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流水依然在,世间再无虺神君。

神婆双膝跪地,她弯下腰,将脸庞贴在冰冷的泥土地上,痛哭失声,眼里却流不出一滴泪水了。

蛇妖被她的哭声惊醒,那一瞬他的脸上风云变化,最终竟然发疯一样狂笑了起来,用不知哪来的力气震开妖狐,右手屈指成爪,向着神婆顶门抓去!

这一下若是抓实了,她必定魂飞魄散!

一条狐尾飞射出去,死死缠住了蛇妖的腰身,想要将他拖回来,不料他已经疯到了极致,左手搓掌成刀在腰部一横,身躯便一分为二,上身去势未绝,眼看就要抓住神婆的魂魄!

千钧一发之际,有一道黑影在月色下陡然现身,看不出轮廓模样,只是如墙壁一般拦在了神婆面前,蛇妖的手抓入其中竟被顷刻吞没。

紧接着,那黑影迅速变大,像一个黑口袋将嘶声怒吼的蛇妖包裹其中,转眼消失在所有人面前。

暮残声收回目光,就在刚才的片刻之间,破魔咒印传来比之前更强烈的热意,说明那带走蛇妖的黑影不仅也是一个魔,还是比之更强大的魔。

山顶上只剩下半截蛇身,黑血从断口汹涌出来,渗入土地里,散发着浓烈的异样腥味,那尾巴痉挛了好几下,终于失去了最后的活力,再也不动了。

随着它的生气流失,眠春山的一切似乎都结束了,可是当暮残声看了看跪在地上的闻音,目光又落在无声痛哭的神婆身上,渐渐冷了起来。

几滴冰冷的水打在皮毛上,他抬头看了眼天空,下雨了。

第三十一章 真相

小剧场—— 暮残声:老子真他嗷的机智! 闻音:你这狐狸精可能点错了技能点……

一夜风雨,满山清寂。

眠春山似乎从来都没有如此安静过,鸟兽虫蚁都安静地躲在巢穴里,经历一场惊变的人们都聚集起来,除了村长爷孙俩和神婆,其他人无一缺席,哪怕有肢体残缺者也已经愈合如初。

大难不死,村民们的脸上却没有后怕或者狂喜,他们只是沉默地聚在山神庙前。曾经修建精致的庙宇只剩下满地断壁残垣,村民们在废墟间或站或蹲,寻找着落在瓦砾间的神像碎片,哪怕只找到指头大的一点,也如获至宝地捡起来。

然而破镜难圆,碎裂的神像也再拼不回去了。

村民们不知道昨天晚上到底是怎么回事,许多人都还在熟睡时被地动晃醒,一出来便见到山崩地裂的景象,仿佛地狱降临,让身处其中的每个人都挣扎难逃。

长久以来,压在眠春山所有人头顶上的不过两件大事——陷入沉眠的山神和长生不死的诅咒。

许多人亲眼见到了村长的死亡,可是在那一刻他们丝毫没有诅咒可能破除的喜悦之情,反有无尽的恐惧从心底升起,等到神像在众目睽睽下碎裂,这种恐惧就变成了寒意,让每一个人都如堕冰窟。

过往种种,对错怎分?生死祸福,何去何从?

村民从来没有如此期盼过神婆的出现,也从未如此害怕她可能带来的消息,然而他们等待的人始终没有来。

昏暗阴冷的崖洞里,亮着一盏如豆灯火,照亮了倚靠在墙壁一隅的枯骨。

闻音正蹲在那里收殓遗骨,他虽盲眼,心却很细,将那些腐朽发臭的骨头都用白绸帕子轻轻擦一遍,再一根根地放进楠木长盒里。暮残声站在他身后看了一会儿,哪怕明知他是个瞎子,也还点了一盏火悬于上方,不至于让青年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黑暗里。

