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峫满脸意犹未尽的神情,不无遗憾地看着江停面无表情,耳朵发红,一颗颗迅速扣上衬衣纽扣。

“杨媚的五克拉缩水成四克拉了,”严金主宣布。

江停啼笑皆非,把梳妆台前的板凳向严峫踢近了些,示意他坐下,然后打开医药箱给他上药。

严峫悻悻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他结实的上半身光粗略一数就有二十来道不同的伤痕,短发因为潮湿格外乌黑,额角随着水汽还微微渗着红丝,被江停拿酒精一点点擦去了血迹。

“那个阿杰到底死了没?”

“不知道。”江停聚精会神地上着云南白药粉,顿了顿说:“当时好像没怎么看到血。”

“我艹,没打中?”

“可能吧,也可能穿了软式的防弹背心。”

严峫有点不满:“这么惜命。”

“你当谁都跟你似的,”江停眼底浮现出微许揶揄,随即话锋一转:“刚才齐思浩在外面交代,他今晚去夜总会本来是跟省公证处一个姓刘的主任接头,商量多批一些货出来的。中途出去上了个厕所,没想到回来姓刘的就被人杀了,然后他被带到地下酒窖,见到了阿杰,他也知道如果不是我们的话,自己现在估计已经死了。”

严峫不相信:“黑桃K真打算杀他?”

“当然不,应该还是想威胁拉拢的,不过现在都无所谓了。”

“那他现在愿不愿意跟咱们合作?”

“你说呢?”江停为所有较深的伤口都上好药,最后拿医药纱布在额角上一贴,望着镜子里的严峫笑道:“他跟人合作偷卖待销毁毒品,万一被捅出去的话不仅仕途完蛋,还要进监狱,同时黑桃K那边又要他的命。左右道路都被堵死,除了跟我们合作,还有其他办法吗?”

他们两人在镜子中对视,酒店浴室温暖的橙色光芒映照在江停眼底,就像柔和的明珠闪烁着熠熠水光。那个冷酷刚烈、作风强硬的江支队长,仿佛被什么炽热的东西从里到外融化了,即便是极少流露出情绪的脸,都盖不住眉眼间年轻又柔软的神采。

“”严峫张了张口,突然拉住他的手说:“你亲我一下呗。”

“干什么呢?”

“就亲一个呗。”

江停回头看看浴室门,俯身在严峫额角那块散发着药香的医疗纱布上印下一个吻,低声道:“下次不能这么拼命了,万一你出什么事,你想让我”

他的声音顿住,不再说下去,严峫却不依不饶:“让你什么?”

江停挑眉不作声。

“让你什么?守寡?”严峫伸手把他拉进怀里来贴着,难以忍耐地不住磨蹭,呼了口沙哑发烫的气,小声说:“妈的,那姓齐的就是个大电灯泡,要不是他的话老子一定现在就——”

江停忍俊不禁,问:“你的火鸟好了?”

“火鸟都特么成歼31了,要不你试驾一个?”

咚咚咚!

门再次被敲响,杨媚扯着嗓子在外面大喊:“套餐来了!——江哥你上个药为什么花了那么久?姓严的你到底在干什么!你不要太过分!”

严峫勃然大怒:“你的四克拉现在变成三克拉了!!”

江停笑起来,拎起浴袍往严峫怀里一扔,竖起食指示意他别激动:“好好养养吧,回去再试你的歼31”

严峫不满地哼哼着,但也别无他法,恨恨地披上浴袍出去了。

短短几个小时,齐思浩就跟老了十岁似的,味同嚼蜡地吞咽嘴里的食物,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齐队的手机响了十多次了,”杨媚向茶几上示意,“我让他先接一下,他都没敢。”

严峫跟撵小鸡似的把杨媚赶到沙发角,自己一屁股坐了下来,拿着酒店送来的云吞开始吃,又用勺子舀起来喂江停。江停摆手拒绝了,拿起手机一看,说:“正常,失火的夜总会在第一支队辖区内,肯定是要跟齐队汇报的。”

说着他瞥向齐思浩,眼底似笑非笑,“你怎么不接呢?”

齐思浩嘴巴蠕动了一下,终于发出了艰涩的声音:“你怎么没死?”

江停把手机轻轻丢还给他,反问:“我死了的话,今天谁来救你?”

