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薇一凛,急速奔跑带来的心理上的眩晕不适骤然退去,她的心脏和大脑一同冷静下来:“查理的情况已经严重到必须手术了,对吗?”

罗杰斯扔给她一双手套:“女士,准备和死神抢人吧。”

因为查理是个孩子,血管太细,中间一度出了点小插曲,但总体来说心脏造影的结果还是很快。查理的主治医师,布莱洛克站在x射线室的门口,看见白薇走出来,他苦笑一声:“你赢了。”

“不,”白薇摇了摇头,“布莱洛克,最后赢的一定要是你。”

两人几句有些莫名其妙的对话来自小查理出院的那天深夜,白薇查房完毕后,经过医生们的办公室,发现布莱洛克那间的灯还亮着。门虚掩未闭,透过缝隙,白薇看见布莱洛克在看一个录影,一个给狗的心脏做手术的录影,录影并不长,但是他一遍遍的回放,仿佛百看不厌。

白薇敲敲门:“这就是你研究的动脉导管未闭的结扎试验录影?”

“海伦?你也没回去?”布莱洛克朝她笑了笑,随即关上录影机,屏幕顿时变得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白薇可以理解他的这个举动。

布莱洛克继续自然地和她继续聊天:“海伦,为什么你坚持是动脉导管未闭?我今天又给查理做了一次诊断,还是觉得像房间隔缺损。”

白薇笑笑:“经验?直觉?或者二者兼有。”

布莱洛克苦笑:“我羡慕你能如此笃定。”

白薇淡淡道:“那又如何?查理已经出院了。”

“我本来应该劝查理夫妇同意心脏造影的,可是我却害怕,害怕最后把最大的难题留给了我。”布莱洛克摘下那副黑框眼镜,露出琥珀色的眼睛,因为近视的缘故,显出几分茫然无措来。

“我研究动脉导管未闭有一段时间了,罗杰斯还和我共同讨论过结扎的方法,查理是个非常合适的病例,假如我放弃这个机会,自己都不会原谅自己,但是…”

“压力很大。”白薇替他说完。

布莱洛克揉揉他那头自然卷的褐发,显出几分可爱的苦恼来:“虽然做心脏外科医生好几年,眼睁睁看着病人上天堂的时候很多很多,可是依然做不到漠视人命。”

“所以压力才大,对吗?漠视生命的人根本不配成为医生,你现在这样就很好。”

布莱洛克望着她,愁眉不展的表情终于舒缓下来,露出几丝微笑来:“wei,你总是这么冷静地在合适的时候说出合适的话,有时候觉得你真像一个看戏的局外人,但我却又知道你很善良,想要救每个病人。”

“对啊,”面前的女人淡淡道:“所以我其实不赞成这例手术。原因很简单,我喜欢小查理,不想看他死在你手上。”

布莱洛克故意愁眉苦脸起来:“噢…海伦,你能别这么直截了当吗,我还是有五成把握的。”

“而且…你知道的,”布莱洛克犹豫了一下,“随着年纪增长,查理的心脏负担会越来越大,很可能明年他就将面临死亡威胁。”

白薇回答:“所以,出类拔萃的医生不仅要有责任感,还必须是个赌徒,就像罗杰斯。布莱洛克,你是一个赌徒吗?”

布莱洛克一怔。

赌,还是不赌,等死,或者寻求那微弱的一线生机,为什么他们总是要面临这样的抉择?

这次对话发生在两个月前,那时候布莱洛克沉默良久,都没能给出白薇答案。

自己会是一个运气好的赌徒吗?

这个问题现在已经不再重要,因为如今面临的局面让他已经无从选择。

麻醉师和技术员已经准备就绪,护士在为他穿手术服和洗手,查理的父母已经签署手术同意书,手术室将在十分钟后空余出来一间。

留给他的准备时间只有很少的一点点。

“等一下,布莱洛克。”摘下手套的罗杰斯忽然叫住自己的朋友,他忽然看了一眼白薇。

白薇不明所以。

“让海伦去协助你吧。”在布莱洛克最后上手术台前,罗杰斯突然对他提出这个请求。

布莱洛克一愣,转头看她:“你行吗?”

第8章 残酷现实

白薇坐在冰冷的台阶上,感觉自己后背一层黏腻的汗紧紧贴着衣服,粘得难受。

她自己作为病人上过手术台,这一世在许多医院的不同科室做过各种各样的实习,被她解剖过、试验过的狗不计其数,她的b-t分流术也操作得十分出色,没有病人死于她手下。但今天却是她第一次毫无把握地、作为一个手术助手站在手术台边,看着自己认识的孩子被麻醉,看着主刀医师将小查理的胸腔打开,露出仿佛陌生却又熟悉异常的人体内部构造。

谁都没有把握,这是一场和死神的赛跑,她甚至不知道下一秒这个孩子会怎么样。

手术的时间很短,但她却感觉像过了几个世纪。

“嗨,结果怎么样?”慵懒低沉的嗓音在她的头顶响起,不需要抬头她也知道来的人是谁。

白薇张了张嘴,努力找回自己的声音:“手、手术很成功,如果…如果术后恢复没问题,查理过段时间就可以出院了。”

“,我不是问这个。查理的情况我清楚,我在问你——你感觉怎么样?”

