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天地之造化,感山水之神秀,奏《灵囿》而舞《四时》,一人执玉枝,点水以洒灵泽……一时为春,草木生,万物醒……二时为夏,百毒消,五谷奋……三时为秋,硕果结,仓廪实……四时为冬,瑞雪落,众生歇……”

广袖随风摆,脚步踏玄灵,身动折花影,柳枝舞清露。

舞毕,他在草叶纷飞间回眸一笑:“看懂了吗?”

闻蝶已经痴了。

她分享了自己亲手做的点心,虺坐在身边忽然问道:“你为什么要起早贪黑练这个?”

闻蝶把糕饼咽下,扬起一个笑脸:“你救了大家,我们要把山神庙从头到尾重建换新,估计等做好就要来年了。到时候我召集所有人给你办春祭,亲自穿百家衣给你跳《四时小舞》,让你……”

虺打断了她的话:“我真的不是山神。”

一瞬间,滔滔不绝的少女住了嘴,她的眼睛里蒙上一层灰暗,然后倔强地别开脸,不说话了。

他们每次谈到这个话题都会这样,虺说服不了她,她也不能让虺改口。最终,青衣男子看到天色晚了,送了一盏灯笼催她回家,澄黄的火光将她身周三尺照得亮亮堂堂,不管什么鬼魅蛇虫都不敢接近。

她盯着那温暖的火焰,如望着虺的眼睛,脑子里面想着认识以来发生的一切,不知不觉就走了岔路。

眼前是陡峭孤崖,乃后山地界,根本没有能立足的地方。闻蝶一不留意差点踩了空,这才惊得回神,刚要转身往回走,背后就传来一股大力,将她推了下去。

连一声短促的尖叫都来不及,她被摔晕过去,醒过来时发现自己滚进了一个崖洞里,幸好人无大碍,手中紧握的灯笼也还在。

然而灯笼照亮了环境,也带来了祸患——她看到了刻在洞里的那幅壁画。

越往后看,她就越抖得厉害,寒意从背脊蔓延向四肢,可是在心底却有一丝没来由的火热随着壁画内容的推进,一点点在心中烧灼起来,这让她觉得煎熬难耐,又像是有无数蚂蚁在搔。

如果真正的山神是蛇妖化成,如果神位可以更迭,如果……

一双手从黑暗里伸出,轻轻地把她揽住,一股带着血腥味的馥郁香气笼罩过来。她不敢回头,只能低头看着那双手臂,纤细白皙,就像凝脂美玉,指甲是鲜艳欲滴的红色,像刚涂上的人血。

“我们做个交易吧。”手臂的主人对她耳语,属于女子的声音滑腻绵软,“你帮我,我帮你……嘘,别拒绝,听听你自己的心,它跳得好快呢。”

闻蝶的目光仿佛长在那幅壁画上,嘴唇翕动:“交易……”

“我帮你将心爱的人送上神位,你帮我把现任的山神推下魔道,各取所需,两不相欠,好不好?”

“我……”她惊醒过来,拼命摇头,“我不敢,我不能……我做不到!”

“可是你爱他呀。”

闻蝶就像被掐住了脖子,所有推拒的声音都戛然而止,这一刻她猛地睁大了眼,不可置信地抚上心口,喃喃自语:“我……爱他?”

“女人呀,最爱口是心非。你若不是爱他,怎么心心念念都是他?你若不是爱他,怎么会把七情六欲都付诸于他?你若不是爱他……”女子的低语变作笑声,“怎么会想把一生都献给他?”

最后一句话仿佛戳中了闻蝶心中不为人知的深处,她冷汗涔涔,浑身战栗。

“爱一个人没有错,为他打算和付出更没有错,不要抗拒,乖乖听话……”女子舔舐着她的耳垂,“你想不想看他高高在上,想不想看他意气风发,想不想一生陪着他……你要是想,就握住我的手吧。”

欲望是被压在心底的野兽,一旦有了打开栅栏的那只手,便再回不到囚笼。

闻蝶闭上眼睛,颤抖着握住那只不知何时抚上自己心口的手掌。

温凉如玉的手臂,变成了一把冷冰冰的木杖,耳畔低语的女子消失不见,闻蝶睁开眼,发现自己身着巫的袍褂,站在空无一人的庙宇偏殿里,手中木杖贯穿了破旧神像的胸膛,裂痕从洞口迅速蔓延,将整尊石像完全崩碎。

那一瞬,她的耳朵里似乎听到了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可是整座山静悄悄的,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闻蝶步履踉跄地走出去,刚出了庙门,一阵风就挂了过来,她痛苦地弯腰咳嗽,竟然转瞬变成了苍老的神婆,青丝变白,皱纹密布,腰背也佝偻下去。

她以为自己会这样咳死过去,然而一股暖意从额头传来,神婆睁开眼,发现自己还躺在木屋里,刚才只是梦到了从前。

多日不见的虺神君坐在床畔,用手擦掉她额上冷汗,同时渡入一缕气息减轻她的痛苦,温声道:“做噩梦了?”

