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认出了这些字迹,与剑冢门外的“剑上道行,剑下生死”一样出于灵涯真人萧夙之手,也就是说它们被刻在此少说也有千年了。然而这些内容令人惊惧,看似是写冶兵铸剑之法,实则是锻体为形、明心入炼、淬魂成锋,比起铸造一把神兵,更像是对修行此法的人精心冶炼雕琢,将其打造成绝世利器。

这决不是玄门正统功法,萧夙为何会将它刻在这里?他在这一层之后,看到的画面又是否与自己相同?

暮残声脑子里嗡嗡作响,理智告诉他现在应该闭目凝神,可他的眼睛如同长在了上面,脚下也生了根,如饥似渴地将这些还有点艰涩难懂的文字从墙上拓进了脑子里,浑然忘我。

因此,他并不知道现在外面已经乱了。

往日清净超凡的北极之巅,此时正被一片血光笼罩,触目惊心的红色云涡盘旋在道往峰上空,随着风卷云动,令人不祥的雾气向四面八方扩散,渐渐将这片天幕都染上了一层绯色。

最先赶到的居然不是三宝师,而是藏经阁主元徽。

“杀星现世了……”他脚下踏着一页轻薄的书纸,仿佛随时可能在风中支离破碎,双目直直望着那颗在云涡里越来越亮的血红星子,喃喃自语,“是谁与它在共鸣?”

猩红血光在这颗星辰上大盛,此时它已经随着层云下沉逐渐逼近北极之巅,不再像个红色玉盘,更似一个燃烧着的大火球。随着它的靠近,北极之巅上随处可见的灵植花草都低伏下来,更有甚者已经开始叶片枯黄、根茎翻卷,各处水源都被汽化了一层,滚滚热风从天压下,一些修为不够的弟子已经避入阵法里,惊恐地看着越来越近的杀星。

眼看杀星就要砸向道往峰,元徽抬手化出一本书,看也不看地扔了过去,看似轻飘无着力,却准确地抵达杀星之前。令人惊异的是,这本书并没有被高温焚毁,书页在滚滚热风中飞快翻动并不断延伸,敢于逼视的修士们这才看清,这原来是一本满是山水花鸟的画册,似乎是元徽闲暇所著。

然而,随着画册翻动,上面的一片汪洋突兀地没了踪影,只有一道滔天巨浪凭空而现,尽管那些水很快被杀星携带的热风汽化,蕴藏其中的水灵力却已经凝聚不散,竟是将杀星包裹在内,下坠之势顿时一阻。

阿灵壮着胆子看到这里,忍不住惊呼:“那是什么?”

“钟灵册。”凤袭寒目光紧盯着那本悬浮画册,握着素心如意的手微微一紧,“元徽阁主昔年行走玄罗五境,截取天下灵秀山川一道生气,绘成这册子作为本命法器。”

只要有钟灵册在手,元徽便如同掌握了第二个玄罗小世界,千山万水都入他画中,其中诸般都为他所用。

此时,画册再翻过几页,银装素裹的山脉陡然变作了光秃大地,上面常年不化的积雪厚冰跃出纸面,覆盖在水灵层外,刹那间暴风怒雪盘旋缭绕,火球似的杀星被冻结在其中,凝固在了半空。

紧接着,连绵不断的脆响从“冰球”上响起,无数裂纹纵横密布,元徽双掌合十又缓缓拉开,口中法诀默念,在无数冰屑纷飞如雨之时,他将这颗杀星收回画册中原本的空白一页,白纸之上顿时多了一幅奇异画面,冰雪覆盖着一团灼灼燃烧的烈火,不断升腾的水汽又很快凝结成冰,阻止火焰破开桎梏舔舐纸张。

元徽脸色苍白,他将画册合上,一掌压住封皮分毫不敢放松,倾注全身灵力注入其中,终于滚烫的画册恢复常温,静止不动了。

天际云涡缓缓散去,血光湮灭于无形,不知情的弟子们都觉劫后余生,唯有凤袭寒与司星移眉头紧皱,他们都知道事情并没有这样简单。

凤袭寒望着云涡消失之处,一个半透明的星宿阵图亦是散去,心知是天法师常念出手了。

杀星出现得突然又来势汹汹,最后能被元徽暂时封入钟灵册,除了他道行高深,更因为与杀星呼应的那方突然断了联系,杀星便无着无落,被常念以星术结阵隔断后路,这才被钟灵册所禁。然而,杀星存世已久,早就不可摧毁,它势必还要回归天上隐藏起来,元徽能做的唯有将它交给常念,改变它的星轨,让它离开北极之巅。

