拳头大小的一团狐火漂浮在前,暮残声将真气罩缩小得堪堪只够包裹住自己的身躯,他已经跟没头苍蝇一样转了许久,周围的黑暗仍似一成不变,给他一种自己在原地打转的错觉。

除此之外,白夭的下落更让暮残声紧皱眉头,正如萧傲笙提醒的那样,当时他选择相信白夭更多是因为没有别的办法,因此在白夭主动来牵他手时,暮残声就将一缕紫雷之力留在了她身上。按理说,这道紫雷之力与他体内雷法真气相连,他要想找到白夭并不困难,可大抵是受吞邪渊的环境压制,他对那缕紫雷之力的感知变得若有若无,仿佛随时可能彻底断开。

诸事不顺,暮残声心里难免烦躁,然而这躁意刚起,他就立刻警醒过来,自发运转《浩虚功》守住灵台清明,聚气于目时果然看到护体罩上出现了丝丝裂痕,赶紧又渡去一道真气,那股怪异的烦躁感很快降了下去。

轻呼了一口气,他一边往前走,一边在心里把今天发生的事情串联起来——姬轻澜与魔族有所勾结在他的意料之中,对方与姬幽共谋了昙谷之事,又从一开始就对他表现出没来由的熟稔,能猜出他想借其找到吸纳了魔罗优昙花的琴遗音,因此故意放出白夭诱使他们进入陷阱也顺理成章,是自己这回大意了。

他们这次冒着风险自投罗网是为了找琴遗音,可当暮残声在这里见到对方,才知道本来做好的诸般盘算一个都用不上了——琴遗音与姬轻澜有私交,出现在此又是为了与非天尊一晤,那么他吞噬了魔罗优昙花之事必然已为非天尊所知。

琴遗音端得一派温良,性子颇有些恶劣,他这样的家伙虽不至于成为非天尊的部署,两者怕也是有些臭味相投,达成某些合作共识不在话下,因此只要那位传说中的魔尊愿意,吞邪渊随时可以爆发,根本不用等到现在。换句话说,姬轻澜这番作为看似合理,实际上不仅多余还易生枝节,可他能够请出伊兰恶相,说明这次行动有非天尊的首肯,那就说明他们有什么必须达成的目标就藏在自己一行人里。

暮残声想到这里,脸色就微沉,现在萧傲笙他们三人怕是都已逃出生天,独自己陷落在这无尽黑暗里,对方所图怕是与他有关,而那个东西八成就是破魔咒印。

他下意识伸手一按,隔着衣服也能感受到胸口上的咒印滚烫,那只白虎好像活了过来,正不安分地在自己皮下蠕动。暮残声眉头紧皱,从自己和御飞虹的情况看来,基本可以确定破魔咒印不仅是灵族的至高令信之一,对万法封印都有特殊影响,还暗示了五境法印继承人的资格,那么非天尊的所图就十分值得考量了。

暮残声叹了口气,线索太少了,他推测到这里就无从继续,目前能够确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昙谷下的吞邪渊有问题,魔族的态度不像是要急于动作,而是在等待什么。

“这鬼地方不能久留……”暮残声喃喃自语,突然捕捉到消失的

紫雷之力再次出现,他立刻往前面追了过去。

白夭大抵是在奔跑或者逃窜,紫雷之力好几次就又要离开他的感知范围,暮残声隐隐能听到黑暗里有各种怪异响声,偏都没有活气,搅扰得他感知受阻。心头怒起,暮残声抬手一道雷火劈了出去,只听得一声惨叫伴随着陡然升起的白烟传出,似有什么东西烟消云散,耳边顿时清净了不少,他脚下再度加力,总算抓住了紫雷之力的尾巴,没有再被甩脱。

就这样追了不知多久,周围的黑暗渐渐被微光驱散,前方竟然出现了一个狭窄的洞穴,暮残声好不容易看到了白夭的背影,就看见那小丫头跟猫儿似地往洞穴里一窜,立刻就没了踪影。

阳光从洞穴裂缝外照射进来,落在地上就有滋滋白烟升起,恶灵和魔物都不敢接近这里,周遭一片静谧。暮残声在洞穴前停下,透过缝隙依稀能看到外面是阳光下的山林,好像是昙谷后山的某块地方。

对了,吞邪渊还没有爆发,这里只是它的边界缝隙,并非真正有进无处之地,只要找到它藏在昙谷里的裂缝,就能够重回人间。暮残声回想起这点,心头也有些激动,何况紫雷之力做不了假,白夭已经在他面前逃出生天,那他还在这里磨蹭什么?

一念及此,暮残声抬脚就要跨进洞穴里,阳光恰好落在他脸上,刺得已经习惯黑暗的眼睛有些疼。这疼痛很轻微,暮残声却浑身一僵,被喜悦充斥的大脑清醒过来——裂缝虽然通往昙谷,可是昙谷现在被吞邪渊溢散出来的魔气笼罩得不见天日,哪有这样温暖的阳光?

