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罢,扶起摔在脚边的夜来,眼睛朝驾着绿云亦步亦趋飘过的太玄一扫,后者立即会意,将虚弱不能反抗的夜来接手,交给身侧两名近侍搀着。名为照拂,实则已经是一种制约,令她不能再贸然掺进眼前危险重重的对决。

重楼不露声色,端着一张无动于衷的脸,盘膝坐在月下抚琴。冰冷弦音伴着他同样毫无温度的话语,从半空断续滚落:“不急。收拾了你,自然轮到他们。”

杀一人还是一万人,甚或十万众,在他口中没有区别,在他心里也是。

夜来气力难济,却始终不曾停止挣脱的尝试,用力得浑身都在颤抖:“要不是君上前日同娲皇斗法,早有重伤在身,就凭你这手下败将也妄想乘人之危?胜之不武,贻笑天下!”

我怀疑耳力早已被魔音搅乱,以致听错了,只得紧紧盯住她的嘴唇。这么说来,临渊在出兵之前,曾独自去闯了补天宫。他去那里做什么?还受了不轻的伤,面上却半点也不显山露水,赶回来连番大战城下。娲皇是创世母神,避世索居多年,诸天神佛都敬而远之,未敢擅扰。这奇高无比的辈分摆在前,跟任何人动手都不过是教训晚辈,更遑论谈得上与之斗法,连东皇恐怕也没这胆量。

但显而易见的是,重楼对除了手刃临渊之外的一切事情统统缺乏兴趣。淡淡笑道:“哦?这事儿倒是略有耳闻,为块破石头去闯补天宫,还惹下娲皇一场大怒,真真好兴致。敖临渊,你真以为这般惺惺作态,就能把亲手铸成的孽债全部一笔勾销?”

临渊挥退了众人,摆好金刚座,手结定印,缓缓匀气,眼角眉梢都暗蓄风雷之色:“前尘余罪,总要有人担当。只不过,系铃的那个从来就不是你,解铃人也必然不是你。两万多年过去,天下疮痍早被火凰的死粉饰了太平。重楼,不会死,不代表没有输。执意带回无尽的杀戮,只不过是因为,你心里明白,这世上已经再也没有记挂你的人了。”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命,天不敢收!而你,就算美人依旧,无论何时也少不了左拥右抱,又能怎样?有冤的偿冤,欠命的还命,有这么个心深似海擅弄离间的蛇蝎美人带在身边,黄泉路上也不至寂寞。说不定忏罪台前,你的祭司大人,还有很精彩的故事讲给你听。或许是关于——哎,你知道,当年在阴山逃脱的那几只白狐,到底有几条尾巴吗?”

第五十三章 孔雀大明

临渊气机调息未稳,忽地气血涌逆,当即闷声重咳。席卷海天的狂风突然静止,连海鸟羽毛上抖落一片微尘的簌簌声也清晰可闻。所有竖起的耳朵都在齐齐等着,重楼口中半遮半掩的秘密,还要吊人胃口到几时。

他却故意止住了话头。眼中冰焰流转,又朝太玄身后激愤得面色赤潮的夜来剜去。衔孽而生的妖物,笑得极其虚伪,也极其俊美。

“今儿就算他没受伤,也必败无疑。知道为什么吗?桐峰紫瑟是千妖万魔残魂淬炼而成的宝物,强用仙术来压制操控,何如释放它嗜血本性来得顺畅快意?琴就是魔,魔就是我。前世的账,便由我今生替她来讨!”

