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泉打了个激灵,却觉得血液都不禁沸腾起来,呼吸都变得粗重:“那将军……”

“来这里第一年我想着怎么招兵买马,第二年我想着怎么走私盐铁,到了第三年……”将军说得越来越慢,“第三年有外族流寇侵袭这里,我率兵把他们赶尽杀绝,回头就有城里的老百姓来送水粮和御寒衣物。”

说到这里,他笑了起来:“那个时候我才想起,我除了是个将军,还是个从军吃饷守一方百姓的兵。”

张泉欲言又止。

“朝廷有人对不起我,老子怨恨他们理所当然,若有机会拿他狗头下酒也是痛快,但是……”将军闭了闭眼,“我不能对不起我的兵,让他们一生为国却成了贼人;我不能对不起我的百姓,让他们不仅苦于生计还要毁于战火。”

张泉终于忍不住小声道:“可是现在这样,您就对得起他们,对得起自己吗?”

“你说得对,这个问题老夫也想了很多年,不知不觉就过了这些岁月,到了如今这把年纪才明白……老天爷本不公,人世本不平。”将军浑浊的眼里亮起了光,“既然如此,我还计较什么得失公平?争来争去,不过赢了一筹又输一筹,还不如坚守本心,做好我生而为将该做的事情。”

张泉张口欲言,却又觉得无话可说,憋了半天只呐呐问出一句:“您就……没有心愿吗?”

“心愿……”将军转头凝望着远处的大雪山,忽然笑了起来,“我以前遇到过一个算命的,她说……”

——“将军一生征战,虽是保家卫国,到底是杀业太重,死后要下十八层地狱,来世投为畜生偿还罪孽,您可曾后悔?”

在他当年离开王城的前夜,于十字街头遇到摆摊卜卦的白衣女子,她头戴幕篱看不清面貌,他却总觉得对方一直盯着自己。

后悔吗?当然不会,但人生在世,总会疲累。

顿了顿,将军的声音随风传来:“如果可以,我只想……隔世之后,愿不为人。”

张泉屏住呼吸,紧接着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低下头。

随着这句话一并袭来的,还有一把长戟。

年迈的将军宝刀未老,长戟在掌中抡转,戟尖在电光火石间无声倒回,刺入了“张泉”胸膛。

“好玩吗?”将军的眼里泄露出一线红光,他本来有些枯瘦的身形拉长变幻,最终化成了白发血眸的妖狐模样。

他冷冷地问道:“你是谁?”

心魔幻境之内无虚实之分,念想便是化形,其五感俱全、六欲皆在,分不清是梦非梦,故而琴遗音纵横此道多年,还是第一次被自己摄入其中的魂魄毫无预兆地破了梦。

难不成是自己睡了这千年,境界退步了?

他不觉恼怒,反而笑了起来,热切地盯着妖狐,欢喜极了,就连声音都带上了旖旎的味道:“当然好玩,你啊……太好玩了。”

暮残声冷哼一声,手中发力一震,“张泉”的身体顿时破碎开来,转眼化为飞灰。

耳中只有一句低喃余音:“我会再来找你玩的,别早死了。”

一刹那,这片冰雪城楼和远方高山都如浓墨晕水般化开湮灭,头顶穹空皓月飞逝,万里长天都化为苍白颜色从上方倾落,一瞬间满目皆盲。

暮残声下意识地闭上了眼。

作者有话说:注:婆娑天,指婆娑世界,即佛教所言的释迦牟尼佛所教化的三千大千世界,又由于此世界的众生安于十恶不肯出离,忍受三毒及诸烦恼,故又称"堪忍世界",如今谓之现实世界。 注2:徐胜治《灵山》(钟离权答梅振衣 他化自在天) 没错,前世记忆里给将军算命的女人就是净思,也就是说她在上辈子就看中大狐狸,打算收他为徒,原因请静待下文娓娓道来~

第十二章 尘烟

暮残声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和风温煦地拂过地面,轻轻打在他的身上。暮残声睁开眼,四肢微微用力便要站了起来,结果腿脚一软又险些趴了回去。