这个念头刚起,洞穴里就传来一股巨大的吸力,原本狭窄的缝隙就像野兽的嘴一样扩大开来,暮残声连退数步之后再抬头,只见那山洞和阳光都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幽暗的无底深渊,边上立着一块巨大的白石碑,上刻四个血红大字:万物归虚。

这四个字像是盈满了血,不时有缕缕殷红从笔画缝隙里流淌下来,又很快渗入白色碑石里消失不见,看得人毛骨悚然。

暮残声虽然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但已经知道了这白石碑和深渊代表的意义——归墟地界的入口。

他背后升起寒意,这深渊仿佛拥有自己的意识,能够幻化出受困此间之人最渴望的东西,吸引他们如飞蛾扑火般聚过来,挑动心里的渴望不断放大,就像是过了界的欲望,若没有及时抽身后退,便会坠落深渊。

刚才那个背影的确是白夭,不管是对紫雷之力的感知,亦或者他们俩在优昙幻境里结下的因果,暮残声能够判定对方的真假,那么白夭现在就应该是被深渊的魔力蛊惑,已经掉进那万劫不复之地。暮残声思来想去,都不觉得自己能有独闯归墟地界,把这小丫头捞出来的本事,以他们俩的交集而言,自己已仁至义尽,现在合该另寻出路。

暮残声心里这样想着,可他死死地盯着深渊,脚下仿佛生了根一样。片刻后,他挫败地叹了口气,祭出饮雪戟,雪亮寒光在一片黑暗里锐利如剑,而他就在寒光乍现时脚踏长戟越过白石碑,向着那深渊飞身而下!

这深渊不知有多高,暮残声甫一落入其中,便只觉得阴风扑面,仿佛时间都被冷风吹冻,好在他御物极快,几乎化成了一道从天而坠的雷光,呼啸着荡碎从下方汹涌而来的秽气和邪物,透过漫天纷飞的乱影幽光,暮残声终于看到了那个还在下坠的小身影,当即脚下一沉,踏着饮雪直直落下,硬生生抢在了白夭前面,伸手一勾一带,便把那惊慌失措的小姑娘拖到身旁,任由她尖叫一声如四脚蛇般缠上来,脚下饮雪陡然调转锋头,逆势往深渊之上冲去!

“啊啊啊——”白夭见到他激动无比,因为不会说话只能吱哇乱叫,吵得暮残声耳朵都疼,他回身就要往这狗皮膏药的脑袋上狠敲一记,却看到这丫头一手指着下方,脸上是难以掩饰的惊恐。

窸窸窣窣的声响从下方传来,暮残声打出一道狐火,照亮了周遭一隅,只见深渊两侧的石壁上竟然藏着无数黑影,跟风干的肉皮一样紧贴着岩石,此刻都随风窜出,在漫天狂舞时身体跟充了气一般暴涨起来,化成一个个模样各异的怪物朝他们俩争先恐后地扑来!

这些是秽气化成的低端魔物,连进入归墟地界的资格都没有,只能依附在吞邪渊里吸收下沉的秽气为食,从三界初立直到现在不知积累了多少,哪怕是一头巨兽落进来也要被这无数“蚂蚁”咬死分食殆尽。

“抓紧我!”暮残声低喝一句,雷火在戟尖窜起,随着他身形急转,长戟抡动时带起一道飓风,天雷狐火都裹挟其中,那些低端魔物甫一扑来就被卷入其中生生撕碎,转眼便烟消云散。

刹那间,雷火狂舞如龙蛇之柱,可架不住这些魔物数量太多又奋不顾死,一波接一波前赴后继,很有把这些雷火也一口口吞掉的架势。暮残声不敢耽搁,借着雷火的掩护乘风而上,白夭紧紧抱着他的腰,从背后传来的温度虽然很低,却让暮残声在这一刻有种莫名的慰藉。

在这瞬间,他终于想明白自己为何会跳下来,其实不是为了什么慈悲道义,只是不想在这无尽黑暗里踽踽独行。

跃下深渊是跨过了生死之界,转身离开却是越过了心神之境,多少年来无人能逃出吞邪渊,其实就是因为在他们面临抉择的时候看似选择了生路,实际已经把活着的心丢了下去。

暮残声悟出这一点,顿觉心境澄明,自闻音死后便滞涩的境界隐隐有了松动迹象,可眼下并非悟道冥想的好时机。他身上毕竟还有伤,拼了一遭已有些后继无力,眼看那些魔物就要追上来,暮残声捉眼一厉,雷光从风柱里抽离出来,迅速汇集到一处,随着他手臂一沉,但闻五声惊天巨响,五道雷霆接连向着下方悍然劈落!

“轰——”

巨响震耳欲聋,把无数黑影和纷杂尖叫都湮没在一片令人目盲的雷光中,浓烈的焦糊味和腐臭味纠缠并起,暮残声借着雷光反照往上一冲,这一下不知跃起了百十来丈,终于让他看见了深渊的地面和那块默然矗立的白石碑。

就在他即将飞上去的时候,两道人影突兀地出现在白石碑旁,当先一人站在摇摇欲坠的深渊边沿,居高临下地望了过来,哪怕有黑暗为屏,那双莹绿如水的眼睛仍然清晰无比。

被这目光笼罩的刹那,他心头巨震,冷不丁眼前一黑,一双小手从后面伸过来,死死捂住了他的眼睛。视线隔绝之际,暮残声才觉得僵硬如石化的身躯恢复过来,紧接着就觉得身上一重,新鲜的血腥味从他身后弥漫开。

“好孩子,不枉他救你。”浅淡温柔的笑声从上方传来,“既然如此,你们俩一起下去吧。”

随着这道话音刚落,一股沉重威力从上方猛然压下,暮残声抬手一接便觉骨骼震痛,他心下凛然,知道不可硬接,干脆反手抱住白夭,踏着饮雪重新往下方冲去。

深渊下群魔乱舞,欣喜若狂地张开爪牙迎接即将到来的猎物,它们一起飞扑过来,几乎在半空中结成了一块漆黑的陆地。暮残声面临无数魔物,背后是重力压下,雷火从他掌心流窜出来,将半身血染的白夭包裹得密不透风,而他心念一动,饮雪陡然间从中分离,长戟如流星般带着他飞坠而下,眨眼便消失在茫茫黑暗里。

由地法师脊骨化成的苍白利剑,如一道闪电悍然劈开黑暗,从缝隙里穿刺出去,直扑崖边的人影!

