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停用尽全身力气,终于微微转过头,看清了周遭的景象。

他昏倒在城郊平原上的一处灌木丛间,离警车包围的着火现场已经很远了。一名穿深蓝制服、白色衬衣的干瘦老头半跪在身侧,白发在寒风中簌簌发颤,面容通红急切,不住激动地说着什么。

“幸亏你没死,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江停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终于迟钝地认出了他是谁——恭州前副市长兼公安局长,岳广平。

“别动,别动,你受太多伤了。我已经打电话给你那个叫杨媚的联络人,通知她过来这里接上你。不会有事了,先好好养伤,只要活着一切都可以从长计议——”

“没有了”

岳广平顿住:“什么?”

江停躺在地上,仰望着苍穹,眼神绝望空白,说:“铆钉死了。”

岳广平全身剧震:“你说什么?!”

“我失败了,毒品交易在生态园,我的队员都死在了塑料厂我失败了。”江停颤抖着手,紧紧捂住浑然不似活人的脸,一遍遍神经质的重复从掌心里传出来:“根本没有什么从长计议,我的队友都死了,铆钉也被我杀了,他们再也没有从长计议了”

岳广平捂住嘴,半晌重重抹了把脸,一字一顿说:“但你还活着!”

江停面色茫然。

岳广平咬着牙道:“只要活着,就能报仇!”

他起身把江停扛起来,虽然前副市长年纪已经大了,但这时候的江停根本没多少分量,不费什么劲就被扶到了一块较为平滑的岩石边。

“我是营救行动的监督人,不能离开现场太久,必须要回去了。”岳广平让他靠着石头坐下,冷静地叮嘱:“待会杨媚过来接你去我们之前一直见面的那个安全屋,然后再进行下一步转移。安全屋还记得吗?你记得地址和密码对吧?”

江停耳朵轰轰震响,精神极不稳定,仓促点了点头。

“对1009塑料厂爆炸案的调查专案组级别非常高,连我都处在全天候监视中,估计未来一周内都没法随时联络外界。你先把伤养好,七天后我联系你,我们还是在安全屋见面。”

岳广平起身要走,突然又停下脚步,欲言又止地踌躇了片刻,才慢慢地道:“我最近在调查另外一件事,已经差不多有眉目了”

江停昏昏沉沉,状态极差。

“等拿到确定的结果后再告诉你。”岳广平咬咬牙,低声说:“一定要坚持下去,等我联系。”

岳广平快步走远,荒野远处黑烟滚滚,那是消防队扑灭了被汽油点燃的废弃宅院,他们应该已经发现了铆钉的尸体和江停的枪。

而更远的地方,接到通知的杨媚正迅速赶来,准备把江停接到安全的地方养伤——

广袤天幕之下,乌云堆积翻滚,一切阴谋构陷和走投无路的陷阱,都在此刻正式开启。

`

酒店套房内。

“——岳广平在调查什么?”严峫坐在沙发上,敏锐地皱起了眉:“为什么说是‘另外’,难道你们之前在调查别的?”

江停站在落地窗前,逆着光看不清表情,只见他缓缓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说的‘另外’具体指什么事,他没来得及告诉我就死了。但在那之前,我们两人一直在恭州市局内进行追踪调查,希望能在打掉黑桃K的同时,把内部的钉子也揪出来。”

严峫意外道:“你们两人?”

“”江停似乎苦笑了下:“对。你还记得我之前告诉你,铆钉在1009塑料厂缉毒行动之前就暴露了吗?”

严峫紧盯着他。

“铆钉暴露了,是谁出卖的?这个人必定在恭州系统内,而且位置相当的高。结合之前针对黑桃K的围剿总是失败这一点,我猜测高层有人是黑桃K的内应,但我不确定到底是谁。”

“——你知道这种感觉是很可怕的,叛徒就在身边,你却不知道他是谁,可能是你最敬仰的前辈,也可能是你最亲密的搭档。人来人往,鬼影憧憧,它在暗处窥伺你,你却无法抓住这只披着人皮的鬼。”

江停吸了口气,说:“当时留给我的时间已经不多,因为1009行动马上就要开始了。如果我想临时修改行动计划,必须找一个完全清白、可以信任的领导来作依仗,经过再三考虑后,我选择了岳广平。”

严峫问:“为什么是他?”