神婆的阴灵就蜷缩在黑暗最深处,她跪坐在地,双目无神,仿佛一个失魂落魄的傀儡,暮残声看了她一眼便皱皱眉,不再多加关注。

妖狐此番伤势不轻,在天劫下受伤的内府已经出现淡淡的裂痕,经脉一旦运气便剧痛难忍,本来应该去休息,现在却陪着闻音一起来到崖洞,趁着盲眼青年为长辈敛骨的功夫,他来到了那幅长长的壁画前。

从头到尾,仿佛走完了眠春山两位山神彼此纠缠的一生,他们曾经并肩携手又分道扬镳,最后用物是人非与至死方休作为结局。暮残声在昨夜听闻音细细讲完时便有此感,眼下更觉唏嘘。

然而比起凡人的五感,暮残声要敏锐太多,自然也能发现一些闻音不能分辨的线索。

闻音能从刻痕确认这幅壁画出自前后两人手笔,而暮残声能嗅到附着其上的气息,比腐骨更多三分森冷,较鲜血再增一分腥苦,偏偏这味道吸入鼻腔之后,竟有些别样的馥郁。

越是走近,胸膛上的破魔咒印就越是发热,证明了他的猜想——萦绕在壁画上的,是魔气。

眠春山的第二任山神无端入魔,第三任山神为了不入魔道选择形神俱灭,而昨夜那带走蛇妖的魔虽是突然出现,行动却有条不紊,分明是筹备了许久,甚至一直盯着战况的发展。

暮残声从一开始就不相信巧合,眼下更确定了所有矛盾的背后都有魔族的影子。他曾怀疑这是否为雷池下逃出的魔物所做,但一来时间对不上,二来气息也不同,只能说明至少在百年之前,已经有魔族盯上了眠春山。

可是千年前破魔战役过后,五境四族倾力扫除魔祸,难道还会有漏网之鱼?亦或者,被封印在归墟下的魔族又找到卷土重来的办法,那眠春山对他们而言又有什么价值呢?

暮残声盯着壁画沉思片刻,忽然开口说道:“闻蝶,逝者已矣,你自己都是阴灵之身,对‘尘归尘土归土’的道理应当再明白不过。”

妖狐容貌虽年轻,修行却已有数百载,直呼神婆之名无甚不对,可惜话说得不大中听,眼神迷茫的神婆充耳不闻,半点回应都没有。

他似乎也想起了什么,将声音放软,劝慰道:“对了,你是被虺神君救下来的,生前一直伴他左右,死后也为了他殚精竭虑,如今他却选择自毁,令你百年筹谋一朝败尽,也不怪你难以释怀。”

神婆听到“虺神君”三个字,身体便颤抖起来,她动了动两颗浑浊的眼珠子,声音沙哑:“你到底想说什么?”

闻音恰好把最后一块骨头也收入木盒,听到两人话头不对,想了想,明智地没有插嘴。

“其实也没什么。”暮残声摊开手,“我的身份,想必你已经知道了。眠春山虽地处隐秘,到底还是西绝境的国土,你们也都是西绝子民,妖皇陛下向来对人族多有重视,狐王殿下更是处事宽厚,此番我奉他们的命令来帮你们,可惜仍功亏一篑,回去怎么也要挨顿处罚,现在想跟你问些细枝末节,好准备些说法,不知是否方便?”

他和颜悦色,却有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在里头,神婆摇了摇头:“我一个龟缩在此上百年的阴灵,知道的并不多,你想问什么自有闻音告诉你,我……现在没有这个心思。”

“闻音知道的,我都已经明了,可是有些事情还得你开口才行。”暮残声双手环臂,“自千年前破魔战役之后,世间真神已寥寥无几,虺神君陨落这等大事势必会惊动灵族,想来他们也要派人去不夜妖都问询,你若是不跟我说,恐怕就要跟他们讲讲了。”

神婆沉默良久,阴冷的空气似乎变得粘稠起来,让人觉得有些窒息。

她终于松了口:“你问吧。”

暮残声指着壁画:“你第一次看到它是在什么时候?”