“大人……”神婆艰难地唤他一生,发现自己的声音嘶哑得难听,就不敢再说话了。

她只能用已经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这位自己陪伴一生的神灵,无声无息,泪流满面。

昔年君是青山石,我尚杨枝绿柳腰;如今春尽杨柳败,青山依旧石未老。

她的确用了一生去陪他,可终究也只是神灵漫长一生中的过客。

这一瞬,长久以来都被理智压抑的念头无法克制地冒了出来,神婆费力抓住了虺神君的手,喉咙里哽了好几下才说出话来:“我……我快死了……”

虺神君身体一僵,他反握住这只枯瘦的手掌,将暖意源源不断地传递过去。

眼泪从神婆眼里止不住地流下,她用尽力气说道:“我……我不想死……我还想陪伴您……我还有……很多事……没为您做到……我、我舍不得……”

“小蝶,这四十五年来我感谢有你的陪伴……但是,你这一生过得太累了。”虺神君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已经够了,小蝶。”

神灵的温柔多年不变,可是神婆在这一刻首次对他的温柔生出怨愤——为什么我要死了,你还如此温柔从容呢?

我对你有至死不休的牵肠挂肚,你对我就没有不甘不舍的挽留吗?我这一生对你来说,终究只是过客吗?

多年前种在心里的那颗毒种,在此刻破土发芽,在不见天日的深处长出一朵殷红如血的花,含苞待放。

虺神君陪伴了她整整一夜,次日神婆的身体便恢复些气力,她让闻音扶着自己出门走走,这个被她为了山神大人暗自当做活祭养大的瞎子,竟然成了整座山上对她最好的人。

她又听到了村民们的议论声,内容大多与虺神君有关,自从三年前那场祈愿不成的闹剧过后,村里本就意气用事的年轻人更加对山神不满,再加上唯利是图的村长的默许,连带着老人们也渐渐被带偏了想法。

春祭取消,香火冷淡,作为神婆的她也缠绵病榻,虺神君却好像早已预料到这个结局,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闭关不出。

然而他有平常心,神婆却意难平。

这些目光短浅的利欲之人,眼里只看得到蝇头小利,为此数典忘祖,等到了山穷水尽才知跪求神灵庇佑,可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他们都该尝尝背叛山神的报应,苦果吞得越多,以后才能学乖。

这样的念头在她心里疯狂滋生,那朵暗处的花被恶意滋养,只见重瓣绽开刹那,露出一张男子人面,不等她看清,花已转瞬凋谢,人面像一阵风,顺着呼吸从她体内抽离出去,消失在茫茫山林间。

这一瞬,身边的盲眼青年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警惕地转过头,可惜没再发现动静。

七天之后,三首蛇妖出现在眠春山上,她的怨念实现了,一切却彻底乱了套。

人首蛇身的妖孽抓住她的头发,像极了心中昙花一现的那张脸,神婆终于确定当年的魔物骗了她——对方根本没有把入魔的山神带走,而是把被封印的他藏在了她心里,让他日日夜夜看着物是人非,被她心中的贪嗔痴年复一年地浸染,直到变成如今这个模样。

神婆当年做了那件事,有过后怕,却从来没有后悔,她想过自己会遭报应,所以暗中修行秘法并收养至阳之体的闻音,可她没想到这个报应竟然是虺神君替她受了。

那样温柔善良的虺神君,被她用一生守护的神灵,为了她对一个妖孽跪地磕头,被自己庇佑多年的村民千刀万剐,而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满地的血似乎都从眼睛淌进了她心里,湮没了其中最后的理智。

多年魔障在心间,一朝化成恶鬼面。

“……”神婆终于睁开眼,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崖洞,累赘的身体都成了匣中枯骨,只余下这怨恨之灵。

站在眼前的不是虺神君,也不是蛇妖,而是笑容清浅的盲眼青年。

闻音的眼睛还是空洞一片,可神婆无端地觉得他在看着自己,刚才的一场梦回往昔,抽干了她支持魂魄的灵力,晃了几下就跌倒在地,根本站不起来了。

“你……”阴灵不畏寒暑,可神婆现在感受到一股无比惊悸的寒意,“你不是闻音,你是谁?!”

