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物?”暮残声低头看着自己一身血迹,“什么魔物?”

“你带回来的那个人!”苏虞目光冷厉,“他被魔物夺舍,迷了你的心智,看看你自己现在的样子,还不幡然悔悟吗?”

暮残声回头看向房门半敞的暖玉阁,闻音应该还在里面昏睡着,心魔的声音又一次消失,不知道藏在何处看着这场好戏。

苏虞的音容气息不似作伪,满地尸骸残血未尽,体内的妖力也还在躁动,再加上心魔作祟,若说是他心神失控后亲手造成眼前局面,恐怕暮残声自己都找不出开脱。

所谓的赌局,难道就是他能否控制住这无端而起的杀意?可是他若真的失控,缘何杀了数人却不伤闻音?柳素云修行千载,乃西绝境赫赫有名的大妖,怎么会如此轻易地死在他手上?

“今晚树仙来找本王,说她从那人身上查探到魔气,因见你情思有异故未曾当场言明,请本王亲自掌掌眼。然而近日妖皇陛下闭关,本王代掌宫权分身乏术,便让她先行过来再探,没想到……”苏虞捏紧了五指,“暮残声,你是怎样引爆了她体内的妖雷?”

雷法向来堪称妖族克星,尤其是对柳素云这样的木妖,倘若他出其不意以雷霆攻其要害,哪怕是千年树妖也要吃大亏,如此一来,也难怪柳素云至死都不敢置信。

心头千百个念头飞快转过,暮残声的目光又落在柳素云的头颅上,一股难以压制的悲痛升起,撕扯着他内心为数不多的柔软之处。他自幼游历在外,少有在西绝境长居的时候,与同族关系都不算亲密,却得了柳素云眼缘,这个女妖视他为后生晚辈,向来对他颇好,如今落了个不得好死。

他喃喃道:“我没有杀柳……”

说到一半,暮残声突然哑了,他最清晰的记忆只停留在打坐入定时,当气海生异变,元神便如置身混沌之间,意识似清醒实浑噩,就连与心魔的那番对话都不能确定究竟是真是假,直到元神归体,惊觉周遭已是翻天覆地。

他看向肩头已经化为墨黑的头发,哪怕不照水镜,也能猜到自己现在的模样恐怕犹如恶鬼。

惊疑、愤怒与悲痛一齐在暮残声心头大作,激得气血翻滚,血线从嘴角溢出:“我、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刚才入定时……的确有魔物入侵了我的气海。”

苏虞面色更冷:“什么魔物?”

“他自称心魔……”暮残声下意识地将手附在心口,似乎是询问,又像在自语,“我怎么会有心魔?”

“世间万物若生灵智,除非断尽七情六欲,否则都会心生魔障,只是我辈修行者皆以修心为上,有意无意地克制自己的罪欲。” 苏虞的声音仿佛霜刃,直直戳进暮残声心里,“你天资过人,修行年岁短却已有七尾境界,可是你未曾真正尝过七情,欲望于你而言就是一条盘踞心上的五彩毒蛇,你明知要远离它又忍不住想接近它,现在……你终于把它放出来了。”

——我是心魔,你藏在心尖上的魔。

两道声音到最后竟然合成一股,暮残声的目光涣散了片刻,心智几乎要动摇起来:“我、我为什么要把它……”

“为了那个凡人啊。”苏虞嗤笑一声,“当初我把他送给你,一是借你的手处理麻烦,二是想顺水推舟让你尝尝情欲的苦甜,免得以后栽个大跟头。可是我没想到,你不仅对一个凡人动了真心,还生出了妄念。”

“什么……妄念?”

苏虞盯着他,笑容如同淬毒的花瓣绽放开来:“你不忍见他韶华褪尽作枯骨,想让他长伴身侧,哪怕你明明知道……他是早该死的!”