苦经一番天定劫后又挨三道紫霄雷,暮残声这条命算是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如今虽劫后余生,到底是伤重。

他扭头去看身后的尾巴,那七条狐尾生得毛丰骨长,拖在身后煞是好看,可是当他沉下妖力探视体内,发现四肢百骸的外伤虽无大碍,经脉和内府却被雷霆所伤,现在仍有劫雷之气纠缠其中。也不知是祸是福,这劫雷之气一面刺激经脉损伤处再生,一面又让这伤势恢复得缓慢,像一个循环往复的锻体过程,若能熬到最后固然能让体魄更佳,可是这过程也苦不堪言。

暮残声拧眉又松开,转头张望四周,入目皆是满目疮痍,那雷池早被天劫破坏,流水也渗入那些被劈开的沟渠中,半点也不见端倪了。

除此之外,再无人迹。

暮残声脑中隐隐作痛,昨夜那场怪诞奇诡的梦境将他元神摄入,最后虽然破梦而出,却也损了元神,而这恢复起来却比形体更加棘手。

若叫我知道你是谁……

寒意在眼中一闪即逝,暮残声便将心气平复下去,再看了一眼周遭,然后迈开足爪远离此地。

万鸦谷极凶大恶,外人不敢擅入,修行者在负伤之际也不会选择这里落脚,以免节外生枝。昨夜一场惊天雷劫之下,万邪退避不敢出世,现在还蛰伏于洞穴中,等待夜幕降临再出来活动,按理说暮残声应该借这个时机赶在落日之前离开山谷,可是他掉头而行,直奔山谷深处。

那里有一道既宽且长的山沟。

这条山沟贯穿了大半个万鸦谷,周遭寸草不生,唯有成群结队的乌鸦偶尔从上空飞落,啄食其中陈年积腐的尸骸。浓重的煞气伴随着死气纠缠相生,聚而不散,几乎凝成如有实质的阴灵恶相,化为山谷上空遮天蔽日的阴云。

暮残声在山沟边缘停住,他面前有半块残破的石碑,上头的文字大半都风化模糊,只有最下方的“虎翼军”三字还依稀可辨。

他见了这三个字,便从心底升起一股没来由的悲恸与愤怒,一如昨夜那场怪梦里对着伤兵营下达绝令后,回首时无声泪流的年轻将军。

那个带他入梦的人说,这是他的前世。

修行者相信转世重生之说,暮残声也不例外,他曾经觉得自己上辈子大概是造孽太多,不然这一生怎么会难得安宁,然而这想法总是自嘲的调侃,从未有过深思。

如果这个梦是真的……

暮残声抖了抖耳朵,狐身化为人形,他咬破食指凌空虚写,灵符顷刻成型,只见那血色的咒文波动了几下后便如涟漪在空中荡开,从中露出姬轻澜的面容。

红衣男子的眉眼艳丽依旧,他见了暮残声便生欢喜,微笑道:“看你的模样已是渡过天定劫,从此修成七尾境界,当是……”

“你是故意的。”暮残声打断了他,“你故意引我来此,用天劫之力劈开了雷池封印,放出下面那个不知名的……魔物!”

姬轻澜眉头微蹙,讶异道:“雷池下有魔物?这……不是说自千年前破魔战后,魔族死伤大半,剩下都被赶回归墟地界不见天日了吗?人间当不可能还有魔物存活,就算有漏网之鱼,也不该是被封印而已呀。”

他的神情语气似无一作假,可暮残声已经不会再信他了。

“二百八十年前在朝阙城,你帮助我救下冉娘的魂魄,令我干涉了天选明主的人考关卡,与御氏皇朝结下大因果,而你抽身离去;如今我提前出关,你却能在第二日便用灵符找上我,还送来渡劫地点的推算,只能说明你一直关注着我的动向,而且早已算准我渡劫的时间;现在我如你所愿于万鸦谷渡劫,却误打误撞破开了雷池封印,为下面的魔物做了一回该被天打雷劈的靶子,而他报以桃李让我梦忆前世……之间种种,难道你要告诉我,这都是巧合?”