闻音虽有至阳至纯之体,却被她败了根基,除了净灵术根本不能修行任何功法,怎么会有这样可怕的气息?

下意识地,神婆以念力催动他体内的阴蛊,可是那蛊虫好像死了一样,一动也不动。

“以前的名字……不告诉你。至于现在,就当我是闻音吧。”盲眼青年俯下身,手掌轻柔地落在她头顶,“不枉这连日逢场作戏,你的心魔……我收下了。”

话音未落,一股无法抗拒的吸力笼罩下来,神婆惊恐地张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心好像被这力量撕扯得粉碎,那些充斥着怨恨、不甘、贪婪与悲愤的感情都纠结成团,被一并从心底拔出,逆流上涌,顺着手掌挪开与魂体彻底抽离。

这感觉就像一个人被生生撕裂成两半,神婆痛得满地打滚,恍惚间看到那团从自己体内抽出的黑气在半空中化成人形,竟然是自己十六岁时的模样,只是浑身惨白无色,正无声地嘶吼着什么,然后被一只手攥在掌心里,揉成一颗小小的丸子,张嘴吞了下去。

盲眼青年吞了这心魔,神婆便觉得痛苦瞬间消失,整个灵魂都轻松得仿佛要飘起来,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你到底……”

“凭你也配我来帮?不过是我饿了太久,要找点食罢了。”盲眼青年似乎猜到了她的想法,轻笑一声,“就算是心魔,也不可能无瑕而生,别把你自己做过的一切都推托到这上面。”

神婆瑟瑟发抖,只听他道:“我唤醒你,是为了两件事,一是这具肉身原主的遗愿——在一个月前,我与他因缘际会,他将这身皮囊给我,我帮他查明真相,给此间一个归宿。”

说话间,他想起那个于一月前在梦里误入婆娑心海的瞎子魂魄,无声笑了起来,毕竟这世上心有魔障的人不少,能抵挡住玄冥木的诱惑坚守初心的人不多,可惜终是凡人,不能长久,只能跟他结一场交易的缘分罢了。

神婆脸色一变:“闻音他……”

“你把他当瞎子,可他并不是个傻子,有时候眼瞎的人比你们都要活得明白。”盲眼青年并不多说这件事,继续道,“至于第二件事……你想不想知道,虺神君为什么宁可选择死亡?他临终之前到底想对你说什么?”

神婆猛然抬起头,已经变得虚幻的手指想要抓住他的脚踝,奈何只是穿了过去。

失去了赖以支撑的怨力,长留此间的阴灵就该化为烟尘了。

“他说的是……”盲眼青年低下头,笑意愈深。

一百年的时间,足够虺神君知道神婆隐瞒他的一切,对于这个以崇敬爱恋之名为他奉献了一世光阴,又不择手段伤他至亲牵连甚广,间接推动他到如此地步的女人,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闻音,等会儿小蝶回来,你替我……”那一刻,他想起了过往种种,对与错在他心中其实已经没有了意义,因为结局已经注定了。

他终究无话可说,因为从此之后就算轮回隔世也不再相见,何必在最后徒增怅然?

可是虺神君不知道,当时站在身后的青年虽然盲眼,却把他心中的话一字不漏地听了进去。

此时此刻,这个人唤醒了神婆,让她以最清醒的状态听到这句话:“知卿一生心意,奈何担当不起,唯有辜负真情,余愿好自为之。”

虺神君一生不杀伯仁,可伯仁终究因他而死,置身泥潭者,无一人可算全然的清白无辜。

如此一来,他怎么会选择那条不归路,让万般恩怨一错到底?