神婆没想到他会明知故问,但还是回答道:“一百年前那场大祸之后,我被蛇妖扔到后山,不慎滚落至此,然后看到了这幅壁画。”

“在此之前,你知道这里的存在吗?”

“不知道,这里太偏太险,哪怕采石匠也不会来此。”

“那就怪了。”暮残声“咦”了一下,“既然这里如此偏险,怎么也不能算逃生的路吧,你那个时候怎么会想着到这里来,而不是回村?”

神婆滞了一下,继而苦笑道:“那蛇妖在村里,我怎么敢贸然回去?本想着找个偏僻处躲躲,没想到就进了死路。”

暮残声看了她一眼,没在这问题上多做纠缠,继续问道:“人死之后都成阴灵,可是阴灵不比生魂,向来难以长久,哪怕有天大的执念支撑着也不过能在世间滞留十年光阴,而你不仅尚存今日,还成了鬼修,又是从哪里学来的功法?”

“我家世代传承巫术,功法是我在书里看到的,并不稀罕。”神婆的手指痉挛了一下,她终于不再望着虚空,而是盯向暮残声的脸。

“我见过很多人,嘴上说得生死不弃,可真正到了生死关头,一个个恨不得从不认识彼此。”暮残声对她微微一笑,“你为了一次救命之恩,不仅把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虺神君,就连死后也还念着他,可真是对他情深义重了。”

神婆惨然一笑:“情深义重又如何?到头来都成空罢了。”

闻音适时地开口道:“山神大人消失之前,其实有话想让我带给您,可惜他到最后不知为何没有说出口,不过……我听着他轻唤您的名字,比春风拂绿水更温柔些,也许不说出口,是为了不让您更难过吧?毕竟,他总是喜欢为别人想得更多的。”

神婆终于潸然泪下,她昨夜没有哭出的眼泪,到现在因这短短两句话决了堤,转眼间泪流满面,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我运气不好,没能跟虺神君见上一面,不过要说温柔的人倒也认识过几个。作为朋友,他们对别人越好就越苛待自己,我就难免为他们多打算一些。”暮残声似有同感,“想来虺神君也是如此,换了我站在你的立场,也要忍不住把他的大事小情都放在心里,他没有什么便是费尽心血也要找来,他若有麻烦哪怕刀山火海也要踏平。”

“……是啊。”神婆喃喃道,“为了他,我什么都肯做,什么都敢做。”

暮残声叹息道:“可惜你只是一个凡人,而凡人在神灵眼中与蝼蚁无异。”

“神灵……”神婆的脸色变得奇怪起来,她抬头似乎是想透过山壁望天,又好像是在看着别的东西,嘴角竟然泛起一丝讥诮的笑意来,“神灵,又怎么样?”

“是不怎么样。”暮残声摇了摇头,“我以为神是不败不灭的,可是虺神君输给了蛇妖,最后还落个不得好死的下场,当然不怎么样。”

“他没有输!”神婆激动起来,对他言语中的轻蔑愤怒至极,“你知道那蛇妖是什么来历吗?你知道他当时因为被人背弃有多么衰弱吗?你知道他最后认输是为了救我吗?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凭什么这样说他!”

暮残声轻声道:“可他的确输了,被自己庇护的村民千刀万剐,这些你比谁都清楚……你,看到这一幕了吗?”

她当然看到了,那个时候她就被蛇妖放在山神庙里,浑身动弹不得,半点声音也发不出,只能透过窗缝看着外面那些人对地上的长蛇割肉放血,每一刀都在她心上刻得清清楚楚。

暮残声从她脸上看到了答案,道:“我要是你,那个时候一定恨不得自己去死,因为他若不是为了你,本不必落到这般田地……但是,他因此受了这么多罪,你就算是死也不能甘心,化成厉鬼也要报仇,对不对?”