姬轻澜叹了口气:“我对你绝无恶意。”

“但你对我有所图谋。”暮残声透过幻影看过来,“姬道友,我只是一只未成正果的妖修,有什么值得你们如此费心力?”

“我们?”姬轻澜挑起眉,“此话何从说起?”

暮残声冷笑一声:“你认识我师尊,不是吗?”

他被关在灵涯洞的事情只有净思知道,以地法师的能耐,无人能从她的结界里窥得端倪;此外,雷池之下有被封印的魔族,纵然瞒过五境四族的耳目,也不可能连三宝师也不知情,姬轻澜有可能从别处查到这里的消息,但是在封印破除、魔族脱困之后,灵族不可能到现在都没派人前来查看,除非他们的行动中途有变。

最让暮残声怀疑的,是昨晚那魔物施展的入梦之法,与姬轻澜有异曲同工之妙,隐隐可窥见两者的联系。

姬轻澜勾起的嘴角慢慢回落。

他知道自己行动急迫,而不管什么时候的暮残声都不是空有武力的蠢货,一次还好,第二次必定会露出马脚。

可他没想到暮残声连净思也怀疑,只能说明这对师徒的关系比自己预想中还要微妙,放在平时他很乐意看这两人师徒破裂,可现在还不是时候。

一年几次,姬轻澜重新挂起了笑容:“你想知道灵族为什么没有及时赶来吗?”

暮残声眯起眼,只听他继续道:“因为……他们都去了天净沙,迎接上神出关,三宝师也齐聚于此。”

天净沙是灵族圣地,据说其中有真神坐镇,天法师常念久居其中侍奉神明,从那里传下的神谕,就是五境四族至高无上的法令。

暮残声没去过天净沙,自然也没见过上神,然而这两处时间重合得如此巧妙,不得不让他心头咯噔。

“雷池下的魔物,乃是上神亲自封印,他一日不出世,上神就不会出关,大概……五境破魔令,很快就会被送到你手上,四族将倾力暗中追杀此魔。”姬轻澜道,“我可是,为了帮你求一个前程啊。”

“什么意思?”

姬轻澜反问:“你知道‘玄罗五印’吗?”

自天地分离,玄罗以五行之力造化五境,其本源精髓被神明收拢,铸成中天麒麟、东沧青龙、南荒朱雀、西绝白虎和北极玄武等五道法印,分别对应五境,象征着这一方天地最玄妙的力量源泉,也代表了此境至高的地位。

二百八十年前,御天皇朝开国天子御斯年通过了考验,获得中天麒麟印传承,如今皇朝气数将近,若御氏无后人再能取得麒麟印认可,此物便要重归灵族代为掌管;其他四印之中,东沧青龙印有凤氏人修世代传承,北极玄武印归属灵族司天阁,西绝和南荒两境的法印却还空落无主。

“我不在乎那个魔物,因为他注定是要死在上神手中的,但是……他对灵族意义重大,如今逃出囹圄必然牵连甚广,灵族为此下了血本——若有人能擒下此魔,便入天净沙接受法印传承。”姬轻澜抬起眼,“暮残声,你是西绝妖族,难道对白虎印没有分毫想法吗?”

出身卑微,命途多舛,谁不想一步登天?

暮残声垂下眼,双手慢慢紧握:“我若成为白虎掌印者,对你有什么好处?”

姬轻澜的笑容微冷:“那得你走到那一步,才有资格知道,否则现在说了也没有意义。”

“那就到时候再说吧。”暮残声话音刚落,便挥手拂散符文,姬轻澜的面容消失在阴沉的天幕下,只留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还沉在暮残声眼底。

“白虎印……”暮残声喃念了两遍,眼中却没有姬轻澜意料的激动,只有一片冷光。

手指搓动两下,他本想联系净思,可是符文画到一半又停住。

暮残声有很多话想问她,比如姬轻澜到底是什么人,比如他们俩到底什么关系,比如这个古怪的交易背后有没有净思的想法,比如……昨夜梦里为将军卜卦的白衣女人,究竟是不是她?