不得不承认,重楼一把嗓子低沉微哑,非常具有蛊惑性。哪怕说着再放恣激烈的言辞,也丝毫不显气急败坏。奇怪的是,一向牙尖嘴利人语顺溜得跟抹了油似的夜来,竟出人意料地抿紧了唇,一言不发。她似乎很紧张,对可能揭晓的谜底没有任何期待,俏丽面孔猛地变得煞白,在浓暗的夜雾映衬下,显得尤为凄惶。

我生平头一回见着比临渊讨债还要执着的家伙,难以想象是什么样的仇怨能让他心障如此之深,简直走火入魔。不对……他本来就是魔,由上古尊神后裔堕地而成的群魔之首。我想问雍禾,知不知道重楼口口声声要替其讨还公道的人究竟是谁,是“他”,还是“她”?心中却对此生起莫名抗拒,始终没有足够的勇气去追寻答案。

雍禾垂着眼眸,淡漠地解释,也不知说给谁听:“光明化生于黑暗,如果没有妖与魔,哪里来的神与佛?魔君是不会死的。神魔本是一体,就连如今权柄九天的东皇太乙,当年也是妖王出身。”

我以前不明白,《山海异世》藏简中记载的各路妖魔,为什么总是不停被封印,又周而复始地破禁而出。若在制服的当初直接灭掉,或者将可以解开封印的生门摧毁,不就彻底断绝了后患。可现在,雍禾的话让我觉得,其实神本就没想除魔。魔与神本就是一体,而洪荒万世里流传下来的种种玄机,只是冥冥天意在无尽黑暗中沿途留下的依稀灯火,用来指引那个招魔的人。

但我的想法不重要。如果神与魔必须彼此制约、生生相克,那么阴极阳生,此时此刻,绝不会是魔高一丈的绝境。

临渊站起身,停了片刻,像平常那样凝望遥远的苍穹。风息云止,玉斗澄辉,海天一线之间,开始出现陨落的光痕。一道,两道,无数道。凡世的人们将这种流光称为陨星雨,又叫天火,寓意光明吉祥,荡除一切灾劫苦厄。那猝生的明光何其耀目,荧荧然,煊赫照天,热不可近,将黑紫的浓云撕拉开无数裂口。

天上法网,肉眼虽不能见,但在修行者眼中却分明森严。地气之中,亦有禁制,不可断绝。

才一眨眼工夫,繁英落絮,妙音悠扬,半空云中舞出十双带翼白额猛虎,呼啸之声铿锵鸣琅。东皇座下十大妖神,今日齐刷刷到场六位,阵仗不可谓不大。

眼尖的春空马上认出,那十双白翼虎乃是随娲皇归隐补天宫的神兽,寻常绝难一见。余者以白泽为首,依次是:钦原,双翼大如鸳鸯,惹鸟兽则死,惹木则枯;鬼车,又名九头鸟,翼广丈许,双目昼盲夜明,能吸人精魄;毕方,火神,单腿形似鹤;九婴,叫声如婴啼,能吞水吐火;蜚廉,鸟头鹿身,口生青白獠牙,四蹄踏焰。

传闻娲祖跟东皇素无往来,不知两拨人马是怎么凑在了一起。而我竟天真地以为,这些洪荒异兽重返仙陆,是来助阵降魔。

都说天无绝人之路,但其实呢,若没有头顶这方波谲云诡的天,世上哪来那么多绝人之路。六妖神中,以吞吐火焰为战者又占了大半,个个都是水族的克星,可谓水火不相容。他们恰在此时出现,带来的,是条九死无生的绝路。

重楼横琴在手,谨慎地往后退避丈许,凝眉道:“看来本君被困塔底这些年,掌上风云,世人果真都尽忘了。当年昆仑墟一战,玄天神佛无不丢盔弃甲溃不成军。敖临渊今日在劫难逃,凭你们区区六个怪物,也妄想横加阻拦,就不怕重蹈噬天之劫?”

世闻昆仑山有瑞兽白泽,体魄如狮,头生两角,浑身白毛似雪。此兽擅言人语,通晓世情,能知过去未来一切事,逢有圣人出世治天下,方捧书而至。

这样一位以睿智著称的耄耋鸿儒,留在东皇身边,掌天下鬼神命谱名册,名声和资历都非同小可,但他并不是能征善战之辈。此番既不见天成瑞兆,也绝非圣贤临凡,竟率洪荒五兽亲至,想必不是为了同魔君在海上大战一场。

白泽抖抖遍身白毛,抚须慢道:“诸位少安毋躁。无论是东海和魔族的争执,还是你同东君间的积年私怨,都与东皇无关,吾等也无意横加干涉。”

话罢忽换作疾言厉色,目射精光直指临渊:“天道有序,为一己之利干涉津河化龙,徇私舞弊,妄图将诸天神佛都欺于掌中,敖临渊你向天借了胆不成?!”

