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暮残声看不到的角度里,心魔那双黑底白瞳的眸子微微亮起,流转着诡谲危险的寒光,他勾起一个有些僵硬的笑容,一字一顿地道:“她是我娘。”

第七十二章 选择

感冒加重,实在撑不住了……

“……”

有那么一瞬间,暮残声暗自掐了自己一把,疼得龇牙咧嘴。

算上在万鸦谷里那一回,他跟心魔才是第三次见面,除了晓得这是灵族不惜以玄罗法印悬赏也要倾力捉拿的魔物,其他方面所知甚少,至今连名字都不知道。然而,对方似乎对他抱有莫大的兴趣,两次见面即是二度交锋,暮残声至今回想起那两场光怪陆离的梦境就心有余悸,带给他的威胁感更甚于发疯的魔龙。

因此在对方出现在这里时,暮残声本能地提起全部精力准备应付他,却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句话,他先是一愣,然后就觉可笑。

魔族来自归墟地界,是从吞邪渊里滋生出的阴浊晦物,他们生无父母,凭借本能吞噬污浊开启灵智,然后一步步发展壮大,本性贪婪极恶,纵有阴阳性体之分,却不具备生育繁衍之能。如此一来,心魔这句话简直是再可笑不过的浅显谎言。

可是暮残声没有笑出来,他的目光落在古尸上,《浩虚功》真元运转于双目,让他轻易看出这具尸体属于人族,然而对方身上的符布和锁链上满是繁复咒文,稍一接触,他心口的破魔咒印就开始发热,不复遇到魔物时的灼痛,这回是如沐浴阳光般不断蔓延开来的暖意,证明了它们同源。

“这是远古时期的镇魔符纹,如今的破魔咒印便是由此转化而来,只可惜随着魔族被压回归墟地界,这符纹早已封存不用了。”心魔伸手似乎想要触碰符布一角,结果只是从死水中穿了过去。

看到这一幕,暮残声暂且放下了动手的打算,这家伙此番依然不是真身,跟一个幻影大动干戈是得不偿失的事情。

他皱起了眉,远古的镇魔符纹会随着魔族败退而淡出修行者记忆,说明这种符纹只针对真正的魔族才有用,可眼前这具古尸哪怕残留着一股骇然魔气,其本质却仍是个人。

暮残声心念微动,想到了一个可能:“你既为心魔,必然从心而出,那么……她就是你的母体吗?”

心魔微微一笑,不置可否,让暮残声无法从这滴水不漏的态度里获知线索,他只好放过了这个话题:“你执意等我来见她,是有什么打算?”

心魔腰背一歪,柔若无骨地斜靠在暮残声身上,笑道:“我要你斩断这些锁链。”

暮残声正欲掀翻他,闻言断然拒绝:“你做梦!”

“何必这样不留情面呢?”心魔几乎整个趴在了他身上,眉眼微垂,似是委屈,“你们都说‘死后不计身前事’,可我娘亲已故去千载,又在这底下受了多年苦难,哪怕是有天大的冤孽也该结清了,你性本慈悲,怎么就不能成全我一番孝心呢?”

暮残声将他一把推开,饮雪横于二者之间:“我又不是满嘴慈悲的秃驴老道,你却跟我装可怜?”

心魔抬起眼,竟是泫然欲泣:“大狐狸呀,莫非是要我求你才行?”

这魔物生得一张好容貌,又惯做千般色相,哪怕暮残声在心里头知道他不是什么好玩意儿,被这么一看仍觉得骨头有点发软。好在这心猿意马不到片刻,他就回过神来,冷笑道:“不管她是人是魔,会被镇魔符纹囚于地下深处的绝非等闲善类,我本就麻烦缠身,凭你一句话就想让我再揽祸事?”

心魔向来善于察言观色,闻言嘴角一勾,把那股子楚楚可怜的弱气收敛得干干净净,环起胳膊笑道:“你有什么条件?”

