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机会,跟我走吗?”

风起雾开,一袭红衣的姬轻澜出现在凤袭寒背后,北斗当机立断放出灵力,牵魂丝如蛛网般悄然迅速地蔓延过去,紧接着他心头“咯噔”了一下,牵魂丝什么也没抓住,这只是个烟雾化形,本体还隐在这茫茫青烟之中。

烟雾似有生命般不断向内收缩,在没有真元护体的当下轻而易举地割裂皮肤,几乎要陷进肉里面去,原本素色的衣衫浸染出一道道血痕,暮残声毫不怀疑以姬轻澜的个性,他会把这个人碎尸万段。

“恶鬼!”玄微剑遥指过来,萧傲笙目光带杀,“放人!”

姬轻澜掩口一笑:“这位道友一身青木气,生得又好看,我可有些舍不得放呢。”

仿佛是应着他的话,凤袭寒脸色更白一分,鲜血从嘴角溢了出来,他咬牙道:“灵域受施术者元神操控,仅凭他一人之力,绝不可能……”

话没说完,一缕青烟就如刀刃般横在他颈项上,姬轻澜幽幽叹息:“道友,话可不要说太多,会早死的哦。”

暮残声心念急转,目光如电扫过四周,此时烟雾流动如水,靡靡幻影在雾气里神出鬼没,一时间根本找不到姬轻澜的本体藏在何处。

他与姬轻澜也算是几度交手,对方修为在自己之上毋庸置疑, 可是眼下己方四人同在灵域内,不说自己被天劫淬炼的元神,单说人剑合一的萧傲笙和身怀东方青木眷属的凤袭寒,其元神之强都远超旁人,更不用提常年浸淫灵傀一道的北斗。按理来说,就算姬轻澜把他们四个扯入灵域,这个空间也无法全然压制他们,早就该因为超出姬轻澜元神负荷破裂开来,除非……现在还有另一股强大的元神之力正帮助姬轻澜支撑灵域,因此他才有恃无恐。

那么就算他们联手胜过姬轻澜,下场又如何呢?

一念及此,暮残声摩挲着戟杆的手终于松开,他收起饮雪,寒声道:“好,我跟你走。”

此言一出,萧傲笙跟北斗齐齐变色:“你……”

“要么看着凤少主去死,要么就跟他走,我们没别的选择。”暮残声挣开北斗拉扯自己的手,又推了推白夭无果,只好带着这么个显眼沉重的腰饰一步步走上前去,直视姬轻澜的眼睛,“不过,我只能答应自己跟你走。”

姬轻澜故作为难:“可大帝给我的命令,是要带你们一起回去。”

“那你就只能带死人回去。”暮残声冷笑,“我们联手也许救不了凤少主,但能强行破开灵域,誓死会杀了你。”

姬轻澜的目光从他们身上一一扫过,终于退步:“你和这位凤少主,跟我走。”

“一言为定。”

暮残声已经走到凤袭寒身边,姬轻澜向他摊开手,掌心里赫然有一道燃烧的火焰,他轻声道:“此乃‘誓焰’,你应下此约后若有违背,当受心火之罚。”

“残声,回来!”萧傲笙眉头紧皱,如果不是顾忌暮残声现在正好挡在前面,他这一剑几乎就要出手,正被北斗死死拉住。

暮残声看了一眼凤袭寒身上血痕,道:“我应约,你放手。”

“好。”

两只手交握的刹那,缠绕在凤袭寒身上的青烟顿时消散,可是姬轻澜脸上笑容一僵,只见寒光从交握的掌心间乍现,饮雪突然亮出,在如此近的距离下直接洞穿了这具化身。

化身乃烟雾凝成,饮雪落空本该坠地,只见空间仿佛发生了错乱,长戟在众人面前突兀地消失,紧接着有一声利器入肉的闷响从众人身后不远处传来!

