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再说下去,萧傲笙笑容一滞,反手握紧了她。

饶是劫后余生,那种在命运陷阱边缘走过一遭的战栗和恐惧仍烙印在她灵魂深处,以至于这些天她不止一次地做梦——如果暮残声没有在场,如果净思和静观没有赶到,秘境里只有这拔剑相对的自己和萧傲笙,那么一切会怎么样?

她的梦境越来越清晰真实,在昨天夜里她竟然梦到魔龙出逃,然后自己亲手用玄微剑杀了萧傲笙,然后在群邪出巢前脱身离开。

都说梦里是没有感觉的,可当御飞虹醒来时还能感觉到背后湿凉一片,一如梦中与自己换魂后的萧傲笙慢慢变得僵硬冰冷,她失去了自己的身份和过往,也失去天下唯一愿为她抛却生死的男人。

情感上她告诉自己这不可能,然而理智上没人比她更了解自己,若真到了那般地步,难道她就做不出来吗?

想到这里,御飞虹心有余悸,借着低头掩去眼中寒意。

暮残声被她这句话勾起心魔劫里的回忆,他嘴角一勾,笑而不语。

萧傲笙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俩,直觉自己好像被隐瞒了什么,顿时有些不开心地撇撇嘴,把御飞虹的酒杯拿过来,也给她添了杯白水,温声道:“你伤未好,不可贪杯。”

御飞虹长这么大还没人敢从她手里抢过东西,目瞪口呆地看了这胆大包天的刁民一眼,终是拗不过他,一口把没滋没味的白水闷了,神情委顿下来。

冷不丁,一颗蜜枣被塞进她嘴里,萧傲笙不知打哪儿端出个小碟子推过去,笑道:“最多五颗,当心牙疼。”

暮残声:“……”

他转头看雪,哪怕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也比眼前这两人来得赏心悦目。

萧傲笙看御飞虹端着盘子吃得眉开眼笑,心里终于舒畅了,便去与暮残声讲些武道招式,三人暂时抛开顾虑,偷了半日闲暇,对酌至夜深。

入夜后,两个男子自然不好久留御飞虹的院落,便一同告辞离开,萧傲笙喝得有些醉,临走却还记得把一壶未开封的梅花酒塞给暮残声,一步三晃地扶墙走了,看得暮残声都担心一代剑阁少主会不会半路掉冰沟子里。

他提着那壶酒,边喝边往另一边走去,一路上见到的执兵守卫和提灯仆侍都低头问好,可这热闹劲儿也就是一瞬间,很快便与他擦肩而过。

暮残声终是形单影只地回到了自己院落,屏退里面伺候的妖族婢女,看着灯火通明的内室却又驻足,总觉得与自己格格不入。

他想闻音了。

在这之前的五百年,暮残声都是独处的时候多,习惯了安静自然不觉寂寞,可是跟闻音在一起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他已经爱上了有人陪伴的感觉。

哪怕那个人沉静少言,甚至连眼睛都看不见,可是无论暮残声有什么动静,闻音都能很快地给予回应,哪怕只是晚上翻个身,都会有一只手轻轻顺过他头上炸起的软毛。

暮残声抹了抹脸,喝掉最后一口酒,变回小狐狸的样子趴在长廊下,眼前是覆雪庭院,背后有烛火摇曳,而他夹在明暗之间,似乎没有去路也无归宿。

酒意上涌,他渐渐觉得有些昏沉,眼皮子也耷拉下来,迷迷糊糊不知道睡了多久,直到被一阵琴音唤醒。

深夜里,有谁会在他的院落里弹琴?

暮残声茫然地睁开惺忪睡眼,隐约可见一道人影盘膝坐在积雪枯梅下,低眉垂首,拨弦弄琴,蓝袍广袖与鸦羽长发迤逦在地,风霜都从他身上穿过,似乎一切都是虚幻的,唯有琴音空响绕梁,似乎在等一道回音。

他喃喃道:“闻……闻音?!”