暴声断喝,激起三军哗然。五兽各展其翼,开始围着临渊四周蓄势盘旋,个个眼里都闪着兴奋难耐的光。这些神兽性凶好斗,拘在昆仑神宫的异兽园日子过于久长,天界近年又清平无战,难免寂寞。毕竟他们除了拉帮结伙出来搞事,也没什么别的功能了。

我心中一凛,原来白泽带着他们大张旗鼓地显身,却是为算锦芙这一笔账。

太玄曾说,受青龙神广仁临终之托,东海得以联袂云梦泽,身为东海龙君的临渊日渐势大,早就令东皇忌惮颇深。前番借着抬举鲤国新皇化龙之事,再将玉琼川收归麾下,更是犯了东皇的大忌。

欲加之罪也要编纂出一套堂皇说辞来,何况现成的把柄。

眼见这般光景,我已数不清心向下沉了几回。事实就摆在眼前,还是不敢置信。说好的正邪誓不两立呢?只为了权柄倾轧,转脸就能握手言和铲除异己了?

我巴巴揪住大垂的衣袖:“白泽……刚才的话是……是什么意思?天族竟然放下架子和魔族联手,要一起对付位列仙班的东海龙君?这跟同流合污有什么区别?”

“幼棠你冷静一点!你亲口说过,和敖临渊已经没关系了,他惹下的麻烦,件件罪大滔天,哪一桩都不是你能插得上手的。”我要的答案,大垂那里根本问不出究竟。他只会把我拽得越来越紧。

“他们不会。”雍禾忽然插声,“你可知重楼当年犯下的,是什么样的罪过?”顿了顿,补道:“百鸟之中,孔雀至美。据说姿容很有龙祖伏泽年轻时的几分风致,也因此最得凤凰宠爱。此子被娇养得性傲凶残,素行不羁,把诸天神佛都不放在眼里。终有一天,狂性大发,将佛祖吞吃入腹。只此一件,足以使得天族和魔族世代交恶。后来嘛,佛祖破其背而出,视为奇耻大辱,便欲怒而斩之。西方天帝因娶了凤鸿氏为妻,和凤鸟族沾亲,劝阻曰‘杀孔雀则伤凤凰,万万不可’。最终的结果,孔雀重楼被投入无间道,放逐于三界外,落地成魔,不死不灭。条件是,赤霓要为爱子所造之孽以身谢罪,涅槃圆寂。”

雍禾描述的往事里,有种比天意更阴险森冷的东西抓住我,害我一身凉意:“那他们早不来晚不来,偏赶在这节骨眼计较,闹的又是哪一出?”

雍禾冷哼一声:“东皇处心积虑,借孔雀之罪灭赤霓,使后世再无神鸟凤凰,眼下又想对龙族故伎重施罢了。之所以挑这紧要关头出来,不过是因为东君战神之名叱咤八荒,十大妖兽绑在一块都未必是他的对手,只好苦等重楼先出手重创,才来捡个现成便宜。”

照这么说,若东皇有意落井下石,重楼只需等在一旁坐收渔人之利即可,甚至不要脸地打成车轮战,你方唱罢他登场。临渊腹背受敌,又负伤在身,恐怕长出三头六臂也难再力挽狂澜。

片刻之间,白泽摊开厚厚书简,已把罪状历数到“骄狂好战,穷兵黩武”。这必指的是发兵攻打阗星城之举。接下来更恬不知耻追说道:“遍地雕题的尸体就是证据。”却只字不提雕题联手承乙偷袭云梦泽,致使无辜的云梦泽水族死伤无数。

原来这就是南君苍凛那封密信的真正含义。他说,若东海执意倾举国之力发兵于外,恐怕“萧墙之祸,变生肘腋”。他指的不正是琰融这背后一刀?未经四海龙君共同认可的战争,也正好坐实了挑起战乱涂炭生灵的罪状。我却在鹤沼乱了心神,以致没能及时把这封信交到临渊手上,使他疏于提防。