神婆的声音戛然而止,闻音不禁屏住了呼吸。

良久,她用一种冰冷恐怖眼神看向暮残声,一字一顿地问道:“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事论事罢了。”暮残声笑了笑,“我接手这件事的起初,并不知道什么山神与蛇妖,只是为了调查阴蛊罢了,没想到会牵扯出这么多陈年隐秘来。一开始,我以为这阴蛊乃是蛇妖被村民割肉之后,以怨恨催化而成,但是后来揭晓被割肉的那条蛇其实是虺神君,我就觉得这也合情合理,毕竟他身为山神尽心尽力庇护此间数百年,却被村民千刀万剐,放在谁身上也要怨恨难消。”

神婆不说话,闻音忍不住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问题,一切顺理成章,但是……”暮残声目光转冷,“既然他这样恨着眠春山的人,昨晚为什么要用最后的力量保护他们呢?若只是为了不想入魔,他大可以直接散魂,不必多添麻烦将一身精元还于山水地脉,断了自己最后的复生之路,哪怕多么宅心仁厚之辈,如此以德报怨也未免对自己太绝了。”

神婆十指握紧。

“何况阴蛊这种东西的存在,无非倚靠‘死气’与‘怨恨’两者,若有其一不存,阴蛊便自解。”暮残声竖起手指,“若眠春山人体内的阴蛊乃是虺神君诅咒而成,那么在他身化地脉保护众人时,就相当于原谅了他们因愚昧和贪婪犯下的过错,按理说阴蛊应当解除了才对,可我今天早上看到那些人的样子,蛊虫不仅没有消失,还变得更加强大了。”

闻音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如此一来,说明阴蛊不是因虺神君怨恨而成,蛇妖又是这百年来的赢家,至昨晚消失之前都还活得好好的,不管死气还是怨恨都无从谈起,那么……束缚眠春山百年的阴蛊诅咒,到底来自于谁呢?”

神婆冷冷道:“你怀疑我?”

暮残声自顾自地道:“虺神君死前跟闻音说了不少过去的事情,连他跟那蛇妖的关系也没有隐瞒,想必你跟在他身边那些年也该对这些了如指掌。说起来,这也是件可笑可悲的事情,怨恨眠春山的蛇妖因缘际会成了山神,天生地长、性情柔善的灵蛇却身为妖类不得正果,我这外人听得都觉命运弄人,像你这般岂不更是意难平?”

阴灵是不需要呼吸的,可神婆仍是深深地吸了口气,身体在不自觉地颤抖。

“神位更迭非死即入魔,我跟蛇妖斗法时,在他心口看到一道旧伤,那伤口似被钝器贯穿造成,形状与你的木杖在闻音身上所留几乎一模一样,而算算时间恐怕在百余年前,而当初你重建山神庙为虺神君正位,他这个妖类竟然被天道认可作为了第三任山神,这两者真的没有关系吗?”不等神婆否认,暮残声又指向身后的壁画,“你说自己是在逃生时误入此地,至死也没有出去过,可是那蛇妖身负山水之令,你在此山中就算躲进了老鼠洞,他也不可能找不到你,这件事你作为神婆跟随虺神君多年,难道对令牌的力量一无所知?你凭什么认为自己只要留在这里,就不会被他找到?”

“我……”

“闻音是至阳之体,原本对虺神君有极大助益,尤其是血肉对于阴物邪祟有破法之效,可是当初虺神君掌握着整个眠春山,你作为神婆地位无双,本该高枕无忧,为什么要花这些年的心血去将闻音养成活祭人牲?难道你在那么早以前就能算出虺神君命中注定有这一劫?”暮残声嗤笑一声,“命数这种东西,联系越紧密就越容易被天道遮掩,虺神君自己都算不得的未来,你从哪里能看到?除非,那个劫难是被你亲手种下的因,而你清楚地知道会有怎样一个果!”

