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雷光向着姬轻澜迎面劈来,他下意识地侧过头,发丝和脸皮都发出了焦糊味道,细丝般的雷霆真力透骨而入,在经脉内府肆虐。

这张皮不能用了。

姬轻澜这样想着,看着那雷光落入身后的河流,里面的鱼虾顿时翻起了白肚皮,水面上蹿起雷火,片刻后消弭无形。

“原来是这里……”

作者有话说:《梦魂》完结,接下来是两章过渡,你们期待的某人马上出场了。 关于本文时间线这个,涉及剧透,为了方便你们现阶段阅读,大家暂时当做倒叙的过去时看吧~ 小剧场—— 叶浮生:看了隔壁的遭遇,我终于觉得我是我师父亲生的了。 顾欺芳:不,其实你是你师娘…… 叶浮生:我就知道我是师娘生的,不然我咋这么好看! 顾欺芳:……帮忙捡的 端清:…… 楚惜微:师娘别拔剑!师父快跑! (噼里啪啦打成一团乱麻) 暮残声:那我可能是我师爹偷情生的吧…… 琴遗音:你师爹是谁? 暮残声:作者说他30章左右出场。 姬施艳:……尊者你怎么看? 净思:呵呵。 (稀里哗啦碎成一堆尸体)

第十章 天劫

二百八十年后,戌时三刻,中天境边陲,万鸦谷。

这里占地不小,却没有人迹,土生土长的霸王乃是成千上万只乌鸦,每到晨起日落之时成群飞起,黑羽遮天蔽日,众目皆盲。

关于万鸦谷有一个难辨真假的传说——当年姬氏前朝统治时,有大军回援王城意图平乱,为了阻截后方敌军,在此留下上万死士设伏拦杀,最终这些人完成军令却全军覆没,无数尸骨曝于荒野,招来无数喜丧食腐的乌鸦筑巢繁衍,从此骨肉形骸朽烂于此,万千怨魂长留不去。

万鸦谷中没有活人,除了飞禽走兽就只有出没于穷山恶水间的精怪,在这里没有什么日出则避、日落则兴的规矩,唯有弱肉强食。

然而,在此逢魔之时,万鸦谷内却是万籁俱寂,群鸦敛羽收翼,走兽蛰伏于洞口,连虫鸣也不闻一声,偶尔有胆大的妖兽探出头来望了眼天空,又立刻缩了回去。

百里苍穹雷云滚滚,十方天际电光疾走,狂风大作间,紫龙银蛇乱舞不休,天劫未至,这上苍之威已沉沉压来,叫下方无数生灵喘气都不敢。

暮残声就立在这片风雷之下。

脚下一方青石,周围一湖幽蓝死水,岸上寸草不生,背后断崖欲倾,从天时地利来看都是有死无生的倒霉相,与他一身报丧白相得益彰,倘若再来一口棺材,就可一只脚跨进去入土为安了。

可他睁目抿唇,身体站得笔直,血红双眸里有一点金色氤氲开来,拉长成深邃冷戾的兽瞳,两颗森然獠牙自唇间隐隐露出,双手紧攥成拳青筋毕露。

“天劫……”

净思在灵涯洞设下了为期三百年的禁制,其中不见天日也不觉冬夏,除了壁上孤影再无他人。起初,暮残声在里面发了整整三日的躁狂,恨不得把山都捅破,奈何都做了无用功,只剩下潜修这一条路。

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明白——没有本事的壮志傲骨,都只是空口厥词,不想做困兽,就只能让自己拥有破开桎梏的爪牙。