“他……”脖颈上的咒纹在此刻微微发烫,闻音的音容笑貌都在眼前闪过,暮残声已经涌到嘴边的反驳生生咽了回去,心头那点隐晦得不自知的艳色在这一刻落进水中,转眼间染出了一湖浓墨重彩。

暮残声慢慢蹲了下来,只手撑地,肩背微微发颤,神使鬼差地说道:“闻音……他虽眼盲却心明,温柔良善不显懦弱,他本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他不该死……”

苏虞走到他面前,弯腰抓住头发迫使他抬头,一字一顿地说道:“贪嗔痴恨求不得,你是堕入了哪一重?”

暮残声瞳孔骤缩,苏虞把他拽起来,迫使他转身面向暖玉阁,人鱼烛的火光透过琉璃灯罩流泻出斑斑点点,在这电闪雷鸣的黑夜里似带暖意。

铿锵数声,守卫们高举刀锋,在头顶铺展开一条冷铁之路,直达暖玉阁大门。

“你意难平也好,心不甘也罢,他都是该死之人……你因为他心生妄念,引来魔物蛊惑神智,这才是大错。”苏虞贴在他耳边轻声道,“你修行至今实在不易,为此身死道消太过不值,现在本王给你个回头的机会——去,杀了他,斩灭宿体则魔物自散,本王会让妖皇陛下对你从轻发落。”

暮残声身体一震,他手里被塞了一把短刀,苏虞在背后轻轻推了他一把,当他跨出了第一步,便有无数血影从满地尸骸间盘旋而出,化成一个个形貌可怖的冤魂,张牙舞爪地在他身边纠缠,想要生啖他血肉,又畏惧着不敢上前。

他看到了柳素云,满身焦黑的女子将自己头颅提在腰侧,那双眼直勾勾地看过来,嘴角上扬又无声开启,似乎是不怪他,又好像再催他快点动手。

暮残声像提线木偶一样走进房间,闻音不知何时已经醒了,躺在床上侧头看他,眉眼弯弯,笑如月牙。

等到他走近了,盲眼青年动了动鼻子,声音还有些沙哑:“您身上怎么这样大一股血味?是受伤了?”

说话间,他支起身,摸索了几下才抓住暮残声的左手,吓了一跳:“好凉,出了什么事?”

闻音将那只手塞进自己被窝里暖着,暮残声低头看着他,只要一刀就能破开皮骨取出心脏来,以自己的速度,取出来时应该还能在掌心跳动。

盲眼青年浑然不知他这些想法,只是有些奇怪:“您怎么不说话?”

闻音担忧的时候双眉微皱,比平湖波澜还要打动人心,温柔一如初见时垂首弄弦的琴师,这样的人怎么会是魔物?

一道闪电在天空窜过,苏虞无声无息地站在了暮残声背后,但笑不语,一只手化成狐爪落在他颈侧,似乎在等待什么。

暮残声终于开口:“闻音,你怕死吗?”

“我?”闻音愣了一下,继而低笑,“我本以为自己已经死了,是您把我拉回了人间。曾经我至亲之人皆视我如草芥,闻音自然也不珍重,可是如今这条命是大人您给的,闻音如获至宝,哪有不好好爱惜的道理?我自然是怕死的,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给我这条命的您,也想让我死。”闻音抬起头,明明是空洞无神的眼睛,却让暮残声有种被看透的狼狈。

暮残声握刀的手一颤,他看着闻音的脸,在这一刻发现自己就像迷途到崖边的旅客,退一步走投无路,进一步粉身碎骨。

苏虞似乎察觉到他的犹豫,指甲已经划破了皮肉,一线鲜血慢慢流淌下来,刺痛清晰可觉,根本不似梦中。

闻音捂着被窝里那只手,无端笑了起来,与此同时,心魔的笑声也在脑中响起:“你想杀了我吗?可要看清楚、想仔细呀。”

话音未落,寒芒在斑斓烛光下一闪即逝,鲜血飞溅开来,在锦绣床帐上绽开红花。

闻音的笑容顷刻僵硬如画皮,苏虞张开手臂将倒下的人揽在怀里,愤怒道:“你当真疯了吗?!”