非天尊没有躲,因为这一剑根本无法退避,他只是皱起眉头,双手合十祭出了伊兰恶相,高大的女人睁开千眼,背后又生出一千零八只手臂,将非天尊牢牢保护在自己的屏障里。

下一刻,在姬轻澜震惊的目光中,利剑直接贯穿了伊兰的胸口,然后去势未绝地冲进无尽黑暗中,连一点微光都再也看不到了。

“大帝!”

伊兰恶相散去,非天尊站在原地纹丝未动,可他的嘴角溢出了一缕鲜血,刺目的血红浸透了月白衣衫,与伊兰被贯穿的地方一模一样。

姬轻澜想要搀扶他,被非天尊抬手制止,他转身望着飞剑消失的方向,一直舒展的眉宇终于皱了起来——那把剑竟然无视了伊兰恶相,直接创伤了他的本体。

这是一把带有因果律的法器,普天之下寥寥无几,那只散修的妖狐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无碍。”非天尊拭去唇边血丝,“去追那把剑,我要知道它落在何处!”

第八十五章 邪疫

凤云歌在捣药。

作为三元阁主,又是备受天下医修推崇的“回天圣手”,凤云歌本不必做这些琐碎活计,可他幼时从医,每每心绪不平时便习惯亲手捣药,听得玉石杵臼一下下碰撞,心跳和呼吸也慢慢恢复到正常。

最后一块药材也被捣碎,凤云歌终于住手,抬头看一眼大敞的房门,依然不见凤袭寒他们归来,刚有些舒展的眉头便再度紧皱。

眼下吞邪渊危如顶上悬刃,随时可能把他们这些刀俎下的人宰成肉糜,如果不是魔罗优昙花对此地吞邪渊的影响太大,在迟迟无法与重玄宫联系上的时候,去寻找那吞噬了优昙花的魔物其实已是最后生路,他怎么也不会同意让那些小辈们去走这一遭。

“琴遗音……”凤云歌用巾帕慢慢擦拭手上脏污,作为重玄宫六阁主之一,他知道许多秘密,可在暮残声开口之前,他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

先前灵族发布破魔令之事震惊五境,凤云歌自然也有所知悉,可这件事从一开始就透着古怪——千年前的破魔之战成就道衍神君至高无上的尊荣,也让重玄宫成了玄罗五境的无冕之王,不说五境四族皆对其低伏顺命,在一些大事上都难免顾忌重玄宫的存在,因此四族多年来虽摩擦不断,却再没真正爆发能够席卷五境的祸乱。按理来说,涉及五境通令这样的大事少不了重玄宫出面,可事发前他们这些阁主都没得到什么风声,是由三宝师直接联名提出,号令天下灵族在极短时间内传遍五境,事出突然且传播极快,比起说是下达通缉,更像执行什么不可违背的神谕,尤其是这道破魔令以至关重要的法印为悬赏,只为捉拿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魔物。

重玄宫内部没有针对这魔物的记载,仿佛他是一个不可为外人道的禁忌,而伴随破魔令一同下达的咒印又让他成为只属于令咒执掌者的使命。眼下五境之中,东沧境的破魔令还被扣在他那做族长的儿子手里,本是准备寻机会召回凤袭寒去接令;中天境的破魔令执掌者乃是御天皇朝第六代嫡血长公主御飞虹,奈何她在月前受创毁了修行根基,如今已沦为凡人,此令怕是要被回收另择主人;南荒境乃多族混居,多年来局势都不算太平,眼下还为这个能够获得法印的机会争得头破血流;北极境的破魔令还留在重玄宫主净思之手,准备在萧傲笙回归剑阁之后将其赐下,作为他接任剑阁的最后历练。

在这之中,西绝境的破魔令执掌者就显得有些微妙了。

暮残声是个散修,在西绝妖族中一无权位二无势力,除了一身根骨和修为再无可倚仗,他虽为妖族,却不争强斗狠,故而在五境修行界里并没有多少有关他的事迹。就这么一个没名气也没地位的野狐狸,竟然是五境四族里第一个得到破魔令的人选,凤云歌怎么也不明白妖皇玄凛到底是如何想的,等着看西绝境笑话的也大有人在,直到眠春山和寒魄城接连出事,这只妖狐以强横的姿态出现在五境修行者的眼界里,对于西绝境破魔令归属的质疑声这才弱了下去。

消息传来后,他对这只狐狸就有些看好,可现在暮残声竟然胆大包天地与破魔令的追缉对象缔结了因果。

凤云歌对这件事颇为忧虑,且不论与魔族沾染因果更甚于与虎谋皮,单说重玄宫对待魔的态度向来是严苛得近乎残酷,千年来从不放松打压魔修的力度,一旦发现魔物踪影是宁杀错不放过,暮残声虽然事急从权,到底也是明知故犯,就算他们真能安然度过此劫,这狐狸怕也逃不过重玄宫的惩戒。因此,凤云歌抢先赐下了噬元藤,暂时挡下幽瞑本该执行的罪罚,希望暮残声能有机会戴罪立功,等回到重玄宫后也有帮他回旋的余地。