她逆着光去看罗杰斯的脸,感觉一阵刺眼,他似笑非笑的神情背后仿佛是某种不可告人的阴谋。

白薇问出心中一直盘桓的疑惑:“为什么今天突然让我去给布莱洛克做助手?”

“当然是给你学习实践的机会呀。”罗杰斯悠悠回答,说完,他把手往白大褂的口袋里一抄,走了。

白薇根本不相信这个家伙的理由如此简单纯粹。

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白薇沉思之间,布莱洛克忽然灿烂的笑容出现在她眼前:“海伦,你在这儿啊。”

手术成功,他显然很高兴,弯腰朝她伸出手来。

她不明所以。

布莱洛克笑了,体贴地说:“台阶上很凉,坐久了当心感冒。”

白薇迟疑了一下,攥住他的手让他把自己拉起来,布莱洛克的手温暖干燥,而她恰恰相反,手心粘着一层未干的冷汗。

细心的布莱洛克察觉到这一点,关切地问:“你不舒服吗?”

白薇摇了摇头,她现在真的不想说话。

布莱洛克微微皱眉一思索,随即笑了:“是第一次上手术台的感觉不好吗?没有关系,以后这样的机会越来越多,你会渐渐适应的。中午一起吃饭如何?”他提出邀请。

手术中的一幕幕如过电影一样在她脑海中清晰回放,白薇摇了摇头:“谢谢,但是我没有胃口,我…我想去看看小查理。”

“我陪你去,”布莱洛克将手自然地按在她的肩膀上,安慰她,“没事,一起都会好起来的。”

麻药效果未过,查理还在沉睡,但白薇只看他变得红润的脸色就知道,比起术前,查理的情况已经迅速好转,如果能够顺利出院,以后他就是和别的孩子没有两样的健康人。

查理的妈妈走过来握住白薇的手,愁云不展的面容难得露出灿烂的笑容:“海伦,查理醒来后,如果知道你也参加了这次手术,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查理好吗?”白薇走近查理的病床,术后的查理眼睛半睁半闭,还处于半迷糊的状态,可是小小的脸蛋上已经有了红晕,而不是病态的苍白。

查理妈妈走过来,握着查理的小手,目光温柔:“他的麻药效果还没过去呢,不过看起来情况不错,对不对?”

面对这位母亲脸上浅浅的笑容,白薇那颗自从走出手术室就飘忽不定的心渐渐安定下来。

她突然明白,这不就是自己从医所要寻找的意义吗?救人,救更多的人,不要让像查理一样的孩子如她一样死去,这就是她学医的目的啊。

既然如此,那她为什么要怕上手术台呢?

“查理一定会好起来的。”她认真坚定地说,仿佛是对这位母亲,也仿佛是对她自己。

*

巴尔的摩的早晨还是阴雨连绵,午后居然阳光灿烂。罗杰斯漫步在研究所的玻璃走廊中,阳光将他的身影在洁白的走廊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罗杰斯最喜欢这样的时刻,可以让他静静思索着低温循环在人体上应用的可行性。午休时间的研究所安静无人,对他而言是最适合思考的场所。

不过今天,但他发现有间实验室的门半敞开着,有声音从里面传来。

是谁?谁会这个时候在实验室?

罗杰斯走过去。

黑暗的室内,无影灯下的那个东方女人把自己包的严严实实,一身手术装备站在试验台前,柳叶刀,止血钳,她独自操作,手脚飞快地为一条麻醉的狗做动脉导管结扎试验。

她有一双修长干净的手,灵活而稳定。在她来的第一天,为自己插导管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那是一双很适合做外科医生的手。

不过…速度…她的手速太快了,几乎看不清她结扎的动作。静静站在那儿观看的罗杰斯揉了揉眼睛,忽然意识到,她虽然是在模拟布莱洛克的手术方式,可是她做得甚至比布莱洛克本人更好。

这个女人…

布莱洛克已经是主治医师,而她还只是住院医师而已。

前途无限吗?

罗杰斯沉默地继续观看。

手术的收尾阶段,她似乎终于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来的刹那,恰好撞进罗杰斯的目光。她那双乌黑如墨的眼睛如子夜般宁静深沉,那种仿佛能吸纳一切的魔力,令罗杰斯微微一怔。

太像了。

这一刻的白薇,仿佛与那个人再次重合,她们真的太像太像了。

白薇最后将实验狗缝合处理完毕,当她从专注无比的手术过程中抽离,轻轻舒了口气,这时候她才感觉到门外有人,抬头看见门口站着的罗杰斯,她不由一怔。

罗杰斯望着她的目光如此复杂,仿佛赞许仿佛叹息,却又似乎在透过她看什么人,神情温柔而怀念。

那是她从未见过的罗杰斯。

怔住的白薇和同样愣在原地的罗杰斯两两相望,怪异的,谁都没有说话,就这么沉默着,寂静着。

最后是罗杰斯先回过神来,在白薇没看见的地方,他放在口袋里的手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暗自责备自己居然在这种时候沉浸于往事的回忆中。

他很快恢复玩世不恭的笑容,抄着手慢悠悠走上前去:“大中午,你不睡觉,在这里模拟布莱洛克的手术?想代替他上场吗?”罗杰斯检查了一下那条逐渐复苏的狗,轻轻一笑:“做得还不赖。”

“谢谢,不过…你又在这里做什么?”摘下手套,白薇狐疑地打量着恢复正常的罗杰斯,对他刚刚那种奇怪的目光耿耿于怀,讽刺道:“难道罗杰斯医生有午睡梦游的习惯?”