短刀反手捅进了主人心口,暮残声刻意放开护身真气的后果便是刀刃势如破竹,直接贯穿了胸膛,半点余地也不留。

他嘴里都是血,竟然还能笑出来,道:“你不是藏在我心里吗?我把整颗心都挖出来,你还能往哪里藏?”

苏虞按住血如泉涌的伤口,怒斥道:“你发什么疯?”

“都是假的。”暮残声推开了他,身体摇摇欲坠,目光在闻音和苏虞脸上一扫,“你,闻音,外面的活人死尸,这里的一瓦一石,包括站在此地的我……全部都是假的。”

苏虞皱着眉,闻音也像是被吓住了:“大人,您在说什么?”

暮残声用血淋淋的手去碰他,触手温热,的确是活人该有的温度,就连他发根处星星点点的灰白也可见,跟今晚出事之前的样子毫无差异。

正因如此,他才发现了不对。

妖狐的记性向来很好,只要他肯认真回忆,能把短期里见过的任何细枝末节都从脑海里扒拉得清清楚楚,因此暮残声在短暂的惊慌后很快逼迫自己将脑中画面倒放,发现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

他醒来时先闻到了香气,然后看到人鱼烛的光影透过琉璃罩映在墙上,那罩子是他亲手盖下,香块也是自己在傍晚时填进炉子的灵犀香,这两者看似没有异常,故而也没能引起他的注意。

直到暮残声看到门外满地尸骸,他不知道自己在气海里被困了多久,但是要杀死那么多的妖族,其中更有柳素云这等千年大妖,哪怕是出其不意,也得费上一番功夫,这样的时间足够指甲大小的一块香料燃烧殆尽,纵有余香也不该如他入定时那般馥郁了。除此之外,暖玉阁的窗扉有不少镂空处,覆盖在上面的玉丝绸虽然挡风却不遮亮,闪电的光透过它映射进来时,本就晦暗的人鱼烛光应当在刹那淹没于白光中,可刚才雷电炸响,暮残声看到墙上的光点分毫未变。

发现这一点后,他立刻在脑子里飞快回忆自己醒来后见到的一切,愕然发现包括柳素云在内的所有死者都是他这两天见过的人,就连衣服都没有换过,保持着他印象里的模样。

“如果视觉、气味和光影都可以作假,那么其他的还会是真吗?”暮残声的手按住伤口,疼痛让他额头全是冷汗,笑容却越来越大,“现在,我用这一刀证明……也许痛觉很真实,但我这个身体也是假的。”

他放开了所有的护体真元,体魄与凡人无异,这一刀毫无花俏地贯穿心脉,哪怕是七尾妖狐也撑不过三两息,可他现在虽然痛得撕心裂肺,却还能站在这里说话。

“这个世界里的一切,包括我这具身体都是假的,唯一真实的只有我的意识,而你从中提取了我的记忆构造出最真实的幻境……”暮残声疼得倒吸一口冷气,“由真作假再以假乱真,你是真有好手段,可惜假货就是假货,永远当不得真。”

说话间冷汗已经浸透骨中,暮残声其实是后怕的,心魔在他茫然时的那句“输了”像是象征赌局结束,实际上游戏才刚刚开始,只是为了骗他先入为主地将所谓发狂动机放在心里,后面在“苏虞”看似逼问的引导下变得顺理成章,如果他放过了这些不起眼的细节,就真的被这魔物带进套里了。

心魔借“苏虞”的口点出他心头那些刚刚萌芽的晦涩想法,又通过“闻音”的言行举止把他带到进退两难的风口浪尖。刚才他如果杀了“闻音”,便是放弃了柔肠真性情,若是为“闻音”杀了“苏虞”,就是抛却了是非善恶心,无论哪种都是把自己丢进歧途。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注)

苏虞脸上的愤怒消失了,他笑着抚掌,床榻上的闻音也伸手圈住他的腰,两人同时开口,声音合成一线:“跟你玩,果然是再好玩不过了,可你就不怕自己赌错了吗?”