酒劲厉害,小狐狸四肢一软,好悬没重新趴下去,他连蹬了好几下,歪歪扭扭地朝着那道人影扑去,结果只是从他身体穿过,脑袋结结实实地磕在枯梅树干上,顿闻“咚”地一声,虽然不疼,却让本来就昏沉的脑子越发不清醒了。

他再也说不出话来,趴在树根看着近在咫尺的人影,有心去扒拉一下蓝色的袖子,仍是什么也摸不着。

那道人影也不对他说话,自顾自地弹琴,小狐狸愣愣地听着,恨不能把每一个音符都记在脑子里,可很快又忘得干干净净。

暮残声从来没觉得如此委屈过,竟然有点想哭。

待一曲毕,他凑过去试图舔舔那只放下来的手,却听头顶传来熟悉的声音:“大人,你知道此曲的名字吗?”

小狐狸抖抖耳朵,茫然地摇头。

人影一哂,似乎是叹气自己对牛弹琴,但还是好脾气地说道:“曲名《容夭》,取自中天境的桃牌词,意为‘容华灼灼,奈何夭夭’。”

容华灼灼,奈何夭夭。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注)

这世上越是美丽绚烂,越是脆弱不堪,花开一度后就零落成泥,人生一世终喂了虫蚁,就连所谓的感情亦被时光蹉跎,到最后不复往昔,唯忆初见。

一股凉意从暮残声骨头里蔓延开来,他终于看清了人影的脸,仍是闻音那恬静温柔的模样,一双黯淡的眼睛半阖着,一如暖玉阁中初相遇。

“我……”暮残声想说什么,喉头哽咽,却不料一只冰凉的手轻轻落在小狐狸的头顶上,顺了顺炸乱的白毛。

“流光轻抛,繁华易逝,这些都是天数秩序,人力难阻,唯有顺其自然,无可厚非。”那人嘴角轻弯,“您可知比起消逝,我最怕什么?”

小狐狸蹭了蹭他的掌心。

“我最怕……”他轻声道,“若有来世重相见,却是我生君不识,自此红尘擦肩过,看尽春光非故人。”

那只手从指间开始随风消散,小狐狸抬起头,对上他嘴角的笑容,明明还是温柔的,却隐含着遗憾与不甘。

“……不会的。”暮残声一字一顿地说道,“只要你有来生,不管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找到你的。”

黯淡的眼睛微微睁大,最后一个笑容也消散,风雪迷了暮残声的眼睛。

婆娑幻境里,一处空旷的地上突然有泥土翻开,一点翠色破土发芽,转瞬后抽枝长大,变成了一棵有人高的玄冥木,上头还没有人面,唯在层层密叶间长出一只洁白的花苞来。

“你说的,我都听见了。”琴遗音抚摸着柔嫩花苞,似笑非笑,“只怕下一次,你不敢认我呀。”

第六十章 北极

今日开始进入新副本《天净沙》 我真挺喜欢萧傲笙这种直得可爱又外冷内热的男人。

暮春四月,草长莺飞。

送别御飞虹后,暮残声与萧傲笙也在当日告别寒魄城,以白石为首的几位大妖亲自送他们渡过玉龙河。临别之时,暮残声终是忍不住回望那位于天水之彼的遥远城池,心里蓦地一空,一种莫名的冲动让他想要留下,仿佛一旦离开这里,就会失去什么重要的东西。

白石恰好看到他的眼神,轻声问道:“大人既然喜欢这里,何不多留些时日呢?”

妖皇那道旨意被暮残声退回,自然也不会被苏虞昭告城中上下,但是这些活了几百上千年的大妖都不缺心眼儿,哪怕这两只妖狐都没多言多语,他们也不难揣测出背后打算,起初确实有些不安,可是结合实际情况多做考虑后又少了大半抵触,没想到他们自己做好了心理准备,当事者反而要走了。

暮残声回过神来,目光在白石身上停顿了一下,这只妖怪经此一役更添沉着之色,如今将羊身化去,变为完整的人形,着一身劲装武服站在众妖前列,一路上也都代替他们与二者搭话,无形中显露出拔尖之意,愈发贴近他在梦里见过的模样,稳重可靠。