“这个原因是分两方面的。”江停解释道:“第一,他是一直关照我提拔我的直属上司,我对他了解最多;第二,他是恭州副市长、公安厅级别局长,恭州警号000001的大领导,我不信任他还能信任谁?如果连他都是鬼,那我怎么样都完蛋,根本就没有跟黑桃K斗的必要了。”

严峫微微颔首,思忖道:“所以在1009塑料厂缉毒行动开始前,岳广平就相信你不是黑警。”

“单凭我一人的说辞他不会信,应该是通过各种方法求证过,只不知道是如何求证的。”江停吸了口气,说:“他相信我的坦白之后,我们两人联手在市局内部调查了一段时间,却一无所获,根本查不出很多内部消息是怎么泄露到黑桃K那里去的。这个鬼隐藏得太深、太完美,以至于有时我都会产生一种它到底存不存在的错觉。”

“就这样,随着时间推移到了十月初,1009行动开始。我在征得岳广平同意后,临时修改行动计划把警力从生态园调去了塑料厂。”

严峫意识到什么,追问:“也就是说修改行动计划的事除了你之外只有岳广平知道?”

“理论上确实是这样。”江停淡淡道,“但实际上,如果内鬼权限够高,也可以从很多蛛丝马迹上观察到行动计划临时被修改的事所以不能说泄露计划的就一定是岳广平。”

——话是这么说,但严峫还是立刻就明白了为什么爆炸后,唯一拼命主张要去营救江停的人是岳广平:如果他是无辜的,他确实死活都得把江停救出来,一方面证明自己的清白,另一方面也好两人对质,排查内鬼。

“后来呢?”严峫追问,“一周后岳广平联系你了吗?”

江停稍作沉默,然后点了点头:“一月十八号那天,我接到了岳广平的电话。”

`

三年前,1.18——

“上次我跟你说正在调查的事情,是关于黑桃K如何得知你临时修改行动计划的,现在结果基本确定了。我没想到,真的没想到如果我们俩早点发现的话,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房间里透不进一丝光。连续七天的静躺疗养让江停稍微有所恢复,但精力还是非常不济,嗓音也极其嘶哑:“到底发生了什么?”

电话那边传来岳广平强行压抑的喘息声,过了好几秒,他才冒出一句:

“我好像查出了内鬼是谁。”

——霎时江停瞳孔紧缩。

“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盯上我,我可能已经被盯上了。这件事很复杂,电话不安全,一个小时后安全屋见面。”岳广平不住沙哑呼吸,那明显是因为紧张造成的:“我对不起你,江队,不管发生什么不管以后发生什么,我可以去死,但请你一定要活下去,对不起。”

他挂断了电话。

严峫的坐姿是双腿大开,胳膊肘撑在自己俩膝盖上,手指不断摩挲下巴,琢磨道:“岳广平这话说得怎么这么怪异”

“确实怪异,但我想不通怪在哪里。”江停顿了顿,说:“我挂了电话就出门赶往安全屋——是之前我与岳广平私下见面时,在他经常钓鱼的公园边租的一间地下室,安装有全套防窃听设备。但在半路上我收到岳广平的一条短信,说他家临时来人,让我先去,他要晚到半小时左右。”

这个时候严峫发觉不对了。

按岳广平之前在电话里的语气,他想要告诉江停的事应该异常重要、极其关键,那为什么随随便便就能推迟半小时?——换作严峫的话,哪怕只是出门跟江停约会,都不会随便迟到半小时的。

再者,岳广平明明知道自己“可能已经被他们盯上了”,那为什么还会将临时造访的客人请进门?

他这么没有安全意识吗?

“我永远记得那一天,一月十八号。我在地下室等到下午三点,岳广平都没有来,电话不接,短信不回。”江停语调有些不稳,他扬起脖颈深吸了口气,说:“终于我等不及了,离开安全屋开车去了岳广平家,他家门虚掩着”

咚咚咚!

“外卖,你点的外卖!”江停穿着外卖小哥的背心,戴着棒球帽,站在门前提高声音:“喂!有没有人在家!”

吱呀——

木门向里打开了一道缝隙。

江停眉梢倏而一跳,某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惊惧突然涌上心头,但已经来不及了。

房门完全敞开,毫无遮挡地露出了门内的情景。岳广平穿着毛衣、秋裤,仰面躺在客厅地面上,青紫的脸颊边有一摊呕吐物,双眼空洞圆睁,明显已经没了呼吸。

“”江停全身一丝力气也没有,慢慢地倒退了几步。

怎么会?他反复想,怎么会?