暮残声心念急转。

他自知斤两,心魔的修为境界皆在自己之上,又精于心术之道,哪怕只是几息的心神空隙也足够对方趁虚而入,蛊惑自己在不知不觉间达成他的目的,可是心魔没有动用这个办法,转而放低姿态与自己交涉,说明斩断锁链除了与符纹同源的破魔咒印,很可能还有针对动手者心神层面的要求,若非心甘情愿,恐不能成功发力。如此一来,心魔现在的态度与一元观里姬轻澜表现出来的不谋而合,想来他们很可能有所联系,而古尸与闭眼神像之间怕也存在某些关联。

闭眼神像关系到笼罩昙谷的庞大幻术,而从古尸身上滋生疯长的头发遍布昙谷地下,是此间生灵衰亡的根源所在,可是如此大规模的生气掠夺足以让其化为尸魔或鬼修,如今却仍是一派生机全无的模样,如果不是镇魔符纹的压制太强,那就该是古尸本身另有缺陷,比如……那双明显是在镇压封禁后又被谁挖走的眼睛。

“你先如实回答我三个问题。”暮残声摩挲着戟杆,“你这魔物惯会骗人,因此我要你发誓。”

世间修行者最重誓言,心魔不觉意外,只是唯一挑眉:“对天发誓?”

“你信天?”暮残声嗤笑一声,“魔物,你敢与紫霄雷劫抗衡,视代表神使的灵族倾力追捕如无物,说明你要么是狂妄自大到无法无天,要么就是有规避天道制裁的倚仗,所以我只要你对我发誓——若你有半句谎言,此生我心如死水,不复相见无多念,随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都不可能再如你所愿。”

心魔脸上笑意不变,银亮瞳孔在漆黑眼白中央徐徐转动,目光越来越深邃。

被威胁了啊。他这样想道,从来只有自己拿捏别人把柄的时候,这还是头一回被看中的猎物反抓住饵线。这只狐狸果然是心思缜密又狠决果断,只要抓住一丁点线索就不吝啬利用,往往一针见血,而他在面对自己喜欢的目标时总懒得掩藏渴望,这回总算感受到了从猎物身上传来的危险。

心魔眯了眯眼:“我如实回答,你就会帮我?”

暮残声嘴角一翘:“我只是给出一个可能。”

“你就仗着这点纵容,可劲儿欺负我吧。”心魔似是无奈地摇头,“各退一步,我保证不骗你,但保留部分隐瞒的权利。”

“成交。”暮残声看向古尸,“第一个,锁链斩断后她会如何?”

心魔答得干脆:“她在千年前就已经魂飞魄散,留下这具皮囊不灭,纵然脱困也不得复生,只是对我还有些用处罢了。”

没了刻意的喜怒哀忧,他说起这具古尸如谈陌路,暮残声听不出半点亲子之情,也没有什么愤懑之态。

他垂下眼:“第二个,你和姬轻澜来到昙谷,与姬幽有何谋划?”

这话问得巧妙,看似只问了行动目的,却把对心魔和姬轻澜二者关系的怀疑、姬幽算计昙谷背后有无他们支持的推测也一并搭上,然而心魔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同样巧妙地答道:“各取所需。”

“……”

四个字变相承认了他与姬幽、姬轻澜的暂时合作关系,更深一点的就直接擦边概括,虽然没有说谎,却把暮残声真正想要知道的东西软软推了回来。

暮残声心下微冷,摆出第三个问题:“关于昙谷,你都知道哪些真相?”

心魔忽地大笑:“你好不客气!”

昙谷之中扑朔迷离,涉及隐秘极多,这个问题看似笼统却很宽泛,如果心魔据实以告,这交易是赔得血本无归,可若他再来一次擦边,想让暮残声做的事也绝对会变成痴人说梦。

暮残声不置可否:“怎么,不想答?”

“这里的事情我都知道。”心魔竖指在唇上轻轻一点,“可惜有些事情暂且说不得,这是为你们好。”

暮残声眸中一寒,他可以为自己承担后果,但是对方提及“你们”,说明有些事情现在暴露会牵连无辜,而他没有让别人因此承受祸患的资格。

“你对我抱有敌意和警惕,但是现在比起对付我,你更想解决迫在眉睫的问题,那么暂且放下试探如何?”心魔向他伸出手,“我这回是真想与你合作,而你也需要我的帮助。”

比起姬轻澜过于隐忍的态度,心魔看得更透彻些,这狐狸精其实软硬不吃,要想利用他达到目的,就只能把自己也作为筹码摆上天平,因为他不相信任何是非好恶,追求最切实的过程和结果。