“此番有事在身,虽然留恋但不可久留,他日若有机会,定回寒魄城与诸位把酒言欢。”暮残声客气地跟他对过拳,装作没听懂对方话中隐意,“这一回寒魄城大难之后百废待兴,诸位接下来可要忙活好一阵子,我等就不耽误了。”

大妖们听他这样说话,心底叹气,知道是留不住这只狐狸,但也暗暗松了口气,却不知这些情态都被白石不动声色地收入眼底。他微不可见地摇头,倒不多做纠缠,翻手化出两壶梅花酒递过来,道:“既然如此,我等就送到这里,此酒赠与两位践行,今后修行路远,万请珍重。”

说罢,白石又多看了暮残声一眼,沉声道:“待今岁梅花盛开时,大人若有闲暇不妨来此重游。”

暮残声颔首,接过酒壶跟萧傲笙一同转身离去,再不回头。

风吹冷了衣上炉火余温,也模糊掉两端身影。等到走出了寒魄城地界,萧傲笙才拨开酒壶红塞,畅饮一口,笑着对暮残声道:“你说自己是野狐狸,又从哪儿学来这装模作样的官腔本事?我都不会呢。”

他笑得促狭,也有些好奇。哪怕身为剑阁少主,萧傲笙性情使然也不喜多做客套,这些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领哪怕过了一千年也学不好,深感比起与他人玩起唇枪舌剑,还不如真刀真枪打一场痛快明了。

暮残声有些怜惜地看了他一眼:“这种只是费点脑子的东西,多用用就学会了。”

萧傲笙咂摸了几下,微妙地感觉自己被他骂了。

一人一妖对视片刻,又相互嫌弃地别开脸。

他们本该直接从寒魄城后雪原上北极境去,但是萧傲笙有心先去祭奠先师,暮残声也答应随行,为了不耽误正事只能加紧行程。因此他们嘴上打闹,脚下不慢,一路靠着御剑腾空之法,不消几日便赶到灵涯洞,拨开丛生草木,踏过嶙峋山石,一座无碑孤坟赫然出现在眼前。

在离坟墓尚有三丈开外时,萧傲笙已经负剑跪下,以三拜九叩之礼膝行过去,面色肃然,眼眶微红,额头结结实实地磕在坟前泥地上,哑声道:“师父在上,不孝弟子萧傲笙前来请罪。”

向来少言的男子现在就想多长了条舌头,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从他千年前的一念之差到此番破执进境,没有半点遗漏地讲了清楚,连同自己的几番意乱也毫不掩饰,仿佛一个流浪在外许久的孩子终于回家,把自己这些年干的大事小情唯恐遗漏地讲给父母听,不论赞赏或斥责都如获至宝。

可惜那黄土下的枯骨,自始至终都不能再回应他只言片语。

暮残声看得唏嘘,心里也被带起一股子酸涩。他自幼失亲遭难,若是没有净思,如今也许早被人扒了皮做毛领子,可惜净思待他严厉有余、亲近不足,从小到大无论他做过什么,都少有得到师长赞许,反是教训吃得多,故而暮残声对净思的感情有些复杂,从未想过能如这般在对方面前讨喜或显露脆弱。

他眨眨眼睛,把空间留给这对久别重逢的师徒,悄然转身去了灵涯洞。

当初因为干涉天选,净思在这里打断了暮残声一半骨头,又设下禁制关了他二百八十年,硬逼着他在此潜修。野惯了的狐狸自然不甘心被关进笼子里,几乎要把这洞穴砸碎捣烂,奈何净思连这点放肆的余地也不给他留,禁制几乎压住他全身八成妖力,剩下的只够在体内运转周天经脉,若不能持之以恒地修炼,滥用一回就要化为乌有,届时就真如一只普通狐狸被困在此,动弹不得。

那次肆无忌惮的行动,要用二百八十年的忍耐去还。等到暮残声终于突破境界,冲开禁制,他也早已冷静下来了。

此时此刻,暮残声回到这个让自己做了二百八十年噩梦的洞穴,心情却不可同日而语,他把这些日子落下的积灰掸去,点燃长明灯照亮黑暗,然后盯着放置在四角的四象石雕出神。

萧傲笙顶着发红眼眶走进来的时候,正好看见他这副呆样,适时出声道:“说起来,十年前我到这里却遍寻不着,是你在这里闭关吗?”