他最终与山川化为一体,温养其中万千生灵,既是慈悲为怀,也是还命偿罪。

青年面上带笑,神婆的脸色却随着每一个字的吐出愈发苍白,到话音落实,她的脸上先是出现了极度的悲愤和痛苦,然后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整个魂魄都扭曲变形:“不——”

此一声哀嚎,用尽了她最后的力气,神婆的魂魄在须臾间溃散,化为一股阴冷的风弥漫开去。

盲眼青年掸了掸身上的灰,转身向洞口走去,脸上的笑意逐渐消失,面容也变得苍白起来,等到前方传来熟悉的妖狐气息时,他脚下一个踉跄,正好被对方拥住。

暮残声尊重他们最后的谈话,于是去了外面等待,却不料听到神婆的哀嚎声,紧接着他感受到无数道阴冷的气息从村子里升起,转眼间消弭于天地间。

他放开了神识,看到村民们都在一瞬间僵住了身体,不管惶恐还是迷茫,亦或者悲愤与欣喜,都在顷刻间发生了变化。

孩童迅速成长,青壮年急速衰老,老人们褪去皮肉,到最后所有人都化为枯骨,倒落于尘埃里。

暮残声终于知道,那些升起的气息就是离开人体的阴蛊。

阴蛊消失,说明神婆要么魂飞魄散要么放下怨恨,可是里面发生了什么事,闻音……会不会也变成了一堆白骨呢?

妖狐用上了自己最快的速度,几乎在一念之间到达崖洞口,正好看到盲眼青年摇摇晃晃地从里面走出来。

没等开口说一个字,暮残声就看到闻音似乎察觉了自己的到来,抬头对这边笑了一下,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

他在即将走出黑暗之时倒了下去,落在暮残声怀里。

“闻音——”

第三十三章 赌局

假期结束综合症……

雨打落花飞乱红,风吹平湖舞涟漪。

白发少年将窗扉关上,以免外面的水汽继续流动进来,屋里昼夜不熄的人鱼烛燃着暖黄明光,六角鎏金炉里的香块也只烧了一小半,在此间丝毫不觉春雨夜的微凉,只察觉到淡而不绝的暖意。

暮残声回到不夜妖都已经两天了。

眠春山的百年悲剧终于落幕,虺神君身化山水精魄,神婆消失无踪,被诅咒缠身的村民们也都化为枯骨归于尘土,看起来似乎一切都结束了。

可是阴云仍压在暮残声心头,不仅没有消散,反而凝聚得越来越浓重,在这些日子里他总是会想起那座山上的人与事,想起最后劫走蛇妖的那道魔影。

离开眠春地界后,魔气都已经远去,那味道却似乎烙印在他心里,不仅没有消失,更在他反复回想时变得越来越清晰,那是带着血香的兰花气,馥郁入骨,让他感到莫名的熟悉。可他在万鸦谷渡劫之前,分明没有遇到过任何一个魔族,两者的味道也迥乎不同。

正回想间,背后突然传来有人呼吸变重的声音,这样微弱的动静被他捕捉,暮残声转身走到床榻边,可惜躺在上面的人还没有醒来。

闻音已经昏睡了整整七日。

暮残声始终不知道当天他在山洞里到底对神婆说了什么,纠缠眠春山百年的阴蛊一朝解除,被诅咒缠身的村民们终于得到这迟来归宿,唯一的例外是闻音。

盲眼青年没有化为枯骨,而是陷入了沉睡,如果不是他还有呼吸和心跳,暮残声几乎要以为他也死了。

思量片刻后,暮残声终没有把他丢下,而是将其带回了不夜妖都,安置在暖玉阁里。

柳素云身为树妖,不仅实力卓越还精通医术,暮残声厚着脸皮请她来看过,如丝线般的根须顺着盲眼青年的指甲缝钻入,顺着血脉骨骼在他体内游走了一圈,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他没有受伤,体内亦无外力作祟,只是五脏自然衰竭,气血也现出枯槁之相。”柳素云撩起闻音的头发,“你看他的发根灰白,虽然外表还没显露,但是身体底子已经开始步入衰老了。”

暮残声看着那点白色,先是皱眉,然后迟疑着抚上自己的脖颈——闻音本来和眠春山村民一样因为阴蛊诅咒而受长生之苦,在蛊虫消失后,用阴气和怨力维系的皮相顷刻崩溃,他也该和众人一起化为枯骨,只是因为在那之前他已经与暮残声订下了完整的契约。

契约内容是查出眠春山百年悲剧的真相、向幕后祸首讨公道,代价是闻音自己。如今暮残声虽然查明了眠春山三代山神更迭之谜、阻止了蛇妖以魔身夺神位,也抓出了身为阴蛊之主的神婆,可是在这一切恩怨背后还有那个推波助澜的魔族逍遥在外,至今其真实的身份与目的皆不明。

因此,契约只算完成了一半,身为缔结者的闻音虽然失去长生不老之身,却被这力量与暮残声绑在了一起。

“你的身体最近有何异常?”柳素云发现了暮残声这个动作,过来查看后肯定了他的想法。

妖狐脖颈上的白色咒纹已经变灰,乍看像是斑驳在皮肉上的裂痕,他仔细想了想,道:“较往常容易疲累,嗜睡多梦,有时候会恍神。”

“这就是了。”柳素云面色肃然,“你此番鲁莽了,此契约虽然简单常见,但是因为它的强制约束力在五境应用极广,这个人早该死去,凭借契约分享你的生命力才苟延残喘到现在……残声,你得庆幸他只是个凡人,寿数与我等不能相比,否则你一半的命都要分给他!”