“咣当”一声,染血的长戟从半空落地,那原本空荡无人的地方飞快闪过一个小小的影子,北斗反应最快,藏在袖中的指诀立刻亮出,十指变幻如残影,但闻空中传来一道爆裂声响,那道影子再度出现,有些狼狈地落了下来,与此同时,北斗闷哼一声捂着左脸跪了下来,殷红鲜血瞬间流淌了半张脸。

惊变太快,萧傲笙捉眼出手,身随剑动电射而去,顷刻欺近了那道影子,只见这竟然是个形容可怖的鬼婴,身子苍白孱弱,右手鲜血淋漓。

姬轻澜将本相藏在灵域里,哪怕暮残声看瞎了眼睛也不能找到他,但是在进入灵域之前,他拿住了北斗一只眼珠。

身为灵傀术士,哪怕肢体落于他人之手,只要没有被当场损毁,北斗也能将其召回体内,可他跟着幽瞑的这几百年养成了心细如发的习惯,眼看姬轻澜是鬼修大能,便存了个心眼,没有把这只眼珠先拿回来。因此,在暮残声开口诈降时,北斗借着拉扯他的机会将一根牵魂丝藏在了他手心里,暮残声也果然在与姬轻澜交握刹那发难。

化身虽非本体,仍与原身有一丝联系,何况当时他们要以“誓焰”下约,姬轻澜必须分出元神操控化身,因此在饮雪穿透化身后,这根牵魂丝就带着它循着这一线联系紧追过去,直接刺伤了鬼婴的右手,等到他显形,北斗就启动“毁”字诀,直接让那只留在对方身上的眼珠自爆!

萧傲笙知道灵域是鬼修的元神之域,主人入内就会在此显露出死时本相,可若不是亲眼所见,他怎么也无法把这个鬼婴和适才那妖冶狡黠的红衣男子联系在一起。好在剑修动杀时向来心冷如铁,萧傲笙愣怔不到片刻便已回神,玄微剑向着鬼婴当头落下!

“呵——”

剑锋停在鬼婴头顶不到半寸的距离,萧傲笙脑中突然响起一声轻笑,难辨男女,直叩元神,震得他魂魄撼动。就这么片刻迟滞,鬼婴张开小嘴,咬住了玄微剑刃,一股青烟从剑齿咬合处扩散开来,顷刻包裹了整道剑身!

“撤剑!”凤袭寒一咬牙,祭起素心如意向这边击来,可惜仍然慢了一步,青烟顺着剑身爬上萧傲笙的手臂,从剑尖到手肘竟然都覆上冷硬石封,再动弹不得!

“铮——”

一声锐响,鬼婴小小的手掌拍在了饮雪戟上,萧傲笙借此机会振臂凝力破开石化,反手一剑向他劈了过去,这一剑落在鬼婴头上,直接将他劈成了两半!

变成两半的鬼婴没有流血,缭绕青烟飞快地将残躯合拢,只留下了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疤,虽然没有血,看着却更加可怖。他拍开了玄微剑,腾身落在不远处,目光从他们脸上一一掠过,最后落在了暮残声身上。

投降是假,誓焰是真,暮残声单膝跪地,裸露在外的皮肤呈现不正常的红色,连眼中都布满了血丝,他觉得自己现在吸一口气,都像吞一块火炭。

“誓焰的滋味不好受,何必呢?”姬轻澜的声音在他心底响起,有些没来由的悲伤,“我从未想过,你也会骗我啊。”

“既然为敌,兵不厌诈……我以为你明白这个道理。”暮残声勉强勾起嘴唇,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握住了倒飞而回的饮雪。

姬轻澜垂下眼,他现在这副鬼婴本相看着实在可怖又可怜,然而在场没有人会为此留手。萧傲笙与凤袭寒对视一眼,玄微剑和素心如意几乎同时祭起,青蓝两色光芒交缠如龙蛇,几乎把整个灵域空间都渲染成这般颜色,悍然冲向姬轻澜!

小小的鬼婴在这股足以移山填海的力量前危如风中残烛,似乎在下一刻就要被吞没,暮残声刚才在传音里说得毫不留情,却又在这生死关头屏住呼吸,连烈焰焚身的痛苦都似乎忘掉,不自觉地往前踏了一步。

数丈开外,这一步的距离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可一直望着他的姬轻澜看到了,始终抱着他腰杆的白夭也看到了。

鬼婴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容,他仍然没有动作,却有一树繁花从他身下飞快生长,几乎在瞬息间长成岑天大树,重重叠叠的花叶向前延伸,结成一面密不透风的叶墙与沛然灵力两相对撞,刹那间巨响轰隆,整个灵域空间都摇晃起来。

来了!暮残声立刻回神,他的猜测果然没错,暗中帮姬轻澜稳固灵域的那个人终于出手。

冲击余力排山倒海般扩散开来,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倒退三步,唯有暮残声蓄力已久,忍住胸腔里翻滚的气血,手持饮雪化成一道雷光冲向叶墙!