纵有七情浇铸,难掩天性凉薄,这种人虽然严守底线不会行差踏错,却注定活得太累也太孤独。心魔暗自评判了暮残声,然后笑着看他的手掌与自己一触即收。

神识在这井下被全然压制,暮残声干脆越过心魔,用肉眼验看古尸,发现这裹满全身的符布其实是一整条,上面的符纹也勾连衔接得当,贸然加以外力撕扯不可能单单破坏其中一部分,下手之人是沿着符纹勾勒的笔画走势从断口处逆向横截,既能够达到目的,又保证剩下的符纹不会被牵连损毁。

这透露了两点信息,一是对方对镇魔符纹了如指掌,二是不打算让古尸解脱。一念及此,暮残声问道:“在镇魔符纹盛行时,很多人擅长此道吗?”

“镇魔符纹是千年前天法师常念为对抗魔族而开创,只有那批重玄宫的人才会施展,其他人难得其法,唯有动用现成的符箓。”

如此一来,下手之人少说已历经千年光阴,出身重玄宫且精通镇魔符纹,还得与昙谷及辛氏关系匪浅才能知道古尸所在的隐秘之地……暮残声抬起头,肯定道:“是姬幽!”

心魔的目光落在古尸头上,暮残声将手探入发间摩挲,指尖突然一僵——他在古尸后脑,竟然也摸到了一颗钉子。

比起姬轻澜在灵域里的残相,古尸面无痛色凝固,伤口附近也无异样,说明钉子很可能是在她死后才被嵌入的,暮残声略一犹豫,手中运转真元将它吸了出来,隔着一层妖力屏障攥在掌心。

在钉子离体的瞬间,那些不断疯长的头发陡然一滞,然后保持着现状不再继续生长蔓延。暮残声见状,垂眼打量手中之物,这根钉子长约三寸,细如大针,以槐木雕成,上面刻满血红符纹,与咒魂钉类似,却更偏重吸阴纳气。

结合针尖在颅骨中对应的位置,再看看停止疯长的头发,暮残声面露杀意:“如果我没猜错,眼睛是这具尸身主人的力量来源,而姬幽挖走了它,又将这颗聚阴钉刺入尸体头中作为强行驱动残留魔气的媒介,于是古尸就被炼化为阵眼,那些头发因此向整个昙谷蔓延,悄然吸纳此间生灵的气血魂灵,又通过钉子和眼睛传回姬幽身上,所以不论昙谷死了多少生灵,古尸都不会有半点生气,外面那些负责镇守的骸骨也不会被惊动出巢,只有她暗中得利。”

心魔微微一笑:“聪明!”

暮残声的推断被证实,却并不自得,眉头皱了起来,因为这样代表他先前还有一个地方猜错了,魔胎和闭眼神像都是姬幽计划里的幌子,这具古尸才是那个“一元”,最先死去的十五个人是为了把它体内残力彻底激发,完成嗜血邪阵的最终布置,然而这个阵法注定会后力不足,所以姬幽引辛陆氏以香火信引来修士,用他们的血肉精魄填补阵法后续空洞,再以北斗威胁阿灵带来更多的后援作为阵法的储备能量。

他们以为只要解决魔胎、查明真相就能够拯救罪魁祸首,姬幽却从一开始就不在乎自己是否会暴露,这两天的故布迷阵都是为了让他们聪明反被聪明误,在不自知时已在泥潭里越陷越深。想到这里,暮残声暗自运转真元,虽然顺畅依旧,可原本盘旋在内府中的雷火已经在不知不觉时黯淡了许多。

暮残声看着那些头发,想起萧傲笙之前对灵傀术的一些解说,面色凝重:“牵魂丝!”

他先前就怀疑北斗此番失手是因为遇上同道高人,却因为不了解灵傀师而限制了思考,其实在他们踏入昙谷地界的时候,这些头发化成的牵魂丝就已经悄然黏上,所以姬幽哪怕不出方寸也能知道他们的所在位置并加以部署,而两天的时间足够牵魂丝探入身躯,等待她一声令下就伺机而动。

现在他到了这个地方,姬幽恐怕也知道了,那么她接下来……

暮残声想到这里,体内妖雷当即运转,既然他无法找到牵魂丝,那么就干脆从内府开始向全身经脉一寸寸灼炼过去,这些玩意儿虽然机巧诡谲却也不是不怕雷火的天赐精铁。

心魔看他声色不动,面庞却一点点发白,不禁摇头,伸手就要过来扶,暮残声本想给他一肘子,奈何现在体内如遭火焚,行动也慢了片刻,眨眼就被对方拥住了。

“你对自己未免太严苛了些。”心魔在他耳边吹了口气,又在他发作之前岔开话题,“你想不想知道她这样做是为什么?”