暮残声只觉得圈住自己的那双手臂像蛇一样冰凉滑腻,叫人毛骨悚然,他定了定神,道:“我若是连这点胆子也没有,还敢跟你玩吗?”

“好家伙……”两人又一起笑了起来,“这一次,又是你赢了。”

话音刚落,这两道人影便如烟雾一样溃散开来,与此同时,周遭的一切都如浓墨晕水般化开湮灭,于眼前凝固成一团噬人的黑暗,而他的身体也从脚底飞快消失,融入到这片浓重的墨色里,失去了所有的意识。

气海之内,疯狂旋转的漩涡中心有白芒顿显,仿佛神针入海定住风浪,真气不再向此处聚拢,而是慢慢回旋归位,污染气海的黑色也飞快消失,转眼间风平浪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拥抱妖狐元神的心魔终于松开手,意犹未尽地在暮残声眉心戳了戳,这才化成雾气消弭于无形。

软榻上的暮残声终于睁开眼,他内息尚未平复,一口血当即喷了出来,可是激荡过后真气运行经脉毫无滞涩,就连之前的伤势也都好转了。

他看着地上那滩发黑的淤血出了会儿神, 觉得自己好像又做了一场荒诞离奇的梦,虽然余怒未消,残留的刺激感却让他笑了出来。

暮残声按住胸膛,那里没有伤口,咒印也不再发烫,他便摇摇头道“那个心魔……真是太讨厌了。”

“大人……咳,在说谁呢?”床榻上突然传来微弱的声音,暮残声抬头,只见一直昏睡的闻音竟然真醒了。

他愣了一下,走到床边探看,闻音似乎也是刚刚醒转,神情都还有些迷蒙,说话声音比蚊子大不了多少,只是下意识地应了他。

——“上一把你赢了,这一次你若还能赢,我不仅放你元神归体,还送你一件好东西。”

唤醒一个本该沉睡到死去那天的人,就是心魔的礼物吗?

这一刻暮残声说不上自己是什么感觉,哪怕适才真的只是一场梦,可是自己心头那点萌芽之思也确确实实被拔出泥土,如今当正主真的醒来,破土之芽便开始生长。

他看着闻音,想说什么又无从开口,反而是心思剔透的盲眼青年费力地伸出手:“您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很累,我睡了多久?”

暮残声迟疑了一下,握住他明显消瘦下来的手掌,低声道:“做了个噩梦,你醒了就好。”

人鱼烛光落在闻音空洞的眼中,那死气沉沉的眸子像是活了过来,闪动了一线微光。

这次赌局是你赢了,可我也没输。

闻音在闭上眼假寐的时候想道,妖狐的确聪明大胆,可他到底是太年轻了,不知道这世上最能欺骗人的谎言就是所谓的真相。

不过,接下来他们还有时间慢慢玩,暮残声不懂的东西,他不吝啬一点点教给他。

来日方长,操之过急从来不是老猎人的守则。

第三十五章 魔踪

小剧场—— 暮残声:姜还是老的辣。 心魔:狐狸也是老的sao 暮残声:你闭嘴行不行?

“你说灵族要找的魔物现身了?”

天还没亮,暮残声就去了妖皇宫偏殿,在玄凛闭关的这段时间里,都由苏虞坐镇在此代掌大权,因此他一进门就能看到睡眼惺忪的九尾狐王靠在软座上揉那只小黑猫。

暮残声忍不住多看了那只猫一眼,黑猫的耳尖和额心都有一撮暗金色,看起来颇有些尊贵气。突然间,黑猫转过头来与他对视,暮残声心里蓦地一跳,那只猫却又把自己埋进苏虞怀里去了。

苏虞问道:“你确定是他?长得如何模样,有何特征?”

