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整个少年乃至青年时期,都怀疑自己有某种情感障碍。我没有家人,不想交朋友,对爱情全无触动;工作后我对手下没有任何个人关心,对上级只是有事说事,那些同生共死的兄弟情在我看来都不过只是义务。我把自己隔离在了所有社交关系之外,所有已知的人类情感中,我唯一能切身体会到的,就是憎恶。”

江停顿了顿,说:“我憎恨吴吞,厌恶被控制的自己,我想摧毁他们蜘蛛一样无处不在的利益网,除此之外心里几乎没有其他感觉。”

严峫竭力压抑,但还是忍不住鼻腔中的酸热,他反握住了江停的手。

这紧促的交握似乎能传递给江停更多力量,他笑了笑:“直到我遇见了你。”

吉普右侧靠近山壁的那一边,坍塌石碓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多,仿佛正预示着前方不同寻常的路况。

汽油越来越逼近底线,警示红灯不断亮起。

“如果我在年轻时遇到你,也许很多决定命运的细节也会就此不同,甚至我可能会早早就开始一段很好的恋爱。但还好我们相遇得不算晚,至少让我还来得及直面以前不敢正视的自己,以及从来不敢承认的感情——我想报仇,不是出于任何责任或义务,是因为我真的很想念那些朝夕相处的战友,想到我不敢面对的地步。”

江停微吸一口气,他没有看严峫,尾音中有些奇怪的颤抖:

“同样我让你跳车,也并非出于人性本善或牺牲精神,而是因为你是我的爱人。”

风声突然消失,喧嚣归于寂静,漫漫黑夜在眼前铺开长路。

那旅程尽头闪烁着星辰般微渺的光点。

严峫俯过身,在江停鬓角印下一吻,沙哑道:“你把车门打开,待会我数三二一,我们一起跳。”

江停微笑起来,似乎有一点伤感:“可我这边是悬崖”

这盘山道是顺时针方向行驶的,似乎冥冥中早在故事开始的时候,就注定了今天的结局。

但严峫还是坚持:“你把车门打开。”

江停目光一转,两人在幽暗中短暂地注视,严峫带着铁锈的炙热呼吸拂在他嘴唇间。

“”就像他们之间曾有过的无数次温柔妥协,江停一手把方向盘,一手打开了驾驶座边的车门。

下一刻,他只感觉严峫抬手用力地、紧紧地一握自己手腕,探身翻出副驾门,爬上了晃动的车顶。

——这是要干什么?

江停还没反应过来,突然只见后视镜里红蓝光芒急闪,好几辆警车同时加速追了上来,北风中隐约传来扩音器呼喊,但内容模模糊糊难以听清。

噌!

江停觅声一转头,蓦然变色。

严峫双手紧抓车顶,脚踩在驾驶座那一侧车门口,整个人凌空吊在车外,背对着悬崖,只要稍微失手便会掉进万丈深渊!

“别怕!我护着你!”严峫在凛冽寒风中喝道:“我在这里!”

“你干什么?!”江停惊怒失声:“上去!”

“跳!我抱着你!”

“上去!!”

“前方九百米”

风驰电掣的警车越来越近,只字片语终于随风传来,那是余队已经叫哑了的嗓音:

“道路完全封死”

“山体塌方,八百米外道路封死,立刻跳车!重复一遍八百米外道路封死,请立刻跳车!!”

车尾后,闻劭眼底剧烈一缩。

严峫和江停不约而同,掉头往前望去。车灯朦胧越过黑雾,远处隐约一面顶天立地的黑墙,正迅速由远而至!

“听到没?!江停!”严峫的暴吼几乎破了调:“给我出来!立刻!”

“你他妈的给我上去! 算我求求你!!”

“跳!!不然老子跟你一块炸死,妈的一块死!!”

塌方凝固后的巨大山体近在眼前,仿佛死神展开骨翼,悬于半空,淹没了江停的瞳孔——

“江停,听我说,我爱你,这次咱俩都是胜利者。”严峫音调陡然变为哀求,发着抖说:“来,别怕,我一定抱住你江停!!你他妈的给我出来! 你他妈的给我跳——!!”