然而,这一行人已经去了整整一夜,到现在还没回来。

凤云歌修身养性多年,可架不住这些人里还有他的亲孙子,凤袭寒不止是三元阁的少主,还是东沧凤氏的少族长,不管对方将来选择家族还是重玄宫,都是他的心头肉掌中宝。此番他知道昙谷一行危险,本不欲带上凤袭寒,奈何医者有仁心,凤袭寒亦是自幼修行医道,哪有闻危难而避祸自保的道理?倘若这一回凤袭寒没有来,也许此生都会在心里留下遗憾,将成他修行路上的障碍,因此凤云歌选择带他同行,只在暗处多多留意。

想到这里,凤云歌的眉头愈发紧蹙,他那孙儿生性温润却行事谨慎,不管此番行动有无收获,都该早早传回讯息,可他已经空等了一夜,幽瞑那边也没有派人传信,想来也是没有消息,这并不符合常理。

凤云歌走出房门,昙谷已经被魔气笼罩,因阵法压制聚而不散又凝而不发,使得天地间一片昏暗,他精于医道,在锻体和法术方面的修行就有所不足,将真元凝聚在目也只能看到一片涌动的魔气。

符纸从他袖中飘起,刚飞出不到三丈高便无火自燃,化成烟灰飘落下来,这样的情况在三天来已经发生了无数次,每回都能让凤云歌心里的忧虑更深一重。

“凤阁主!”

正当他准备去找幽瞑商议的时候,阿灵急促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凤云歌抬头一望,只见小黄鸟拼命扑棱着翅膀朝他飞来,落地化形时没站稳,直接跌坐在地上。

凤云歌微有不虞,拂去气劲将她拉了起来:“何事慌张?”

“山、山民们的病情加重了。”阿灵面带惶恐,眼下昙谷里充满了魔气,修士们都要尽量减少体内灵力的消耗,因此天生脚程快的她便硬着头皮担负起传话的重任,每天都要在山城上空巡视,故而这城里的大事小情没有她不知道的。

自从吞邪渊上浮,浓烈的魔气便笼罩住了昙谷,修士们尚且处处提防,更别说山谷中那些肉骨凡胎。在魔气弥漫的第一天,就有上百人因此全身溃烂而死,更有甚者被魔气占据脑识变成了面目全非的怪物,好在凤云歌很快领着一众医修针对邪疫做出了处理。要解决魔气入体,最好的办法是将其拔除,然而此法只适用于修士,凡人却根本经受不住灵力与魔气在体内相冲的痛苦,故而凤云歌只能采用最基础的针药疗法,用柔和的真元将金针封入人体要处,再让他们每日定量饮下能够固本净气的汤药。此法虽然麻烦但胜在稳妥,短短两天里昙谷众人的病情就已经得到控制,只要能熬过吞邪渊爆发这一劫,凤云歌敢保证这些人都能恢复如初。

因此,听到阿灵说山民们的病情加重,凤云歌心头便是一惊,他追问道:“怎么回事?说清楚!”

阿灵勉强定了定神,道:“一个时辰前,我飞过城南街道,突然听见下面一间民宅内有些异样动静,于是……”

昙谷十二城本有生死之分,眼下两面合一,猝然从美梦中惊醒的死灵们尚未来得及发作,便被萧傲笙以玄微剑意强行镇压,如今更是被幽瞑眼不见心不烦地封在了招魂幡里,因此偌大城池里除了他们这些外来的修士,只剩下那些饱受邪法摧残的山民。魔气笼罩昙谷后,人们十有八九都染上了邪疫,重玄宫此行虽然派出两位阁主和上百名弟子,可是在灵力受限的情况下还要照顾这么多山民,难免人手不够,故而凤云歌下令将这些人根据病情程度区分开来,病得最重的那些都集中在城南,由千机阁弟子布下净灵阵法,一来帮忙控制病情,二来也防止这些人逃出控制,让邪疫越来越不可收拾。

凤云歌找出治疗之法后,城南的那些人首先得到救治,在昨天后晌时都已经有了明显起色,负责照看城南区的弟子便被抽调一半出来,去其他要紧处帮忙。因此阿灵一开始听到那动静像是桌椅翻倒,还以为是病人起身时不慎碰撞到了哪里,抱着细心的想法飞到窗棱上一看,却没想见到屋里一个瘦骨嶙峋的老者将同住的少年狠狠掼在了墙上,屋里满是狼藉,少年满脸惊恐却喊不出话来——老者死死捂住他的口鼻,迫使他露出了脖颈,张开淌着黑色涎水的嘴就往这鲜嫩的皮肉伤咬下去!