暮残声终于拿起了净思留下的玉简,直到如今破关而出,才知道人间已过二百八十年。

提前出关是喜事,可他突破了瓶颈连生双尾,如今天劫将至,可就让这喜蒙上了阴影。

若成,则修成七尾脱胎换骨;若败,则身死道消灰飞烟灭。

天劫来势汹汹且时间紧迫,暮残声匆忙之下并未有周全准备,好在多年不见的姬轻澜竟然给他送来了一张传讯灵符,上面已为他推算出最合宜的渡劫地点。

暮残声与姬轻澜只有当年一次交往,他为相助之恩在净思面前掩下了对方的消息,也做好了此后不再相见的准备,却没想到那人竟还在关注他。

天底下没有这么多好事善人,无事献殷勤,从来不是好兆头。

暮残声这样想着,雷声越来越近,头顶云层中已有电光乍现,苍天之下万物皆如蝼蚁般渺小。

一霎那惊雷炸响,漆黑天幕被一道巨大的银色闪电倏然撕裂,伴随着飞火流星,向暮残声当头劈下!

“铮——”

一瞬间血瞳微凛,精纯妖力迅速凝聚化为一把长戟,自下而上划过月牙飞弧,与落雷倏然相接,刹那间火星四溅、轰鸣大作,暮残声整个人都被雷光吞没,唯有那只包裹浑厚妖力的手还把戟杆握得死紧,在电闪雷鸣时顺势轮转顿地,带动劫雷下沉,落在了他身周这潭平静的死水中。

雷霆之力狂暴无匹,却在入水刹那仅仅窜过了几道电光便销声匿迹,仿佛这水面下有远古巨兽张开深渊大口,将劫雷吞噬下去。

——“万鸦谷内有一处‘雷池’,乃是上古真人以符阵铸成,曾在战乱之时被用作陷阱,有引雷蓄力之用……你此番萌发七尾,要渡天定劫,此雷池应能助你一臂之力。”

姬轻澜附在灵符上的叮嘱回响在耳,暮残声收回凝视水面的目光,再度仰望苍穹。

“我不喜欢这个地方,不过……这回还真让你说中了。”眼看一道劫雷过后,云层不仅翻滚愈烈,还越来越厚,密密麻麻的电光在天幕上闪现,暮残声眼中也带上厉色。

第二道劫雷落下,长戟再度迎上,将雷光横扫而出;

第三道劫雷落下,暮残声引雷池,水龙逆卷迎紫电;

……

第六道劫雷过后,方圆十丈被夷为平地,刻在雷池周遭的先人符印显形流动,暮残声身上衣发焦糊,皮肤如干涸大地一样崩裂,细密的血丝淌过身躯,蜿蜒汇入岩缝和池水中。

天云翻动,最后一道劫雷落下,足有之前的三倍来粗,在它劈下之时苍穹裂缝还未弥补,仿佛老天爷都被撕开了一道伤口。

所谓天定劫,便是取“七为定数”之意,此劫共有七道雷霆,每过一道便更凶险一重,自古多少修士妖灵都饮恨在这临门一脚上,踏过这一步便海阔天空,迈不过就身死道消。

暮残声拭去唇边血迹,倒提长戟一跃而起,身形在半空中翻转,凶兵顺势而上,戟尖恰到好处地迎上了这道劫雷!

战戟与雷霆相接刹那,雷光妖气如两道龙蛇纠缠绞杀,无数水柱被暮残声妖力引动冲天而起,一道道扑向劫雷,如绳如蔓般缠绕,哪怕被劈得溃散也不过落回池中重新凝形,一时间,妖与雷竟在这半空中僵持!

暮残声双手虎口已经崩裂,再也控制不住妖形,两只手掌都化为白绒狐爪,头顶也冒出一对狐耳,背后妖气成云结雾,隐隐显出六条长尾。

全身骨头“咯嘣”作响,戟杆已经被雷电包裹得不能掌控,暮残声双目皆为电光,耳中尽是雷声,他一咬牙,将战戟当空一抛,身体陡然间拉长变大,一只巨大的白狐化形而出,张开六尾迎向这道劫雷!