巨石转瞬而至。

失控的咆哮回荡在山涧,下一秒,江停纵身冲出车厢。

从高处向下俯视,整个世界化为无声。严峫被冲力撞向半空,狂风高速呼啸,他张开手臂紧紧裹住江停。

吉普一头撞上山壁——

轰!!

天地间爆出一团明亮的火球,就在那强光中,两个紧密不可分的身影被抛出弧线,坠向了不可知的断崖。

☆、第152章 Chapter 152

陡峭悬崖上黑烟滚滚,石头被烧得开裂, 空气中弥漫着皮革燃烧后呛人的气味。

长长的警车在山道上排成行, 红蓝警灯照亮了天际。特警、刑警、救生员、森林公安无数制服匆匆来去,狼眼手电的光束在山崖下交错晃动。

“第二区域没有!”

“第三搜救区也没发现掉落痕迹!”

“向下深入十米, 搜救面积向橙色范围扩大,不要放弃!”

指挥车遥遥停下, 吕局连大衣都来不及裹, 便在几名现场指挥员的簇拥下匆匆走来,劈头盖脸沙哑问:“怎么样了?”

“不好。”余队被人左右扶着, 不知是冻得还是累得,只见满眼眶通红:“两个人都摔下去了,闻劭不见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应该是也跳了崖。搜救队已经覆盖了整个红色重点区, 目前还没任何发现。”

“有破碎人体组织吗?”

余队脸颊猛地一抽, 连身后赶来的魏副局都闻声变色, 不远处一拥而上的刑侦支队好几个人同时软了下去。

但吕局却紧盯着余队,眯成缝的老眼有种坚冰般的镇定。

“目前也没有。”余队艰难地顿了顿,说:“一旦有发现, 救生人员会立刻装袋送上来, 让我们做辨认。”

吕局点点头,望向脚下。

黑不见底的山涧蹿出阵阵寒风, 像是大地上通往地狱的裂缝, 隐约听见阴风涌动时凄厉的哭号。

“抱最好的希望, 做最坏的打算, 尽最大的努力。”吕局缓缓道,“通知严峫的父母和杨媚,让他们做好心理准备。”

“严队!”

“严队你在哪!”

“江队!”

“救援来了,坚持住!听到请回答!”

喊声和喧嚣渐渐向下移动,被北风卷起,一呼而散,渐渐消失在远方。

昏沉,剧痛。

就像无数生锈的锯子来回拉扯大脑,严峫慢慢睁开眼睛,视线却仿佛蒙着磨砂纸一样模糊。半晌他终于慢慢对准聚焦,四肢百骸的疼痛渐渐爬回神经末梢,却连叫都叫不出来,满口里凝固的铁腥。

“江停呢?”他精疲力尽地想。

然后他才迟钝地意识到:“啊,我竟然没死?”

头顶是无数茂密的树丛生长在悬崖两侧,将峭壁连成了一线天。严峫竭力动了动手臂,听觉总算稍微恢复些许,听见不远处传来湍急的哗哗流水声,而身下的地面柔软冰凉湿润。

——是河滩。

无数横向生长的树枝与河流救了他的命。

“”严峫竭力试图撑起上半身:“江”

“别动。”

那两个字虚弱嘶哑到几乎难以辨认,但严峫瞬间就认出了是谁——他喘息着一扭头,果然是江停,他还活着!

刹那间严峫神经就像过了电,喜悦的电流从上而下洗遍了全身。

江停整个人蜷缩在他臂弯里,侧脸枕在他颈窝间,膝盖屈在胸前;他只穿着一件短袖T恤,似乎连抬脸的力气都没有,河水粼粼反射出千万点波光,映着他青白透明的小半边侧颊,湿润的黑发落在沙地上。

“你怎么样,江停?”严峫被打了一剂强心针,咬牙翻身抱住了他,触手只觉体温低得惊人:“你的衣服呢?”