经过一轮真元撞击,叶墙中心已经疏漏,暮残声就趁着这个机会一戟落下,绚烂夺目的雷火顺着叶片缝隙攀爬蔓延,但闻一声陶瓷破碎般的脆响,整面叶墙都碎裂开来!

灰飞烟灭之后,暮残声终于看到了墙后之人的模样。

那是一个身形巨大的女人,肢体修长优美却不覆寸缕,只有瀑布般垂落脚踝的黑发堪堪遮住一些肌肤,她低头垂目,脂玉雕成般的身躯上满是狭长伤痕,正用伤痕累累的手臂托住鬼婴,如同捧起心头至宝。

所有人都惊住了,暮残声在这一刻觉得心口破魔印无比滚烫,胜过他先前感受过的所有,甚至压过现在誓焰焚身的燥热。

“咿——”那声轻笑又响了起来,这一次所有人都听见了,伴随着笑声落音,这个女人抬起头来,睁开了眼睛。

全身一千零八十道“伤痕”顷刻变成一千零八十只黑底红眸的魔眼,血色眸光映红了整个空间!

“这是……伊兰!”

最先认出她的是萧傲笙,他立刻闭上眼睛,同时把身边的北斗向后推去,可暮残声离得太近,猝不及防地与这些眼睛对上,那片血光就从眼眸映入了他心里。

“似天非天,伊那拔罗……似善非善,自证恶果……似正非正,道吾不存……似真非真,性本至尊……”

誓焰与破魔印的火热纠缠并起,几乎焚化理智,暮残声的双目陡然失神,眼底只剩下伊兰的身影,浑然不顾原本扒着他腰杆的白夭已经骑到他背上,正拼命薅他头发。

“走!”终于赶到的凤袭寒紧闭双目,听声辩位抓住暮残声的手臂就欲飞走,突然间腹部一凉,赫然是饮雪贯穿了身体。

饮雪何其锋锐,上面更有雷火流窜,若不是素心如意护主,这一下几乎能把凤袭寒内府震碎。他吐出一口血,再也抓不住暮残声,眼睁睁地看着白发妖狐拖曳着染血长戟,走向正抵抗伊兰魔力的萧傲笙和北斗。

“啊!啊!啊——”

白夭不会说话,只能扯着嗓子喊叫,这动静没唤醒暮残声,却惊动了萧傲笙,他下意识地挥剑,险险架住当头压下的饮雪戟,只觉得一股野兽般凶戾的气息悍然落下,雷火与剑气相撞,萧傲笙睁开眼,恰好看到暮残声在对他笑,一个妖兽茹毛饮血时的狞笑。

暮残声修行五百年,以道法压制妖兽凶性,平日里性情爽快开朗,现在撕掉了名为理智的外衣,就暴露出最残酷的本性。

“师弟!”

萧傲笙看到是他,一剑杀招不得不撤回,可因此露了空门,被饮雪戟重重一击打在胸膛上,饶是被北斗及时记住,也是口吐鲜血,不知道断了几根肋骨。

姬轻澜发出一阵笑声,仗着鬼婴身量小在伊兰掌心打了个滚,对暮残声呼唤道:“过来!”

暮残声如提线木偶般往回走,凤袭寒匍匐在地想要拉住他,终究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伊兰垂下另一只手,将他高高捧了起来。

“暮道友!”

暮残声充耳不闻,巨大的血色阴影在伊兰脚下出现,她高大的身躯开始往下陷落,那阴影仿佛成了血沼,通往无底深渊。

血色阴影出现的刹那,整个灵域终于破碎,萧傲笙他们狼狈地落在地上,周围万籁俱寂,天空没有一丝光线,他们看不到周围的树林和远方山城,原本狼藉遍地的兽尸堆也没了,除了一片黑暗,就只有这团血色,似乎草木土石都往这下面沉去。

“这是……”北斗脸色剧变,“吞邪……不,不可能!”