这一瞬,磅礴之力横扫八方,人间霜白一片,天地轰鸣远扬,万物皆是目盲耳聋,于此时刻听不得也不到任何声色。

当最后一抹雷光消弭之后,那只白狐已经趴在地上,左前腿不正常地耷拉着,六条尾巴焦糊一片,躯体变得只有寻常狐狸大小。

随着数声轻响,六条狐尾陆续断裂脱落,白狐痛得目龇剧裂,齿缝间血涎淋漓,却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很快,他的妖力膨胀起来,筋骨拉伸之声再现,从断尾处生长出七条尾骨,然后一点点伸长变化,妖气裹挟着筋脉血液蜿蜒铺建,覆盖上新的血肉皮毛。

兽瞳中的红光终于淡去,当最后一条狐尾也生成,暮残声勉强化为人形,赤身裸体地趴伏在地上。

狂风吹来,头顶狐耳抖了抖,一条毛茸茸的狐尾缠绕过来包裹住了下半身,暮残声来不及欣喜若狂,只手撑地站起来,准备寻摸个地方调息体内充盈的妖力,突然间觉得有些不对劲。

头顶雷声未曾远去。

乌云再裂之时,暮残声脸色剧变,来不及骂老天爷一句脏话,捂着伤臂急忙退开,一道落雷击在他所站之地,顷刻间地走雷霆,撕裂了泥土岩石。池边符咒终于崩溃,水顺着土地裂缝流通蔓延,带着其中蕴含的雷力,配合天降霹雳结成了一张天罗地网,让暮残声无处可逃。

这他娘的渡天劫还带半买半送的?!

暮残声单膝跪在一块山石上,只觉得山川草木都在战栗,更别说其中瑟瑟发抖的生灵,无论开智与否,都在这场邪门的天劫下吓得不敢动弹。

数道炸雷接连劈下,如落雨似飞火,更像天公降怒,带着霸道暴虐的摧毁之意劈头照脸地扑下来,夜空惨白,山河失色。

天威浩荡,凡生只能苟且,不可逼视。

暮残声在这片雷雨中,隐约嗅到了一道杀意,不是针对他,而是这片被笼罩在劫云下的大地。

地下有什么东西?

一念及此,他就再也无暇细想,此时四面八方都被天雷地水封住,先前友人精心卜算出的生机现在成了死路,他避无可避,只能硬着头皮迎上这九死一生的雷劫。

境界未稳,他不敢再妄动原形,战戟现于手中,引动地水挥舞画震,然后手掌用力划过戟尖,带起一溜至纯精血,随着长戟舞动,在身周刻下了一圈殷红咒纹。

暮残声身为妖类,自幼放养,对符文阵法虽不精通,最简单实用的聚灵护法阵却还是会的。当云中雷光再现,一道血光伴随着水色屏障从咒纹上升起,在头顶结成了罩子,如一只海碗倒扣下来,把他整个人护在其中。

不过在天劫之下,何尝不是危如累卵?

雷光结结实实地劈在屏障上,血光如水波荡漾,护罩摇摇欲坠,暮残声争了这喘息之机忙磕补气回元的丹药,还是令人发指的大枣味儿。

最后一颗丹药和血咽下,暮残声握紧了戟,听到头顶传来一声碎响,屏障彻底破碎开来,水桶粗的白雷划破苍穹,当头而落!

“来呀——”

飞火于戟尖迸溅,雷霆在眼前炸开,一瞬间暮残声整个身躯都被电光笼罩,而他的影子在这刹那拉长拔高,化为了妖狐山岳般的虚影,镌刻在满目疮痍的大地上。

雷与电纠缠,血与水交融,而在百丈黄土之下、雷池水源之底,那些被雷符死水掩没多年的残骸遗迹前所未有地颤动起来。

滚滚雷声,携带上苍震怒,透过地面和池水传下深渊,惊扰了怨灵长眠,也唤醒了经年旧梦。

四散的雷电之力被水下暗涌推动,都向着某一点汇集聚拢,在水中形成了一个盘旋不休的漩涡,若有若无的低语声响起,像是千人嬉笑怒骂、痛哭呼喊,又似乎只是一个人的徐徐叹息。