暮残声沉默了一会儿,道:“我当时没想到这么多,他……应该也没料到这背后的水太浑。”

“你在替他开脱?”柳素云听得稀罕,“狐族可是出了名的谈情不谈心,怎么你的心肠这样软?好孩子,听姑姑一句劝,人族跟我们到底不是一路的,别太认真了。”

“我……”暮残声本来想说两人没有什么需要谈心论情的关系,可是话到嘴边又想起初见时青年垂首抚琴的模样,转瞬间眼前似有流光飞过,转动了相处时的数个日夜。

柳素云说的没错,自古人妖殊途,闻音对他来说终是过客,可是雁过尚且留声,闻音又会给他留下什么呢?

最终,他只是将闻音的手塞回去,掖了下被角道:“我晓得,谢柳姑姑的好意。”

柳素云的眉头拧成了疙瘩,没再多话,转身出了房门。

暮残声拿黑琉璃罩住人鱼烛,屋子便暗了下来,他在软榻上盘膝打坐,运行内息流贯气海百脉。除了外五雷,他还修行《百战诀》和《浩虚功》,前者为外修武道,以刚烈杀伐为主,后者是内修心法,却走中正平和的路子,与人族道修有异曲同工之妙。如此一刚一柔内外兼修,才能让他在追求战力的同时坚守本心,不至于迷失心智,堕落为嗜血贪欲的杂碎妖物。

净思说《浩虚功》是她所创,可《百战诀》出自另一人之手,多的便不再提。暮残声修行这些年,只觉得《百战诀》里的招式都少花俏,每一下都带着杀机,唯有在战场上刀口舔血多年的人才能将其创出,可是他这些年游历在外,没听说过这样的人物。

想到这里,他惊觉自己的思绪又游散,赶紧摒弃杂念,引导真气从灵台游走,涤荡身心,几息后便入了冥思境界。

温暖柔和的真气渐渐将妖力安抚下来,连同残留在体内的天雷之力也被引导着流入气海,那里渐渐形成一个漩涡,以缓慢均匀的速度旋转着,内息都汇聚过去,元神在最中心现身,长得与妖狐道体一般无二,亦是五心朝天,内与外似无分别,身与心融为一体。

躺在床上的人忽然睁开了眼睛,头颅无声转过,目光落在盘膝打坐的白发妖狐身上,嘴角慢慢勾起了笑容。

闻音轻轻吹出一口气,化作一道黑烟,随着妖狐的呼吸吐纳涌入七窍,直贯心脉。

气海之内,真气汇聚而成的漩涡突然加速旋转,近乎疯狂地吸收妖力,一股黑气被卷了进去,顷刻便到了元神身边,化成了浑身苍白的高挑男子。

男子比暮残声要高些,张开手臂就能将妖狐圈在怀里,头放在对方肩膀上,侧首在他耳边说话:“妖狐,我来找你玩了。”

软榻上的白发少年皱起眉,双目紧闭,识海里的元神也没有睁眼,只是指诀变动,在摧枯拉朽的漩涡中心坐如磐石。

“真冷淡。”男子轻笑道,“我又不会吃了你,别怕呀。”

他每说一个字,漩涡的速度就更快一分,整个气海都被无声无息地染黑,只剩下他们坐着的这块中心还是明亮的。

暮残声全力压制着体内陡然躁动的真元,烙印在心口的破魔咒印在这一刻烫得连元神都觉灼痛,他立刻想到了万鸦谷里那场摄魂夺魄的怪诞梦境,没料到目标竟然会自己找上门来,可惜眼下被其先发制人,元神像是与肉身脱了壳,哪怕此间翻江倒海,外面的肉身也不能动一根手指。

“你到底是谁?”