匍匐在地的凤袭寒已半身下沉,萧傲笙御剑飞起,一手一个将他和北斗都拽了起来,此时伊兰大半身躯都已经沉入血沼,她手捧姬轻澜和暮残声,眉心一只恶眼的目光化为实质捕捉向漏网之鱼,凡被这目光照见之物,皆化作石块寸寸龟裂。

萧傲笙带着两个人根本飞不快,何况灵域虽然崩溃,这片区域仍在伊兰的掌控中,他下意识地把北斗和凤袭寒都往身后挡去,同时凝起剑光为盾,想要挣得一合喘息,也许就是生机。

姬轻澜已经恢复红衣男子的模样,见状微微皱了皱眉,灯笼里一股烟气蠢蠢欲动,只是还没等他做下决定,一股污血从后面迸溅开来,喷了他满头半身。

伊兰的笑声戛然而止,白夭不知何时爬到了她头上,屈指成爪抠进了她眉心那只恶眼中!

最后一道目光几乎与萧傲笙三人擦肩而过,笼罩这片林地的黑暗如潮水般散去,伊兰恶相浑身颤抖之后轰然消散。血沼迅速收拢,姬轻澜见状顾不上其他,伸手就去抓暮残声,不料白夭竟然比他更快,直接扑在暮残声身上,三人一同消失在即将闭合的血沼里。

第八十三章 裂隙

这一章终于有了一丢丢谈恋爱的感觉…… 久违的小剧场—— 心魔:我绿我自己嘻嘻 大狐狸:心塞地抱住白绒绒的自己 小姬:默默去点FFF团火把 非天尊:唉一千年不见这家伙叛逆期了啊 道衍:总有刁民想害朕

耳边依稀传来飘渺的呼唤,一声声叫着他的名字,有时带笑,有时恸哭,凄美得让人忍不住想要循声顾盼。

暮残声全身发热,连皮带骨似乎都要被烫化,让他别说动一动手指,连睁开眼睛的力气也没有,神志被封印在皮囊里,让他恍惚想起了受魔罗优昙花影响的时候,只是这一回五感没有混乱模糊后的恶心感,反而变得格外清晰,能够让他确定有什么冰冷的东西贴在自己眉心,一点点吸走体内焚烧的热度。

白夭跪在暮残声身上,左手中指抵着他眉心,玄冥木的虚影在她身后浮现,这异植吸收了魔罗优昙花的精髓,现在变得如上等龙血晶石般殷红剔透,在这片一望无际的黑暗里灼灼燃烧,周围无数漂浮不定的鬼影只敢在树影之外搬弄腔调,无一胆敢置身树下。白夭懒得管这些不成器的邪物,她无声唱咒,密密麻麻的玄冥木根须在裸露出来的左臂上浮现如血管,肉眼可见的黑气纠缠着火焰经她手指倒流出来,慢慢融入她体内,背后那棵玄冥木不断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上头没有悬挂人面,唯有一只洁白的花苞,此时爬满了黑红脉络,似乎随时可能绽放。

“伊兰……”白夭的目光冷如鹰隼,她知道伊兰恶相的魔毒厉害,若说魔罗优昙花是天下幻法之祖,伊兰便是世间恶念之源,暮残声直面了伊兰恶眼,其魔毒便直入心魂,倘若不能及时抽离化解,这只狐妖就会变成天地不容的魔物。

她曾无数次想象过这一天,期待着白狐染上血污的模样,可这不该是因为伊兰。

想到这里,白夭脸色更加不悦,听得耳边鬼哭嘈杂,一个眼神煞了过去,千百阴灵来不及尖叫一声就灰飞烟灭,什么都没留下。

没了碍眼的存在,白夭的身形陡然暴涨,瘦小狼狈的女孩转眼变成身形颀长的男子,这里是吞邪渊的缝隙,横跨天地人三界,不受三方规则管制,因此哪怕是琴遗音也能毫无顾忌地在这里显露真身,这对他来说是不常有的机会,更何况身边还有他感兴趣的人。

琴遗音眨了眨眼睛,俯身贴着暮残声的额头,在双唇间距不到半寸时,他眼中黑白两色旋转起来,暮残声也如同被惊动了一般蓦地睁开眼睛,无神地对上这双古怪的眸子。

暮残声心头一跳,似乎有什么东西要从心脏里窜出来,他下意识张开嘴,一股黑气从口中涌了出来,尽数被琴遗音吸了进去。

“你……”暮残声的话刚开了个头,嘴上就被人结结实实地吻住,这一下转瞬即收,却把他体内残存的誓焰火毒也一并带走,整个人都松快了。

“我在救你,勿要多想。”琴遗音懒洋洋地站起身,“胆敢直视伊兰恶眼,差一点你就成死狐狸了。”

暮残声咳嗽了一声,只手撑地站起来:“你怎么……在这儿?这是哪里?”