因此,比起无法抹除的杀星,重玄宫更重视的只会是与它呼应那个人。

想到这里,凤袭寒将目光投向道往峰,从他这边看过去,只能依稀望得剑冢的影子,隐约可见一团烈火正在塔尖灼灼燃烧。

现在剑冢之内的人,是谁?

他这厢盘算却没有轻举妄动,而元徽在收起钟灵册之后,也将目光放在了剑冢上。

元徽离得最近,看得也就清楚,方才那颗杀星分明就是冲着这座塔而来,因此他现在脸色虽然平静,心下却已经翻起了惊涛骇浪。

他是重玄宫里资历最老的阁主,活得太久自然就见得太多,比谁都明白为人处世的道理,知道有什么事只能永远闷在心里。

剑冢上悬浮的火焰乃是杀神虚余遗物,在虚余死后,这火焰就落在道衍神君手里,后来传给了天法师常念,封存了无数年月都不曾动用,直到一千年前道往峰立,剑阁无论如何都建不成至关重要的剑冢,连千机阁和司天阁都无计可施,由常念出手相助。

这座山峰本为虚余弑神之剑化成,山中蕴藏着杀神凶戾之气,常念用阵将它们引离大地,这才建成了剑冢,然后常念将它们封锁在第十八层塔室,上下无来往,以杀神所遗真火镇之,这才让这股杀力毫不外泄。

因此,第十八层按理说是无路可入的,除非……封存在内的杀力主动将来者摄入其中,正如当年的萧夙。

入塔十八层,即为杀星入命之人。

元徽的眸中划过一道悲叹之色,他没有再想下去,飞身落在剑冢下,抓住一个刚从地宫大门方向跑出来的剑阁弟子问道:“里面还有什么人?”

这名弟子显然也被这变故惊得不轻,见是元徽发问连忙道:“是少、少主,还有一个不认识的白发人,他脸上有道红印。”

他不认得暮残声,元徽却是知晓的。

元徽在千年前就见过萧傲笙,倘若他与杀星有关,早在第一回 进剑冢便该出了这档子事,哪还用得着等到今天?因此,答案便不言而喻。

糟糕了。他在心里暗道。

第一百零七章 蜗壳

注:出自《道德经》。 注2:蜗牛这个灵感来源于庄子的“蜗角之争”,说的是在蜗牛角上有触氏和蛮氏两个国家经常发生争战,比喻为了极小的事情引起巨大争执。个人感觉这个比喻非常之妙。 PS—— 明天生日不更新嘻嘻,后天开始安排修罗场,前方剧情要拐弯了当心闪腰!

“轰——”

巨响轰然,玄微剑锋在坚硬的赤精石上劈出一道极深裂痕,第十六层塔室之内的万道气剑终于溃散,露出剑阵的本来面目。

剑冢越是往上,剑阵的威力越大,对应灵剑的数量反而越少,盖因世间修士虽如过江之鲫,能够抵达高峰之人却不多。这一层塔室之内,总共只留有七把灵剑,排成北斗七星阵位,剑阵甫一开启,七把灵剑便联手袭来,虽无剑主操控,仍可攻守自如,招式如行云流水连绵不绝,威势更沛然难当。

剑影溃散之后,七剑倏然合一化为巨剑迎面击来,尚未及身,萧傲笙颈侧便有一线猩红飞出,他脚下土石迸裂乱飞,掌中玄微更是震颤不已。

这一层剑阵锁定的不是剑修本身,而是他握着的剑,只要玄微在手,萧傲笙全身气机便被随之笼罩,根本避无可避,而以他现在的道行要想破开这七星阵,胜算尚不足三成。

想要全身而退倒也不难,萧傲笙只需抛下玄微,他就可以抽身折回第十五层,然而他又如何甘心?