当时阿灵吓得大叫了一声,抬手一道灵光穿透窗扉直接打在那老者头上,她这一下没个轻重,直接把老者头颅打穿,好在是救下了差点被咬开动脉的少年。没等阿灵有下一步反应,那倒在地上的老者竟然又爬了起来,粘稠的黑水从额头孔洞里流出来,那双眼里只剩下一片血光,猛地朝窗口扑了过来,差点把阿灵一口咬住。

这动静终于引来了两个负责看守附近的弟子,他们一左一右卸了老者的胳膊,用符索将其压制在地,阿灵护着劫后余生的少年,骇然看着老者身上的伤口都流出了黑水,很快污染了束缚住他的符索,逼得两个弟子不得不动用法器将他当场斩杀,尸体身首两分后还在蠕动,而那黑水溅在法器上,竟然怎么都擦拭不掉。

阿灵连忙询问少年到底发生了何事,对方也是一脸惊慌和茫然,说这老者本来是恢复了力气,昨晚还去帮他打了水喝,没想到突然就变成了这样。

说到这里,不等阿灵再问,这少年的脸色也突然一变,他先是作势欲呕,吐出来的都是粘稠黑水,两名弟子见状一惊,一人将阿灵拽了过来,一人提剑迎了上去,原本站都站不稳的少年在瞬息间活像变了个人,在被灵剑贯穿胸膛后竟然不管不顾地朝那弟子扑了过来,一口就从对方肩膀上撕了块血肉,伤口很快就发黑溃烂了。

“……两、两位师兄实在无法,只能将他当场诛杀,齐师兄肩上的伤口不断有黑色扩散,那条手也不听使唤了,竟是对我们动了剑,最、最后齐师兄自断一臂。”阿灵说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整个城东都已经乱了,那些山民无端端犯了病,疯了一样自相残杀,好几名巡守弟子因为顾忌无辜性命,反被他们所伤,不得不变阵将这些人悉数困在里头,我们这才跑了出来……凤阁主,您、您不是说邪疫已经被控制住了吗,为什么他们会这样?”

凤云歌脸色微沉,阿灵只觉得眼前一花,他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身为三元阁主,凤云歌从来不是凡间那些欺世盗名的庸医之流,经他妙手死里逃生的修士和凡人多如过江之鲫,哪怕是面对邪疫,他也对自己的医术足够自信,因此在听到这种变故之后,凤云歌直接去了城东。

然后,他在云端木然而立。

居高临下,凤云歌可以清楚地将整个城东区域都收入眼中,半圆形的白色屏障如海碗倒扣下来,将这里与外界隔绝。阵法之中,那些本来躺在屋子里养病的山民们都涌了出来,他们不分敌我亲疏,见了人就扑上去撕咬,最开始跑出来的那十几个人直接被淹没在重重阴影之下,哪怕以凤云歌的目力,也只能看到地上不断蔓延开来的黑水,看着像血,却比血更要浓重粘稠,

凤云歌有医者仁心,虽然身居高位却仍以悬壶济世为先,因此见过了无数生老病死,包括人间大旱时哀鸿遍野、易子而食的惨状,那种地方连条瘦野狗都吃过人肉,更别说妖怪邪灵;他也曾化作行脚郎中,去过瘟疫横行的山村,把爬满病虫的腐肉从人身上割除,为发黑生臭的骸骨火化唱咒。

他一度以为,自己不会再为人间惨状而心生惧意,直到现在。

那么多鲜活的肉体,就在痛苦的挣扎中变成了烂肉,本该炽烈的血液变成肮脏无比的黑水,把阵法中的大地都变成了炼狱,活人成了恶鬼,或啃食同伴的肌体,或晃动着残破不堪的身体撞击屏障,头发、指甲都像枯萎的花瓣一样脱落,一点点褪去属于生命本该有的美好,展露出最丑恶的贪婪和疯狂。

此时应该是清晨,可昙谷的天已经不会亮,只有阵法被撞击时发出的白光不断闪烁,映在凤云歌的身上时,仿佛他整个人都变成了一尊灰白石像。

在阵法出现第一道裂缝时,凤云歌终于动了。

他捏了个大金刚轮印,一道碧绿的法轮在他脚下浮现,如水般柔和的绿芒倾泻而下,顺着阵法的缝隙涌入其中,在那些遍体鳞伤的人身上覆盖了一层若隐若现的绿光。

下一刻,凤云歌张开口,吐出一枚青翠如玉的丹丸。

凤氏医修素来注重内炼,以至纯的甲木真气在内府中凝聚成的元丹,既是一身修为所在,也是他们最上等的疗愈法宝。这颗丹丸只有拇指头大,圆润如珍珠,在空中滴溜溜地打转,随着它的转动,下方那些笼罩在山民身上的绿光都如潮水一般朝这边涌来。

“凤——”阿灵刚刚赶到就看见这样一幕,话没说完人就被幽瞑推到后方,连忙闭了嘴。

幽瞑盯着那颗青丸,目光中难得有讶色闪过,低声道:“凤师弟,你此时寄出‘太素丹’恐怕……”

凤云歌正全心催动法力,罕见失礼地没有回话,阿灵只觉得眼前一片绿意如海上生波般层层叠叠地涌来,原本焦躁慌乱的心情都舒畅起来。每一道绿光从人体身上抽离的速度并不太快,可是那些积蕴在他们体内的古怪黑气都随着一道道绿光纠缠飞出,渐渐地,有些人的伤口里不再涌出黑水,变成了殷红的鲜血。

黑气甫一汇入绿光,原本充满生机的青翠绿色就染上一片暗沉,看得人胆战心惊,然而凤云歌丝毫不怵,在看到山民们身上不再有黑水流出后,他立刻将手诀变换为日轮印,以这颗青丸为中心,不管黑气还是绿光都如龙鲸吸水似的被它卷走,那小小一颗丹丸竟似有无垠空间般吞下了这片骇然的光华。

