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双僵硬的脚下落着一封绝命书,上面先是凌乱地写着自己曾经对阿灵四人说过的话,又添上了不被信任的委屈和痛苦。

辛陆氏是个聪明的女人,哪怕阿灵等人还没有明说,她也能看出来自己已经不被四位仙长信任,变成了他们眼里的疯婆子,跟这城里其他人看她的目光一样。这就像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辛陆氏在信中写道自己再也无法忍受,既然活着无法被理解和拯救,那就用死亡去解脱。

绝命书最后,她还咬破手指连写了四个“死”字。

因为这封信,众人都相信了她是癔症发作上吊自尽,阿灵和两位师兄由于没能查到线索不便强行插手,又记挂着北斗,就没有再追究下去。

可是直到长夜过去,北斗也没有回来。

阿灵他们在昙谷留了七天也找到北斗,就在昨天晚上,他们决定先回重玄宫禀报实情,让修为高深的师兄师姐前来寻找,可是子时一到,屋子里的烛火齐刷刷灭了。

阿灵听见了风声、窗扉震动声,还有……辛陆氏“咯咯”的笑声。

她燃起了一道符纸,看到颈悬麻绳的辛陆氏从梁上垂下,那圆滚滚的肚子已经瘪下去,整个尸身变得骨瘦如柴,正冲着她笑。

阿灵吓得往后疾退,不料撞到了一位师兄,他一声不吭地倒在地上,一团血呼呼的玩意儿从师兄脸上挪下来,那张原本齐整的脸已经没了人样。

那一刻阿灵才明白,绝命书最后的四个血色大字是什么意思——她要他们四个死!

第六十二章 死气

小剧场—— 大狐狸:节操这种东西,掉多了就习惯了。 萧傲笙:…… 心魔:我终于知道作者为啥把咱俩凑成一对了,真是天作之合。 大狐狸:因我机智如斯,而你奸诈狡猾? 心魔:不,因为咱俩的母校都是戏精学院。

“……两位师兄都惨死当场,我侥幸逃出屋子,本欲呼喝谷中城民,又见走尸紧追其后,不敢殃及旁人,只得化出原形振翅飞远,彻夜不敢停歇,察觉到萧少主的气息,这才往这边逃来。”

阿灵说完这些,身体已经抖似筛糠,脸色青白得吓人,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奈何萧傲笙一腔铁石心肠:“凭你自己,一夜逃亡至此?”

他与北斗只有十年前的一面之缘,却知道对方并非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花架子,放眼如今重玄宫里的同辈修士,除了自己和司星移,再无人能越过北斗去。刚才那番交手,萧傲笙算是对辛陆氏与那怪胎有了些估量,虽然棘手却还不足以威胁自身性命,那么北斗就绝不可能在这母子身上栽跟头。

再说阿灵,不过是一只木鸟化灵,倘若她两位师兄都未能幸免于难,她又凭什么逃出生天?

阿灵被他不带温度的眼神看得直打哆嗦,可又实在说不出什么辩解的话,昨夜那场变故来得惊险突然,她到现在还有种如堕噩梦的感觉,自个儿都觉恍惚,哪里还能与他分说清楚呢?

暮残声的目光在阿灵身上停顿片刻,让小姑娘觉得自己像是被天敌盯上的猎物,幸亏他很快开口道:“无论如何,我们都得去昙谷一趟。”

走尸暂且不提,魔胎事关重大,胎死腹中本不为惧,可那样至秽凶戾的魔气连欲艳姬都不能相比,竟然是来自一个未出世的胎儿,若非其身体不全,恐怕刚才就不能善罢。

按照阿灵的说法,七天前这胎儿还未离开母体,现在已经长成这般模样,很可能再过几日就要彻底成形。此外,北斗身陷其中,尚且生死不明,若是要去重玄宫找救援,一来一往只怕是赶不及了。

就算是有诈,那也得身临其境才知真相。

萧傲笙按在剑柄上的手松开,对阿灵道:“你带路。”

阿灵被他看得两腿发软,哪里还有不应的胆气,忙不迭地点头,旋身化成小黄鸟,扑扇着翅膀朝血迹延伸方向飞去,途中撞到两次树干也不敢停。

暮残声化为白狐紧随其后,几个起落就消失在苍莽密林中,萧傲笙仍是紧皱眉头,抽出一张符纸,点血书字后折叠几下,符纸就如有生命般飘了起来,变作一只不起眼的小雀向重玄宫的方向振翅高飞。