男子的手点在他眼角:“你若是敢睁眼看看我,我便告诉你。”

手掌寸寸下移,在即将碰到心口时被一把抓住,暮残声睁开眼,冷冷看着这个入侵自己气海的魔物,从这个角度望去,只能见到满头黑如夜羽的发和一张苍白面容,五官生得极好,眉眼如画,嘴唇猩红,似一张精致夺目的人皮画。

这一瞬间暮残声心底生出某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感情,只是这情绪转瞬即逝,下一刻再看,又觉得这张脸无比陌生。

见他睁眼,男子笑意更深,反握住那只手细细摩挲,声音里面似藏了摄魂的钩子:“我是心魔,你藏在心尖上的魔。”

心魔。但凡修行者都不会对这两个字感到陌生,修心是修行路上至关重要的一点,若有人迷失方向,堕入偏执妄念,便会心生魔障,从此踏上歧途,有些身死道消,有些成了邪魔外道。

据说心魔无人不有、无处不在,可这都是人心自生的迷障,归根结底都不过是幻象,哪有真正化形成魔的存在?

妖狐冷笑一声,倒也没在这上面多做徒劳纠缠:“你三番两次找我做什么?”

“跟你玩呀。”心魔在他肩上蹭了蹭下巴,“上一把你赢了,这一次你若还能赢,我不仅放你元神归体,还送你一件好东西。”

暮残声眉头微皱,却不加犹豫:“好。”

心魔挑起眉:“你要是输了,肉身便腐烂,元神归我。”

魔物的赌局向来不公平,暮残声冷笑一声,并不多话。

心魔的手掌掩住他双眼,再挪开时身后已经没了魔物踪影,周边肆虐的气流也消失不见。一股香气窜入鼻腔,暮残声举目四望,发现自己仍坐在暖玉阁的软榻上,人鱼烛的火光被雕花琉璃罩挡去大半,使得整个房间陷入有些暧昧的晦暗光影里。

暮残声下意识往床铺看了一眼,面色憔悴的盲眼青年仍在昏睡,一切都跟之前没有差别。

他下了榻,先探了探闻音的气息,然后走出了房门。

刚走出一步,暮残声便驻足。

淅淅沥沥的大雨仍在继续,却冲刷不净满地鲜血,夜幕之下整座妖皇宫陷入死寂,放眼望去,满地都是宫中仆侍的尸体。

血水淌过鞋底,一个头颅滚到了暮残声脚边,他弯腰将其捡起,纵然这人头满脸血污,他仍能认出是柳素云。

树妖的尸身倒落在一旁,变回了原形,那枯木上布满伤痕,断口处还有雷火灼烧后的焦糊痕迹,掌中头颅的双眼瞪大,似乎至死都不敢相信。

暮残声心头一跳,他这才发现自己身上全是血,体内的妖力尚未平复,躁动如择人欲噬的猛兽。

地上尸体遍布,妖族死后都化为原形,其中不乏当时带路的侍女和这几日侍奉的奴仆, 死者尸身上大半都有雷火痕迹,个别小妖则是被利爪撕裂了身躯,已经看不出原样。

这里仿佛变成了地狱。

数道流光转瞬即至,妖皇宫的其他人终于赶来,当先的便是九尾狐王苏虞。

此时,苏虞脸上再也没了笑意,他看着这满地狼藉,不可置信地看着暮残声,厉声道:“你到底干了什么,疯了吗?!”

天际一道闪电乍现,暮残声下意识地低头,水洼里映出他此时的模样,满头白发都已经变成墨黑,面容在浑浊的水里模糊不清,只能映出他的眼睛。

红似血,冷如刀。

雨水打在身上生疼,血腥味越来越浓,暮残声茫然地看着这一切,他本以为这是梦,可是沾在手上的血却似有余温。

心魔带笑的声音在他耳中响起:“你输了。”

第三十四章 虚实

注:出自曹雪芹《红楼梦》。 小剧场—— 暮残声:一波完了又来一波,最后还是被骗了,唉 ,你这个城里人套路太深。 闻音(心魔):说得好像你们山上的路就不滑一样,我这么多年了就在你身上连续翻车……呵,有意思。

大雨未歇,雷鸣电走。

上百名妖族守卫拔出兵刃将暖玉阁团团围住, 一条火红狐尾从苏虞身后破空而出,闪电般袭向暮残声,他下意识地闪避,却觉得手上一轻,狐尾像只灵巧的手臂卷走了他掌上死不瞑目的头颅。

苏虞合上柳素云的眼睛,寒声道:“暮残声,你被魔物所骗犯下大错,现在束手就擒,本王暂可饶你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