“咳咳……”等到最后一缕黑气也被吸尽,凤云歌撤了手印,脸色微白,抬手将太素丹收入掌中,这才转身面向幽瞑。

幽瞑显然也是得到消息后匆匆赶来,连被魔气腐蚀掉袖摆的外衣都没有来得及换,他皱着眉头走向凤云歌,明明个子还不到对方耳畔,气势却比之遥威严太多。

“眼下情势危急,你为这些凡夫俗子动用太素丹并不值当。”

“正是因为情势危急,我才要用太素丹。”凤云歌轻咳一声,“无论修士还是凡人,他们都是我的病人,我既然有办法,就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幽瞑面色不悦,倒也不再枉费口舌,低头看了眼下方的情形,那些发疯的人都已经瘫倒在地上苟延残喘,身上的伤口倒是愈合了不少,看来一时半会儿是死不了了。

发现这点,幽瞑不动声色地将手中符箓收起,问道:“可有发现是何缘故?”

“的确是邪疫发作。” 凤云歌摊开手掌,原本翠玉般的丹丸已经变作半青半黑,双方如阴阳鱼般相互绞杀,一时是青绿盖过黑色,一时又有斑斑黑点浮现在青丸上。

幽瞑皱眉:“你不是说已经将疫情控制住了?”

“先前的邪疫是控制住了,但今天发作的与之有所不同。”凤云歌收拢五指,向来温和的眉眼难得生出凛冽冷意,“之前爆发的邪疫,是因为魔气笼罩了昙谷,肉骨凡胎不似我等修士有真气和法宝护体,故而被邪气趁虚而入,这是由皮入骨的过程,故而从染病到发作需要一些时间,而出现病症发作的人已经是皮骨俱坏,救治也必须双管齐下,我才选择了针药并用,一面用金针引气,一面用汤药净体,在经历十二个时辰后,哪怕是这些病情最重的人也有了起色。”

“那么今天的……”

“幽瞑师兄,你来得晚未能看到他们发病时的情态,这些人的症状看似与之前相同,皆是发疯伤人、嗜血贪生且神智沦丧。然而,他们此番受伤后流出的血液发黑极臭,且伤口处有肉芽飞快生长,若不能一击斩杀,肉身就能在短时间内恢复行动力,而新生出来的肢体就会变得畸形不似人躯,黑血还会污染法器和符箓,因此我便猜测他们这一次的病根就在体内。”顿了顿,凤云歌看了眼掌心,“我用甲木真气透入他们体内,然后以太素丹将甲木真气引出,木属灵力向来有盘根错节、连枝同生之效,便能一并将这些人体内的异常黑气牵扯出来,结果不出我所料,这股黑气一旦离体,人就清醒过来。由此可见,这次的邪疫入侵是由内向外发作,很可能是他们吃了什么不当的东西。”

幽瞑眉头皱得更紧,阿灵小声道:“可、可是他们如今这个样子根本吃不下饭食,由巡守弟子亲自挨个发了辟谷丹,怎么会……啊!”

她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了什么,骇然看向凤云歌。

“没错,是水。”凤云歌叹了口气,“他们吃的是辟谷丹,喝的还是自己从井里打来的水,若我没有猜错,问题就出在这些水上。”

幽瞑问道:“莫非是魔气污染了水源?”

“不应当。我身为医修,见多了疫病之灾,因此在魔气笼罩之处便派人在山谷各处的风口和水源做好净化和防护,保证风水不死才能让生灵长活,倘若魔气能突破防护将水源污染,没道理风还没有变化。”凤云歌沉声道,“我怀疑,有人在水里下了毒。”

此言一出,阿灵面露恐惧,声调都变了:“下毒?什么毒能这么厉害?”

“我曾看过关于破魔之战的记载,其中寒魄城一战里,罗迦尊化身魔龙释放大量魔毒,导致战场上无数修士发疯相残,情况与现在这般有些相似。”凤云歌收拢五指,“所谓魔毒,便是魔族将一身污秽之力汇入魔气而成,低等魔物的毒对我等来说不足一提,高等魔物大多已修至精元内敛,除非万不得已,应当不会贸然做此耗损内虚的举动。何况,要避过我们的耳目在水中释放魔毒,并非等闲之辈可行,除了对方修为高深,更可能的是……”

幽瞑眯起眼睛:“他也许,就在我们身边。”

阿灵瑟瑟发抖不敢吭声,凤云歌和幽瞑对视一眼后俱是脸色冷沉如水。过了半晌,凤云歌终于开口道:“幽瞑师兄,吞邪渊现在的情况如何了?”

“老样子,没有继续上浮,但也没下沉。”幽瞑看了眼自己的衣袖,“我留了灵傀化身和弟子看守阵眼,一时半会儿不会有失,你有什么事就直说。”

凤云歌不再兜圈子,道:“我希望幽瞑师兄能亲自去看看昙谷的风口水源。”

幽瞑乃是千机阁主,精通机关术和阵法,在风水一道上造诣自然也不低,凤云歌自认本事不如他,有些东西也许能骗过自己的眼睛,可绝对逃不过幽瞑的探查。

“你想找到下毒的源头?”

“昙谷山势复杂,地下水源也有所区分,我想知道毒源在哪里,还要确定……到底有多少水源出了问题?”顿了顿,凤云歌又放缓了声音,“还有,袭寒他们已经去了整整一夜,现在还没有回转,也不见任何消息传回来,我担心有失,也请师兄留意。”

“既然担心,为何不亲自去?”