如果是,净思就该在前世就认识自己,那么当他转世为妖狐后与净思的相遇,就不是一场因缘初见,而该是精心策划的重逢。

若真如此,他这些年经历的种种,究竟是顺其自然,还是按照他人编写好的戏本在一幕幕上演呢?

暮残声难得迷茫了。

身在局中是为棋子,曲直黑白尽在他人之手,而自己随时可能被放弃或者翻盘。

指腹寸寸抹过石碑残痕,暮残声回头看向那道似乎深不见底的山沟,感到有一种寒意从背脊窜起,直入天灵,叫人头皮发麻。

“我不喜欢做棋子,更不喜欢做弃子。”他轻声自语,“拿我做提线傀儡,也得当心被缠在自己手上的线牵连才是……”

紧握成拳的双手缓缓松开,暮残声一掀衣摆双膝跪地,对着这道埋葬了当年上万士卒的山沟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冷铁造杀,死罪难偿——”

“背弃袍泽,恩义难偿——”

“隔世未安,将责难偿——”

“愿以此身常叩首,誓约还罪渡英魂。剖骨契血告天地,但求万灵罪愆息!”

三叩首后,以指为笔在乱葬埋骨之处刻写渡魂经文,从白天到夜晚也未止息,带着凶戾煞气的阴灵从山沟里爬出,争先恐后地想去啃食眼前鲜活的血肉,却慑于经文不敢冒进。

渐渐地,这些阴灵都列成整齐划一的阵队,残缺不全的骷髅身上披着褴褛军服,眼眶里燃着绿幽幽的鬼火,像一双双充满戾气的眼睛正死死盯着暮残声。

妖狐食指渐渐被砂石磨出森白指骨,然后又重新覆盖上血肉继续书写,直到长篇经文的最后一个字落下。

“旧朝国破,山河仍在,诸君血肉化朽骨,英魂重入百姓家——呜呼!身前百岁不可溯,死后万事皆成空;泪洒黄泉为君路,踏过九幽莫回头!尘归尘,土归土,往生者安,魂兮去也!”

最后一个字话音落下,阴灵们眼中的鬼火次第熄灭,原本站得密密麻麻的凶戾鬼物竟在顷刻间化为烟尘,随风消散不见,凝聚在山沟上方的阴气弥散开来,露出下面脏污的陈年残骨。

暮残声吐出一口气,化为一朵火花落入尸堆中,火势见风即长,似有火蛇奔走其中,转眼间向山沟上下两端窜了出去,连成了一道蜿蜒长龙,乌鸦们都被火焰惊飞离地,在空中盘旋不去,惊动了山林中的众生。万鸦谷仿佛是一条巨龙,在噩梦里沉睡多年后终于惊醒,发出了第一声吟唱。

前世不可追,来世不可望。不管是梦非梦,既然存在当下,就该好好地活着,直到最后一个明天。

火舌温柔地舔舐过每一块朽烂的骸骨,焦糊的臭味升腾起来,直到它们尽数化为尘灰才渐次熄灭。

当眼前最后一颗火星消失,暮残声伸出手虚抓了一把裹挟飞烟的风,夜幕下他的眼睛亮得吓人,仿佛有两团炽烈的火焰留在其中,从此永不熄灭。

作者有话说:《梦魂篇》完,双男主一个终于出狱准备搞事,一个了结前因准备黑化逆袭(emmm好像都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玩意儿……) 下一副本《山神篇》30日开始日更,敬请期待。

第十三章 归乡

春雪初融,晨曦微露,嫩绿的草叶上有澄澈水珠流连忘返,碧树垂下万条丝绦,随风撩拨着过往人的心弦。

白衣白发的少年人在树下驻足,伸手从树叶边缘拈下一颗颗晶莹露水,水珠触手结冰,被他当成糖豆一样吃进嘴里。

路边几只不修边幅的野妖正在闲聊:“嘿,你们听说了没?狐族那个怪胎回来了!”