暮残声闻言一怔,他在脑中快速地整合线索,试图还原姬幽的计划步骤,从中推断其目的,却发现自己卡在一个重要的问题上——姬幽潜入藏尸地洞是在什么时候?

他不了解昙谷和辛氏,掌握的线索不多又纷乱细碎,能推测到这一步已是目前极限。心魔难得看到暮残声愁眉不展的苦相,捏了捏他头顶那对耷拉下来的耳朵,被一巴掌拍开手也不生气,笑道:“你下来的时候被那些骸骨攻击了吧,它们没有魂灵思想,唯一留下的本能是看守镇魔井,除非是我这种没有实体的存在,任何没有辛氏嫡传血脉的人接近都会被攻击。”

暮残声心念急转,他记得在自己动手之前所有骸骨都是完好的,说明姬幽能够潜入这里必是借此机巧,而辛氏历代为昙谷山长,在此传承千年,如今唯一的嫡传血脉是那个魔胎,姬幽的确可以用灵傀术操纵它接近镇魔井,可昙谷第一个暴毙的人是在年初,姬幽潜入必在此之前,魔胎出生还不过三天,时间对不上。

想到这里,他看向手中木钉,再想起院子里的老槐树,其生长形态少说也有千年光景,池塘里和井口旁的那些辛氏尸骨亦如此,这三处设置应该都与地洞有关系,比宅院不到百年的岁月久远太多,说明辛氏本来不住此处,那么他们迁居是否与姬幽有关?

心魔看出了他的想法,道:“八十五年前,辛氏第三十二代山长举家搬离旧所,在这片地上建起了如今的宅院。”

希夷夫人是昙谷第三十五任山长,她并非辛氏嫡传血脉,只因夫君独子都寿数不长才咬牙暂代,那么第三十二代的昙谷山长就该是她的公爹,此后两代子孙未至白头,三代重孙更是被炼成魔胎,断绝了辛氏血脉,可以说那一代是辛氏由盛变衰的转折点。然而,如果姬幽是在那个时候潜入这里,为什么直到现在才爆发祸患?

除非,她被什么事情绊住不得脱身。暮残声想到这里,看向古尸凹陷下去的眼部,哪怕它是这张绝美容颜上唯一的瑕疵,仍不觉恐怖或遗憾,只让人觉得连残缺也是美的,若是这具尸体活过来,倾倒众生易如反掌。

镇魔咒纹只对魔族有用,为何能封禁一个人,姬幽费尽心血潜入此处带走她的双眼,又有何用处?暮残声心如电转,忽然想起了萧傲笙说姬幽身边有魔罗优昙花。

魔罗优昙花是优昙尊本体根基,除了她再无人可以触碰动用,然而笼罩整个昙谷这样大范围的幻术非等闲可开启,若是借助魔罗优昙花之力便不足为奇,而这种幻术能欺骗过玄微剑意吗?

如果能,说明姬幽拥有了驱动魔罗优昙花的资格,那么……

“姬幽带走这双眼睛,是因为它能够让魔罗优昙花接受她,对吗?”见心魔颔首,暮残声脑中冒出一个不敢相信的念头,他看向古尸:“你刚才说,她已死去千年?”

心魔面上有了嘲讽之色:“准确地说,是在这里成为‘神降之地’、改名昙谷的那天。”

暮残声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这座山谷存在已经很多年了,改名昙谷却是因为千年前道衍神君降临此地、击退优昙尊之事,那么这个女人的身份几乎已经呼之欲出,可是暮残声又分明记得在各方历史中,都有优昙尊在破魔之战后期活跃于战局上的记载,如果不是他猜错了,那就是……天下人都被历史骗了。

暮残声望着心魔那双黑底白瞳的眸子:“她是优昙尊?”

心魔笑意愈深:“你以为随便什么杂碎就配做我娘?”

“可她是个人!”暮残声收紧五指,“何况世人皆知昙谷一事是破魔之战爆发的先声,而优昙尊在战争后期才被道衍神君诛杀,她怎么可能在这里?”