“比起担心,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凤云歌脸色更冷,“对方胆敢这样动手脚,已经算是肆无忌惮,我担心他背后还有倚仗,可我们俩这三天都留守在城里,对山谷难免有所疏漏,弟子们到底是经验修为不足,还要请幽瞑师兄出马才能放心些……此外,我们既然已经知道有人在背后动手脚,总要想办法把对方抓出来。”

幽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一言不发地拂袖而去,阿灵只听到一声微不可闻的哨声,数道霞光冲天而起,皆是千机阁的弟子,紧随其后飞向了城外山林。

凤云歌叮嘱阿灵去找三元阁弟子来这里帮忙照看病人,望着那小姑娘变成鸟儿忙不迭地飞走后,脸上最后一丝笑意也消失不见,他又扫视了一圈下方狼藉,转身去了辛家宅的方向。

下毒之人能够避开他和幽瞑的耳目,除了手段厉害,更有可能是他对昙谷的熟悉远超自己这些外来人,而说起熟悉这座山谷,还有谁能比得过镇守此地长达千年的辛氏呢?

哪怕辛氏一族已经断绝,魂魄业已消了孽障归入天地轮回,可他们这么多代的传承,难道除了宿命就没有隐瞒别的秘密吗?

凤云歌落在辛家宅大门前,随着他袍袖一挥,沉重的门扉“吱呀”一声缓缓敞开了……

第八十六章 风水

气乘风则散,界水则止。古人聚之使不散,行之使有止,故谓之风水。(注)

风水一道源远流长,其中以“风”和“水”为主因,将“气”作为要点,凡堪舆者皆以寻找生气为首要宗旨,力求做到天地人三元合一,因此要想探查一片地域的风水,当以生气藏匿之处为重。

昙谷位于北极境中部八百里大山,地势北高南低,山城主体盘踞在中部黄土之上,左侧山势如青龙连绵起伏,奈何右边山形更加高拔凌啸似白虎抬头,将本该大好的风水局添上了白虎煞。因此,昙谷先人就在象征青龙的东山(注2)上种植了大量草木以旺青龙瑞气,更在山顶上修建了三座祭坛,每座祭坛都由三十三块燧火巨石搭建而成,以此化解西山白虎煞气,成为昙谷风水局的阵眼。

幽瞑带着四名弟子直奔东山,甫一入内,就有山风扑面而来,眼下正是暮春近夏,乃草木繁茂的生机之时,可这风里却带有一股不易察觉的腐朽味道,让幽瞑眉头紧皱,当即以袖掩面,厌恶地屏去这股风劲。

“阁主,这里的气场变了。”身后一名弟子手持罗盘,指针正在疯狂旋转,“阴阳两极倒转,生气流失得厉害。”

幽瞑接过罗盘看了一眼,旁边又有弟子小心地问道:“不如去风口看看?”

“风虽生恶,气流仍畅通,若是风局被破,我们早就该察觉到了。”幽瞑把罗盘扔回去,“山穴祸福主在水,现在生气大量流失,却只在这山中盘旋不散,说明是水局出了问题……走,去看水口。”

这座山的地势西高东低,因此幽瞑先去看了东南方的出水口,此地两水合一,在尽头汇成一个湖泊,乃一大水口,周围草木常年茂盛,看着便觉生机盎然,然而当他们现在走到这里,一眼就看见湖边杂草低伏枯死,湖水变得浑浊不堪,不少鱼虾都浮上水面泛起了肚,发出了一股子臭味。

“这……”一名弟子惊呼出声,“昨日我与两位剑阁师弟曾路过这里,并未见得这般情形!”

幽瞑沉着脸走到湖边,看了一眼露出来的湖岸:“若是你那招子没瞎,这水位就是在一夜之间下降了半尺。”

那人仔细回想了一下,道:“弟子确认无误,昨日申时路过此地,水面还算清澈,周遭草木、湖中鱼虾俱无异常,水位较现在略高。”

旁边一名剑阁弟子闻言,立刻打出一道灵光,炸起不少死鱼,他抬手接住一条,发现鱼鳃里俱是黑色淤血,剖腹后更见内脏腐坏,当即脸色大变。

幽瞑徐徐地吐了口气,凤云歌的猜测是对了。

他一言不发地转向西北方,作为昙谷最重要的入水口,水源格局是相当不错,最初是由泉水冲出山穴形成溪涧,又顺着山势不断汇集支流,与昙谷众生的命脉息息相关。凤云歌在三天前为了净化魔气来过这里,幽瞑也曾为布阵在此留下镇守法物,那是一条常年养在千机阁后殿的金色鲤鱼,以重玄宫水局之气为食,能够净化污秽之气。

这条金鲤被幽瞑放在入水口下的一汪水潭里,此乃水龙成形之地,对整个水局至关重要,幽瞑到了山涧附近就直奔水潭,那潭水变得一片浑浊发黑,好像有谁往里面倒了一缸墨汁,下方鱼虾卵石俱都看不清楚,他望了一眼上方的山壁,那水口仍在流淌着山泉,看着十分清澈,水花溅在长有青苔的石头上仍有清脆之音。

“有意思。”幽瞑目光微沉,下毒之人没有直接对水源动手,因此水局虽变却不会引起城中人的注意,然而水势虽然还在,象征生气凝聚的水龙已经死了。

水龙成形之地为龙穴,乃是山水融注聚气所在,也就是眼前这一汪水潭,幽瞑屈指吹了声口哨,潭水仍是波澜不惊,仿佛这下面根本没有活物。

见状,幽瞑眉梢一挑,劈手拂袖打出劲风,但闻“哗啦”一声,潭水冲天而起,径向两边分开,一条长长的黑影猛地从中暴射出来,张开尖锐毒牙直扑岸上的幽瞑!