“怪胎?”

“我知道!是暮残声那家伙!啧,这臭狐狸在外闯荡这么多年,连狐王传令都召不回他,现在居然还敢回西绝?”

“他有什么不敢?不过五百年便修成了七尾境界,如今狐族有几个敢给他脸色看?”

“七尾?不是说除了狐王有九尾修行,其他妖狐顶破天也只有六尾境界吗?”

“狐妖不过淫邪卑贱之身,那苏虞能修成九尾,全占了他当年勾搭妖皇的双修之功!呵呵,暮残声当年自诩清高,拒修狐族合欢道,如今在外这些年突飞猛进,听说他那道体生得好皮相,保不准背后干了什么……”

少年人吃完最后一颗冰露珠,慢悠悠地从他们身边走过。

“他们这样口出秽语,你听着不生气吗?”一条柔软的柳条垂落在他肩膀上,翘起尖端轻搔他的脸颊。

暮残声抬头,看到粗壮的柳树干上隆起一张女人的面孔,两只眼珠都是翡翠般的绿色。

“看法本就是他人强加理解的,我生气与否都不能改变,何必浪费时间?”暮残声轻轻拨了拨柳叶边缘,“何况您不是也听见了吗?柳姑姑。”

柳素云,西绝境唯一的千年树妖,本体柳,曾追随妖皇参加当年的破魔之战,能统领此境所有草木妖精,将它们的根系掌握在自己五指之中,联合扩张扎根,蔓延于大半个西绝境的土地之下。

她是妖皇玄凛最器重的属下,也是与狐王苏虞并肩多年的战友,更重要的是这个女妖貌美性柔,却心狠手辣。

“真是狡猾的小狐狸,我会处理这些胆敢背后妄言的杂碎。”柳素云轻笑一声,“陛下要见你,狐王也在。”

暮残声眨眨眼睛:“王上召见我理所当然,妖皇陛下怎么……”

“小狐狸,别跟姑姑这儿装乖巧了。”柳素云用枝条搔了搔他的耳朵,“你外出三百年,如今却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回归,姑姑可不相信你只是回来庆贺陛下千岁大寿的。”

暮残声耳朵一抖,眯起眼睛笑了:“那就麻烦姑姑带个路吧。”

柳素云轻笑一声,有一双玉白的手撕开粗糙树皮,从中走出袅袅婷婷的青衣女子,三千如瀑青丝被一条翠绿的缠叶细枝松松垮垮地弯起,回眸一笑便是万种风情。

暮残声跟在她身后三步之遥,两人似慢实快地离开了这片树林,就在他们消失的下一刻,仍在喋喋不休的五个野妖声音倏止——脚下草叶突然疯涨,将他们包裹其中又迅速散开,里面皮毛骨肉都已不见,只有淋漓的血液爆溅开来,很快被如茵草地吸食殆尽。

西绝境内虽多妖族,但也曾有人族皇朝建立势力,人与妖在此境共同生活了千百年,双方互相协作又互相提防,仿佛走在天平两端,稍不留神便要失衡。因此,当上任妖皇陨落之后,盘踞西绝境多年的人族那迦部趁机反噬妖族,翻身做主长达百年光阴,直到新任妖皇玄凛重整旗鼓,率军将那迦部一举吞没,扶持傀儡建立了新朝,从此人族为西绝明面上的主子,大权都落在幕后的妖族手中。

不夜妖都位于西绝中心位置,此处无人族生活迹象,只有妖族繁衍生息,偶有灵、怪两族往来经过,虽比不上人间京城的喧嚣热闹,却不输半点繁华。

妖皇宫所在的空华山就凌驾于不夜妖都之上。

暮残声跟着柳素云一路至此畅通无阻,乘着三头凶鸟扶摇直上空华山顶,最终在妖皇宫大殿外落定。

他是只野狐狸,常年在外闯荡,少有在西绝妖狐族地里久住的时候,更别说是来到代表西绝至高权力的妖皇宫。

妖族的宫殿没有什么雕栏玉砌,巨石为基,长藤垂顶,石柱上盘踞着吞吐黑炎的赤目蟒蛇,水池内有人身鱼尾的鲛族凌波起舞,偶有群蝶成队飞起,振翅洒下五光十色的磷粉,于水雾蒸腾间幻化出千变美景,恍如梦境。