就像坠入了错综复杂的迷宫,每个房间里都藏着毒涎般的噩梦,一个连着一个,永远没有尽头。

就在此刻,小区外响起了遥远的警笛声。

“我立刻下楼开车准备逃离,但被警车发现了。当时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绝对不能被他们抓住,因为第一我说不清楚,第二我不知道他们是真的警察,还是黑桃K另一个阴谋的开始。”

即便过去了整整三年多,在复述这段经历时,江停的肩膀还是有一点发抖,他插在裤袋里的双手紧紧攥住,指甲毫不留情地刺进了自己的皮肉。

“几辆警车在后面追逐,而我开车冲上了高速公路最后的记忆是一辆货车从斜里冲出来,紧接着我一头撞了上去,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犹如困兽在陷阱中左冲右突,明知道四面楚歌,却还想拼死撞出一条生路,哪怕最终粉身碎骨。

空旷的套房里,回荡着江停冷静又清晰的声音:“就这样,等我再次醒来,已经是两年零三个月之后了。”

他们都没有在说话,很久之后严峫终于用手捂着嘴,长长地、深深地吐了口炙热的气。

“杨媚不可能在警方的天罗地网中把你救出来,所以当时追捕你的警车应该有蹊跷。而岳广平的死,基本上可以确定跟黑桃K有关。”严峫向后仰靠在沙发上,乌黑浓密的剑眉紧锁,喃喃道:“但他想告诉你的内鬼,到底是谁呢?”

——这名内鬼到底拥有什么样的一个身份,以至于岳广平不能直接在电话里报出名字,而是要亲自见面、解释原委,以至于在关键时刻被灭口身亡?

江停说:“我不知道,警车来得太快了,我甚至没时间进入岳广平的死亡现场去做任何检查。但有一件事我始终耿耿于怀,至今也想不通为什么。”

严峫蓦然抬眼。

“岳广平生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对不起。”

江停略微一顿,仿佛每个字都在唇齿间酝酿了很久,才轻轻地、一个字一个字地问:

“如果这是他留下的线索,他为什么会认为自己对不起我?”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大家的留言和长评,鞠躬~!

☆、第108章 Chapter 108

天还是暗的, 不知什么时候吕局醒了,听见外屋电话铃声在响。

叮铃铃铃——

叮铃铃铃——

他知道那是谁打来的。

仿佛重复了千百次一般,他翻身下床, 衰老浮肿的光脚踩在冰凉的地砖上。窗外是腊月的黑风呼啸, 呜呜吹着哨子, 掩盖了他原本就近乎于无的脚步声;他推开门,听见卧室那缺少润滑的门轴发出一声长长的擦响。

叮铃铃铃——

叮铃铃铃——

电话在黑暗中发出红光, 一闪一闪。

他站定在那跳跃的红点前,盯着那个电话机, 感觉自己肥胖的身躯似乎要溶进冬夜里,化作虚无阴冷的水汽。

“你接呀, ”他听见一个又尖又厉的声音说, “接呀——”

叮铃铃铃——

叮铃铃铃——

咔哒一声,吕局拎起了听筒。

就像老式录音机被喀嚓按下放音键, 磁带开始唰唰转动,跟重复过的千百次一样,电话那边传来似哭似笑的叫喊, 无数尖锐的钩子争先恐后伸进耳孔,拼命掏挖他的耳膜:

“我对不起他们, 我对不起江停, 老吕——”

“我害死了他, 我害死了他们,老吕——”

吕局站在电话机前,他想说什么, 喉咙却像是被堵住了似的。他听见有蛇一样的动静在身后悉悉索索,冰冷的吐息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然后一只腐朽的手搭在了他皮肉松弛肥厚的肩膀上,电话里的哭喊突然清清楚楚出现在耳后:

“为什么给我盖国旗?”

吕局瞪着前方,手一松,话筒就像上吊后垂死的头颅,颓然落在地上。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

“我特地告诉你的?”

“为什么给我盖国旗?为什么?为什么——”

不要回头,他心想,不要回头。但冥冥中那股无法抗拒的力量迫使他一寸寸转过脖颈,看见了紧贴在身后七窍流血的紫脸,它青紫的嘴唇还在一开一合,发出凄厉的哭诉:

“为什么给我盖国旗——”

“啊!”