一滴金红的妖血落入池子,没有逸散氤氲,而是如珠如石般直直下坠,滚过他的眉梢,在淌过眼角时被苍白手指轻轻按住,拈成一颗血珠子。

他终于睁开了眼。

雷霆之力透过腐土死水传入池底废墟,从漩涡里伸出来的那只手苍白如骨,仿佛下一刻就会被暗涌撕扯得支离破碎,然而当那五指舒展又合拢,怨灵的哭喊也好、流水卷动瓦砾的声响也罢,都在这水下万籁俱寂了。

漩涡将雷池中暴乱混杂的灵气尽数聚拢过来,去污秽取清源,水流如龙蛇盘旋纠缠,最终随着一声惊弦破鸣,凝成了完整的男子躯体,修长高挑、肌理分明,从胸腹腰背到臂膀腿脚无一不恰到好处,可惜他太苍白,从头到脚几乎没有颜色,看着极美也极为可怖。

唯一的色彩,是他拈在指间的那滴妖血,如同一颗殷红珍珠。

男子将血珠含入口中,双眸微敛,有细碎的光点如星罗棋布般在他眼中飘过,却是旋即无踪。

雷霆之力仍从水面上沉沉压下,沉淀多年的尸骨残骸顷刻化为齑粉,在水流中挫骨扬灰。

“劫雷……”

一念之间,男子身形已从池底到了岸上,随手引了一道飞泉化为水蓝衣袍,松松垮垮地披在了身上。

此时,以雷池为中心的方圆百丈已经面目全非。

九霄电走落惊雷,狂风催雨铺罗网,老天爷像疯了一样往此处劈炸,当男子露面后更是数道雷电齐下,饶是他也不得不为此天威退步。

之所以没有立刻远离是非之地,是因为他一个侧眼,瞥见了那只趴在地上、生死不知的小狐狸。

这妖狐修为不错可惜运气太差,天底下有江山十万里,偏偏要到这极凶大煞之地渡劫。这千年来,他并非头回醒转,奈何每一回刚刚睁眼,天劫便闻风而来,等他冒头便五雷轰顶。

心魔聚灵成形,本就是不为天地所容的。

好在他性情慵懒,并不介意在安静的地方睡大觉,雷池之下乃是古战场遗址,内中尸骨怨灵不知凡几,他在每一个魂灵的梦里缓步走过,就是蹉跎了一世光阴。

直到今夜,这只倒霉的狐狸精在他地盘上渡劫,将心魔从梦中惊醒。

他想一走了之,偏偏这妖狐是在误打误撞下为他扛了三道紫霄雷,纵然皆非自愿,两者之间到底是欠下了因果。

又一道炸雷落下时,男子已经把昏死过去的妖狐抓到了手里,暮残声妖力耗尽又被劫雷重伤,像只被烤得半生不熟的狐狸,唯有七条尾巴无意识地蜷曲晃动显示他还活着。

暮残声渡劫成功后,雷池符阵却被天劫击破,一刹那,心魔之气外泄,才会引发后来的天威惊怖。

不过天劫有道,九为极数,如今还剩六道紫霄雷的机会,就算老天爷也得守规矩。

眼见劫雷将落,男子双眸一凛,平伸的双手掌下凭现一把玄黑古琴。

琴长三尺六寸五,形如卧凤,七星落徽,然而岳山之下虽有承露却不见琴弦,乍看如同一扇雕刻走样的棺材板子。

苍白手掌在玄黑古琴上一抹,七道白弦赫然显形,他微微侧头防止小狐狸从肩膀上掉下去,然后在劫雷落下之时右手落弦,屈指劈出了一声铮响!