他做完了这件事,便借一道山风使力,身影顷刻滑出十丈开外,追上了暮残声的步伐。

那只小雀飞得极快,不多时便要离开这片林子,就在这一刻,有大风平地而起,如绳索般将它套住,生生从空中拽了下来,落进一只干枯的手掌里。

符纸拟形到底不如灵物生动,被五指一捏就变回了皱巴巴的原形,那人看清了上面的字迹,意味不明地笑了声,却又把纸符折叠回去,看着它再度变成小雀飞离视线。

阿灵用了一晚上飞到此处,现在被后面两个“煞神”撵着,竟是在两个时辰后就赶了回去。在遥遥望见山城大门时,她长舒了一口气,哪怕木头做的身子也快散架了。

“就、就是这里了。”她气喘吁吁地落下来,回头却看见“煞神”们的脸色都不大好。

暮残声看着前方的山城,神情微微一动,那双赤红的眼睛里亮起一点紫芒,面前一切都缩在这米粒大小的光芒里,顷刻后荡起涟漪,目之所见却分毫未变。

他轻声问道:“师兄,你可有看出什么异常?”

“没有。”萧傲笙已经用神识将周遭都扫过一遍,眼下面沉如水,“什么异常也没发现。”

可是昨夜走尸出世,又有两名修士惨死,怎么可能一点异常也无?单单血怨之气,就该在此地上空萦绕七日不休。

暮残声眉头微皱,他看着这座貌似平和的山城,在心底思量起来——按照阿灵所说,在辛陆氏死前,昙谷已有十八人在短短半年内毙命,依次按照九、六、三之数丧生,死者从老年逆回到幼童。如此不同寻常的连番丧事,哪怕是个傻子也该知道其中有诡谲之处,不说闹得人心惶惶,也该让城中众人惊悸生寒。

要知道,生灵的精气神与地脉风水相呼应,故而福地能使人神清气爽,心智颓丧之人又能将生门过成绝户,当年魔族为祸世间时,无数城镇被其攻破占据,并非是魔物当真所向披靡,而是那种恐慌在内部蔓延,能够吸引方圆数里的污秽之气,使邪祟丛生,未战败已落下风。

可暮残声现在不管怎么看,都没发现丝毫不对劲的气息,甚至还有丝丝缕缕的瑞光从城中升起,在上空笼罩成无形的光幕,隐约还能听到欢乐无忧的人声随风而来,仿佛这是神明赐下的一隅净土,半点污秽也不容。

他将目光落在门前那块石碑上,约莫丈许高,石头的年份已经很久了,可是未见风化坍塌,上面的字迹也还清晰可辨:昙谷。

传说中的神降之地。

暮残声与萧傲笙对视一眼,彼此都有些惊疑不定,阿灵看他们脸色不对,正要壮着胆子说什么,却被后者一把捏住了鸟喙,粗暴地把她塞进袖子里。

与此同时,暮残声收起了自己头顶狐耳,抖开一件黑色的兜帽斗篷,将自己裹了个严实,虚虚往萧傲笙身上一靠,乍看就像是个弱不禁风的女人。

萧傲笙本来要说的话硬生生被吓得吞回肚子里,他本能地想把这只狐妖扔出去,适才听到的人声却已经近了,只能暂且忍耐下来。

那是三个挎篮妇人,一边说笑一边出了城门,见到两个生人时明显一愣。

站在中间的妇人年长一些,打量了他们两眼,开口问道:“瞧着二位眼生,是外地来的吧,到咱们这儿有何贵干呢?”

萧傲笙一手掐着鸟,一边肩膀靠着狐妖,在这禽兽夹击间动弹不得,本就不大会说道的嘴现在更是张不开了,僵在原地仿佛木头人。

“与三位婶子见好,我兄妹乃是边境渠城人士,此来是为拜神求医,并无歹意。”暮残声适时开口,却是柔声细语的女儿音,他本就身量颀长,这一下被斗篷裹得严实,看着便只觉高挑细瘦。