齐思浩放下筷子,一口都咽不下去了:“你们为什么要救我,到底想让我干什么?事先说好,我可不是这件事的主使人,我不过就是掺和了一脚顺便赚点外快而已,你们要问更多的话我也不知道”

“没人对你那点破事感兴趣,与其担心被我们要挟,不如多想想黑桃K下一步会怎么做吧。”

“黑桃K?”齐思浩疑道。

严峫和杨媚不约而同扶额,心想姓齐的真是艺高人胆大,竟然什么都不知道就敢下水捞钱

江停拉出一把椅子,坐在齐思浩对面,一字一顿道:“黑桃K是毒贩。”

他顿了顿,又盯着齐思浩满是血丝、不住发抖的眼珠,缓缓摇了摇头:“不,说毒贩不准确,他是东南亚出口新型芬太尼化合物时间最久、数量最大的毒枭。”

“”齐思浩嘴唇战栗,不知多了多久,房间里终于破冰般渗出他的喃喃:“他没那么容易搞死我,没那么容易我好歹是支队长,不至于不明不白就就”

这时嗡嗡声响起,是齐思浩的手机又一次震起来了。江停拿起手机瞥了眼,递给齐思浩,示意他:“接一下,支队长不能消失太久。”

齐思浩对江停其实有种骨子里的、他自己都未必能发现的畏惧和服从,又正是不知所措的时候,便下意识接通了来电:“喂?”

“齐队齐队,哎呀你怎么一直不接电话?金辉夜总会发生火灾,死了三个男的,上头分局正问着呢!”

“啊,”齐思浩干巴巴道,“死了三个人。”

“有一个还是咱们省公证处的刘主任,我听分局来人说是协助救火的时候被烧死的。哎,你说这事儿,这事儿——咱们支队刚才已经把现场封锁起来了,分局说明儿一大早就要派人下来,协助咱们一起去调查火灾原因和消防隐患。我这就赶着跟您知会一声,明天早上八点”

手机那边声音还在继续,但齐思浩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

他松开手,当啷一声,尚在通话的手机掉在茶几上,旋即被江停挂断。

声音戛然而止,房间里恢复了安静,半晌齐思浩才神经质地重复:“协助救火协助救火?!”

“一具被高纯度海洛|因毒死在二楼包厢里的尸体,都能‘活’过来变成舍身救火的英雄,想必你这个支队长在某次执行任务时‘英勇牺牲’也是可行的。老齐,”江停伸手拽着齐思浩苍白发青的脸,令他不得不正视自己:“你看我,你以为你这个支队长的位置坐得比我稳?我都能变成畏罪殉职的黑警,为什么你不能?”

齐思浩涣散的目光终于渐渐聚焦,充满了恐慌和惊惧;而江停的眼神镇静如坚冰,直直刺进他眼窝深处,似乎能穿透他泥浆般混乱的大脑,主宰他最后那根没被烧断的神经。

齐思浩终于崩溃了:

“为什么偏偏是我,为什么?!我明明只是签了个字,根本没拿多少钱啊——”

“法律的准绳只要被触犯,跨越一步和一万步都是没区别的。对犯罪者如此,对负责执法的警察来说更是如此。”江停平静地望着他,说:“你本来可以享受作为正处级退休的优越晚年,但要是与虎谋皮,只会彻底毁了你的后半辈子。”

“”

齐思浩两手在裤腿上胡乱抓挠,手背青筋暴起,指甲皆尽变色。足足过了好几分钟,他终于把脸埋进潮湿的掌心里,发泄般重重一抹脸,抬头问:

“可我现在还能怎么办?”

江停望向严峫,点了点头。

严峫起身走进套房卧室,只听酒店保险箱开关,少顷他出来,将一个牛皮纸档案袋丢在齐思浩面前。

“这份子弹膛线数据,可能是将黑桃K绳之以法的重要物证之一。”江停指关节叩了叩档案袋,沉声道:“我需要知道它来自恭州的哪一把警枪。”

翌日。

“齐队。”

“齐队早!”