他脑中记忆还停留在与伊兰对视的刹那,后面发生的事情俱是模糊,只是隐约察觉到在自己坠入黑暗的刹那,身上还紧贴着一个人,可根据那时的情况,无论如何也不该是琴遗音。

“这是吞邪渊的边界,乃三界污秽流径之一,若没有我拉你一把,你就直接跌进归墟地界了。”琴遗音脚下轻动,传出些微水声,暮残声这才发现他们正站在一条河的水面上,滚滚污浊秽气都在水下涌动,上面映不出人影,黑水中隐有各类身影翻滚,看得他不寒而栗,心底生出难以抑制的后怕。

“魔罗优昙花与伊兰相生相克,而你身边那个小丫头乃魔胎化成,曾受优昙之力洗精伐髓,这才能伤了伊兰一只恶眼,否则你们几个谁都逃不了。”琴遗音舒展着手指,“她是跟着你掉下来,不过很快被魔气冲撞开,我只拉住了你,没心思管她落在哪儿了。”

暮残声吃了一惊,可他没有质问琴遗音为何不救白夭,而是赶紧定下心神,试图放开神识去搜寻白夭的下落,结果神识刚一展开就如被毒水腐蚀,疼得他脸色一白。

琴遗音拂袖布下一个结界,道:“这里尽是魔物秽气,而你修的是清正之道,一旦外放神识就易被污染,还是明哲保身吧。”

暮残声头疼欲裂,琴遗音的话唤起他脑子里杂乱的记忆,他想起自己在与伊兰对视后一度堕入魔障,想起他重伤了凤袭寒和萧傲笙,还想起了白夭如同野兽般的拼命拉扯,和最后跟他一起扑入黑暗的画面。

他脸色苍白地看了眼自己的手,那上面还有干涸的血迹,似乎洗不掉了。

“那凤家的小子一身甲木真气,死不了,你那个师兄皮糙肉厚也没有性命之忧,与其担心他们,不如想想你自己。”琴遗音看透了他的想法,出言提醒,“你们出行未归,重玄宫那两个老不死肯定会带人来寻找,一旦他们会合,必然会设法封锁吞邪渊的漏网裂隙,到时候你可就真出不去了。”

暮残声眉头一皱:“你一直在监视我们?”

“话不要说得这样难听,我在关心你。”琴遗音故作委屈,“好歹也是露水姻缘的关系,你怎地对我如此无情?”

暮残声一口真气差点走岔,猛咳了几声:“你、你胡说些什么东西?”

“优昙幻境里,你主动亲了我,那可是头一遭呢。” 琴遗音眼角斜撩过来,“若不是因此,鬼才救你这不解风情的东西。”

“我那是……”暮残声有心想反驳他,可又觉得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自己做了就是做了,现在何必矫情?因此,他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黑着脸转移话题道:“我去找白夭,后会有期。”

擦肩而过的刹那,琴遗音突然拉住了他,侧首问道:“何必呢?那丫头只是魔族引你们入陷阱的饵,如今已没了价值,谁知道眼下是死是活,况且你对她已经仁至义尽,她这次也算还你的恩情,无须再枉费心力了。”

暮残声撇开他的手:“不说什么恩仇因果,除非我亲眼看到她死了,否则我不会把任何同伴扔在这鬼地方。”

“那我呢?”琴遗音不依不饶地问,“你就舍得丢下我?”

“你不是跟姬轻澜一伙的么?”暮残声冷笑,“心魔,你出现在这里,当真只是为了救我吗?”

“那你执意要去找白夭,也只因原则道义吗?”琴遗音环臂而立,“正所谓‘冰雪谢白,桃华夭夭’,取冬去春来容华生之意,这名字当真不错,可我记得之前跟在你身边那个瞎子,也擅奏一曲《容夭》,对吧?”