“啊……嗯。”暮残声回过神,歉然道,“早先误闯此处禁制,没料想就出不去了,只好留在这洞里潜心修炼,生怕自己要被关一辈子呢,倒是让你白跑了一趟。”

萧傲笙摇摇头:“你与家师本无因果,出关后还能记得将他遗骨入葬,已是有心了。”

暮残声心里微顿,对方这句话看似说得合情合理,实际上藏了个细节——他将萧夙下葬是在三百多年前初至灵涯洞时,而非此番出关之后。

言语可以编织模糊,坟墓周遭草木土石的痕迹却不能骗人,何况萧傲笙并非失于洞察的驽钝之人。

百密一疏。暮残声这样想道,先前比武时他还有所保留,就怕对方看穿自己师承净思,企图借着此行将《百战诀》的修炼直接推到机缘上,没想到萧傲笙眼下观察入微,能从墓土上看出下葬年月有异,戳穿了他这三虚七实的谎话。

一念及此,暮残声心下思量该如何答话,却听萧傲笙话锋一转,笑道:“如此一来,你与家师虽无师徒之名,也有五分传承之实,可谓是冥冥之中的机缘,说到底咱们俩算是师兄弟呢。”

暮残声一愣,抬头看着萧傲笙,男子的双眸澄澈如水,似一无所有,又像是包含万物。

他知道他有所隐瞒,却看在这番生死之交和为先师敛骨的恩义上包容了自己,还为暮残声到达北极境后可能出现的对他外修功法的质疑找好了理由,作为挡下旁人试探的盾牌。

《百战诀》虽不外流,但没有谁比萧夙的亲传弟子更有资格置喙,就算他日暮残声用《百战诀》造下罪业,也无人比萧傲笙更能名正言顺地出手。

暮残声想通这些关窍,不得不承萧傲笙的人情,当即向他拱手行礼,笑道:“那就多谢萧师兄了。”

萧傲笙见他会意,笑着伸手拍了拍他肩膀。

他们在灵涯洞没有多留,毕竟逝者已矣,哪怕有千般遗憾也不可扰其安宁,只将烈酒浇祭坟前,拔除萋萋野草,便准备加紧行程赶往重玄宫。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两人刚入北极境不久,就遇到了麻烦。

届时他们在一条小溪边略作休憩,暮残声变成狐狸跳进水里打滚正欢腾,冷不丁看到一只浅黄色的鸟儿振翼而来,惊慌失措如被疯狗追撵,察觉到萧傲笙后,两只黑豆眼几乎要飙出泪来,一个猛子就扎进他怀里,发出“叽叽”的叫声。

萧傲笙原本还算轻松惬意的神情,在听完它叫嚷一气后已经黑如锅底,手背青筋毕露,骨节都发出轻响。

“怎么了?”

暮残声见他神色有异,上岸抖了抖毛,变成人形抓起那只小鸟,正欲看个究竟,却听一声尖细的惊叫响起,他指间猛地一重,只见那鸟儿竟忽地变作一位半大姑娘挣脱了他的手,摔得一张俏脸儿皱成了包子。

她坐在地上疼得直哭,抻着手指骂道:“流氓!禽兽!无耻!你摸哪儿呢?!”

“……”暮残声捻了捻手指,想起自己刚才一把捏了鸟屁股,顿时不吭声了。

这鸟儿变作的姑娘模样不过十三四岁,杨柳腰未成,芙蓉面也还没长开,青涩如枝头二月花,虽俏丽却不浓艳,一身淡黄色的窄袖衣裙衬得她愈发娇嫩,偏偏嘴唇颜色红得极正,似胭脂般娇艳欲滴。

暮残声自知理亏,赶紧道了歉,小姑娘却不肯放过他,拍拍裙子爬起来,一溜烟儿窜到萧傲笙身边,泫然欲泣:“萧少主,你可要为我做主啊!他欺负我,劈了他!”