“真相和真理都是少数人才有资格掌握的,所以世人皆知未必就是真的,这个道理应该不必由我提醒你。”心魔勾了勾嘴唇,“至于人……呵,这天下妖魔灵怪何其多,只要够本事,随时可以披上皮囊做个人,端看像与不像罢了。”

说到这里,他的笑容又消失了:“至于诛杀……她若是不想死,谁能杀她呢?”

暮残声手背上青筋毕露,他明明还有很多不知道的事情,却在窥见冰山一角的这一刻莫名升起了弱水没顶般的恐惧。

心魔抓着他的手点在古尸心口,暮残声神识被压制,只能硬着头皮放出一丝雷光渗入其中,却发现雷光透骨之后并无阻碍——这具尸体不仅没有双眼,还没有心脏。

古尸身上没有伤痕,就连后脑也在咒魂钉拔出后自动愈合了那个小洞,只有双眼和心脏缺失,前者是在死亡多年后被姬幽挖走,心脏又去了哪里?她虽肉身不坏,却在千年前魂飞魄散,是否因为丢失心脏?

暮残声下意识地看向了心魔,那张脸头一次没有了笑容,带着刻骨的冰冷和讥讽。

辛氏,姬幽,优昙尊,姬轻澜,心魔……五个看似无关的存在,如今在扑朔迷离的昙谷里开始连成一线,可其中的重要环节都已缺失,使得整条线似断非断又无法连接在一起,偏偏他们现在没有时间去耗了。

默然半晌,暮残声终于开口了:“把你现在能说的告诉我,然后……”

心魔侧头看过来:“然后你就怎样?”

“我会帮你毁了这些符纹,而你要助我对付魔罗优昙花,事后我会向重玄宫认罪。”顿了顿,暮残声将饮雪抵在他喉间,“仅此一次,你若敢骗我……”

没等他把话说完,心魔忽然用手指抵在戟尖上,细细抚摸着冰冷兵刃,暮残声只觉得自己胸腔下空缺了一根肋骨的地方有些痒,搅扰得那块血肉也蠢蠢欲动。

他听见这个魔物在笑:“我不骗你,下不为例。”

第七十三章 魔门

小剧场: 阿灵:哇呜QAQ吓洗宝宝了,我还是个宝宝TAT我承受了我这个年纪不该有的痛和惊恐ORZ 北斗:快两百岁的宝宝? 姬幽:老娘终于说出来了,憋了一千年,爽! 萧傲笙:爽了就好,毕竟反派死于话多╮(╯_╰)╭ 大狐狸:咦师兄你今天中邪了吗居然如此犀利? 姬轻澜:毕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_→ 大狐狸:看我干什么我跟他是安全距离表面交流! 心魔:你跟我负距离深入交流就行了=W= 大狐狸:……

仿佛世界瞬间崩塌,天与地如锯齿般咬合在一起,只剩下那朵勃然怒放的昙花在眼中放大,直至变成一张巨大的雪白脸孔,然后从眼睛流泻下丝丝缕缕的血红。

阿灵下意识闭上眼,耳边却传来一阵凄厉刺耳的嘶喊声,她立刻抬头,发现姬幽和北斗都不见了,自己站在一间熟悉的屋子里,脚边是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角落里还有个喉咙被撕开的人正捂着伤口,直勾勾地看着她,嘴巴张合好几下都说不出一个字来。

这是阿灵最不敢回想的一幕,也是她最恐惧的夜晚。

头顶传来令人牙酸的怪响,冰凉腥臭的液体滴落在阿灵额头上,她在这一刻心脏几乎都被吓停,不需要去看,已经知道房梁上趴着什么。没有丝毫犹豫,阿灵连滚带爬地往门口冲,脚踝却被一只手死死抓住——那具原本倒在她脚边的尸体竟然睁开了眼睛。

“师妹……”尸体没了脸皮,一片血肉模糊,气如游丝,“救我、救救我……”

阿灵已经吓得全身僵冷,六神无主,几乎是颤巍巍地伸手想要去扶他,只见那尸体的胸膛忽然裂开,从中挤出一个血呼啦的小脑袋。下一刻,一双青白的脚垂落在她面前,阿灵抬起头,看到辛陆氏死不瞑目的脸。