重楼突然拊掌大笑起来,笑声像倒抽冷气一样令人心悸。

“妙哉。账要一笔一笔算,本君有的是耐性。一千六百多年都等了,不急在这一时半刻。但有言在先,东皇老儿爱降下什么责罚都请便,敖临渊的命得给本君留下。”

这就是摆明了坐山观虎斗的意思。白泽咳嗽一声,满面白须盖住老脸上不易察觉的绯红。估摸实在忌惮魔君毁天灭地的架势,板着脸诺诺道:“上天固有好生之德,虽有过该罚,却不至于毁伤神龙性命。”

夜来气急,若不是太玄死命拉着,纤纤玉指定要狠戳上白泽那半秃脑门:“胡说八道!捉贼捉赃,鲤皇化龙乃是靠自身之力飞跃龙关,实属天地造化之功,凭什么就说是君上徇私干涉?你个老糊涂虫哪只眼睛看见了?就敢信口雌黄!这罚旨降得莫名其妙,如何服众?天下水族都不会认这张捏造的罪状!”

白泽不以为然,伸手一指西方:“老夫是没看见,但这事铁证如山,且有人证亲眼见证,断容不得尔等狡赖。东皇他老人家降下的责罚,岂容你个小小的鲛人置喙?不领也得领!负隅顽抗,就不怕连累天下水族共担罪责?”

顺着他所指的方向,一朵橙边祥云缓缓而降,露出三个衣饰浮华的身影:“哎呀,有话好好说,这剑拔弩张的,又是何必呢?平白伤了兄弟们一团和气。”

若把这句话翻成兽语,意思就是“来来来,大家让一让啊快让一让了,我有个兄弟要出卖一下。”

西君琰融笑眯眯朝白泽施了一礼,又指指身后陌生的青年:“犬子延维。还不快来见过你白泽伯伯。”

白泽所指的人证,竟是锦芙化龙当日一同在场,却最终在血池前却步的锦澜,锦芙的亲妹妹,鲤族二公主。哦不,听琰融口中所言,她已经嫁给延维,成了名正言顺的西海世子妃。

心比天高却志大才疏的锦澜,穷尽此生也无法化龙,但好歹嫁给了龙。身为一条早上发愿修行,中午就可能被捞去炖汤的菜鱼,居然能有这样的进取心,还最终夙愿得偿,真是可歌可泣催人泪下。

父君曾说,一个人的野心若和能力不相匹配,只会自取其辱。但一般正常点的都懂得知耻而后勇,更潜心修行也就是了。锦澜显然不在此列,她选了一条更立竿见影的捷径。临渊对和亲的拒绝,在津河龙关的几句调侃,竟让她如此怀恨在心。恨到宁可背叛亲姐背叛故国,转投进一直视临渊为死对头的琰融阵营,拿住这把柄一状告上九重天。

琰融皮笑肉不笑,对着临渊拱手惺惺作态:“兄弟一场,为兄本也不愿见今日真龙坠地,四海喧嚣。怎奈津河一念之差,错已铸成,为天下水族计,只好忍痛割袍,顾全大义。”

诸罪加身的临渊,负手而立,始终一言不发,看他们互相一搭一唱个没完。忽露出一抹无辜又无谓的笑:“那么,琰融兄在东皇面前给本座求下个怎样的责罚,愿闻其详。”

雍禾唇色苍白,语声不扬,只喃喃道:“东君计谋深不可测,向来如冰山浮水,只见一角,此事必定还有转圜……”

这说辞何等空洞无力,不知是安慰我还是说服他自己。这事牵连到锦芙,一旦临渊伏罪,龙女难保不遭牵连,又有重楼那煞星在旁窥伺,阗星城更岌岌可危。

白泽清了清嗓子,开始宣读东皇最终的旨意。

诚如白泽所言,天族虽不至于明目张胆行赶尽杀绝之事,但这责罚也绝不轻松。结果是要将白龙神贬落凡间,下世历经百劫,方能赎还此罪。且需卸去一身法力,通天的本事也施展不得。临渊不在东荒仙陆期间,东海则暂归西君琰融辖治。