神婆打断了他,浑身都哆嗦起来:“你认为是我害了山神大人?”

“你当然不是为了害他,就像刚才说的,你一心都想着他,什么都要给他。”暮残声拂去肩头落灰,“既然如此,他缺一个神位,你给不给他?”

“我只是个凡人,我怎么去抢神位?”

“凡人当然做不到,可是……”暮残声抬起眼,目光犀利如猎食的猛兽,“只要你跟魔族做了交易,不就行了?”

闻音脸色一变,神婆整个身躯都僵住了。

“昨天晚上带走蛇妖的那个家伙是魔族,他出现得太巧,目的也明确,根本就是蓄谋已久。”暮残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我身为妖狐,没别的优点,就是鼻子比狗灵,只要让我闻到了就不会认错,比如……那个家伙的味道,跟这壁画上的魔气一模一样,而这种气味在你的尸骨上也有。”

神婆的双手握紧又松开,她佝偻的背脊慢慢挺直,一双浑浊的眼里此刻满是血丝。

“让我想想……当年你认识虺神君的时候,他还只是蛇妖,在任的山神一日不除,他就永远不能正位,可你一个凡人要怎么去夺取神位呢?”暮残声环起胳膊,“正巧,当初也有一个魔族想要对山神下手,他趁此机会把你引到这里来,通过壁画将蛇妖跟虺神君的一切都告诉你,你得知真相后心有不甘,自然会跟他合作。”

闻音听到这里,想起那些新现的刮痕,当时能够对壁画下手的自然是神婆,而她想要掩盖的内容若是山神本为妖类,那么一切都能说得通了。

神婆声嘶力竭:“你胡说!我根本不知道什么魔族,也不知道当时的山神到底在哪里!”

“可你会巫术啊,巫想要咒杀谁,从来不用亲自见到他,只要一片指甲、一根头发,甚至是生辰八字就行了。”暮残声眉梢轻动,“神像是神灵的第二重身,自古以来就算是修建庙宇也不会将原来的神像随意丢弃,一般会在新庙建成后将其留在偏殿或者静室里,而你身为神婆当仁不让地负责这件事情。如果我没猜错,你就是借着这个机会,把魔族借给你的力量附在木杖上,照着神像的心口捅了下去,对吗?”

神灵降临过的神像与其心魂相连,倘若神像被砸毁,神灵也有所感,假若神像被邪力所侵,它就变成了媒介,将这股力量直接传送到神灵真身上。

蛇妖身上那个伤口,恐怕就是这样来的。当时他本就因为力量衰弱陷入昏睡,这一下几乎能要他的命,他靠着山水之令抽取地气活下来,却发现神位易主,眠春山换了新神。

对于性情偏激的他来说,无异于彻头彻尾的背叛,前仇新恨一并起,从此魔障由心生,堕了万劫不复之道。

神婆木立在黑暗中,只有一双眼睛亮起猩红的光,她似乎想要说什么,可是又逼迫自己咽了回去,只道:“这都是猜测,你……没有证据。”

“证据……”暮残声嗤笑一声,“有两个,第一是村长死了,他是知道你秘密最多的人,也是你最恨的人,其他人哪怕断肢都能再续,他们祖孙却死于非命,说明他们知道了什么秘密被灭了口,而这恰好证明了诅咒可以被操控,联合时间地点,除你无人。

“至于第二个……你自己看好了!”