萧傲笙眼睁睁看着这狐妖把兜帽拉下,满头白发已变青丝,赤红妖瞳也转为黑色,五官虽未大改,轮廓线条却柔和了太多,偏偏面无血色,怎么瞧都是个病恹恹的大姑娘,令人生怜。

暮残声对他仿佛被雷劈了的眼神视若无睹,暗暗踩了萧傲笙一脚,便向那妇人递出腕子,只见苍白细弱的手臂上长了好几块红疮,隐隐有溃烂之相,那妇人猝不及防地看到这东西,当即吓退了两步。

“骇到婶子了,是小女子不对。”暮残声垂下眼,又往萧傲笙身后躲了躲,“小女子年方二八,本是该结亲的年纪,奈何身上无缘无故长了这许多怪疮。我自幼父母双亡,唯有哥哥怜惜,见吃药看诊都不得好,只能带我四处求仙问药,闻说昙谷有神庇佑,是个无病无灾的好地方,便跋山涉水来到这里,却不知有何规矩、怎样行事,故踌躇不前,幸得遇见三位婶子,,请婶子们发发可怜,给我们指个明路。”

他整张脸都被萧傲笙挡住,唯有声音愈发低柔,听着竟有些泫然欲泣的味道,听得三个妇人面露怜惜,只有萧傲笙被他膈应得不行,连袖子里的阿灵都忘了挣扎。

“好姑娘,莫要怕。”一个头戴银钗的妇人拭了下眼角,温声安抚,“咱们昙谷是神降之地,常年供奉真神金身,大巫祝也是有真本事的,定能将你医好。”

“阿兰!”先前的年长妇人轻斥了一声,又转头看过来,对着萧傲笙上下打量,犹带警惕的目光落在他腰间长剑上,“你会武,还是懂法术?”

萧傲笙正欲说话,就被暮残声用力掐了一把胳膊,混不要脸的狐妖从他身后探出头来,含泪道:“我兄长做过城主护卫,若非有我拖累,合该平步青云,娶个好姑娘咧。”

年长妇人眯起眼睛:“做城主护卫就该见过大世面,怎么都要你来替他说话?”

暮残声闻言,面色更苦:“因我兄长是个哑巴呀。”

萧傲笙:“……”

他这番令同伴都要忍不住暴起降妖的鬼话说完,年长妇人反而放下了警惕,悄然松开了藏在袖中的一张纸符。

昙谷作为神降之地,多年来接纳了不少外民,城中百姓们过惯了无忧无虑的安逸生活,连警惕性也逐渐丧失,曾有贼人趁机混入,造成了一些损失,于是大巫祝便下了命令,不允许三种人进城——来历不明,言行无忌,不敬鬼神。

这规矩在阿灵他们来时已经听说,只因当时四人都来自重玄宫,入内自受礼遇,可暮残声不想打草惊蛇,便把她随口一说的话也记在心里,为防露馅还让萧傲笙这个直肠子直接闭了嘴。

萧傲笙到底不傻,闻言虽不知其心下盘算,却也乖乖装了个闷嘴葫芦。三个妇人商量了片刻,两名年轻些的接过篮子继续往城外田地走,年长妇人则带着这对“兄妹”进了城。

一入城内,萧傲笙就再顾不得暮残声,将神识小心地外放出去,街巷集市、屋舍商铺、行人小贩……乃至于一块砖石和一条看门狗,都无一不在他神识感知之内,随着越往深处走,神识探查过的范围就越大。

可他仍然一无所获。

这并不止是说他没有发现异常,而是在他们走街串巷靠近城中心后,萧傲笙外放的神识陡然一松,仿佛泥牛入海,无声无息地与他元神断去了联系,如同有一只无形的手从中划过,轻描淡写地扯断蛛丝。

萧傲笙顷刻额头见汗,喉口一甜,生生把涌上来的血吞了回去。正跟年长妇人套话的暮残声似有所觉,借着转角侧身,一手卡在他脉门上渡去一道温和的真元,冲他微不可见地摇摇头。

暮残声柔柔问道:“刘家婶子,您说的大巫祝是什么人呀?”

走在前面的年长妇人笑道:“咱们昙谷位于深山,名义上受云州官府管辖,但相隔山岭,没有衙门落在此处,平日里大事小情都听山长的,遇到他也解决不了的事情,便去求问大巫祝。”

暮残声好奇地问道:“大巫祝是男是女,有何本事呀?”

“可不要胡说,大巫祝是位美夫人呢。”刘家婶子忙对他摆摆手, “至于本事……她活了一千年,你说算不算本事?”