作者有话说:注: 关于古琴的构造,查了一下百科——"琴头"上部称为额。额下端镶有用以架弦的硬木,称为"岳山",又称"临岳",是琴的最高部分。琴底部有大小两个音槽,位于中部较大的称为"龙池",位于尾部较小的称为"凤沼"。这叫上山下泽,又有龙有凤,象征天地万象。岳山边靠额一侧镶有一条硬木条,称为"承露"。上有七个"弦眼",用以穿系琴弦。其下有七个用以调弦的"琴轸"。琴头的侧端,又有"凤眼"和"护轸"。自腰以下,称为"琴尾"。琴尾镶有刻有浅槽的硬木"龙龈",用以架弦。龙龈两侧的边饰称为"冠角",又称"焦尾"。 这章出现了你们一直期待的人——心魔,琴遗音。 心魔:这什么牌子的避雷针这么好用?再来一打! 大狐狸:你他娘的还想要一打?给老子死!

第十一章 婆娑

万般因果业障,诸多痴缠纠葛,或无意而始,或有心而发,到头来皆似南柯一梦,醉时欢颜靡靡,醒后余者泛泛——

苍白无色的手掌从焦黑皮毛上寸寸抚过,指尖拨开翻卷的伤口,轻触里面半生不熟的骨肉,那狐狸一动不动,好像已经死了。

可是琴遗音还能听到它微弱的呼吸声,苟延残喘,却不曾断绝。

手指在狐颈处微顿,只要他稍稍用力,它就能结束痛苦往生极乐,虽是百年修行一朝丧,总比生不如死要好。

不知道是否察觉到了危机,半死不活的狐狸竟然动了一下,身躯在他掌下不受控制地发抖,足爪颤巍巍地在地上爬动,本能地想要逃生。

并非畏死,而是不甘。

琴遗音不是没见过坚毅的生灵,可那样的性情本能往往属于先天开智的灵长之流。天道虽公却泛,魂魄有恒沙之数,但从凝现之初就注定了天命根基,能与之相抗的寥寥无几,而这些都不该属于一只出身荒凉之地的野狐修。

他品尝过妖狐的一滴精血,须知妖类修行不易,对狐族来说,尾巴是他们道行增进的标志,自一至九,一尾对应一重大境界,到九极之数为终。狐性天生蛊惑之术,自成采补之道,故而天下狐修多为声色魅惑之辈,纵有大成者,也难免沦为下乘,虽进境快却根基不稳,到最后不进反退,堕入魔障。

可是琴遗音尝到的那滴精血里没有混杂浑浊的秽气,除了血液本身的腥甜味,就只有一股如烈酒般炽烈的气息。

暮残声的修行道,是在漫长的厮杀中初窥门径。面对正法戮命的人族修士和反复无常的妖魔鬼怪,生杀胜负都是无谓因由的常事,妖狐在腥风血雨里张开爪牙,硬是撑过了这些年浮沉不定的岁月。

他比世间任何一只妖狐都过得苦难,也比他们都能走得长远。

“……”琴遗音的嘴角轻轻勾了一下。

手掌下移,托起妖狐的头,那双血红的眸子正半阖着,勉强掀了掀眼皮也只能看到一团模糊的白影。

“你根骨不错,但也仅是不错,能有今日造化除了机缘,更赖与魂同生的这份心神……然则,此心非大业障者不可得,有此业障者大多另有造化脱胎换骨,不成仙神便成魔怪,怎么会沦为你这茹毛饮血的野物?”

冰凉的吐息近在咫尺,暮残声的耳朵不自禁地颤动了几下,听到有人在对自己说话:“想不想知道,自己的前世是什么?”

前世?

满含血腥气的喉咙里滚动几下,暮残声觉得自己全身从里到外无处不疼,已经说不出一个“不”字,只能费力睁开眼,想看看这见死不救还喋喋不休的混蛋究竟是何许人也。

可他这一睁眼,就撞进了无边无际的苍白里。

那本是一双罕见的眸子,眼白尽是墨黑,唯有最中央的瞳孔银白如倒映了两只星子,细碎的白光从此弥散,于眼中陡生迷雾重重。

雾中有万象光影转瞬即逝,也有百态众声旋即无踪,无论形容还是声音都好像被这雾悄然吞噬,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可是当这样的念头刚刚升起,暮残声又觉得眼前一晃,无数高大草木拔地而起,千树花开于刹那,花萼间不见花蕊却吐人面,男女老幼应有尽有,或张口哭笑,或闭口无声,神情各异,唯有眼睛都看向这边。