“嗯。”暮残声在眉心一点,将脑海中的画面拓印出来,融入了宫殿里的一面落地银镜。

镜子里面映出心魔勾唇浅笑的模样,苏虞坐直了身体,哪怕只是透过镜像也能觉得有股魔惑之气扑面而来,仿佛这道画影活了过来,正透过镜面看见他心里来。

更让苏虞在意的是,这个魔物的容貌似曾相识,可他偏偏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苏虞眯了眯眼,详细问过暮残声昨夜遭遇后沉吟半晌,道:“这魔物两次缠上你,恐怕是已经知道了破魔令的事情,这样做既是对你的戏弄,也是对灵族的挑衅。”

灵族不惜以法印为悬赏下达破魔令,被追杀的目标却主动缠上了执法者,暮残声只要一想到这件事若叫净思知道了,自己的乐子可就大了。

他头皮一麻,道:“这魔物自称心魔,极擅隐匿又神出鬼没,来袭之前连破魔咒印都未能感知到,手段以攻击心神为主,善于利用性情欲望。如今我在明处他在暗,主动寻找他实在太难,可若每次都等他找上门来,又太过被动,不知殿下可有高见?”

苏虞的手指在黑猫头顶梳理几下,缓缓道:“当年破魔之战时,我曾与六魔将之一的欲艳姬交过手,那女魔极尽魅惑之术,能利用情\欲操控人心,你知道我是怎么对付她的吗?”

暮残声茫然地摇头,就听苏虞笑了一声:“小狐狸呀,本王让你尝试情与欲,并非真是要你长什么见识,而是让你知道……感情和欲望,终究是有所不同的。”

顿了顿,苏虞的声音变得温软缱绻:“感情是一种需要,众生能用时间、经历和交际去培养感情,把它从种子养成一朵花儿,不管爱恨情仇都需要大量的养料去灌溉,只要掌握这些因素,我们就能把控感情的走向,但是……欲望不一样。”

暮残声迟疑了一下:“欲望,不就是冲动吗?”

“你错了,比起时间来培育的感情,欲望才是万物与生俱来的本能。”苏虞轻笑一声,“你认为贪婪是欲望的本相,可你不知道欲望是生存的动力,在生灵未开智时它们凭借欲望的本能活着,开智后就如我们一样为了更长久的未来去拼搏。欲望的存在并不都是坏的,但过于放纵或压制都是愚蠢的行为,当初被欲艳姬影响最深的也莫过于这两种人。”

暮残声似乎是明白了什么,又总觉得自己还隔了一层纱。

“那时在六魔将里,欲艳姬不是最厉害的,却是唯一能够活着退回归墟地界的,她用感情颠覆认知、用欲望压制理智,守心卫道的人族修士受她引诱,放浪形骸的妖与怪为她疯狂,就连素喜自然的灵族都被她勾出妄念,这都因为她能让永无止境的欲望得到满足感。”苏虞淡淡道,“可是她自己也有欲望,那就是对魔族的野心和对情爱的贪婪,本王满足了她然后又亲手毁了这些,让她重新一无所有。”

当年欲艳姬与苏虞在西绝战场上交锋三载,双方过招不下数百回合,前者释放出那迦部的贪婪欲望,后者却将计就计铲除了青鳞,说到底还是苏虞更胜一筹,但是这其中究竟有多少暗涌早已无人知道,只在如今流露出一线黑芒。

暮残声一惊,他看着眉目慵懒的苏虞,哪怕对方说得轻描淡写,依然让他感觉到了字里行间的恶意和愉悦。

他没有追问,看着苏虞走下阶梯,手指捏住了自己的下巴,凑近道:“你要懂得对方想要什么,然后就给他什么,不要太多,一点点慢慢来,把线放得长一点才能钓到大鱼。”

暮残声忍不住退了一步,苏虞带给他的感觉和心魔有些相似,虽不如后者那般带着沉沦的蛊惑,却让人在毛骨悚然之余心头火热。

心魔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呢?暮残声扪心自问,恨不得把自己里里外外都剖开称量,他跟心魔的第一次交锋还可以说是对方因自己脱身后一时兴起,昨天晚上的赌局却透露出别样的味道来。

“他想让我入魔。”暮残声抬起头,“他要让破魔令的执法者堕入魔道,如此一来不仅妖族颜面扫地,灵族更加震怒,他真正的目标……是发布破魔令的三宝师。”