萧傲笙回过神,见她俏脸含怒,只好做个和事佬道:“他是我师弟,刚才并非有意,你就别怪他吧。”

小姑娘还不依,暮残声摸摸鼻子正要哄她两句,就见萧傲笙眉头一皱虎了脸:“再闹就撕了你。”

小姑娘:“……哇!”

她捂着脸蹲在地上哭出了声。

萧傲笙:“……”

暮残声一拍脑门儿,对着萧傲笙传音入密:“她是谁?到底出什么事了?”

“她叫阿灵,本是重玄宫牵机阁妙手雕刻出来的一只彩绘木鸟,因雕工巧手,点睛有灵,后来被主人送给司天阁,在门前听经得道开了智才化成人形,算是司天阁的弟子。”顿了顿,萧傲笙眉头微皱,“阿灵说前些日子在这附近有人向神像焚香求助,说城中出了邪事,她就跟三位同门一起来探情况,但是……”

暮残声看这小姑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压根儿不是被萧傲笙吓的,而是让他这句话勾起了委屈和悲愤,一时间抽噎不止。

四个人来探情况,却只有她化成鸟儿狼狈不堪地逃窜至此,剩下三个怕是……

暮残声正欲细问,耳朵忽然一动,下意识将阿灵往身后一拉,同时萧傲笙掌中长剑出鞘,玄微似一道箭矢暴射而出,风驰电掣地穿入身后密林里,片刻后飞转回来,刃上带着一溜腥臭的暗红血迹。

这样短的时间,血竟然已经半凝固了,不似寻常活物。

剑修素来爱惜兵器,萧傲笙见状将眉头拧得更紧,可是避尘咒落下之后,这血迹竟然纹丝不动,就像斑驳在剑刃上的红痂。

“这……”暮残声嗅了嗅这古怪的腥臭味,胸膛上突然传来一点灼痛,他顿时脸色一变,“有魔气,小心!”

话音未落,那些血迹陡然扩大,包裹住整道剑刃,玄微发出一声颤鸣,竟是挣脱了萧傲笙的手掌,向着他咽喉狠狠割去!

第六十一章 昙谷

注:出自《周易?系辞上传》中的“大衍之术五十,其用四十有九”。 小剧场—— 大狐狸:妈耶这章有点吓人 直男萧:听说作者是在医院守夜时拿手机码出来的 大狐狸:幸好不是在厕所里,我不想看古代版花子啊…… 直男萧:……

阿灵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

这一剑太突然,萧傲笙几乎连反应都来不及便被枭首,身首分离的刹那,附着在剑刃上的血污如有生命般脱落下来,化成一张可怖的赤红鬼脸携风乱舞,贪婪地用舌头舔舐四溅开来的新鲜血液。

与此同时,一双青白的脚从树上落下,吓了阿灵尖叫着跳开,原是一个骨瘦如柴的吊颈娘。她发出“咯咯”的笑声,伸出一双枯树枝般的手臂去抓阿灵的脖子,半途被暮残声一把抓住,白发青年毫不留情地将她用力抡过头顶,狠狠掼在了地上。

吊颈娘被他这一下摔歪了脖子,从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的痛呼声,那赤红鬼脸似乎被激怒了,携着一股腥风嘶吼着冲了过来,嘴巴咧得几乎把头颅一分为二,露出口腔里长了里外三圈的森白怪牙,势如刀刃般绞烂了暮残声的护体真气,然后又变得大如磨盘,向着他头顶罩了下去!

暮残声目光一寒,右手抓着阿灵衣服后领腾空而起,同时满头白发见风即长,顷刻间变作数丈,如万千钢针般倏然向前暴射而出,带起一阵厉风。赤红鬼脸不得不往上飞起,避开被发针戳成烂蜂窝的下场,却不料一道寒光拔地而起,却是落在地上的玄微剑恰好对准它上升时露出的空门,自下而上地将这鬼脸刺了个对穿!