流放和赐死没多大区别,前者更漫长痛苦,结果却几乎一样,还等于间接给魔君递上把屠龙刀。一旦被封住法力,则与脆弱的凡人无异,随便动动手指就能捏死。别说重楼不会善罢甘休,就连临渊曾经的仇人都不会放过这天造地设的良机。

但白泽早有言在先,临渊和魔君的私人恩怨,天族概不插手。三言两语就把借刀杀人之举撇脱得干净,用心何其险恶狠毒。

风云一夕突变,血光之灾层出不穷。东海军中哀戚之声渐起,一柄长刀却不知从何处破浪而至,不由分说朝雍禾当头劈下。

第五十四章 权斗

龙君失势,孤注一掷反叛承乙的雍禾等于失去所有靠山,处境立马变得相当尴尬。

被重楼从桐峰紫瑟下捞回半条命的承乙趁机暴起,风卷残云般扑面杀来。反正他已经开了弑兄篡位的先河,再手刃一个弟弟也没什么不可以。此时此地,还有谁能拦得住杀红了眼的夜叉王。

局势逆转太快,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雍禾身边护驾的一小队夜叉军茫然不知该如何是好,索性呆呆怔在原地不动,像庙里供的泥胎。

阴风外溢,承乙把长刀抡得飒飒有声,寸寸逼近都是杀招。

手无寸铁的雍禾一个猛子扎进海里,既支不出招架之力,也毫无还手余地。才险险避过数轮,腹背就添了好几道裂骨刀伤,鲜血很快把周身的海水染红。

春空咬着拳头扎进怀里,哭得肝肠寸断:“怎么办,怎么办?……谁快救救我四叔,呜呜呜……”

雍禾要有个三长两短,这孩子等于彻底失怙,先别说栖身之地,恐怕接着就成了承乙的下一个刀下亡魂。我最见不得这等恃强凌弱的混账事,抬起一脚就踹在大垂圆咕隆咚的屁股上:“你到底是不是男人,都这时候了还只顾抓着我干吗?快去救雍禾!”

固执如他,也能看出我眼中不可动摇的怒火。大垂点点头,目光竟有些萧瑟:“此地不宜久留,再耽搁下去,情况也只会变得更糟。我去帮雍禾,能拖多久算多久……你带着这小奶娃赶紧回涂山,听见没有?”

说罢不待我回答,身形一晃,向刀锋凌乱处奔去。

雍禾落到这般境地,只为一个从来也没把他放在心上的锦芙。怀着一腔无处寄托的痴心,默默用自己的方式,替伊人报偿恩情。

如果一个陌生人,因为做着一件完全出于私心的决定,和正义无关,并由此引来杀身之祸,既没有彼此扶持的价值,也不算志同道合的伙伴,是不是就活该被剥夺一切?若有一天,自己也落入穷途末路之境,周围会不会也没有一个人肯伸出援手?

我的心里还来不及得出答案,双手就已经做了选择。这选择不够理智,却足够坦然真实。那是因为,彼时彼刻,我还对这世间的善意抱有期待。芸芸众生,无论鸟兽虫鱼,性灵皆成于天地,每一个生命,都是万物本身,连神明也没资格随意予夺,更不应该由所谓强者凭手中的一把刀来决定。擅造杀孽,手足相残,扯出再多的理由都罪不容诛。

转身把春空交到雍禾近侍的一名小头领手里,便拿出天霜笛潜入海底。

一千五百岁的大垂,怎么可能打得过身经百战的承乙。就算承乙刚被临渊揍得三魂去了两魂半,剩下这半拉也足够玩得转。这闲事是我非要管,总不能自己反倒袖手作壁上观。

“你俩是什么人!活得不耐烦了?”承乙被大垂缠住,一时半会靠近不了雍禾,耐性渐消,目中早已凶光毕露。眼看一刺未拔,又再添上一双,难免气急败坏。

“阁下真是贵人多忘事,昨儿还跟我在城中‘一见如故相谈甚欢’,这才两天不到,就不认识了?”