这话刚出口他立刻感觉到了什么,低头一看,愕然愣住。

他脖颈和胸口鼓鼓囊囊裹满了织物,是江停的冲锋衣和保暖服!

“胡闹!你他妈个混账!”严峫登时暴怒,立刻伸手脱衣服。但紧接着他听见江停发出极其虚弱的阻止,尽管轻得几近耳语:“没用了”

“你说什么!我们能活下去的!”

江停摇摇头,然后侧着脸向上示意,这么细微的动作却似乎耗尽了他好不容易攒下来的力气,“你知道我们是怎么掉下来的吗?”

严峫往上一看。

层层叠叠自然生长的植被盖住了岩壁,近地面十来米都是布满了乱石的四五十度斜坡,再往上几乎就是垂直的刀削斧凿。

“我们撞上了很多树,从上面翻下来直到摔进河里。这儿是下游,从时间算,离爆炸点大概有好几里路了。”

严峫愕然道:“你把我拖上岸的?”

河水不会形成涨潮把他们推上河滩,只会把他们淹死。在高达数十米险死还生的坠落过程后,江停到底经历了怎样艰苦卓绝的挣扎,才在湍急的流水中推着他爬上岸?

江停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也可能是没力气,“救援可能救援到不了这里。你休息一会,等天亮后你往上游走,很快就能”

严峫粗暴把衣物塞进他脖颈:“你给我闭嘴!再说话揍你了!”

“你这样是浪费,你这样我们都会”

“你懂个屁!闭嘴!”

江停垂着眼睫,唇角似乎露出一丝伤感的纹路:“可是我不行了,严峫。”

顿了顿他说:“我已经看不见了。”

严峫轰地一炸,炸得他眼前发黑,大脑空白,久久回不过神。

“什么?”他茫然道,“什么看不见了?怎么会看不见呢?什么意思?”

江停摸索着把手伸到严峫胸前,抱住他另一侧肩膀,把脸完全埋在那尚带着暖意的结实颈窝里。那是个全身心都完全依赖甚至是依附的姿态,可能是他这辈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么做。

就算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也能清楚感觉到那颗熟悉的心脏在耳边跳动,一下下冲击着耳膜。

“我不知道,可能是撞到了头。没什么的,严峫没什么的,人都有这个时候,别哭。”

严峫发着抖,翻身用自己的外套裹住江停,把他紧紧抱在自己怀里。

“别哭,”江停断断续续说,“我很累了,稍微睡会儿别这样,我一点也不冷,挺暖和的。你父母是好人,我对不起他们,杨媚被我拖累了,老大不小的”

严峫咬牙按着他后脑,把他的头窝进自己怀抱中,不断亲吻头顶上带着河水味道的湿漉漉的黑发。

但河水怎么会这么咸涩呢,他恍惚地想。

真是太咸了。

江停眼帘微合,瞳孔涣散无光,眼底却似乎带着彻底的放松和满足。他只能维持这个姿势了,即便在这么狼狈的情况下,那张侧脸的轮廓和五官的细节都挑不出任何瑕疵来,就像浸满了水的白瓷;他的嘴唇泛着灰白,然而那也是很柔软的,小声说话时每一下阖动都紧贴在严峫胸前的肌肤上。

“挺好的,最后咱俩还在一起,再陪我聊聊天吧出去后你想干什么呢?这回总该升职了吧,要不就回家继承煤矿,你爹妈一定会很高兴的”

“干你,”严峫咬牙切齿道,“老子只想干你,然后带你去结婚。”

江停无声地笑起来,尽管那笑意已经虚弱得几乎看不见了,“好呀。”

严峫肩膀奇怪地颤抖着,视线一阵阵模糊,喉咙里堵着火烧一样的酸痛。

“你真好看,”江停喃喃道,“听话,别哭,我睡会儿。”

他全身重量慢慢压在爱人胸前,闭上了眼睛。那瞬间严峫尖利地破了音:“江停!别睡!江停!!”