齐思浩隔夜的衬衣皱皱巴巴,紧紧夹着公文包,心不在焉地应付点头,飞快钻进支队长办公室,咔嗒关上了门。

直到进入自己熟悉的办公室,他才仿佛取得了某种虚无的安全感,微微松了口气。然后他放下包,刚从柜子里拿出一瓶矿泉水要拧开喝,动作又突然停住,神经质地把那瓶水塞回了柜子。

会不会被人下毒呢?他想。

毕竟“协助救火牺牲”的老刘就是这么死的啊。

一想到老刘被害时自己眼睁睁在边上,齐思浩就像热锅上的蚂蚁,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门外的任何动静都让他心烦意乱。他甚至开始后悔今天没请假,而是按照江队——不,前江队的指令,乖乖来市局上了班,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

那姓江的怎么就没死呢?按理说毒贩最想杀的明明是他啊。

——从昨晚到今天,齐思浩心中第一百零八次不由自主地冒出了这个念头。

叮铃铃铃——

齐思浩吓了一跳,如临大敌望去,却只见是自己办公桌上的电话,“技侦队”那个分机红点一闪一闪。

“喂?”

“齐队,您一大清早发来的膛线对比结果出来了,要不要过来技侦这边看看?”

齐思浩简直是迫不及待地冲进技侦队办公室,进门时险些撞翻实习警的茶杯,被几滴热水溅在了衬衣上。实习警登时惊呼一声哎呀,然后慌忙道歉,但齐思浩却连停顿的心思都没有,急匆匆把水一抹就走开了。

“齐队怎么这么急,”办公室里间的技侦坐在电脑前笑道:“突然好好来对比这颗子弹的膛线,是出什么案子了吗?”

“哦,陈年旧案。”齐思浩不欲多说,敷衍地摆摆手:“——结果出来了?到底是谁的枪?”

技侦把显示屏向他推了个角度,说:“您自己看吧。”

荧幕幽幽映着齐思浩虚白的脸,他一目十行地看下去,瞳孔慢慢地张大了。

江停站在酒店套房的落地窗前,半边面容倒映在玻璃上。他脚下是正在渐渐苏醒的恭州,清晨的中心商业区已经车水马龙,而远方天穹不见一丝朝阳,翻滚的阴云覆盖着城市天顶。

“——岳广平?”

身后沙发上,严峫蓦然抬头。

“我知道了。”江停简洁道,“照常上班,不要露怯,记得给你老婆打电话。下班时我让杨媚开车去接你。”

江停挂断通话,回过头:“那颗弹头膛线所匹配的枪支,是三年前塑料厂爆炸发生后,岳广平牵头营救‘铆钉’和我时,丢失在行动现场的。”

严峫意外地挑起眉峰。

“失枪是大事,按理说要进行详细调查,然而调查到一半的时候岳广平就死了,对外说是心脏病发。”江停神情沉静,说:“但很多高层都认为有极大可能性是我杀了岳广平。”

“是你?”

江停迎着严峫的注视,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从外表很难看出他在思考什么,良久之后他才从落地窗前转过身,双手插在长裤口袋里,逆光中只显出一道修长的身影。

他说:“这件事要从我被黑桃K‘释放’开始说起。”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大家的留言和长评,鞠躬!

☆、第107章 Chapter 107

三年前, 恭州。

一月十号。

砰!废弃宅院内的房门被推开,寒风卷进室内,无数灰尘在黯淡的光线中猛然扬起, 又飞舞着渐渐沉寂下去。

“进去, ”阿杰低声命令。

被他押着的年轻人已经削瘦到了极点, 脸上全无一丝血色,嘴唇泛着浅淡的苍青, 甚至连肩膀骨都支楞着硌手。大概因为长时间被剥夺视觉,骤然解下蒙眼布后视线无法接受外界光照, 他的眼睛一直是半闭着的,乌黑的眼睫被虚汗凝结, 乱七八糟覆盖在憔悴的眼帘下, 末端形成了一道疲惫的弧度。

光线确实太微弱了,室内景象大多只勾勒出几道朦胧的线条。

只看剪影的话, 估计没人会认出这个年轻人,就是数月前被绑回来的恭州禁毒第二支队长江停。

江停被阿杰半扶半推地挟持进门,有人上前用枪口顶住了他的头, 有人往他虚弱的手里塞了个坚硬冰冷的东西——那竟然是一把枪。

阿杰拿起手机靠在江停耳边,紧接着那个噩梦般温和又残忍的声音响了起来:

“杀了你面前的这个卧底, 你就自由了。”

“不行, 我做不到。我”

“你能。”

“不能。干脆你杀了我吧, 痛快点杀了我——”

“你做得到,”黑桃K还是很耐心,话里甚至带着笑意:“你不想死, 江停,你是我见过的这世上最不想死的人。在任何绝境中你都不会放弃争取哪怕一丝一毫的生机,这是你的天性,生下来就是这样的,所以你能做到。”