暮残声十指收紧,冷冷地看着他,结界幽光映在他脸上,如染了血一样。

“你是真的喜欢那瞎子,可惜他命不好,我记得是在寒魄城中灰飞烟灭吧,看来跟在你身边的人,下场……”琴遗音这专踩痛脚的话还没说完,喉咙就被一只手箍住。

暮残声深呼吸了两口,才道:“闻音也好,白夭也罢,都跟你没关系,无须你置喙。”

“我对蝼蚁没有兴趣,只是你为此生出了执迷,由不得我不留意……”琴遗音被他拿捏脖颈倒是不慌不怒,轻笑道,“大狐狸,我只怕你分不清。”

暮残声低下头,手掌微微颤动了片刻才松开,哑声道:“我知道……”

闻音死后三天,他站在风雪里妄想着人能死而复生,到了第七天那一场似真非真的醉梦,他又妄想着人能隔世相逢。暮残声抱着这样的愿望,强迫自己淡忘闻音死去的事实,甚至在幻境里看到婴孩的那双眼睛时,有一刹那幻想这也许就是相逢……这种前所未有的执妄在他心里落地生根,可是眼下直面琴遗音的诘问,他不得不承认一件事,那就是闻音已经死了,纵使真有轮回转世,那也不再是今生这个让他心动的瞎子。

他这么一晃神,琴遗音就冷不丁变了番模样,熟悉的蓝衣青年伸手拥抱住暮残声,用他做梦都想听到的声音温柔地道:“大人,只要你想,我随时可以回到你身边。”

暮残声一惊,下意识地把他推开,只见“闻音”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低眉浅笑,长袖轻垂,一双有些黯淡的眸子微敛,依稀还是暖玉阁里抚琴弄弦的琴师,可惜人生千百转,皆不若初见。

“……变回来。”

“你认为我不是他,就不配用这张脸?”轻笑一声,“闻音”向他走过来,“天生万物,法相万千,其中皮囊色相最易腐朽也最是虚幻,你若是当真心中有他,何必怕看一张脸皮?假如他年隔世,他当真站在你面前,变作了另一个人的模样,你也不再敢相认相知?倘若这样,你也不过是爱上了一副皮囊,既如此还管什么皮下何人怎般心肠?”

他双手搭在暮残声肩膀上,纵然那眸子黯淡依旧,仍让暮残声有种被人逼视的感觉。

“咱们可以做个交易。”他低下头,耳鬓厮磨,“我就用这皮囊与你双修,一全你心中求不得的执妄,然后我拿走你的魔障,还你一个活生生的闻音……怎么样?”

暮残声一惊抬头,正对上“闻言”微笑的脸,一瞬间心头巨震,仿佛有千树花开在眼前,只想着一笑倾尽春色,再也不管什么夏雨秋风。

他修行了五百年,到如今成就八尾之体,离最高境界只一步之遥,可这一步是咫尺也是天堑,多少天赋异禀的狐族都止步于八尾,除了自身之外没有外力可辅助。对暮残声而言,他半生苦修不思情生意动,纵临天劫也不屈膝待毙,可他为闻音乱过分寸,又在成就八尾之时失去了这个人,原本会因为岁月殊途冲淡的感情变成了劫数,化成了他修行路上的一个魔障。

此时他望着这张熟悉的脸,心头不知何起一股冲动,着魔一般想道——这魔物神秘莫测,手段通天,正道视生死如常规,魔道却行逆天之事,那么琴遗音若要救回一个已死的人,也该是易如反掌的事情吧?

如果闻音能够回来,他能否化解心魔,一全执妄?他将不受魔障困扰,与喜欢的人长久相伴,在修行路上顺心如意,成就九尾之境,然后……

平日里被掩藏在心底的执妄与几百年喜怒岁月交杂,暮残声的目光渐渐涣散, “闻音”伏在他肩上轻笑:“大人,你五百年苦修却因为遇阻,闻音心下何安?我愿意回到您的身边,陪您步步红尘,等到您修成正果,我也尝遍世间悲欢喜乐,一生终了情义全,好不好?”

暮残声猛地睁开眼,他缓缓地反抱住“闻音”的背脊,两道人影几乎要合二为一。他眼中已经没有了旁的万物,自然也看不到幽光结界之外,那一树玄冥木仍在,琴遗音好整以暇地倚靠着树干,伸手捞过树枝,拨弄着那朵染上黑红的花苞,有一片花瓣颤颤巍巍,似乎随时可能绽放。

远远地望过去一眼,琴遗音觉得有些可惜,这妖狐半生不识情与欲,他费了一番心血才在对方心境上打开缝隙,只待继续施展手段去培养,奈何伊兰恶相的恶生道法太厉害,琴遗音能够吸走魔气却不能拔除已经渗进暮残声心中的恶念,除非他自己能够勘破魔障,否则就只能沦为伊兰恶相的傀儡。