暮残声面露讶然,心下一动。

虽说修行无岁月,可是论起寿数千载,如今放在妖、灵和怪等三族中也不多见,更何况是生命短暂的人类?除此之外,千年前正是破魔之战,五境四族不知陨落多少大能,留下的皆是有名有姓之辈,他们却未曾听说昙谷里有这般人物存在。

可是看这妇人如此轻易地告之外人,附近听见的城民也无异色,说明这件事至少在昙谷中并不是秘密。

然而,在阿灵之前的讲述里,根本没有提到大巫祝这个人。

萧傲笙也注意到这一点,眼神微不可见地一冷,笼在袖中的左手捏住那只小鸟,阿灵被他气机锁定,根本连动弹也不敢,僵成了一块木头。

接下来的路上,暮残声为防起疑不再多话,只跟着刘家婶子一路前行,最终停在了一处道观前。

自古道观选址皆取静,这名为“一元观”的道观却位于昙谷中心,周遭屋舍俨然,四通八达,虽离东西市井较远,到底是没脱出人烟之地,若非修筑装潢合制,暮残声还以为是个贵人府邸选址。

此时已近黄昏,又非重大时日,观里虽然香火常在,信徒却不多,从大门一路进去,看到数名居士在洒扫或唱经。

刘家婶子走在前面,跟一位女冠说了几句话,不时还对暮残声二人指指点点。不多时,刘家婶子转身过来,对他们道:“我要回家准备夙食了,已经把你们的事情告诉这位真人,可惜实在不赶巧,大巫祝今儿个闭关,你们暂且到客栈住上一晚,明天再来吧。”

“听婶子的话。”暮残声向她欠身,目光与那位女冠对上,只一瞬便收了回来。

他从这个女冠身上,感受到了一股淡淡的死气,若非是大限将至,那就该是行尸走肉。

女冠眼瞳不散,眸中有光,可暮残声觉得不对劲——她的神情,自始至终都没有丝毫变化,像一个活着的木偶人。

第六十三章 谜城

小剧场—— 大狐狸:唉,为什么受伤的总是老子? 萧师兄:都怪你太聪明吧 阿灵:聪明不好吗? 心魔:有时候,枪打出头鸟啊

“我们上次来时,没有听说过什么大巫祝。”

入夜,暮残声与萧傲笙下榻于一间客栈,待检查无异后布下禁制,萧傲笙便将袖中小鸟抛出,冰冷的视线看得阿灵浑身发颤,跪在地上连头也不敢抬。

暮残声脱了斗篷,原本窈窕细瘦的身躯恢复成正常体态,他抬起阿灵的下巴,后者只觉得一丝真气顺着那根手指透骨而入,所过之处顿生麻痹,连心脏都似被一只手死死攥住。

她不敢扭头,只能与暮残声四目相对,只觉得对方一双赤红妖瞳里有紫色电光流转,如同云海雷霆,顿时脸色惨白。

暮残声道:“将你上次来此的见闻再说一遍,务必详尽,不要缺漏。”

“……十日前,我们一行四人来到昙谷,按照香火信上的约定在谷外小道旁与辛陆氏会合,由她带我们进了北城门。”阿灵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要发抖,“我们一入山城,就引来不少百姓的注意,他们一听是来自重玄宫的仙门弟子,皆礼遇有加。山长亲自来与我们交谈,闻说辛陆氏所言,虽然不信她的疑神疑鬼,但也是对城中频生丧事心有余悸,便许我们便宜行事。”

“你们在何处落脚?”

阿灵脸色更白:“北斗师兄认为我们既然没有掩藏身份,就不必在客栈落脚,一是方便行事,二是以免出了意外连累他人,便请山长找了一间清扫出来的亡人故居暂且住下。”

北斗这般安排并无差错,萧傲笙便问道:“你们在那屋子里可有发现什么?”

阿灵摇摇头:“那屋子位于城东一条深巷里,本是个瘸腿的鳏老所居,卖豆腐为生,老伴儿前年走了,他膝下无子女,死后三日才被邻居发现,由山长派人打点其后事,内中物件但有价值都折钱为他做丧,我们进去时已家徒四壁,连一应桌椅床铺都是山长让人送来的,要说有什么异物也早不见了。”

暮残声突然开口:“那么,死气呢?”