在被掐住脖子之前,阿灵终于回过神了,她撞翻了桌子逃到窗边,直接从窗户翻了出去,又看到院子里有一对老夫妇在推磨,黄澄澄的豆子放下去,磨出来的浆子却是粘稠血液。

看到阿灵,那跛脚的老爷子端起一碗血浆对她笑:“姑娘喝一口吧。”

“啊——”阿灵吓得尖叫出声,眼看屋里的尸体也要爬出来,她慌不迭变成小鸟飞过院墙,本想大声呼喊北斗,却发现眼前的一切都变了样。

街道屋舍依旧,城民却陡然增多了,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汇集到一起,让飞在高处的阿灵首度看清了这座城池的全貌,一半是人来人往,一半是鬼影幢幢,甚至在更远的地方,目光所能及处皆是如此,浓重的黑和凄凉的白混合在一处,只有血滟为之增色。

昙谷十二城,生死的界限,已经被打破了。

躁动不已的活人都是她上次来见过的,可是比起那时的光鲜,现在却已经变得形容干枯,好些都成了皮包骨头;忐忑不安的鬼影里也有不少熟面孔,如这次带他们入城的刘家婶子,她正为自己身形变化而惊恐,跟几个熟人凑在一起,却发现大家都成了这副鬼样。

邪法作乱,生死颠倒,活着的人如行尸走肉,亡故的魂仍鲜活美好,当双方猝不及防地聚首,一时间万籁俱静,只余一片死寂。

然后,不知是谁先出声动手,只剩皮骨的人们仿佛发了疯一样冲向那些阴魂,用脏污枯瘦的手指撕扯他们身上本该属于自己的血肉,争先恐后地撕咬吞吃,阴魂们几乎瞬间就被人群冲散,刘家婶子高声尖叫着被踩踏在地,数个佝偻枯瘦的身影立刻将她淹没,很快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咀嚼声,伴随着惨叫声声入耳。

快被吓傻的阿灵浑身一颤,她下意识就要动手,却见一个年迈的老人捡起了碎肉,迫不及待地吃进嘴里,他那皱巴巴的脸很快舒展了,如获新生,焕发出经久不见的活力。

“还给我!”

“你们早就死了!为什么还要害人?”

“你们不该留在世上!”

“还我的骨血,还我的肉!”

“……”

耳朵里嗡嗡作响,阿灵全身僵硬,如堕冰窟。

“怎么,你不是想救她吗?”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姬幽手持一朵洁白昙花,笑盈盈地看过来。

阿灵看到她就想逃跑,身体却好像成了木头不听使唤,她狼狈地扭过脸,颤声道:“她……她已经死了……那些人是、是在讨回自己的……”

她说不下去了,姬幽低头嗅了嗅花香,眉间流泻哀愁:“因为是死灵,就永远不如丑恶的活人,你便可以心安理得地见死不救吗?还是说现在要死的不是你,所以你就能置身事外?”

“我……我不是……”阿灵跪在被血光遮掩的云天上,用尽全身力气捂住了自己的耳朵,闭上眼,她不想看也不想听,可那些声音直入心底,血肉横飞的人间地狱也在脑海中清晰无比。

姬幽抬足勾着她的下巴,阿灵怔怔地抬头,看见那双眼睛已经变成了黑底白瞳,最中央的一点银色如星子徐徐转动,摄走她全部魂灵。

“看,你的师兄们,还有辛陆氏……他们也在里面呢。”姬幽脚尖一动,迫使她往某个方向看过去,阿灵不得不睁开眼,只见追着她过来的两位师兄和辛陆氏被发疯的人群阻挡在了一个十字路口。

辛陆氏被人拽住脖子上的绳索带倒在地,两位师兄被涌动的人们踩烂了手脚,已经被某种本能占据全部大脑的活人不管不顾地撕开他们的伤口,更有甚者直接趴上去吞食血肉,阿灵瞳孔一缩,她看到辛陆氏朝自己所在的方向伸出了一只手。

“救……救……”

话没说完,那只手就被折断了。

“她活着的时候,你们没能救她,现在你又放弃了救她。”姬幽蹲下来,轻轻抚过她眼角不知何时落下的泪水,“还有你的师兄,他们都是与你同来,一直都照顾你、爱惜你,你却总是抛下了他们……不过,这是最后一次了。”