罗杰斯耸耸肩:“思考思考我的研究而已,海伦小姐,别忘了你是我的助手,没事的时候请为低温循环努把力,不要浪费我的狗,抓过来很不容易的。”

白薇抿了抿唇:“所以今天中午,我们真的只是巧遇?”

“不然呢?”

“我以为罗杰斯医生特地来看我第一次上手术台后的狼狈样,”白薇紧紧盯着罗杰斯的脸,不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肌肉变化,“我非常好奇,您让我为布莱洛克做助手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

“想做就做了,哪有那么多为什么。”罗杰斯只是微笑,仿佛微笑是他与生俱来的面具,让她根本猜不透他心中所想。

白薇眯了眯眼。

这种感觉真让人不舒服。

正当她还想要问什么的时候,隔壁一栋住院部的铃声忽然响了。

在寂静无人的午后,这铃声传得分外远,连研究所里的两人都隐约听见,分辨出声音来源的白薇的脸色蓦地一变:“是心外科的铃声,难道是查理?”

快!她要去看看!

红灯,各项指标红灯。

查理麻醉醒来后感觉不错,午后甚至能够吃一点点东西,可是很快的,他突然出现咳嗽症状,监测指标显示他的身体出现问题,但却不能确定到底是哪里。

住院医师在为查理紧急注射和抢救,场面一片混乱,可是查理的主治医师布莱洛克,却只是眉头紧皱地站在查理的病床前,仿佛一尊不动如山的雕像。他甚至有空侧头望了一眼跑得气喘吁吁的白薇。

“查理、查理怎么了?”白薇喘着粗气问。

“海…伦?”病床上的小查理听见她说话,用极度虚弱的声音叫出她的英文名,忽然比出两根手指做了一个小小的“v”。

白薇跑过去握住他的手,柔软的小手很温暖,但也很虚弱,她看到他粉嫩的十指在渐渐变乌变紫。白薇忍住泪水:“查理,是我,我在这儿,你一定会没事的。”

“布莱洛克医生?”白薇回头,急切地问:“能救的,对吗?”

布莱洛克冷静地回答:“看起来像肺部感染,但我不确定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具体情况要检查之后才知道。”

现在的抢救只是拖延死神的步伐而已,不找出原因,一切徒劳。

白薇握住查理的手不由一紧:“可是、可是…查理能撑到那一刻吗?”

布莱洛克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一直镇定如常的面容上终于流露些微疲惫:“我不知道。”

*

送走查理的那天,霍普金斯的草坪上鲜花盛开,美不胜收,她曾经答应查理要带他去草坪上玩耍,但却从来没有做到过,而且以后也不可能做到了。

白薇亲眼看着他的父亲为他盖上白布,推车将查理的尸体缓缓送入解剖室——

查理的父母同意布莱洛克解剖他们儿子的尸体,以查明到底是哪个环节导致了查理的死亡。

“海伦,我记得我通知过你,晚上要做一次低温循环试验,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半个小时了,你一直站在这儿当木雕吗?”

罗杰斯不满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白薇看了他一眼,不敢相信他竟然对眼前的一切无动于衷。

“查理死了。”他不知道吗?

“我知道,”罗杰斯平静的脸上甚至没有出现一丝波动,“但这不是你缺席试验的理由,海伦。”

白薇忽然对他产生一丝失望的情绪。

那个敢于用自己身体做试验的罗杰斯,曾经让她以为他是个珍视病人生命的人,但现在看来,他的血是冷的。

于是她不再看他,缓缓回过头去,直直望着解剖室的大门,喃喃道:“查理死了,我以为我们可以救他的。”

罗杰斯冷笑一声:“只是你以为而已。做心脏这行的医生,死神随时在旁窥伺,防不胜防。而你,显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脆弱得像个失魂症患者的海伦小姐,你还没有做好迎接残酷的准备。”

“我知道这几个月以来,你的手术成功率是百分之百,但这并不能教会你最重要的事情。”

“你不是一直在问我,为什么要求你参与这次手术吗?现在可以告诉你了,这就是我的目的。”

罗杰斯的如同手术刀一样冰冷无情:“如果你还没有做好准备,不如再回明尼苏达继续读几年医学院好了。”

他的话如刀锋如冰棱,直插白薇的心窝。

白薇忽然觉得腿软,她不由自主地原地蹲了下去。

“在葬礼上哭泣的人不应该从事殡仪。”他留下这句古老的谚语,然后扔下她一人,独自走了。

白薇蹲在地上,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