承乙刀锋一滞,咬牙冷哼:“涂山氏?你果然还留在阗星城附近!敖临渊已经快完了,本王今日忙着清理自家门户,并不欲跟涂山结下梁子,识相的赶紧滚,就当你俩从没来过!”

我不愿再跟他废话,道不同,半句都嫌啰唆。沉下心来凝神静气,将银笛送往唇边。

几乎与此同时,一片炫目的银光从暗潮深处激涌而出,磅礴之势锐不可当,承乙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就被整个吞没其中。

大垂目瞪口呆地望着我,连我自己也被眼前这光景吓了一跳,区区千年道行,几时能发挥出这么大的威力来着?

定睛再看,才发现自己果然想多了。银光深处,鳞甲烁亮,流转着幽冷高贵的气泽。原是一尾银龙悄无声息潜至,缠上承乙的身体,再倏然盘紧。

承乙遍身玄铁重甲,被绞得扭曲成匪夷所思的形状,面庞涨紫,目眦尽裂,只顾拼尽残存的力气举起手中长刀,朝银龙身上砍去。吹毛断发的刀刃撞上龙鳞,火星四溅,很快就崩出缺口,鳞甲却仍旧平整光滑如镜,连一丝划痕都不曾留下。

承乙再枭狠棘手,毕竟只是个海夜叉,没有任何水族能躲过龙的致命一击。

半炷香时辰都不到,凶神恶煞的夜叉王就殒命当场,一句遗言都没来得及留下。他的雄心也好,野心也罢,执妄和理想,是非对错,连同裂成碎片的铠甲一起,消失在这片亘古的海域。

银龙收起狰狞利爪,在水中优柔一转,化作了人形。那身影秀颀窈窕,气度却不输须眉。

“锦芙!”我惊喜地欢呼出声。

龙女面露微笑,朝我缓步行来,落落大方地欠身施了一礼:“拜见君后。臣女刚回玉琼川不久,就听说君后已同君上定了亲,只是刚登基不久,内忧外患未除,又政务缠身,一直都没来得及亲往拜贺。”

这个误会实在太大,我窘得面红耳赤,正不知如何解释才好,雍禾忽跌跌撞撞冲了出来,一跤滑倒在锦芙脚边,搅起一阵泥沙,却顾不上爬起身,就这么半躺在地,痴痴地仰头望着锦芙,声音仿如梦呓:“我……我真是做梦也没想到,竟然是你及时相救……”

锦芙仿佛此时才发现他的存在,疑惑地抽身往旁挪了挪步子:“这位是?”

我松一口气,朝这位痴情皇子比了比手:“呃……他就是那个每年都要向你求一次亲的夜叉族四皇子,‘四海情圣’雍禾殿下。”

“四海情圣”这个美称,诚然是我怜恤雍禾相思至苦,本着日行一善的原则给他临时添补上的前缀,倒也不算夸大其词。

锦芙露出思索的表情,面上却没什么波澜。对雍禾这个名字,或许有印象,或许完全不复记忆,不管哪种,都只说明了一件事,那就是她完全没把眼前的男子放在心上过。

她垂下头对着雍禾充满期待的脸,一双眸子仍旧坦荡澄明:“杀承乙,是为我父王报河津龙关之仇,此行并不是特意为了救你而来,实在不必放在心上。”

“那怎么行?我们夜叉是是非分明的水族,救命之恩,非报不可。”雍禾被拒绝习惯了,越挫越勇,不达目的誓不休。

想是常年领兵在外,早已习惯了军人做派,锦芙即使继承了皇位,说话也还是直来直去:“那另找个时间再拜谢不迟,我还有要事在身,恕不能奉陪。”

“哎等等,别急,我……我马上就能报啊!”

锦芙实在磨不过他,只得无奈顿住脚步:“那你报吧,快一点。”

雍禾慌张爬将起来,绕着锦芙惶惶然转了两圈,一副六神无主手足无措的模样,忽正色起来,单膝落地一跪,牵住锦芙臂上挽着的披帛,眼巴巴道:“这恩深重如山,小王实在无以为报。思来想去,只好……只好那个什么,以身相许,你看行不行?”