阿灵愣了一下,道:“并未察觉,不过听说那鳏老去世已有数月,就算有死气残留,也该散干净了吧。”

萧傲笙闻言,眉头皱了起来:“不对。按你的说法,那老者是在宅中咽气,虽然肉身入土安葬,可是他没有子女后辈,便无香火为其魂灵超生,须知人死后七日回魂若不得引渡,那就要长留此间,死气只会在屋子里越发浓郁,要么等到他被人焚香渡走,要么就耗到魂灵消音散形方可解脱,少说也得一年半载。”

世上凡人重视子孙香火,一是为传祖宗血脉,二是维系这样的灵魂羁绊,纵然一生无所出,也要开宗祠过继个一儿半女,只因不想在身死之后连魂也无依无凭。

既然如此,那间屋子里就不该连一丝死气也无,除非……有什么东西,将那死气和游魂一同吞噬得干干净净。

阿灵听懂了他的意思,脸色顿时白了,再想起那容身十日的僻静居所,忽然就觉得如在虎口走了一遭。

可她又觉得不对劲,自己和其他两位师兄根基浅薄,不知这般细节情有可原,但北斗师兄怎么会不知道?然而在那三天里,北斗从来没有提过这一点。

萧傲笙也对此犹疑,只听暮残声道:“那个山长是怎样的人,你且说说。”

阿灵回忆了一下,轻声道:“山长名唤希夷,是个老妇人。”

暮残声眉头微皱,他想起一路上跟刘家婶子的套话,对方口中也提到过山长,可听其语意分明说的是男人。

一山尚且不容二虎,可这昙谷之中难道有两个山长?

“你们可有查探她的脉门气机?”

阿灵道:“试探过后发现对方身上并无真气流动,经脉骨骼也显娇弱,恐怕连武功都不会,我们便不再留意了。”

萧傲笙眉头皱得更紧:“一个没有自保之力的老妇人,能在昙谷中坐稳山长之位?”

阿灵嗫嚅道:“我也曾打听过,据说是因为她的夫家。”

暮残声追问:“她的夫家有何荣光?”

“希夷夫人的夫家是辛氏,千年前魔祸大劫时曾率众守卫山谷,还亲自迎接过真神,得到神君指点,离家参与破魔之战了。”阿灵抬起头,“传说那位辛氏先祖再没有归来,只留下了妻儿守在昙谷,他的妻子为神君塑金身,从此万邪不敢入侵此间,他的子孙受此余荫,世代为昙谷山长。到了这一辈,上任山长早亡,只留下希夷夫人暂代夫职,将少子拉扯成丁,后来娶了陆家女为妻,可惜她的儿子没等到自己孩儿出世便病故,儿媳又身怀有孕,只好由希夷夫人继续暂代山长,然而……”

“等等!”萧傲笙猛然打断她,“辛陆氏是希夷夫人的儿媳,她肚子里的本该是下任昙谷山长?”

阿灵面露悲戚:“不错。”

暮残声一双眸子眯得更加狭长,沉声道:“辛陆氏既然是山长的儿媳妇,遇到事情没有告诉自己的婆婆吗?”

“她说自己就此事找过山长很多次,可是山长每日事务繁忙,虽然每每耐心安抚她,可山长说她这是心病,女子怀孕大多有此症结,难免疑神疑鬼心绪不安,便亲自为她调药看诊,但都没有效用。”阿灵摇摇头,“我们看过药方和药草,确实都是些安神保胎的东西,没有任何不当之处。”

“辛陆氏被发现死在自家后院,希夷夫人难道毫无所觉?”

“她们并不住在一起。”阿灵道,“昙谷有个规矩,历代山长上任后都要搬出家宅,到一元观里居住,替城民向真神祈福,使神恩常在。”

暮残声沉吟片刻:“你接着说。”

“其实也没什么了。我们在城中四处查探,历经三日再无所获,包括辛陆氏特意提出的几个人也一一看过,不觉什么异常,便按照山长的意思为亡人居处做了净灵法事,总算聊胜于无,便决定告辞了,没想到就在那天晚上……”阿灵惨笑一声,眼泪又夺眶而出,“辛陆氏一尸两命,北斗师兄失踪,我们三个几乎把昙谷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有找到他的下落,反而等来了辛陆氏的报复……她是怨我们啊,怨我们没有解开她的心结,怨我们和大家一样不信她,可是我们已经尽力了,根本没有发现任何线索,难不成还要凭空装神弄鬼去骗她吗?”