世间因缘事,无谓爱怨憎;心有六欲处,常在娑婆天。(注)

人有七情六欲,心生五蕴三毒,妄念起便入歧途,执迷不悟堕入魔障,便成了孕养心魔的根源。

心魔应运而生,无色相无真身,以人心罪欲为本源,虽为天地正道不容,却因妄念不绝而不死不灭。然则万物有得必有失,心魔修他化自在道法,法正自我愿心之道,不尊自然,不循天道,只能化转外界见闻经历为自身灵台天地,虽有造化之能,终也圈禁在这一方心牢。(注2)

这是只被琴遗音主宰的天地,此间无净秽之土也无清浊之水,只有生长在无界荒野上的千万棵玄冥木。这种树木一年长一寸,十年抽一枝,百年开一度,自花瓣间绽出人面,俱是心有魔障的众生色相。

勘破魔障者离枝化无重归大道,执迷不悟者常开不谢必入歧途。

琴遗音轻笑了一声。

那一瞬,暮残声听到了万人齐呼,千种声色叠加在一处,震得他心神剧颤,恍惚间已魂飞别处。

万象生灵出于六合之内,立命五行之中,不管妖魔鬼怪还是人畜草木都有其来历去处,故对于修行者而言,一身血肉不过是此间寄魂之所,唯有剖开皮骨色相,才识本来面目。

琴遗音饶有兴趣地看着这只狐妖的前生——

三百多年前,中天境的主宰还不是如今的御天皇朝,曾经统治它千载的姬氏王族在岁月消磨之下由盛而衰,各方势力风起云涌,最终在先皇驾崩后开始了连年混战。

男孩的父亲是沙场老将,统领姬朝左军,战无不胜,声名远扬,他也随父从军,箭破旌旗,长戟饮血,年纪轻轻就做了先锋。

等到少年长成了青年,父亲早已马革裹尸,彼时宗室内乱,他奉命率军保护少帝回宫登基,离王城只剩不到百里之遥。

然而兵疲马乏,若前进恐吃败仗,若后退怕误大事,更有残兵俘虏被拘营中,无论进退都是累赘。

战耗连年,成败一举,君令催急,将莫不从。

权臣进言,君主赐剑,年轻的将军下令让伤兵和俘虏兵全部留下,做了九死一生的设伏陷阱,而他亲领奇兵连夜奔袭王城,终于在那一日的逢魔时刻破开了逆臣防卫,听少帝一声令下,大军席卷而入。

他在腥风血雨中勒马伫立,背后是堆砌袍泽的尸山血海,面前是欣喜若狂的姬氏少帝。

后来,少帝如愿登基,功过奖惩一朝落定,他成了金殿之上最年轻的重臣。

可他记得那道山谷,记得跟随自己出生入死多年的士兵因为受伤不能前行,被以设伏为名留在那里葬于黄土。无数乌鸦遮天而来,落在这片死寂的土地上,啄食或鲜活或腐烂的血肉,它们的叫声像极了垂死之人的呜咽。

都说为帝者无心,为将者无情,而他始终不能看开。

没过几年,朝堂权力分立,各派明流暗涌,他虽有战功却无家世根基相助,又生得孤直性情,不受姻亲之盟,不肯趋炎附势,成了金殿上再鲜明不过的靶子。

那年冬,母亲病逝,他行军多年的伤病也随悲痛一并爆发,曾经纵马提戟的将军如今只能在院墙里对着天空发呆。

与他不和的文臣趁机上奏,君主顺水推舟夺他大权,另立心腹为将帅,赠他财宝佳人安养残躯。

他面对传旨中官沉默良久,接下旨意交出帅印,却跪辞了赏赐。

那一年他方过而立,已经是两鬓霜白如半百老人,他自请协助镇守边关,从此将自己逐出了王城。

他来时有千军万马,走的时候只带了一队老兵。

西北边陲之地有一座孤城,他就带着无家可归的老部将们驻守在那里。此地常年飘雪,封冻万物,就连城墙也凝结了厚厚的冰,不再年轻的将军站在城楼上,身边倚着长戟,手里握着一壶烧酒。