有好几秒钟严峫全身的血都凉了,他抓住江停的下颔强行托起他的脸,颤抖着手指在鼻端下试探呼吸,直到确定还有微微的气,应该只是暂时陷入了昏睡或者昏迷,才感觉到自己紧缩的心脏终于勉强再次恢复了跳动。

“别睡,没事的,”他神经质地一遍遍念叨,把所有能堆的衣服全堆在江停身上给他保暖,“没事的,我抱着你没事的,不会有事的。”

远处传来悉悉索索的动静,一道身影出现在月光下,慢慢走近。

那是闻劭。

他遍体鳞伤且步伐缓慢,走到近前蹲下,盯住江停,身后拖着长长的血迹。

“你他妈怎么还不去死?”严峫一字一顿从牙缝中挤出声音。

“你看,”闻劭歪了歪头,答非所问:“他有反应。”

严峫低头一看,昏迷中的江停明显身体绷紧,呼吸频率急促,似乎很不安稳。

“每次都是这样,即便不用眼睛,他也能听见,嗅见,或者是感觉到我所以这三年里我一直相信他没有完全失去意识,他只是暂时去了某个地方,最终还是要醒来回到我身边。”

闻劭森亮的眼底露出一丝难以形容的神色,严峫认出了那是什么。

——疯子在长久扭曲后走投无路的彻底发狂。

“只是这次不同,”他就带着那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轻轻说:“这次他要跟我一起走了。”

闻劭抬手伸向江停青白的侧脸,他五指指甲全部翻开,血肉模糊,就像刚地狱里爬出来血淋淋的魔鬼。严峫啪地拧住了他的手,用力大到指节发抖,简直是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推开,怒吼:“给老子滚!!”

闻劭摔在沙地上,严峫就像头被逼至绝境后濒死反击的凶兽,意识完全空白,脱下外套裹住江停,然后扑上去摁住他,抓着他头发就狠狠往地上掼!

“噗!”闻劭喷出满口血,一肘勾住严峫脖子反扔在地,毫不留情重锤在他不知道已经开裂了几根的肋骨上。拳缝挤压血肉碎骨,五脏六腑仿佛被绞碎成泥,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响。

“为什么坏我的事,啊?”闻劭厉声吼道:“为什么偏偏你要出现坏我的事?!”

严峫头破血流,面目狰狞,一脚当腹猛蹬,把对手踹了出去,怒吼响彻山野:“因为你命就该绝!!你个恶心的毒贩!!”

闻劭咳着血俯在地上,严峫支起身,却站不起来,胸骨已经显现出了触目惊心的微陷。然而在这个时候,疼痛已经从他的所有感官中退却,只有狂热的愤怒淹没头顶,将怒火灌注在全身上下每根血管里;他几乎是踉跄着爬过去,发狠掐住闻劭脖子,死死地把他头往地上、石头上砸!

嘭!

嘭!!

每一声砰响都伴随着血花飞溅,闻劭已经发不出声来,手指痉挛着抓住了严峫咽喉,用尽所有力量掐住了大动脉!

“呼”

“呼”

江停仰躺在黑夜的河滩边,没有人看见他慢慢抬起手臂,河水反光勾勒出支棱修长的腕骨和手指。

他睁不开眼睛,发不出声,耳朵里嗡嗡作响,连自己短促的倒气都听不见。他的灵魂仿佛漂浮在虚空中,右手却在凌乱的衣物中麻木摸索了很久,直至终于触碰到一把形状非常熟悉冰冷的东西,随即虚弱地、紧紧地握住。

那是把枪。

吉普爆炸前,严峫从后座够着这把枪,随手塞进了他后腰里。

命运就像精巧的机关,在每一个可能改变的节点上严丝合缝,所有悲欢离合,所有幽微关窍,最终都将导向冥冥中早已谱写好了的收场——

江停微微睁开眼睛,将枪口对准了不远处殊死扭打的两道身影。

虽然他已经完全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