琴遗音有些犹豫,如果暮残声不能及时醒过来,自己是该放任玄冥木抢先吃掉他的魂魄,还是彻底放弃他呢?他要是死了的话……真是可惜了。

正当他难得踌躇,耳尖忽然动了动,霍然抬起头来。

由玄冥木根系幻化成的“闻音”正在对暮残声低声笑语,它其实非常自得,这是婆娑天之主都不能获得的猎物,现在就被自己抓在手里,主人让它引出暮残声心底的魔障,它是如此听话地照搬,可满心想着利用这难得的机会把猎物吃掉,一口也不留给主人。

它将头放在暮残声肩上,嘴唇裂开到耳根,细密的尖牙如一排排刀刃暴露出来,眼看就要咬在暮残声颈侧,忽然停止了一切动作——有火焰从暮残声的掌心流窜出来,迅速包裹了“闻音”整个身躯。

“你……”它的尖声大叫只喊出一个字便戛然而止,头颅猛地扭转到背后,透过结界看到琴遗音背后的玄冥木主体血光大声,花苞上的黑红尽数褪去,又变成洁白如雪的模样。

主……人……

喉咙里滞涩无比,在它惊恐的目光中,言笑晏晏的琴遗音摘下了花苞,将其一瓣瓣吃进了嘴里,它还来不及求饶,身体就在火焰里化为灰烬,琴遗音背后的玄冥木也顷刻枯萎,变成了他脚下微不足道的一团泥。

“不听话啊……”琴遗音这样说着,面上却不见可惜,他抬步走向暮残声,温柔地把有些发抖的妖狐抱住,“恶生咒已经拔除,恭喜你勘破魔障。”

暮残声耳中轰鸣如有暮鼓晨钟交响,他怔怔地看着琴遗音,周围什么都没有改变,刚才那鬼使神差的几息时间仿佛只是自己的幻觉,可是他后知后觉地摸了把脸,发现自己竟然落了泪。

“刚才……”

“你中了伊兰恶眼里的咒,使得心中魔障疯长,我便用点手段让你去直面它。”琴遗音擦掉他的眼泪,“你若是没有醒来,我会放任它杀掉你,虽然很可惜,但我不喜欢失败者。”

可你醒过来了,哪怕我损失了一株玄冥木,错过难得能击溃你的机会,我也觉得高兴呢。

琴遗音微微敛目:“伊兰能使心中的恶念无限放大,心有执迷的人将面对诱惑难以自拔,你该是看见了让自己入妄之人的模样,为什么……你能醒过来呢?”

暮残声面无血色地道:“我不想……侮辱他,也不想侮辱自己。”

“侮辱?”琴遗音觉得有意思,“多少人求不得的美梦,你觉得是侮辱?”

“再美的梦都是假的。”暮残声低声道,“我修行了五百年,遇到他后才动情,失去他后才知求不得,在心境上留下了执妄几成魔障,如果我有机会把他找回来,一定会倾尽心血去做……可是,我应该是为了他去做这些事,而不是为了填补心境的漏洞,他该是我一生所爱,而不是我修行路上的劫。”

琴遗音叹了口气:“看来你虽然勘破了魔障,还是没有放下执念,这可是有碍修行呢。”

“我修因果,不修大道。”暮残声退后一步离开他的怀抱,认真地向他行了一礼,“不管你出于什么目的,多谢你让我有机会明白这一点。”

“你对我道谢?”琴遗音的眼神不自觉地柔软起来,他看着暮残声有些粗鲁地擦干泪痕,又恢复那冷静坚定的模样,忽然觉得原本空荡荡的肋骨之下有东西动了动,可当他沉下内息去探查,又什么都没有。

没有了伊兰恶咒的干扰,暮残声觉得自己现在前所未有地清醒,先前萦绕在心头的烦躁和尖锐也一扫而空,他环顾四周,问琴遗音:“这次你不惜陪我下吞邪渊,是有什么打算?”

琴遗音这次终于不再敷衍他,道:“找人。”

暮残声思索片刻,他虽然不晓得琴遗音到底是什么来历,也从几番交锋里察觉到这没脸没皮的魔物实则颇有些傲慢,值得对方下吞邪渊亲自寻找的“人”,恐怕是一方大魔,再想想突然出现的伊兰恶相,那么……

“你跟非天尊有故?”