她说到后面,语气已经难掩怨愤,暮残声毫不客气地一巴掌呼上她头顶,一股真元灌顶而下,如冰水当头,激得阿灵浑身一抖,被悲伤和恐惧充斥发热的大脑倏然冷静下来,哆嗦着嘴唇不再开口。

“别忘了,辛陆氏并非自尽,而是为人所害,况且她枉死后变为走尸虽不足为奇,腹中胎儿却面目全非染上魔气,可见背后当有黑手操控。”他看着阿灵的眼睛,语气难得严苛,“就冲这两点,足以代表此间必有鬼蜮之处,倘若将一切归咎在死者头上,对她又何其不公平?我等是修士,生死祸福皆是修行,别让死亡和仇恨的阴影遮住你的眼睛。”

“……”阿灵呆呆地看着他,突然哭了起来,一头扎在他肩膀上浑身发颤。

暮残声拍拍她的背,屋子里无人说话,只剩下阿灵的抽泣声。等她哭累了,他就使了个小法术催她睡去,这才跟萧傲笙对桌坐下。

“阿灵没说谎。”暮残声给自己倒了杯水,“我将妖雷送入她体内,倘若她有所隐瞒,必定心生邪念,当即便会被妖雷炸碎,现在她既然安全无事,那就说明她所说的都不假。”

萧傲笙眉头皱得更紧:“可是她说的话,跟我们现在的见闻有矛盾之处。”

“阿灵认为辛陆氏自杀、死后含怨报复,原因是她生前濒临崩溃的情绪和最后那封绝命书,可是我们现在已经确认辛陆氏为他人所害,那封绝命书十有八九也是假的,要做到这个……”

萧傲笙会意:“必须得对她的状态了如指掌,还能熟悉到能够模仿她笔迹。”

“大巫祝,山长。”暮残声轻敲桌面,“一个是阿灵口中本不存在的人,一个是辛陆氏最亲近却与城民所说有差异的人,我们要查就只能从这两者身上入手。”

“只怕时间来不及。”萧傲笙摇头,“虽然我闭关千年,可是出关后没少听说千机阁主幽瞑的事情,他是个性情乖张的疯子,要是北斗在此出事,他会干出什么事谁也不知道。”

“距离北斗失踪已经过了七天,如果他不幸惨遭毒手,重玄宫不可能还安静如斯,因此有两种可能。”暮残声眼睛微眯,“第一,他遭受重创,为幕后黑手控制,不得自由;第二,他发现了一些关乎重大的隐秘,不能告诉包括阿灵在内的同伴,并且被这些秘密牵制住,难以主动与外人联系。无论哪一种情况,都能确定北斗还在昙谷里。”

“还有一件事也奇怪。”萧傲笙补充道,“今天我们进来,发现所见城民都安居乐业,可是两名同门之死尚在昨夜,怎么都不应该如此平静得像是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曾被昙谷城民夹道欢迎的仙门弟子,如今死在宅院里,还是那般凄惨可怖的死相,就算是山长也不能强压悠悠众口,可是他们一路走来,这些人无一面有异色,仿佛城中从未有过血腥之事发生,一切都平静无波澜。

“辛陆氏的走尸和那个魔胎也有问题。”暮残声面寒如冰,“世上枉死者数以千万计,化为走尸也不罕见,可她刚死七天就能在回魂夜里杀掉两名重玄宫弟子,与我们交手时也可见凶戾,更别说那个胎儿……”

死胎可化为婴灵,却没听说直接堕入魔道的先例,更何况那魔胎凶性异常,还能驱使母体从玄微剑下逃生,根本不是寻常魔物能比的。

“我们沿着血迹追过来,可以确定走尸遁入昙谷,可是这青天白日里城中竟无一人察觉惊惧,要么是它藏身之法了得,要么就是……”暮残声语气变冷,“有人包庇。”

萧傲笙明白他的意思:“那位大巫祝恰好今日闭关。”

“我欲往那鳏老家和辛陆氏宅院一探,顺便找找走尸与魔胎的踪迹。”暮残声放下杯子,看向趴在床榻边的阿灵,“师兄留在这里,倘若我天明未归也莫着急,带她去见大巫祝便是。”

萧傲笙本欲点头,忽然苦了脸:“纵有变形咒法,阿灵的心思可不比你,我……”