破魔令是从五印中提取出来,放眼整个玄罗也不过五枚,每个执法者都有成为掌印人的可能,必定受到三宝师的密切关注,倘若真出了入魔的事情,恐怕三宝师就要亲自出手清理了。这样一来,四族纵不交恶也生龃龉,从中还会暴露出更多的秘闻祸患,牵扯将广,到时候心魔要想做什么就再轻易不过了。

暮残声思及眠春山那入魔的蛇妖和最后出现的魔族,眉头拧了起来,觉得这背后有一潭浑水,每个人都在其中泥足深陷。

苏虞似乎是看出了他的担忧,道:“本王已经将你在眠春山的经历写成密信送去天净沙,他们会派人去那里彻查,毕竟魔族事关重大,你今后做事也要多留意。至于这心魔,你既然猜到了他的打算,不妨想想利用这一点让他再来找你。”

“殿下的意思是……”

苏虞笑了起来:“你知道寒魄城吗?”

那是西绝境的一处边陲重地,与中天、北极两境接壤, 前临大川后靠雪原,进可攻退可守,占尽了地利,历来由妖皇亲自挑选才能兼具的心腹镇守。如果暮残声没记错的话,如今的寒魄城主乃是上任妖皇青鳞的老部下,在多年前便镇守在那里,当玄凛上位后更收拢青鳞一脉的残余势力,虽然没有路人皆知的不臣之心,却也不算安稳,一直都是玄凛和苏虞心头的一根刺。

见暮残声点头,苏虞便继续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里不仅是兵家必争之地,还有一处秘境。”

暮残声奇道:“秘境?”

若说洞天福地可遇不可求,那么集凶险与福缘于一身的秘境更是难得,自古以来不知道多少修行者妄图找到大大小小的秘境以求机缘异宝,可到头来不是镜花水月,便是连自己都消失了踪影,以至于秘境之说到了如今已经失真,成了传闻里胡编乱造的奇诡故事。

“传说不一定都是骗人的,只是真正找到秘境大多都是聪明人,懂得闷声发财的道理。”苏虞俯身抱起不知何时走到他脚边的黑猫,“不过,说起寒魄城的秘境,知道的人其实不少。”

那秘境并非天生地长,而是形成于千年前的破魔之战,当时西绝境作为最后的战场,玄罗与归墟都背水一战,寒魄城便是最终的博弈之地。

那一战后,灵族遭受重创,青鳞妖皇陨落,妖族元气大伤,那迦部趁机反噬,魔军高层中除了欲艳姬全部被诛,就连三尊之一的罗迦尊都死在了战场上,惨状令人唏嘘。

“那场战役太激烈,各族大能汇聚一处,最终撕裂了空间,造出了一个秘境。”苏虞回忆起当年的场景,声音低沉下来,“那秘境像野兽的嘴,吞噬了整个战场中心遗迹,连同各族的尸骸、怨魂和部分幸存者,我等也险些陷了进去……战后,这秘境还在向周围扩张,地法师和人法师不得不联手封印了它,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也出不来。”

暮残声面色微变,他没有问出不来的人会怎样,因为这答案太明显也太残酷。

不过,若是这秘境真的被完全封印住了,就再也不具备价值,苏虞为何还要提起它?

“因为它又出现了。”苏虞的声音冷了下来,“三天前,寒魄城的守卫巡逻时在雪原上发现了一具腐朽不堪的尸体,手里握着的法器还是千年前的旧物,同时城里不时有人神秘失踪,还有部分山壁屋舍也消失不见,跟当初秘境扩张时的情形一模一样。”

暮残声皱起眉,从寒魄城到不夜妖都有千里之遥,守将又与玄凛和苏虞不交心,按理说不会这么快就把消息透露出来,除非这其中还牵扯到了至关重要的事情。

果然,苏虞说道:“来自中天境的使者队伍也在同时消失,很可能被吞进去了。”

中天境自古以来由人族统治,二百八十年前由御斯年推翻姬氏肃清内忧外患,建立了御天皇朝,到如今虽随着传承更迭而由盛转衰,仍在玄罗有着极大的影响力。

暮残声跟御氏也有一段因果牵扯,他闻言便问:“来使是谁?”