阿灵浑身一震,她的眼神渐渐涣散,死死盯着人群脚下蔓延开来的血滟,觉得那颜色似乎凝固在眼中,再也褪不掉了。

终于,她挣脱姬幽俯冲下去,双手变成了翅膀,随着羽翼张开如两道锋利长刃,随着冲力惯性,直接带起一溜血色,在阿灵扑到两位师兄和辛陆氏身边时,身后十来个人才如秋风摧折的庄稼般向两边倒下。

“师兄!师兄!”阿灵趴在师兄们已经残破不堪的尸体放声大哭,在她逃出小院时,他们还想抓住她,现在却再也不会动了。

辛陆氏的脑袋骨碌碌滚到她脚边,勾起嘴角冷冷地笑了:“太晚了,你……有什么用呢?”

阿灵全身发冷,脑袋突然被重物狠狠砸了一下,那是个满身血污的妇人,上次来时还给他们一行送过凉茶,现在却用那个陶瓷茶壶向她砸过来。

“你杀人了!你杀了好多人!”在妇人身后,人们都聚拢过来,愤恨地指责唾骂,“你不能救我们,却来救这些害我们的怪物?你算哪门子的仙长,你修的什么道?!”

“……”

众声渐渐聚成一线,阿灵木然地看着他们,又看看被自己身下的师兄,嘴巴张合几下,喉头哽得发痛。

很快,没有获得血肉的人们仿佛找到了宣泄处,纷纷向她打砸,阿灵被他们踩在脚下,全身没有一处不疼的,神思迷茫间耳中又响起姬幽的声音:“杀了他们吧。”

“我……”阿灵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口腔里全是血腥。

姬幽轻声道:“丑恶至此,生不如死。你为何不让自己讨厌的永远消失,让那些美好的长存于世?”

“……”

她的神情越发恍惚,双臂重新变回翅膀,闪着寒光的羽翼根根竖起,仿佛刀刃林立,人们的拳脚落在上面,当即就被刺出了血窟窿,纷纷惊叫着退后。

阿灵拖着比身体还要大的翅膀,如提线木偶般走向人群,一个小孩子跑得最慢,很快就在她面前嚎啕大哭。

真烦。她这样想道,右边翅膀高高举起,就像刽子手即将落下的屠刀。

刹那间,碎羽乱飞,阿灵的右翅重重砸落在地,左边也化为手臂,她双膝一软跪在地上,没有管趁机逃走的小孩,喃喃自语:“不……我不能……”

耳边喧嚣慢慢淡了,姬幽出现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嘲讽:“你杀不了谁,也救不了谁,你还能做什么呢?”

阿灵用仅剩的手臂捡起一根羽毛,坚硬如铁,边缘还闪着寒光,她只犹豫了片刻,就在姬幽愈发刺耳的嘲笑声里闭上眼,狠狠朝自己脖颈割了过去!

“止!”脑中突然炸开一声断喝,阿灵浑身一震,紧接着五感和意识都被剥离,眼前的人形鬼影都伴随着血色斑驳消失不见,她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真遗憾呢。”

神殿之内,姬幽看着软倒在北斗怀里的阿灵,有些被打断好戏的不悦。

北斗没理她,阿灵的右臂已经没了,脖颈也被她自己切开一条浅口,他皱着眉在阿灵头顶一按,牵魂丝贯体而入,直接将少女的身躯拆解,连同地上那条断臂一起变回了小巧的木头部件,被他收入乾坤袋里。

姬幽的神色变得有些探究,魔罗优昙花是三界最强的幻术异宝,哪怕因为受使用者的根基限制了能力强弱,其本质未有改变,它能够通过操纵五感制造最真实的幻境,包括时空和生死这样触及天道底线的大法则也能在幻境里被完美复制,曾经连人法师静观都险些死在了优昙花下。因此,哪怕阿灵是木鸟化形,只要她以原身开智,五感通彻,那她就难以逃脱优昙花的魔力,刚刚差一点就跟这城里无数怨魂一样沉沦其中不自知,可是眼前这个后生晚辈竟然能够自行挣脱出来,真不知是心如铁石,还是……

目光在北斗脖颈上几丝浮现的青色筋脉上一扫,姬幽勾起唇角:“了不得,连我也差点错了眼。”

“师叔祖,对着我们两个小辈也用这种偷袭伎俩,未免太有失身份了些。”北斗用手指抚过脖颈,筋脉又隐入皮下,他看着姬幽身后的魔罗优昙花,“还是说您不仅把灵魂出卖给魔物,连自尊也一并丢弃了?”