“师兄不必言说,多看就可以了。”暮残声眸光微凉,“我们入城的借口是寻医问药,那么自然要拿出一个病人来。我刚才留在阿灵体内的妖雷并未收回,她明天只能做一个病恹恹的小姑娘,如此也免生事端,师兄只需要做些手势,请大巫祝亲自为她治疗……放心,妖雷伤她骨肉内脏,不损根基分毫,大巫祝若真有本事便无虞,倘是个装神弄鬼的骗子也不妨事。”

“……”萧傲笙一口茶呛进嗓子眼里,瞪着暮残声的眼神仿佛是看他多长了两个角。

“明天你记得叮嘱她,多注意沿途见闻,我总觉得这里不对劲。”暮残声摸了摸下巴,“可惜咱们都是初来乍到无从对比,只能靠她了。”

“我明白。”萧傲笙将一枚玉符递给他,“你多小心。”

暮残声一口闷光了茶水,翻窗出了客栈。

鳏老家与辛陆氏家宅正好一东一西,暮残声先按照阿灵所说,化作一道风往城东掠了过去,到地方一看,里面竟然还点着一盏灯火,有个老妪正在院子里用小磨盘磨豆子。

他愣了一下,本来准备翻进院墙的动作一顿,不慎踩落了一块碎瓦,“哐当”一声砸在了地上。

“谁?”老妪吓了一跳,抬头只见一道小小的黑影从墙头窜过。

“喵呜——”

听见猫叫,老妪这才松了口气,一边收拾碎瓦,一边小声骂道:“不晓得哪家的猫,上房揭瓦,遭瘟!”

变成小狐狸的暮残声趴在房顶上,觉得自己身为狐妖的脸面算是丢干净了。

屋子里传出一位老爷子的声音:“老伴儿,谁呀?”

“一只猫!”老妪收拾了东西,没好气地拿下裙擦了擦手,“你可别在里面抽烟了,一股子味道,等会儿还睡不睡了?出来帮我磨豆腐,明儿个还要赶早市呢。”

“吱呀”一声,木门打开,一个老大爷拄着拐杖走出来,他左手提着烟锅袋,右脚有点跛,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

“那屋子位于城东一条深巷里,本是个瘸腿的鳏老所居,卖豆腐为生,老伴儿前年走了……”

阿灵的话在脑中回响,暮残声死死盯着院子里的这对老夫妇,眼睛不自觉地睁大。

巧合吗?他这样问自己,心里却升起一种不妙的感觉。

暮残声一声不吭地趴着,直到看着这对老夫妇磨完豆子又点了豆腐,相互搀扶着进屋去了,他这才翻身落进院子里。

院中只剩下两板用湿布盖着的豆腐和一桶浆,豆渣都被拾掇在一旁的簸箕里,散发着生豆类独有的淡淡腥味。

暮残声用指腹蹭过桶壁上残留的豆浆,熟悉的味道在舌尖绽开,平凡而真实,似乎告诉他这不是梦境也非幻术。

可是死而复生,怎么可能?

黑夜下,暮残声那双赤红如火的眼睛暗沉下来,随着目光波动,就像汨汨流淌的血。

屋子里面已经熄了灯,说话声渐小至无,凭借暮残声的耳力能够听到微弱的鼾声从中传来。

他吹了口气,窗扉无声打开,白发青年化成一股风飘了进去,悄然在屋里落定。

这间屋子里面陈设简单,透过细麻蚊帐可以看到老两口并排躺在榻上,呼吸心跳都一如常人。暮残声动了动鼻子,没有闻到一丝血腥味,也未发现分毫厮杀过后的痕迹,仿佛阿灵口中那场昨夜在此发生的惨案只是空口白话。

要么是阿灵当真扮猪吃虎骗过了他,要么是他多思多想猜错了,要么就是……

暮残声撩开蚊帐,看到睡在床边的老大爷毫无所觉地打着鼾,浑然不知有一只手已经落在自己脖颈上,只要轻轻一抹,他就会身首分离,不管到底是生是死,这一下都要再死一次了。

沉默片刻,暮残声终是收回了手,又从窗户掠了出去。

这一回他将速度放到最快,几乎在几息间便来到城西辛陆氏家门前,只见里面漆黑一片,冷清死寂。

暮残声从未如此觉得,黑暗是能让人放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