟从清澈梵调变作邪戾魔音。

雍禾一向寡淡如水的嗓子骇然而变:“怎么会这样?”

大垂钳住我一双肩膀的胳膊越发使劲,手背都迸出青筋,像是怕我再突然冲破束缚冲出去。

一定发生了什么。我用尽全身力气挣扎着露出脑袋,半空已变幻了一番景象。浓稠得化不开的云雾被肆虐的飓风扫荡干净,属于临渊的桐峰紫瑟,被重楼擎在手中,指掌拨弄,不断发出万千昏鸦般的喑哑嘶鸣。

七弦锋芒如矢,紫光奔涌,又和临渊弹拨出的流丽音阶大相径庭,透着股压也压不住的邪妄之气,针芒般扎得心口生疼。

修为较弱的鱼虾早就被那琴声折磨得东倒西歪,四下逃散,连十数丈外的东海军队也不过勉强维持阵形不溃。

一线艳红血丝从临渊嘴角徐徐滑坠,将落未落,被烈风扑面染溅在雪白前襟,斑驳刺目。

重楼望着云之彼端的这一幕,面容平静,无悲无喜,只是加快了弹拨的速度,指间留出的琴曲又换成更激昂的调子,不断朝临渊迫近,一心一意,酝酿终极的致命一击。

我打着哆嗦,张大嘴却不能呼吸,周身的血都凉成冰碴,徒然地在大垂钳制中挣扎。

就在琴上最后一声锐响破空时,一抹窈窕纤影突然从海中破水而出,以身为盾挡在了临渊胸前。

重叠飞扬的裙纱后,隐约可见碧翠鱼尾在半空划出一轮优雅的半弧。东海鲛人万千,拥有翠色鳞片的却只有一个夜来。

锥心的酸楚中混杂几丝庆幸。还好还好,有大垂在旁死拽着,我没能不自量力地冲出去,要不那场面该有多尴尬。一开始就迟了的人,往后的每一步,都是来不及。在我误打误撞出现在临渊身边之前,他们已经在一起经历了比我年龄还要漫长的岁月。所以危难当头,她可以毫不犹豫为他豁出性命,生关死劫都相替。

然而重楼的倾力破击,终究没能落在夜来身上。

只能说,红尘痴人何其多,兜兜转转一张情网,全是粉身碎骨也要扑火的蛾。

夜来挡在临渊身前的瞬间,另一个铠甲铮亮的魁梧黑影紧随其后,动作何其迅猛,姿态义无反顾。临渊没有半刻迟疑,在千钧一发之际拂袖将夜来重重推开,却没法再顾及第二个冲上前来的肉盾。

不敢细想,某个空白的瞬间,我内心深处甚至闪过些许自私的念头,被击中的那个人,是她,或者是我,甚或任何人都好,只要不是临渊。

现在看来,这个阴暗卑鄙的愿望只实现了一半。数不清的紫黑琴光,就这么锐啸着破空而至,结结实实扎进了司宵的身体。即便如此,夜来因为靠得太近,仍被少昊琴的余韵波及,云雾一样的衣袖裂成无数碎片,纷扬洒落,被浪潮卷去。

即使在这一刻,我仍旧忘不了鹤沼偷听到的那番对话,字字如刀,言之凿凿不可磨灭。我羡慕夜来,也羡慕司宵,他们都可以随时随地挺身而出,光明正大地为自己所爱之人赴死。而一个被厌弃、被利用、被愚弄的多余的我,却连奋不顾身挡在他面前同担厄难的资格都没有。

高高在上的东海龙君,愿同他患难与共的水族多如过江之鲫。

司宵受此一击,从云端重新跌落海中。这舍生忘死的一幕令人动容,东海大军同仇敌忾,开始在太玄的号令下,有条不紊地列阵围拢上来。

重楼对此视若不见,似乎丝毫也不担忧。霜蓝的月色映在他眼中,闪烁着冰雪般奇异晶莹的光。那瞳眸,就像两块无动于衷却熊熊燃烧的冰。任何情感都无法蒙蔽这双眼睛,仿佛昊天塔下无穷无尽难以言说的岁月,早已彻底抹掉他所有的情绪。

临渊用手背拭掉唇边血迹,指指列队聚拢的东海大军,沉声道:“你们跑过来干什么?就算把整个东粼城的兵马全加上,也不是这魔头的对手,不必白白送死。都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