他忽然伸手在壁画上一抹,原本被刮痕覆盖的地方竟然恢复如初,其内容赫然是蛇妖成神后收养虺与神位更迭之事,如果当时的神婆看到了这些,不仅明白了真相,还知道应该怎样对付沉眠的山神。

最重要的是,在这段壁画下,还有一行很小的刻字,暮残声让闻音亲自来摸,盲眼青年一字一顿地念了出来:“愿化厉鬼长留此,不入轮回无转世;咒怨山人绝后代,身似朽木乱生死。”

他越念,声音越颤抖,显然已经分辨出这是谁的字迹。

神婆原本激动的脸色,竟然在他说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慢慢平静下来,像一潭死水。

“我最后问你一次……”暮残声伸出手,一团火光在他掌心跳跃,“一百四十多年前,你是不是在这里遇到了魔族,与他合作咒杀山神夺取神位?你将闻音养成人牲,是不是为了提防大难不死的蛇妖回来报复?纠缠眠春山人百年的阴蛊诅咒,是不是来自于你?”

闻音在这一刻呆若木鸡,他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做什么,只能等待神婆的回答。

过了很久,神婆忽然笑了,反问道:“我若是不说,你就要让我灰飞烟灭吗?”

“不,我会烧了这座山,包括这里的每一个人,每一棵草,甚至是每一寸土地。”暮残声冷冷道,“你觉得他们该死,我也觉得他们活着太痛苦,连同你一起烧掉也许是真正的解脱……反正,虺神君已经化成地脉,留着这座山也没什么用处,不如给他陪葬。”

他话语里的杀机让闻音打了个冷颤。

神婆死死盯着暮残声,她试图从他脸上找到分毫虚张声势,可是只能看到一片冷然,那双赤红如火的眼睛现在就像被血浸透了,让她感到无比的惊悸。

“解脱……”神婆在沉默片刻后放声大笑,眼睛都笑出了血泪来,她用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温和声音说道,“这些人,怎么配解脱?就连给大人陪葬,他们都没资格。”

闻音喃喃道:“婆婆……”

“别叫我婆婆,我养你这么大,只是为了山神大人,可惜……”她直视着妖狐的眼睛,“不错,都是我做的,可我已经一无所有,什么都不怕,你能奈我何?”

第三十二章 心魔

《山神篇》正文完,明天放蛇妖番外,其中会有本篇魔族阴谋的解答和伏笔。 国庆假旅游 ,回来更《兵冢篇》。 最后,久违的小剧场—— 暮残声:嗷嗷嗷嗷! 某人:你叫这么惨干嘛? 暮残声:你他妈到底是谁啊!! 某人:我现在是闻音啊( ?▽` ) 暮残声:那你以前呢? 某人:读者都心照不宣,你咋这么灯下黑呢?

整个崖洞变得一片死寂,就连呼吸声都显得无比突兀。

闻音终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他不自觉地退了两步,后背靠上了冰冷的岩石,寒意就顺着背脊渗入,让他本来就苍白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你就没有为自己做的事情后悔过吗?”暮残声打破了这片寂静,他掌心赤红的火焰已经变成蓝色,在昏暗的崖洞里显得无比幽冷。

“后悔?”神婆苍老的面容上浮现笑容,每一条皱纹都好像被笑意填满了,“你知道山神大人对我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吗?”

一人一狐都没应声,她却好像陷入了回忆里,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从小就相信山神的存在,哪怕爹娘不允许,我也偷偷地按照家传典籍修习巫术,就想着有一天能够见到神灵,跟他一起保护整座眠春山,我想要被人尊敬然后过完有意义的一生,而不是如附庸一样跟一个男人成亲生子。因此,哪怕所有人都说山神是不存在的,我也一直相信会有这样一天,可惜在那之前,天灾地祸就来了……我拼尽了全力去保护村民,可是换来了什么呢?”

她脸上的笑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嘲讽和悲哀:“他们就像一群过街老鼠,只要有谁走在前头,剩下的便把全部责任心安理得地推卸过去,若成功则众望所归,若不成便千夫所指,我心心念念要保护的同胞,就是这样一群短视胆小却色厉内荏的鼠辈!”