锦芙大惊,不可置信地望向我和大垂:“这是什么情况?”

大垂两臂交叠在胸前,连忙摆手:“别看我,我跟这厮不太熟,也就今儿刚认识……哦不,都算不上认识,路见不平随便帮着打一打罢了。”

恰在此时,雍禾的一众近侍终于醒过神,提着鱼叉围拢过来,被眼前这一幕惊呆,纷纷不太明显地笑起来。

雍禾对身周一切充耳不闻,自顾絮絮叨叨:“我……我这人虽不大会打仗,也没本事治理国家,但绝不是毫无优点。我精通音律,可以作曲子给你听,诗词歌赋舞乐书画也都擅长,可以陪你下棋作画读书解闷。我还知道,身为女皇,责任重大,基本没闲工夫儿女情长,可就算国政再繁忙,也需要偶尔放松身心,对不对?你若无心主内,没关系,我甘愿做你背后的男人,你忙你的,连孩子都不用抽空生……”

雍禾扭头,从近侍头领手中将春空一把抱过,续道:“我这贤侄,父母双亡,伶俐无双,抱在膝下一养,现成的天伦之乐有没有?总而言之,收下我,绝对一个赚俩,不会后悔,不会亏啊!”

许是被“父母双亡”这句话触动,她带着同情的目光摸了摸春空的脑袋,疑惑又认真地低声问道:“你叫春空?我们在东粼城见过。唔……你这位叔叔,是不是刚才脑袋被打坏了?他平时也这样,动不动就拖家带口到处以身相许吗?”

春空羞愧地捂住眼睛:“龙女姐姐,我只是个小孩子,搞不懂以身相许这么复杂的事。我叔要许,是我叔的身,我没那个意思……”

锦芙被众目睽睽盯得浑身不自在,秀眉轻蹙,话音已带了几分气恼。对雍禾认真道:“你到底要干什么?快把手放开,再这样胡闹,我就要打你了。”

在我耳中听来,这是句仁至义尽的最后通牒,而不是虚张声势的假意威胁。锦芙性子干脆利落,向来言出必行,她既说清楚了要打,那就是准备真打。

锦芙裙下死,做鬼也风流。这厮一改方才在海面上述古论今的低调矜持,眼神已温柔得要快化成一摊春水:“打是疼,骂是爱,就算你不疼、不爱我,只要肯收下我,让我以身相许好好报恩,任打任骂绝无半句怨言,就算被你亲手打死,也心甘情愿!”

雍禾生得清秀斯文,眼角眉梢一派款款痴慕,对龙女又是真正的一往情深,即使这般缠磨,竟也丝毫不显猥琐,委实难得。

我生怕他好不容易刚从承乙刀下逃得一命,再要回过头折在锦芙手里,那真是太惨了。

锦芙言出必行,举起了巴掌,我忙把她拉过一旁,又指了指上头,低声道:“我知道你此番是为东君而来,但你去没有用。你妹妹举着大义灭亲的名头来做证,一口咬定是亲眼看见,琰融又早有心要取临渊而代之,十有八九也借此事和东皇私相密约,这些人各怀鬼胎,化龙舞弊已成盖棺定论,你再露面只会引火烧身。”

锦芙固执摇头:“即便如此,这场祸事归根结底是因我而起,岂有坐视不管之理?大不了打回原身,照旧做条鲤鱼也罢了。”

见她义愤之下如此糊涂,只得竭力再劝:“你这龙身得来不易,千万好自珍重。若将前功尽弃,岂不辜负了君上一番心意?再失去一位龙皇,又置鲤国千万子民于何地?”