琴遗音慢慢眨了下眼。

这一瞬间,光阴飞逝,转眼后城楼上已经不见了将军,城外却多了一座坟,尸骨入土,旌旗覆顶,坟前除了灵幡石碑,只有一把长戟立在风雪里。

这就是妖狐曾作为人的一生。

前世他乃前朝大将,命主征伐,本能助姬氏新君中兴王朝,没想到未败于沙场,却输给了自己和朝堂。因他此生为乱世之将,无论自愿与否,总归犯下杀业太多,所以这辈子他不为人胎,转世入了畜生道,化为了妖狐。

琴遗音无声吐了口气,心魔幻境的光阴又往前回溯几年,场景再度归于凝冰的城楼上,他自己也化身为一名士兵,持枪守卫,寸步不移。

背后传来缓慢的脚步声,白发苍苍的老将军拖着长戟一步步走上来,浑浊的眼睛扫视一周后慢慢变得精亮起来。

他走得很慢,时不时就要咳嗽两声,路过“士兵”身边的时候身形微晃,被对方顺势扶了一把。

“将军!”他关切地低声道,“风寒雪大,此处有我们,您还是回大营吧!”

“老夫无事。”将军摆了摆手,重新站稳了,目光将他上下一打量,“你叫什么名字?从军几年了?”

他道:“卑职张泉,从军四年,家父曾是将军的老部下,自小便教导我要为将军效力。”

“张泉,张泉……”将军喃念了两遍,再盯着他现在这张脸皱眉思索了一阵,恍然大悟,“你是张明的儿子?”

“是。”

“哈,果然是那老小子。”将军爽朗地笑起来,好像年轻了十几岁,“当初他退伍娶妻的时候我还去喝过喜酒,没想到现在儿子都这么大了,你父母亲现在如何?”

“家母一切安好,家父两年前已经病逝了。”

将军的笑戛然而止,半晌后垂下眼,轻声道:“他也走了啊……”

心魔现在的样子不过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他抿着嘴唇眼眶微红,分明是有心事憋着,却又支支吾吾不肯说。

将军自然看出来了,便问:“有什么事,你直说就是。”

“将军,我小时候听爹说起你们年轻时候的事……”张泉的脸上浮现出憧憬,让将军不自觉地顺着他的话回忆起自己这般年纪的时候。

鲜衣怒马,纵横厮杀。

“……您是姬氏的战神,是英雄,可为什么我们如今会留在这偏远的苦寒之地?为什么这么多年来,朝廷也没有派人来看望大家呢?”

沉沙折戟,风霜摧人。

将军回过神来,他看着年轻人脸上的疑惑与不甘,那一瞬间眼中风起云涌,尽在心魔掌控中。

张泉迟疑了一下:“将军……”

“这里不好吗?”将军反问。

张泉点头,又赶紧摇头。

“是不好,不仅偏远还贫寒,每天吃风刀子,过的是苦日子,更没什么乐趣。”将军拍了拍他的肩膀,“相比之下,王城就繁华多了,十里长街市井琳琅,大公子小姑娘都穿绸戴花,见了就觉美……若是等到逢年过节,嘿,光是灯火都能把你眼睛晃瞎。”

张泉忍不住想象那样的盛景,可呼呼寒风把他拉回了现实,瑟了下脖子。

“那么美的地方,是我们这些泥腿子刀拼剑砍打下来的,现在我们却在这样的地方吹冷风,只有做梦才能回到那里……你说,谁能甘心,谁能不怨恨呢?”将军亲手给他系着披风带子,动作很慢,声音也很轻,“我走的时候在心里发过誓,早晚会带着我的兵回到那个地方,让对不起我的人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