暮残声不置一词,闻音似乎想说什么,到底没开口。

“我把他们带出险地,他们却把我逼到了绝路,我求了山神千遍万遍,可他没有一次回应过我……我每次看着那尊冰冷破旧的神像,都会忍不住想,到底是神灵无情还是这里根本就没有神呢?”神婆的眼神有些放空,“我在山穷水尽时只能求神,而神不给我任何回应,把我从悬崖边缘拉回来的是他,一只妖。”

那是从万丈深渊上唯一伸出的手掌,她本该粉身碎骨,却被他带回了人间。

从那一刻起,虺就是闻蝶心里唯一的神。

暮残声了然道:“所以,你不惜代价在暗中助他脱胎换骨、正位得果,就是为了让你心中的‘神’真正降临在这个世上。”

神婆反问:“他哪里做得不够好吗?他有何处不配吗?他难道不应该吗?”

闻音终于出声了,他的声音有些低哑:“可是,值得吗?”

神婆终于给了他一个正眼,轻声道:“你不是我,不懂得。”

“可是眠春山的其他人也不是你,他们同样没必要懂得。”暮残声道,“你崇敬虺神君,没有任何人能因此置喙,然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你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他们,也把心中的神推上风口浪尖……闻蝶,不是每一件为了他打算的事情都是完全对他好的,在那之前你至少应该想一想,这样做的结果是不是他想要的。”

神婆弯了弯嘴角,仍是冥顽不灵地道:“自古旁观者清,大道理谁都会说,但是为了这些瞻前顾后,那就连一个结果都没有。”

“可你现在得到了什么结果?”暮残声毫不留情地说道,“他死了,你难辞其咎。”

神婆如遭雷击,瘫坐在地上。

暮残声蹲下来,直视她布满血丝的眼睛:“你恨蛇妖,恨他当年没有在危难之时出现,所以你放弃了他去帮助虺神君正位,可是你在这么做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一件事——你到底将‘神’当成了什么?”

各方敬神,皆有所求,无论庇佑或赐福,神都是应愿而行,只要做到了,自然无人不尊其为上位,谁还会深思神本身是怎么想的?

顺心如愿,即为神灵;除此之外,不若尘泥。

“你能为了这个原因放弃前任山神,村民自然也能为了这个原因放弃虺神君。”向来爱笑的妖狐头一次这样吐出冰冷刻薄的讽刺,“你机关算尽一辈子,怎么就想到‘报应’两个字?”

他说完,再也没有看神婆一眼,手腕翻转,掌心那团火焰眼看就要落在神婆身上。

要解除阴蛊只有两种办法,一是消弭怨气,二就是毁掉咒怨者。

暮残声已经把该说的话都讲完了,他这辈子耐心不多,从来不肯用在冥顽不灵的人身上。

“等等。”闻音忽然出声,“大人,阴蛊解除之后,被诅咒者会怎么样?”

暮残声犹豫了片刻,终究没有骗他:“解咒之后阴蛊离体,会带走人体内大半的精气神,若是普通人则要大病一场,至于你们……”

眠春山的人寿数早已尽了,如今活在世上的不过是被诅咒纠缠不得安宁的行尸走肉,一旦解除了阴蛊,自然就该尘归尘土归土了。

闻音低下头,让暮残声看不清他的神情,不知到底是在想什么。莫名地,暮残声觉得心头有些滞涩,偏偏说不出是何滋味。

“大人,能让我跟婆婆单独待一会儿吗?”闻音轻声道,“我……还有一些话,想要跟她说。”

“……我在路口等你。”暮残声起身,他迟疑了一下,终是在擦肩而过时拍了拍闻音的手臂,“慢慢来,小心点。”

白发妖狐又看了神婆一眼,转身出去了。

一道结界将洞口笼罩,内部属于妖狐的气息瞬间被抽离,将里外划分成两个区域,不管他们在这里说了什么,都不会传入暮残声的耳中。

崖洞重新变得寂静,只有脚步声越来越近了,神婆没有抬头,嘶哑着声音道:“事已至此,你我还有什么可说的?”