各种披鳞带甲的妖族护卫巡逻往来,毫不遮掩自己的爪牙,宫婢们或拖曳长尾或轻扇翅膀从花草编织的地毯上走过,连一片花瓣也未踩烂。

此时早已过了妖皇朝会的时候,正殿大门紧闭,石柱上的蟒蛇朝西边吐了吐蛇信子,柳素云便带着暮残声往偏殿走去。

偏殿内外均无仆侍,唯有一名身着绛色衣衫的男子懒洋洋地靠坐在鎏金王座上,纤长五指有一搭没一搭地给趴在自己膝头的小猫顺毛。

他身材瘦削,肤色如玉,五官有种雌雄难辨的妖冶艳丽,满头黑发被一支金色长簪随意挽着,双足未着鞋袜,只在脚踝上系了一枚红绳玉扣,叫人看一眼便再也移不开目光。

暮残声见过仙人之姿的净思,也见过极美含煞的姬轻澜,这二者均是美人,却都不似此人一般令人见之心荡。

他稳住心神,收回目光,心道这怕就是狐王苏虞了。

果不其然,当柳素云告退出去顺手关闭殿门之后,绛衣男子含笑开口:“听说我族终于有妖能修成七尾,本王不胜欣喜,早就想与你见上一面,今儿个可算是了却一桩心事了。”

他的尾音像一片调皮的羽毛,直搔人心痒处,暮残声垂下眼睑,拱手低头行了礼节,道:“七尾妖狐暮残声,见过狐王苏虞殿下,不知妖皇陛下现在何处?”

“那个呆子……自然有自己的事,不必管他。”苏虞将猫放在王座上,拾级而下,手指勾起他的下巴,“哎呀,果然长得不错,本王很喜欢。”

暮残声嗅到了一股如麝如兰的香气,他没有退后,耳朵却红了。

苏虞笑意更深:“根骨好,修为高,就是脸皮有些薄呢。呵,那些个尊卑辈分俱是人族的臭规矩,咱们妖只看实力说话,不必如此拘束的。”

“殿下!”暮残声别过头,“不知此番召见在下,是有何吩咐?”

苏虞倒也把握分寸,并不想把他逗到炸毛,抽手退了一步,笑意盎然:“当然是有好事要告诉你,第一嘛……是陛下的意思。”

后半句时声音转冷,暮残声心头凛然,抬头只见苏虞掌中有一团雾气升起,在半空中凝形为一条张牙舞爪的蛟龙,未等他出声,便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吟啸,向着暮残声扑咬过来!

暮残声一惊,本能地抬手一掌迎了上去,不料扑了个空,那蛟龙甫一与他接触便重新化为雾气,钻进了他的掌心。

那里顿时传来一阵刺痛,仿佛有细长刀刃穿透皮骨直入骨髓,在经脉间不断翻搅气血,撕扯得连骨缝也疼,转眼间直达肋骨之下,继而心脏传来穿裂之痛,暮残声倒吸一口冷气,猛地跪了下来,捂住心口的手指深入血肉,差点把肋骨也折断!

“嘘——不要怕,忍忍就过去了。”

苏虞半蹲下来握住他的手,暮残声痛得恨不能满地打滚,好不容易挨过这一茬,就觉得一股热流从心脏贯通全身,抚平了刚才粉身碎骨般的疼痛。

他似有所觉,拉开了上衣,只见心口上出现了一道蛟龙图腾,两只幽蓝的眼睛似是活物,时不时闪过微光。

“这是——”

苏虞满意地笑了:“灵族的破魔咒印,一旦接受了它就是接下了破魔法令,它会指引寄体去寻找有魔气的地方。”

魔……

万鸦谷内与姬轻澜的一番对话在脑中浮现,暮残声心头咯噔,面上却讶然道:“破魔……这个世上怎么还会有魔?”