“”

“杀了他,然后你就自由了,否则你也要死在这里。”

江停急促喘息,拿枪的手剧烈发抖。他一辈子都不曾对枪这么恐惧过,似乎手里拿的并不是枪柄,而是蛇类冰冷的毒牙,毒液一丝丝透过皮肤浸透血液,直到将死亡带给心脏。

“江停,”黑桃K语气中充满了诱导,说:“你不是说你能赢我吗?证明给我看。”

过了不知多久,时间漫长得每一秒都无比漫长,阿杰一直死死盯着的那只手终于动了——

枪被缓缓抬到半空,随即枪口一转,顶向了江停自己的太阳穴!

“艹!”阿杰破口大骂,说时迟那时快,一把拧住江停的手转过枪口,下一秒只听:砰!

前方昏暗角落里的人影一震,随即靠墙滑倒,无力地摔在了地上。

足足十多秒凝固般的死寂,随即啪地一声,那是江停手中的枪掉在了地上。他最后一根绷紧到极限的神经终于断了,整个人向后仰,被阿杰一把抓住,强行翻开眼皮看了眼瞳孔,厉声喝道:“镇静剂!”

有人疾速奔来,有人在叫,但江停什么都听不清。

注射器针头刺进皮肤,那一瞬间的刺痛让他醒了,意识无比清楚,但身体却不听使唤。他在战栗中竭力挣扎起身,针头带着一线血星脱离身体,啪嗒掉在了满是灰尘的地上。

然后他开始不停咳嗽,咳得气管痉挛,全身都蜷缩起来,嗓子里满是铁锈的甜腥。换气的间隙中他听见阿杰硬邦邦的声音说:“你还是打一针比较好。”

但他没有回答,勉强止住剧咳,把满口血沫咬牙咽了回去,不知道撑着谁的手,狼狈不堪地站了起来。

“别管他,江停就是这么一个人。”黑桃K的声音在电话里悠悠道,“他现在已经自由了。”

江停抽回手,似乎想凭自己的力量站稳,但多日急剧消耗的健康和体力已经连这么简单的自我要求都做不到了。他摇摇晃晃地连退几步,脊背靠上墙,感觉整个世界都在眼前天旋地转。

然后在昏沉中他听到了什么——

那是由远而近的警笛声。

“警察来了,江停,我要把你还给他们了。”

手机那头的黑桃K听起来似乎非常怀念,他不管说什么都像是在说情话,带着永远稳定的、让人厌恶的醇厚柔和,如同梦魇在耳边呓语。

“当你回到警察的队伍中,面对无数怀疑、质问和指责,承受所有的痛恨、憎恶和谩骂,请别忘记我们今天打的赌;哪怕你这条如簧巧舌编出再完美的言辞,也没有人会信任,没有人愿意听,因为所有事实都已经证明了你是个叛徒。”

“总有一天你会发现我是对的,那时你会心甘情愿回到我们初见的地方。而在那之前,只要还有一个警察愿意相信你——哪怕只有一个。”黑桃K嘲弄的笑意加深了,说:“都算我输了。”

警笛飞速驰近,越来越响。废弃宅院外传来泼水声,那是毒贩在周围泼汽油。

“再见,江停。”黑桃K说,“我欢迎你随时认输。”

熊熊大火吞没了宅院,在阴沉苍穹下,怒吼的烈焰肆意狂舞。

红蓝警灯闪烁,消防车尖锐呼啸,潮水般的脚步向着火的宅院蜂拥而去;但江停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他所有的力气都用在躲藏和奔跑上,即便那其实只能算孤注一掷的跌跌撞撞。

不知道跑了多远,纷沓人声和烈焰喧嚣都被远远抛在了身后,耳边只剩下呼啸的北风。

他眼前一黑,踉跄倒地,终于失去了意识。

“江队”

“江队”

“江支队长!”朦胧中有人在高声喊他:“快醒醒!快!”

不知道过了几分钟或者更长,江停终于慢慢睁开了眼睛。

他视线无法聚焦,模糊涣散的目光投在半空中,只看到大片阴灰空白的天穹。大概又过了很久,千万根针刺般的痛觉终于回到这具身体,五脏六腑都紧绞着缩成一团。

就在那剧痛中,他恍惚听见有人不停念叨:“我知道你一定还活着,我知道你一定没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