“御天皇朝这一代的长公主,寡宿王御飞虹。”

暮残声愣了一下,他在外游历多年,也去过中天境,自然在市井间听说过这个人。

御飞虹,御氏皇族第六任嫡系传人,文韬武略,富有大局之观,可惜她身为女子无缘大统,又出生在御氏没落的时代。十年前,先皇驾崩,御氏六亲血缘淡薄,只有她自己年幼的弟弟登上皇位,自此大权旁落于权相苏云涯之手,而那时的她哪怕有再高的心气也都还只是个桃李年华的姑娘,根本不能插手。

以苏云涯为首的党羽不把她当威胁,但也没有轻视她,本想借着和亲把她打发出去,却没想到御飞虹抢先一步搭上了与之不合的异姓王,以长公主之名嫁给镇北王之子。 那一刻许多人都觉得她疯了,因为这样做虽然避免了远离国土,却让皇室血脉分流给上位者最忌讳的异姓王室,纵然能与苏云涯相抗,也埋下了新的祸端。

可事实让人大跌眼镜,在御飞虹还没有到达目的地前,北疆爆发了一场战乱,镇北王之子死在了那场祸难中,新妇未过门便已成了寡妇,无数人暗地里戳她脊梁骨,说这是丧门货色。

按理说她可以回到王城,可御飞虹吃了秤砣铁了心,竟然说动了镇北王将葬礼变成了婚礼,她扶着灵柩拜了堂,成了镇北王的儿媳妇,也是他最后能算得上亲人的存在,弃公主尊贵,以女将之身从军。

又七年,镇北王病逝,御飞虹收拢了他的势力,打了几场漂亮的平乱战,成了新的北疆掌权者,苏云涯在无奈之下只好迫少帝下旨赐封,却以“寡宿王”之名暗讽,没料想御飞虹从容地接了旨,从此跟他在明里暗里角力。

暮残声想到这里,问道:“御飞虹是为什么事情来访?”

苏虞一指点在他心口上,笑而不语,暮残声顿时明白了——御飞虹,就是中天境的破魔令执法者!

第三十六章 交易

小剧场—— 暮残声:握草为什么我身边的人除了是反派就是疑似反派? 心魔:(*?▽?*) 姬施艳:(*?▽?*)

群鸦唱晚,暮色西垂。

自打两个月前那场天雷之后,向来荒凉寂静的万鸦谷颇热闹过一阵子,不时有来自五境各族的修士到此查探。可惜劫雷之下众生皆伏,其间生灵要么随草木一同化为焦土,要么就是一问三不知,根本找不到任何有用的线索,众人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到现在又恢复了之前死气沉沉的模样。

山谷深处,有紫衣云鬓的美艳女子站在残破石碑旁,一双含情目仔细扫过下方的山沟,她在年初还路过这个地方,那时里面堆满了陈年积腐的尸骸,叫人望而生畏,可现在别说是骨头,连经年不散的怨气也没了,只剩下满目灰烬和焦土,把始作俑者的痕迹焚烧得干干净净。

“有意思。”欲艳姬伸手捻了一撮土灰,轻吹一口气,那灰烬在风中缭绕几下便化成了一面雾蒙蒙的镜子,从中露出一张模糊的人面。

那应该是个长发高束的男人,可惜镜面灰得很,总如雾里看花瞧不真切,只有声音清晰地透出来:“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欲艳姬本就是归墟地界身份尊贵的六魔将之一,在破魔战役后更代掌了罗迦尊的职权,可是她现在面对这个镜中人竟然低眉垂首,以一种谦卑到近乎温顺的态度道:“回禀非天尊,属下无能,未找到那位心魔大人。”

她有些气恼,归墟魔族寻找那位心魔已有百多年,可谁也想不到对方竟然被灵族镇压在万鸦谷,毕竟心魔来历禁忌,当初造成的大祸为玄罗四族忌惮不已,恨不得抹灭他所有痕迹、隔绝他与生灵心魂所有的联系,而这充斥着亡魂怨气的万鸦谷怎么看也不是合适的封印地。

这些年来除了真神坐镇的天净沙,就连北极境的重玄宫她也冒险潜进去过,没想到三宝师竟然反其道而行,活生生让他们都错了眼。

“是本座思虑不周,你也不必自责。”镜中人道,“雷池封印已破,他怕是不知到哪里逍遥去了,倒是那晚在此渡劫助他破封之人,你可查到什么蛛丝马迹?”