姬幽面色微沉:“后生,幽瞑若未教你要尊师重道,我便来告诉你!”

最后一个字刚出口,她的身影已闪现到北斗身后,饶是后者退得快,也被她掐住了颈椎。只见姬幽手指一错,一截颈骨就刺破皮肉露了出来,没等她发力将整条脊骨抽出,那骨骼就在她手中化成一条骨鞭,反绞住姬幽手臂,与此同时,北斗右手以匪夷所思的角度扭转过来,在姬幽胸腹一拍,两人同时退后。

白骨入肉,北斗活动了下脖子,看到姬幽嘴角有血丝滑落——刚才他那一掌用了灵傀术里的“错”字诀,使得姬幽肉中肋骨倒刺脏器,筋脉肚肠都如草绳一样在皮下纠结缠绕,哪怕她能很快将其归位,被骤然错乱经脉导致灵力反噬的后果却已不可挽回。

然而北斗现在也不好受,刚刚姬幽把一根细针般的钉子刺入了他骨骼中,入内即生根,哪怕用“离”字诀也无法将其从中分离出来,一股阴寒的灵力从颈椎蔓延开来,如蛛丝般黏密,向他的四肢百骸笼罩过去。

他看到姬幽的笑容,眉头一皱:“咒魂钉!”

重玄宫虽属名门正道,对于邪术恶咒的态度却并不一味抵制,宫主净思认为“术法之道有如刀俎,虽重在其身,然责在其主”,因此哪怕对门下弟子研发旁门左道也算宽容,只要及时去藏经阁报备留录,并不以此道为非作歹,就不算犯禁,但是一旦对方用这法子害了无辜,就会遭到重玄宫法不留情的诛杀。

姬幽在破魔之战后期加入重玄宫,于千机阁修行近五百年,她不喜机关道法,偏爱灵傀术且造诣颇高,因此幽瞑当年哪怕与她不睦,倒也没到如今这种地步,直到五百年前咒魂钉问世,幽瞑才真正厌了她。

咒魂钉脱胎于灵傀术,整套邪法共收有三道恶咒,皆以钉为媒介施行,其一用于生者乱其情思元神制造活傀儡,其二用于死者搜魂锁魄沦为鬼奴,其三用于母胎炼制强大怨灵。无论哪种都是十分伤天害理的法子,好在炼制咒魂钉的过程繁复艰难,姬幽就在报备后将其封存。然而她虽不用,却把这邪法交给了自己的同族后人,当时姬氏子孙正在中天境厮杀混战,得到咒魂钉后如获至宝,利用它炼制出一支鬼奴奇兵,还在敌方阵营里安插下不少活傀儡以里应外合,最后姬氏能得天下,咒魂钉当有一功。事后,姬氏向姬幽送上重礼感其助力,而她拒了礼物向净思和上任阁主跪拜忏悔,说什么“虽非我亲自动手,到底难辞其咎”,以此为由退出重玄宫,却转身应了邀请,做了姬氏皇朝的初代大祭司,一时尊荣无双。

幽瞑不介意真小人,却厌恶伪君子。

北斗这样想着,全身却都已经僵硬了,从咒魂钉散发出来的阴寒灵力化为密网罩住他的身躯,只有被他用牵魂丝笼住的大脑还能维持自己的思考。他看着自己不受控制地走向姬幽,在她面前以卑微的姿势跪下,如一个低贱到尘埃里的奴仆,可他不觉恼,反而笑了一声。

姬幽的鞋尖挑起他的脸,冷冷道:“你笑什么?”

“我笑师叔祖好像很喜欢俯视别人的感觉,可师父说长久站在高处的人并不会觉得这有何特殊,除非……”北斗嘴角轻勾,“曾在地下跪得太久,才会无时无刻不渴望立于尊高。”

话刚说到一半,腹腔里的内脏忽然绞紧,可他只是顿了顿,竟还笑着把后半句说完了。

姬幽仿佛被他戳中痛处,脸色阴沉得可怕,道:“我本以为你聪明,没想到你这么喜欢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