“孽畜!”持剑弟子厉喝一声,青锋划过便将黑影斩成两截,这是一条扁头黑鳞的长蛇,肚腹微鼓。被一剑斩断之后,蛇头竟然去势未绝,眼看就要咬住幽瞑的咽喉,他冷笑一声,蛇头就在半空中爆开,血雾如同撞在透明屏障上,半点没有污染幽瞑的衣发。

“阁主,它吃了金鲤。”拿着罗盘的弟子已经验看了蛇尸,只见那肚腹里赫然是一条已经死亡的金色鲤鱼,原本炫丽的金鳞片被酸液腐蚀得惨不忍睹。

蛇若龙形却非龙,本性极阴,这是一条渡劫失败的妖蛇,不知在哪里染了一身魔气,吞吃金鲤后盘踞在这龙穴里,若是假日时日成了气候,化成蛟龙也未可知。眼下,这条蛇占据了龙穴,生气被魔气占据,水龙受困则水局难兴,倘若再有人趁机下毒,水龙再无法运吉辟凶,这道水源也就成了祸源。

弟子忐忑地问道:“阁主,现在怎么办?”

毒已经渗入地下水,要想另开水源引入山城显然是来不及了,可若是不能重整水局,昙谷的阵法也会受到影响,更是后患无穷。

幽瞑脸色阴沉地盯着死鱼和蛇尸看了片刻,脑中飞快回想起整座东山的地理局,道:“根据这处山腹走势推算,此地往东半里外应该还有一处水源,水势向东南,你们两个去了之后以星图定出坎位,于卯时正开凿引一条细流过来,不得错了时间地点,听懂没有?”

“是!”两位千机阁弟子齐齐应声,几个起落便消失不见。

幽瞑看到他们走了,又指使剩下两个弟子上山顶选阳面岩石挖一块下来,自己对着潭水看了看,从乾坤袖中取出了一颗婴儿拳头大的金珠。

此处水源在西北,是为乾位,本性属金,故最初的风水局乃是以土生金,设外明堂,若是想要这潭死水复生,必须引正北坎位活水过来汇入潭中,使正北方的水灵气激活龙穴,如此一来两条水流入潭便似双龙交会,再有金珠代替金鲤入阵眼,成就“双龙戏珠”之局。

上山采石的两名弟子很快回来,他们带回了一大块黑石,摸着还有些炽烈劲,想来是与铸造祭坛的燧火石同等石料。幽瞑脾气不好,做事却很有耐心,他抬手在石头上比划,柔软的手指触及石面就跟切割豆腐一样,很快在上面勾勒出一头小猪的轮廓。

他不仅擅长机关,于灵傀一道也是修为高深,两名弟子只看得碎石窣窣落地,那块粗陋的岩石仿佛在幽瞑手下活了过来,当幽瞑退后两步时,一座栩栩如生的石猪已经出现在他们面前。

猪者豕也,乃是坎位镇法兽,幽瞑抬手将金珠丢进石猪嘴里,珠子就顺着口腔甬道化入猪肚,此时他一回头,正好有潮湿水汽遥遥随风而来。

两条水源相隔不远,千机阁弟子又擅长机关定位,虽然做不到在短时间内重开水源铸成新局,要引出一条支流却是不在话下。他们没有在地面开水道,而是找准水位后遁入地下,按照吩咐的时间开了条暗渠,不伤地上一草一木,亲自把水流引了过来。

幽瞑站立的这方河岸正是水流朝向,当他察觉到脚下有动静,立刻将石猪踢下水潭,惊得水花四溅的同时,一股大力冲破他脚下岩层,如龙口吐珠般喷涌出水流,形成一个与上方山壁极为相似的出水口,这些水哗啦啦地灌入潭中,给原本死气沉沉的潭水带来新生。

幽瞑双手捏诀,无声唱咒,随着他法力催动,两方水流竟如阴阳鱼一般在潭中飞快旋转,重浊下沉,雪白的水花渐渐激荡起来,很快凝成一条水龙,露出落在潭底中央的那只石猪。

石猪口中吞吐金光,水龙受其沐浴更是腾挪盘旋,只见幽瞑手势一提,张牙舞爪的水龙竟冲天而起,在半空中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吐出一团黑气,然后才掉头冲回潭中,化成了一汪清澈的水,凡这道水流过处,煞气自消。

幽瞑抬手接住了这团黑气,细细端详了一会儿,本就不好看的脸色更加阴沉了。

持罗盘的弟子忍不住问道:“阁主,这是什么毒物?”

“眼睛瞎了吗?连它本相都看不出来!”幽瞑冷哼一声,五指发力捏散了黑气,掉在地上的竟然是一只巴掌大的死老鼠。

四名弟子都倒吸一口冷气,眼中俱是惊骇。

鼠疫、蝗灾、瘟毒、水患、旱荒乃是人间五劫,应天地自然秩序而生,故虽能治标不能治本,纵然修真者已非肉骨凡胎,仍受天道辖制,可救生而不能逆天,因此这五劫每每爆发都要生灵涂炭,难以消解。

持剑弟子反应最快:“不对,我见过爆发鼠疫的人族村子,病症与山城里的人并不一样,怎么会是鼠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