同一时刻,已经潜行到暮残声背后的吊颈娘身体一僵,一只手拽住了那条挂在她颈上的绳索,用力一拉便将其高高吊起,待暮残声转过身来,左手掌心里画好的符箓凌空击出,准确打在她被迫扬起的头脸上,本来挣扎不休的吊颈娘这下子便动弹不得,随着绳索一松,木槌似地砸在了地上。

萧傲笙从阴影下走出来,那具身首两分的尸体不知何时已经变成纸人,赤红鬼脸嘴边残留的血迹也化为纸屑,以阿灵的眼力硬是没看出他在何时用了替身咒。

“都什么玩意儿?”萧傲笙脸色嫌恶,收回玄微剑,那鬼脸竟然还没有死,正在剑刃上颤动,仿佛被草茎戳穿的蚂蚱。

暮残声走过去看了看吊颈娘,嗅了嗅她身上的味道,道:“这是走尸,魔气从你剑上那东西传来的。”

阿灵刚才被吓得几乎魂飞魄散,现在才堪堪回神,她盯着趴在地上的吊颈娘,脸色惨白,结结巴巴地说道:“辛、辛夫人……”

暮残声抬起头:“你认识她?”

阿灵对着吊颈娘那双翻白的眼睛,颤声道:“她、她是那个去神庙焚香的人,也是她带我们入城的……”

萧傲笙皱起眉:“她是上吊自尽的?”

“是……不,我不知道。”阿灵猛然摇头,指着吊颈娘的腹部道,“她当时身怀有孕,快要临盆了!可是没等孩子生下来,她就在我们入城的第三天被发现吊死在院子里了!”

暮残声眯了眯眼,走到吊颈娘背后,拨开那些枯黄乱发,道:“她是被人活活勒死的。”

走尸即为死者起尸,神智沦丧,身躯却能多日不腐,暮残声所指正是她的后颈,此处虽然没有绳结印,却有一道竖着的淤痕留在大椎上。

她是被人绕柱在后勒死,又佯装上吊自尽的。

阿灵不寒而栗,萧傲笙沉声问道:“你们发现尸体时没有多加查看吗?”

阿灵慌忙摇头,眼里流露出恐惧的神色:“没人把她的尸体从梁上放下来,我们也就没能多看。”

暮残声凝眉:“为何?”

“因、因为她是自尽的。”阿灵喃喃道,“辛夫人是昙谷山城的人,那里有个祖规叫做‘自弃之人不可入殓’,认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谁也没有轻贱自己性命的权利。倘若有人自尽了,不论什么原因,都是对不起祖宗,要受全城唾弃的。七日前发现辛夫人尸身时,大家还在她脚下找到了绝笔书,便认为她是上吊而死,故无人将她放下,我等外人也就不能……”

暮残声摇了摇头,深感这小姑娘不愧是木鸟化灵,真是呆得可以——哪怕是入乡随俗,在非常时刻仍要用非常手段,何况还关乎着一尸两命和背后可能存在的阴谋线索呢?

他追问:“绝笔书上写了什么?”

阿灵正要开口,脸色突然一变,萧傲笙只觉手下一轻,那穿在剑刃上的赤红鬼脸竟然悄然化成一滩血水流淌下去,在三人都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时,“嗖”地钻进了吊颈娘裙下。

她猛地睁大眼,脸上的符箓陡然溃散开来,原本僵硬的身躯一骨碌爬起,干瘪的腹部高高隆起,裸露出来的肚皮上还隐隐凸显出那张鬼脸的轮廓。

那赤红的魔物,原来是她腹中未能平安出生的胎儿!

阿灵吓得面无血色,暮残声疾步上前,撮掌成刀直取吊颈娘腹部,不料这先前行动还有些迟缓的走尸此刻竟是灵活无比,硬是从他手下滑开,四肢着地如野兽般窜了出去。萧傲笙当机立断,驱动玄微追了过去,长剑化为一道流星,转瞬即逝。

一道微不可闻的闷响从密林里发出,分明是剑锋入肉后钉在树上的声音。

阿灵松了口气,萧傲笙眉头却皱起来,暮残声快他一步赶了过去,只见玄微剑的确是钉在一棵粗壮的大树上,可是剑下没有吊颈娘,只有一滩暗红的血,几块碎裂的骨骼和脏器,以及零星烂肉。

这把剑的确穿过了目标身躯,可是那目标又把自己从剑下撕裂开来,仓皇逃去了。

“就像是守宫断尾。”感觉到背后气息,暮残声目光暗沉,“但是,一具走尸能做出这样狠厉果断的决定吗?”