欲艳姬的脸色更是难看:“属下抓来几只生活在此的小妖摄魂夺魄,却发现它们一无所知。”

“一无所知?这倒有意思。”镜中人笑了起来,“哪怕是道行再高深的修士,渡劫之时气息四溢,这些开了智的妖魅怎么会察觉不到?就算对方有遮掩气息的法宝,难道它们连劫雷几数也不知道?但凡能有一点线索,我们都能查下去。”

“疑点便是在此。”欲艳姬眯起眼,“这些日子以来,属下与魔仆数次变换身份混入各族修士来此查探,可是没有任何人找到丁点线索,谷中妖鬼的头脑好像被谁清洗过一遍,半点有用的的东西都问不出来,雷池那边也没有血迹毛发之类留下,唯一的异常就只有这个埋骨坑了。”

天雷异变当晚,这条山沟里那些经年日久的厉鬼也随着尸骨一同消失,原地连一丝怨气都没有留下,明显是被谁给超度了。

“能在一夜之间度化千百厉鬼,纵观玄罗五境也不过是那几个老不死罢了,可他们没有理由这样做,剩下的可能便是……超度之人,就是与这些厉鬼的结怨者。”镜中人沉吟片刻,“你查过这个埋骨坑的来历没有?”

“是中天境前朝姬氏的一支残兵,与之有关联者不过……”

她还没说完,便觉有香风袭来,一道声音在背后响起:“本宫替先辈超度我朝兵士的英魂,可有何处碍着了阁下?”

欲艳姬悚然一惊,她现在这具人身虽非高修大能,却也不是等闲能犯,可这个人竟然在片刻间站在了她背后!

她立刻转身,只见面前是一红衣墨发的男子,脸庞苍白,眉目艳丽,手中提着一盏白纸灯笼,未借轻风半道遍生暗香一缕。

他的脚下没有影子,说话也没有呼吸吐纳,分明是个鬼修。

“哎呀,郎君可是吓了我一跳。”欲艳姬手抚胸口,像一朵被雨点打颤的花,“这荒山野岭的,您不声不响站在我后头,险些叫我以为见了歹人呢。”

此时太阳还没完全落山,可是这里向来照不进光,便使得红衣男子手中的灯笼格外亮堂,映得他的眼睛里都像揉进了一把火星,随着笑容愈加灼目。

“在下姬轻澜,凭着这点微末道行,可做不得惊吓欲艳姬的歹人,还是莫要取笑了。”红衣男子的目光越过她看向镜中人,“久闻非天尊盛名,今日虽无缘得见真容,也是荣幸了。”

欲艳姬笼在袖中的手指慢慢捏紧,她刚才说话时已经动了媚法,可是眼前这个鬼修连半点影响也不受,似乎她面前空无一物。

不对!欲艳姬吹了口气,一阵狂风平地而起,将姬轻澜的身体撕扯得支离破碎,转眼就化成了一缕香烟,在空中缭绕几下又化成人形。

见状,她将自己刚刚生出的杀心按捺下去,这个鬼修根本没有真身至此,眼前不过是一道气息化成的假相,无怪乎不为媚法所动。

“好大的脾气呀。”姬轻澜笑意不改,“魔族喜怒无常,看来的确不是乱传的。”

“你懂得香火之道。”镜中人终于开口,“可你不是神灵,也没有巫的气息。”

姬轻澜叹了口气:“在下只是个有些际遇的孤魂野鬼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