苏虞反问:“你知道魔是什么吗?”

暮残声道:“生于归墟地界之下的重浊极恶之辈,嗜魂为生,贪秽本性。”

“你这么说也没错,但太片面。”苏虞竖起一根手指,“魔的来历,要从归墟地界讲起了……”

三光日月星,三才天地人。

此世天下分为三界,上有元初天界,下是归墟地界,中则玄罗人界。

传说元初天界本为一片无尽虚空、上清无为之地,乃是无色欲、无形相、无物质、无意识的世界,日月星辰都依天命法则运转,神族在此间诞生,超凡于轮回之外,凌驾在众生之上,遵循天道法旨行事,维护三界秩序,受凡生香火,赐福泽被信众;

夹在天地之间的玄罗人界占地极广,划分出中天、北极、西绝、东沧和南荒等五境,其间众生有人、妖、灵、怪等四族;

归墟地界则为重浊下凝之地,混沌无明也无秩序,其中有五道黑渊大壑,深不见底,永无天光,引六合浊气入内,日复一日增长扩大,从中滋生魔族,是沉污秽、聚罪恶、结妄念、生苦厄的邪祟。

“那五道大壑又名‘吞邪渊’,从玄罗人界产生的一切阴浊晦气都被它们吸收进去,滋养了魔物。”苏虞淡淡道,“最开始,魔物无道体化形,也无灵智开启,只是靠着本能在吞邪渊内啃噬浊气为生,故而各族对它们起初并无敌意,而是将其当作净化人间气氛的工具,但是……”

魔物日日夜夜吞噬阴煞浊气,将其中蕴藏的残余灵魂也悉数吃了干净,终于慢慢觉醒了自身意识,一步步发展壮大起来。

“浊气为恶,魔物的本性自然也是贪婪恶相,他们不再甘心长埋地下,也不满足下沉的浊气,想要吞噬更鲜活强大的血肉灵魂,就从连接两界的吞邪渊爬了上来。”顿了顿,苏虞看向暮残声的眼睛,“千年前魔族为恶世间,玄罗死伤无数,于是四族合力以抗魔祸,最终天门开启,有上神降临,带领我们开启了破魔之战,将魔族杀伤过半,剩下的也都被赶回了归墟地界,并以玄罗五印封住吞邪渊,形成了五境封魔阵。”

暮残声艰涩道:“既然已经被封住了,为什么现在还要让在下接住破魔咒印?”

“因为,有漏网之鱼呀。”苏虞道,“刚才跟你说过,吞邪渊是沟通两界的重地,它被封住之后魔族上不来,人界的浊气也再也不能下沉,只能在玄罗世间肆虐,滋生了罪欲疯长,故而世间人祸日渐增多,死魂若不能有幸被灵族引渡,就只能化为恶鬼为害人间,从中邪祟横行,有机缘者也可修成半魔之身。这些年来,五境四族虽然摩擦不断,但是在魔族的问题上向来统一,若遇到炼魔修士,见则必杀。”

苏虞的眉眼间泄露出一丝杀意,仿佛一片霜刃割裂了画皮,叫人心头发寒。

暮残声伸手轻触自己心口的咒印,轻声道:“那么这一次,灵族要我们追杀的也是魔修?”

“区区魔修,捅破天也没有惊动五境四族的道理,这次是由灵族的三宝法师奉真神御令,要我们追杀一个真正的魔物。”苏虞盯着他的眼睛,“四十七天前,你在中天境万鸦谷渡了天劫?”

暮残声笼在袖中的左手悄然紧握成拳,他抬起头:“没错,九死一生,侥幸过关。”

“为什么要去哪里?”

“彼时境界突破正在附近,劫云突至,来不及到别处准备,恐殃及无辜生灵,便只好去了那荒芜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