走尸与死灵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前者只有身体本能,后者还残留着意识思想。

“她的魂魄不在尸身上,恐怕是那怪胎的想法使然。”萧傲笙收回玄微剑,看向地上蜿蜒的血迹,转头问阿灵,“这是通往哪里?”

面色苍白的阿灵哑声道:“是……通往昙谷的方向。”

暮残声跟萧傲笙对视一眼,彼此面色都有些凝重,后者问道:“跟你一起的三位同门呢?”

阿灵张了张嘴,声音哽咽:“都、都死了……”

北极境位于玄罗北方,越往北越是严寒,气候地理并不宜人居,故而在无形中划开疆界——以位于中心的八百里连绵大山为线,往南是对耕作渔猎需求较高的人族聚居之地,北上渐渐人烟稀少,多是以灵族为主、包容其他异族的大小城池,代表此境至高权力的重玄宫与天净沙都在极北之地。

昙谷的位置比较微妙,它恰好处在八百里连绵大山中,虽被称为“谷”,实际上以那处山谷为中心包括了周遭不少依山建立的乡镇村落,据说祖先多是破魔之战时逃入山中避祸的流亡之民,经年发展下来已经形成不小的规模,连自己的集市和布防也建立起来,又被称为“昙谷十二城”。

除此之外,昙谷在北极境有着独特地位,盖因它乃是传说中那位真神首度现世的地方,故被称为“神降之地”。

“焚香莫问神居处,北极之巅拜真君”,这是远古之时就流传在玄罗五境的神话,据说是在三界分立后,五十位神明陆续应运而生,奉天道之意点化愚昧众生,使四时有更替、草木演枯荣、禽兽知饥寒、万象入轮回,人、灵、妖、怪都在这样漫长的演变里分化发展。众生开智后,其中四十九位神明便回归元初天界,化为无形无相的天道规则,用以维持三界运转,只有最幼小的那位尚存世间,留在位于北极之巅的天净沙中,由三宝师带领上位灵族世代守护。

这位神明被称为“道衍神君”,意为“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注),既是太极五十数中的一元,也代表天命之下的一线生机。他是玄罗五境亘古流传的神话,无数人想要去求证,却都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无功而返,在破魔之战发生前,他已经成为独属于灵族的信仰,被其他三族视若缥缈虚谈。

直到魔族从归墟地界爬上玄罗,造就倾世魔祸,五境众生罹难,眼见人力不可敌,只能将最后的希望寄托于神明,却没想到这一回神明给予了回应——道衍神君离开了天净沙,带领四族开启了长达百年的破魔之战。

战役打响的信号,就是道衍神君在这八百里大山外击退魔族优昙尊,立下禁魔结界,为后来北极境战线的开战划定出最安全稳固的后方,“昙谷”之名也由此而来。

发展至今,昙谷虽因其位于深山而不显繁茂物流,又非洞天福地做不成仙门道场,但是里面人口不少,谷中供奉有道衍神君金身,香火鼎盛,信仰绵长,常年风调雨顺少有天灾地动,邪祟之物也不多见,其中山民长寿无忧,在凡人眼中就像个桃源所在。

然而,十二天前重玄宫司天阁从观世台收到一封香火信,乃是有人将请求写于黄纸,在神像前点香焚化后便会在观世台显现,为照看此处的重玄宫弟子受理,而能做到这一点的只能是虔诚供奉真神的信徒。

观世台每日受香火无计数,但大多都是无关痛痒的祷告,这封信却是裹挟着一股黑气在火焰中现出,分明是诉求之人大难临头。彼时当值的正好是阿灵,她打开一看,只见是一名来自昙谷的妇人所写,她自称辛陆氏,说自己家乡频生怪事,恐有邪物作祟。

这信写得含糊,上面的黑气却不作伪。在此情形下,虽不至惊动重玄宫中大能高修,司天阁却还是按照惯例点了四名弟子前去查探,阿灵作为接信者自当随行,只是没想到同路的除了两位司天阁师兄,还有千机阁少主北斗。