“真是好狠的心呢。”熟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闻音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那的确是在“看”着。

青年原本空洞黯淡的眼睛,在此刻亮起了幽暗的光,从中倒映出阴灵的影像。他脸上的艰涩难过都不翼而飞,嘴角带着戏谑玩味的笑意,仿佛在这一瞬间由一只白兔变成了孤狼。

他垂下眼睑,轻叹道:“小蝶啊……”

在闻音开口的时候,神婆原本化作死灰的心突然复燃,她在这一刻竟好像听到了虺神君的声音,那样温柔轻缓,像极了春日里拂过水面微澜的风。

“山神……大人……”

鼻腔嗅到了一点淡香,那像是草木初生的清新香味,让人闻之则如从隆冬步入暖春,那股让灵魂都觉麻木的寒冷消失了,只剩下温柔如怀抱的暖意。神婆僵硬地抬起头,眼睛像是被蝎子的尾巴蛰了一下,疼得泪水夺眶而出,然而泪眼朦胧中根本看不清面前人的模样,只觉得那轮廓似乎是变了,熟悉到让她不敢相信。

一瞬间,天旋地转,阴冷昏暗的崖洞变成了一间熟悉的木屋,淅淅沥沥的雨声不绝于耳,窗户被风吹开半扇,桌上一截残烛正瑟瑟发抖。

寒意从已经熄火的炕上传入背脊,她由阴灵变回了活人,但仍是苍老体弱的样子,在被褥里时蜷得像个小孩,时不时咳嗽几声,地上的痰盂里已经扔了一大堆沾了秽物的粗布帕子。

病痛和衰弱感让神婆的脑子都变得麻木迟钝,她闻着被褥上浓重的药味,想了好一会儿才记起这正是自己的家。

从碧玉年华到花甲之龄,闻蝶把一生的时光都献给了虺神君,唯独在年老力衰后,她与虺神君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少了,不是神灵不肯相见,而是她已经把最绚丽的年华都给了他,就想将最后苟延残喘的时间只留给自己。

人老了总有各种各样的毛病,虺神君能使枯木逢春,却不能逆天而行让一个死人复活,神婆也从不拿这件事去央他为难,只是越来越想要独处。如今她终于缠绵床榻,拒绝了村里人或真情或假意的探望,只让从小养大的闻音在身边照顾。

然而闻音虽是瞎子,到底是个男子,神婆从不留他在此守夜,宁可独自躺在炕上忍耐,很多时候都彻夜难眠。

人到这种时候,能做的事情越来越少,却会不由自主地回想往事,然后她似乎是累了,眼睛慢慢闭上,做了个梦。

梦里,华发苍颜的老妇人回到了年轻时候,满头白发换作青丝,细嫩光滑的脸庞连一丝皱纹都找不出来,着一身翠色衣裙在草地上跳舞,旋身时不慎踩到一块石头,眼看就要摔个脸着地。

原本不过寸许的春草在这瞬间疯长,将她稳稳地托了一把又缩回去,她稳住身形,果然看到了柳树下的青衣男子。

他身姿挺拔,五官都生得温润好看,偏偏有一双蛇样的眼睛,裸露出来的脸庞和颈部还有好几块细密的鳞片。

彼时还没有成为山神的虺温言道:“《四时小舞》乃执器舞,不是这样跳的。”

《四时小舞》是巫女祭神的一种舞蹈,主要是赞颂这一年的四时风物、感念神灵庇佑,总共分为四段,是闻蝶从小就根据典籍自学的。

她鼓起腮帮子:“怎么会?我祖母的手记上就是这么画的,分明是人舞才对!”

“你且看我。”虺这下一条柳枝,走到草地中央,先是垂袖而立,然后双手合握柳枝举于头顶,右腿微屈,左脚前伸,腰身一折,做了个闻蝶没见过的起舞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