吕局猛地惊醒,胸膛剧烈起伏,刹那间分不清自己是在梦境还是在现实。

叮铃铃铃——把办公室空空荡荡,桌上的电话铃还在不屈不挠响着,来电显示是张秘书。

“”吕局接起电话,声音嘶哑难辨:“喂?”

“哎吕局,秦副有些支队内部的常规报告需要征求您的意见和确认,可以吗?”

圆胖憨重的老局长闭了闭眼,感觉到耳膜还在嗡嗡作响,冷汗已经湿透了白衬衣下的跨栏背心。足足过了十多秒,他终于竭力把呼吸稳定下来,心跳还在咽喉处一下下搏动,胸腔隐隐有点针刺般的疼痛。

“可以。”吕局终于开口稳稳地道,“让秦川进来。”

他咔哒挂了电话。

“波涛园小区701栋A座301室,”严峫反手甩上车门,用手挡着阳光,抬头仔细打量这栋灰扑扑的居民楼,眯起眼睛道:“这岳广平住的地方不咋地嘛。”

老式居民楼只有六层,三层以上阳台清一色敞开式,抬头便能看见花花绿绿的床单被套,短裤尿布,花鸟鱼虫,纸箱杂物。每家每户的空调机箱都挂在墙外,雨水将空调支架淋生了锈,每一户阳台下都整整齐齐挂着几道黄色的锈迹。

出租车刺溜开走,江停走上前,同样仰头望向三零一那因为空空荡荡而格外醒目的阳台。

严峫扭头问齐思浩:“岳广平死了都快三年了吧,这房子还没卖啊?”

齐思浩这两天有点神经质,到哪都戴着口罩、墨镜、棒球帽,闻言点点头含糊地“唔”了一声。

“那也没人住?就空着?”

“岳广平在这没有亲戚。”江停回答了他的疑问,“他老家不在恭州本地,老伴很早就过世了,据说不能生,所以也没有儿女。平时家里就一个上了年纪的保姆,是他老家人,在他出事前一段时间已经回乡下带孙子去了。”

严峫随口说:“卧槽,这可真够”

他想说真够孤家寡人的,但转念一想,随便议论过世的人总是不好,就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笑着一拍江停的肩:

“走吧,上去。”

楼道狭窄又堆满了杂物,三零一室生锈的铁门上贴着封条。严峫刺啦两下把封条撕了,示意拿着钥匙的齐思浩:“开门。”

钥匙是从恭州市局的档案箱里偷拿出来临时配的,齐思浩也别无他法,只得上去开了门。随着吱呀刺耳锐响,铁门和木门都依次打开,三年前梦魇般的客厅再次出现在江停眼前——只是这一次地上没有了那具死不瞑目的尸体,只有技侦用白|粉笔画出的一个人形。

“咳咳咳”

浮灰飞舞,光线昏暗,家具摆设全部尘封在静止的岁月里。严峫率先钻进门,站定在客厅中间,四下打量这虽然面积宽敞,却显然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装修风格,摸着下巴“啧啧”了两声。

难怪江停选择相信岳广平,向他交代了所有隐情。

看这生活水平,岳广平明显是个纯靠工资津贴过节费取暖费等等过活的独居老人,跟普通人比经济条件应该算极其优越了,但离“有钱人”还有相当大一段距离。

“你们这技侦活儿也够糙的啊,”严峫突然发现了什么,终于可以把江停曾经嘲弄建宁的话原封不动丢还给恭州了,转头问齐思浩:“怎么这现场干干净净连个物证标识都没有,都撤了?”

齐思浩在室内终于摘下了墨镜,为难地望着他:“可是,这里不是现场啊。”

严峫一愣,紧接着反应过来。

“岳副市长的死对内一直说是心脏病发,所以”

既然是心脏病发,那连调查都没必要,画个人形出来已经算勘验技侦比较负责了。

江停戴着手套,缓缓半跪在地,定定地看着脚下白|粉笔勾勒出的人形,伸手从地面上轻轻抚过,仿佛在抚摸老副市长无法瞑目的尸体。他的头发已经有点长了,刘海遮住了眼神,从严峫从上往下的角度,看不清他眼底闪烁的微光。

“他就是这么仰躺在这里的。”江停淡淡道,“脸色紫绀,嘴唇发青,周围有呕吐物直直瞪着前方,到最后都没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