千机阁主幽瞑是重玄宫里一个怪胎,哪怕被禁足千年的萧傲笙都要比他有人缘,这家伙不知是什么根脚化灵,容貌虽好,性情却古怪孤僻,哪怕是面对三宝师也从不礼敬,偏偏他修行千机妙法,堪称当世机关道一大宗师。北斗是他唯一的弟子,性格与师父简直天壤之别,他待人诚挚又温柔开朗,在术法和推演上天分极高,偏偏自己师父的机关道法只学了个半桶水,被不少弟子四下说他该转投去司天阁。

这一回,北斗不知为什么惹恼了他那脾气糟糕的师父,不仅被被直接赶出了千机阁殿门,还被勒令说近日不想在重玄宫看见他。无奈之下,北斗只好厚着脸皮蹭进阿灵一行,司天阁弟子向来喜欢他,此行又可算是一大助力,哪有不答应的道理?

阿灵本以为有了北斗在,此事无需担忧,可等到他们在十日前抵达昙谷,见到焚信的辛陆氏,才发现事情远远没有这么简单——

这一年刚开始,昙谷已经出了不少事情。先是在短短两个月间,连续有九名老人病逝,消瘦得如同皮包骨头;然后是六位青壮年的男女接连暴毙,各自死期都恰好相隔一天,依旧是形容枯槁不堪,众人便担心是什么不知名的疫病,便草草将尸身堆起来焚化,把上了年纪的老人隔离到一条街去;之后这神秘疫病便没了,可是过不了几天又有三个七八岁大的娃娃神秘失踪,山长带着人几乎翻遍了整个昙谷,最后只在野兽窝里找到零星的骨头。

辛陆氏在信里说,谷中众人调查无果之后,只得将这些事情归于意外,此后长达一月再无怪事,一切又恢复了平静。然而随着她肚子越来越大,晚上愈发不能安寝,近日入夜便总能看到屋里床前有人影徘徊不去,照亮灯火后又分毫不见。

与此同时,她渐渐能看到一些古怪的景象,比如原本天朗日清的山谷上空浮现出常人不觉的血雾阴云,每个生活在此的人身上都染有不祥黑气,无论男女老少都很快地消瘦憔悴,偏偏对方和其他人毫无察觉……最可怕的是,每晚徘徊在她床前的怪影越来越多,一个个面目狰狞地扑向她的肚子后消失不见,辛陆氏依稀辨认出其中几个人的长相,次日忙不迭地上门拜访,却见对方虽然还都活着,一个个却都被黑气包裹住全身,在她眼中已经不似人样,偏偏旁人无一觉得异常。

“妾不知是自己得了癔症,亦或是这昙谷山城的众人都被邪物迷心,日间不得解,入夜不能安,委实生不如死。然而,妾腹中胎儿尚未出世,不忍轻生枉死,只能拜求神明,请仙长慈悲相救。”

将事态悉数告之后,辛陆氏挺着个大肚子,艰难地向他们低头行礼,哽咽的声音里难掩颤抖。

名门弟子无论修为高低,大抵有两种气性,一是自恃倚仗少有畏惧,二是胸有意气难忍不平。因此,他们四人答应了辛陆氏入城调查,可是三天过去什么线索都没有找到,就连辛陆氏所说的床前怪影也无踪迹,仿佛那一切真是意外,只是这个女人在疑神疑鬼。

第三天晚上,他们决定不再浪费时间,北斗心有不忍,决定多留一夜做个镇邪傀儡送给辛陆氏,既是以防万一也为安她的心。未料刚到子时,外头突然传来喧哗声,北斗说了句“情况不对”便冲出门去,他们三个一时不察,竟是落在了后面。

北斗虽然机关道只学了个半桶水,修为却是半点不作伪,转瞬间就没了踪影,好在他还记得留下“辛夫人”三字,让阿灵等人有了个追去的地方。

可是等他们赶到辛陆氏家中,没有看到北斗,只见得宅院被一群惊醒的山民们围了个水泄不通,而快要临盆的辛陆氏却吊死在后院一棵老槐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