“算是吧。”琴遗音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怎么?担心我跟他是一伙儿的?”

“不,你像是没朋友的那种人。”暮残声说罢掐动手诀祭出一团狐火,流窜着雷火的屏障将他包裹起来,也照亮了周遭环境,“既然你是要去找非天尊,我就没兴趣自投罗网,待找到白夭便设法离开,现在就此别过吧。”

琴遗音不再拦他,只是提醒了一句:“这道缝隙虽属吞邪渊,实则是藏在昙谷山中日久年深,已经被优昙之力异化,我也不清楚里面多了些什么玩意儿,你自己当心吧,别死在除我以外的家伙手里,否则我会撕了你的魂魄。”

他说这话时仍然带笑,眼神却变得狠戾阴冷,露出魔物天性的残忍来,暮残声见过了他的装腔作势,看到这模样反而觉得顺眼,摆了摆手便走了。

等到暮残声的气息彻底消失,琴遗音脸上才重新挂起面具般的笑容,转身朝黑水的去向招呼道:“大帝,看够了吗?”

那处仿佛浓墨般的黑暗飞快褪色,走出了美如月华的男子,通透的莹绿双眸里没有琴遗音的身影,只映出了一棵挂满人面的玄冥木。

姬轻澜提着灯笼站在他身后,低眉垂目,仿佛一尊再完美不过的雕像。

“你是很喜欢这只狐狸啊。”非天尊笑道,“我把猎物都送到你嘴边,可你不仅不吃,还把属于他的那棵玄冥木毁了,真可惜。”

“猎物当然是亲自培养再亲手宰杀,别人碰过的,我不喜欢。”琴遗音看了眼脚下黑泥,“不过一株不听话的玩意,得了我些许魔力就敢生出异心,死了也不可惜……我能让他一次心生妄念,就有第二次和第三次,只不过还请大帝别再碰我的东西,毕竟我娘都死了这么多年,她的情分一两次好用,多了也不值钱。”

“这只狐狸天赋很好,又是西绝境的破魔令执掌者,拥有继承白虎法印的潜力,你比谁都明白他的价值,不过心术一道向来成败一念,你娘当年凭借魔罗优昙花傲视苍生,最终不也死于花下?前车之鉴在目,你也要谨慎才是。”非天尊笑意愈深,“阿音,我可以不动他,但前提是你能掌控他,我族为此番大计筹谋了一千年,不允许任何差错。”

“大帝,我想您误会了一件事。”琴遗音嗤笑,“千年前,我愿意假扮优昙尊参加道魔之战,是我应运而生承其遗命,而不是我与你们达成共识,在我被封入雷池之时,我与魔族已经两清,尊称你一声‘大帝’是给你面子,不代表我是你的部署,因此你没资格号令我做任何事情。”

“并非号令,而是合作。”非天尊摇头,“阿音,你是得天独厚的他化自在心魔,本该无拘无束地纵横来去,现在却只能以假相行走世间,唯有在这污秽之地才能显露真身,而道衍算个什么东西,他能够高居北极之巅,却让你跟过街老鼠一个下场,你能甘心?”

琴遗音笑容不改,眼神阴鸷。

“千年前,道衍和三宝师用了卑劣手段赢得胜利,人间五境对他们歌功颂德,我族被镇压在五境封魔阵之下,隔断吞邪渊大壑,以至于族人生长艰难,昔日多少大魔如今都沦为了低等魔物,我忝为归墟大帝,必须带他们打破桎梏。”非天尊向他伸出手,“阿音,我们的目标并不冲突,只要你肯帮我,我也将倾归墟之力对你有求必应。”

琴遗音沉默了很久,姬轻澜声色不动,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半晌他终于听到了对方的回答:“好啊。”

一瞬间,姬轻澜如堕冰窟。

第八十四章 深渊

小剧场—— 大狐狸:师父——(妈!!!) 净思:……

这里是个天然迷宫,外人一旦进来就很难再走出去。

暮残声有些头疼,凡火无法在这里点燃,法宝瑞光又与周围秽气相冲,一旦祭起就会引来大量徘徊不去的恶灵,更有无数未开灵智的低端魔物神出鬼没,简直跟行走的靶子没有两样,因此他要想在此间行动,就只能以自身妖力化出护体真气罩,可是在这极秽之地没有清正灵气作为补充,长时间保持真气外放造成的损耗无法及时得到弥补,他又能坚持得了多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