最后这个理由太有分量,锦芙终于不得不妥协:“臣女惭愧。锦澜那不长进的丫头,回玉琼川后,昼夜闭门不出,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不了几日,竟将君后所赠的白狐毛偷去一根,意图私自潜往涂山,所幸被我及时察觉,罚她禁足内宫闭门思过。谁知她仍不知悔悟,不知几时又悄悄勾搭上了那位延维世子。登基大典一结束,延维再没理由留在玉琼川,被西君遣来的仪仗迎回,锦澜也借机私奔去了西海。没想到,千防万防家贼难防,到底还是连累了君上。”

这番陈情,说得我一颗狐狸心连蹦带跳就快钻出嗓子眼。好个锦澜,诚然不是块化龙的材料,却委实当得起两面三刀的一把好手。本来左右不过一根毛,丢便丢了没什么大不了,但要落在她手里,用处就绝不仅仅是去求盏聚魂灯那么简单。这大概也是她叛出玉琼川的筹码之一,否则单凭一条千把年的小小鲤鱼,何德何能会令眼高于顶的琰融瞧得上,还这么快就娶回去做了儿媳。

有那狐毛开道,不知他们到了涂山会煽出什么歪风邪火,这情天恨海一锅粥就再也瞒不住。哥哥若寻了来……恐怕不是立时半刻,也再晚不过一两日之间。

抬头望,海面电闪雷鸣,涛声震耳欲聋。那是修行者封存自身仙术时,召唤九天荒火护法的前奏。时间紧迫,再不能多耽搁一刻。

我咬唇,紧握住锦芙双手:“事情闹到这地步,不是你跑出去担当就能善了。东皇要算计的不是你,是临渊。阗星城今日势必落入魔君之手,已无力回天,只能以后再设法转圜。你若敬我是东海君后,就听我安排,把这叔侄俩带回玉琼川照拂一段时日,保证他们的安全。雍禾君其人,脸皮是厚了那么一点点,但基本还算在底线之内吧……且对你绝对是没有坏心,承乙方才把他伤得不轻,若放着不管,真忍心眼睁睁看他带个小奶娃四海飘零不成?”

锦芙凝眉,略迟疑了一瞬,当即肃容相应:“臣女领命。”顿了顿,又勉为其难叹息一声,“对有些人来说,所谓底线的程度,相当于别人的坑。”

我甚汗颜,四海情圣倒戈承乙的人情,也只能替临渊还到这里,再多的就帮不上了:“还有另一件要紧事,却不是命令,只算我私下的所求。锦芙姐姐,能不能再帮我一回?”

“只要是力所能及之事,但凭吩咐。”

我松一口气,附在她耳畔低语几句。

我化出龙尾破浪而去,海底斑斓纷杂迅速从眼前退却。渐行渐远处,回首匆匆一瞥,见大垂被拦在锦芙化出的水晶屏障中,左奔右突,急得用肩膀死命撞击结界,但终究徒劳。

“喂!你回来!幼棠你等等,你听我说!你听我说啊……”

我对他笑笑:“你说得都对,可我做不到。”

交代给锦芙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帮我拖住大垂。

涂山狐一生只爱一人,动情便至死不渝。

生死攸关的一刻,才豁然明了,眼前取舍,从未如此坚定不移。我对他的爱,但凭本心,不计得失,不痴不妄,不加掩饰,不自乱纠结。愿同光同尘,同劫同灰,同死同生。

第五十五章 同心劫

这世上,没有孰重抑或孰轻的欺天罪,只有诛此还是诛彼的分别心。

助锦芙津河化龙,我也有份。眼下东窗事发,又被琰融处心积虑从中调唆,急转直下到如此糟糕的地步,若把全部罪责都撂给临渊承担,自己反而躲起来独善其身,我不是能扛得动这种包袱的人。

我方破水而出,就赶上迎头劈来的一道万钧雷火。

但愿不要被白泽那一干人等看出端倪,这一挡几乎已用尽我全部修为,才能勉强装作不费吹灰之力的模样,将那雷击化解。

俗语说得好,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见神呢,那就只能说神话了。

“只望见眼前杀生万孽,却看不出身后三千善果,悬于济世之舟,佛祖有云,你不入地狱,那谁入地狱呢?”我边说边将烧焦的袖口攥紧,小心藏在身后,抬眼扫去,见所有人都愣怔当下,面面相觑。重楼手中弦音戛然而止,周遭一时静得只闻衣袂荡拂的窸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