他作为师兄,应承了带暮残声进入剑冢,可对方现在下落不明,只要没有找到,他就不会转头离开,何况……他一生执剑,哪有畏惧生死便放下手中剑刃的时候?

萧傲笙双目微垂,脚下骤然发力,身形化作一道寒光向着那把巨剑迎战上去,在双剑即将相撞刹那,他猛地向后一仰,身体扭曲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以毫厘之差贴着剑刃下方滑了过去!

然而,那把巨剑错失目标之后并未冲出,旋即又散开成无数剑影,仿佛沧海游鱼般紧追回来,任凭萧傲笙如何施展身法,他始终未曾离开这剑网桎梏,好在他反应不乱,举手抬足间剑花翻飞如梵莲怒放,剑刃撞击声连响不绝,几乎奏成了一首无休无止的曲子。

萧傲笙走上剑道之路是因为萧夙,故而他这千多年来始终踏着对方的步子往前走,在萧夙逝去之后,走在他前面的人没了,他就失去了继续前进的方向,在原地徘徊了千年光阴。

可这是不对的。

萧夙生前常对他说“大道三千,剑道亦有殊途,你我虽然都执剑而行,却是道本不同,故而你不必学我”,这话萧傲笙记得清楚,可他那个时候年少意气,连守心如一都做不到,更遑论参悟“无为”真谛,只一味追逐着前辈先人的背影。如今,他终于破除了迷障,重新正视自己的剑道,才真正领悟到了“无为”的意义。

无为剑道,是谓“道常无为而无不为”。(注)

道法顺其自然不妄为,但是万物源于道而生,自然无道所不能为。因此,修行无为剑道的他从来不需要如萧夙那般剑扫天下的枭狂霸道,而是要守住本位,以不变应万变,方能化无形为有形,逆不胜为不败。

一道灵光划过心尖,萧傲笙在这生死关头做出了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举动——他收敛了附着玄微剑上的所有杀意,逼人剑势如百炼钢化为绕指柔,不仅变得轻,还逐渐慢了下来。

他的剑轻如水上飞羽,带起的剑势却似泥沼暗涌,粘稠而沉重,压着所有逼命而来的剑影,无论它们有多么迅疾凌厉,都如深陷泥潭般只能随着暗涌流向而偏离既定轨迹。这种剑法是萧傲笙从未学过的,看似轻若无物,实际上拨动了无穷威力,稍有不慎便如洪流破堤,他必须绷紧自己全部心神,双目在无数剑影中锁定住了那把代表“天枢”的七星主剑。

“铮——”

一声剑鸣破空之后,无数剑影似漫天烟火次第湮灭,六把灵剑倒飞归位,黯淡了原本夺目的光彩。

与玄微剑尖相抵的那把长剑上,有蛛网似的裂纹无声蔓延,然后在他眼前分崩离析,只留下一个剑柄孤零零地砸落在地。

塔室内万籁俱寂。

鲜血在肩背多处飞溅出来,萧傲笙单膝跪地,拄着玄微才及时稳住了身形,他浑身都已经被汗水浸透,嘴唇还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半晌,萧傲笙看向了近在咫尺的第十七层塔室门,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现在不能再继续了,可是当他撑着长剑站起来,仍是义无反顾地朝那扇门走过去。

“够了。”

就在萧傲笙即将推开门扉时,一只从虚空中伸出来的手压在他肩上,熟悉的冰冷声音在身后响起:“你现在能破剑冢十六层已是极限,若再冒进必将折剑于此。”

萧傲笙浑身一震,他猛地回过头:“宫主!”

出现在这里的赫然是净思,她衣摆上多了两道破口,显然是一路疾行登塔留下来的。此时,她目光隐晦地将萧傲笙打量一遍,确定他身上都是皮外伤,才道:“随我出去。”

萧傲笙一怔,旋即摇头:“不,我师弟他……”

“他不在里面。”净思冷冷瞥了一眼那扇塔室门,“跟我走。”

萧傲笙双手微紧:“那他在哪里?是我带他来剑冢,一定要将他带出去。”

“你做不到。”不等萧傲笙反驳,净思又道,“他在剑冢第十八层,莫说是你,连我也不行,唯有靠他自己。”

萧傲笙顿时惊愕,可净思已经不打算跟他浪费时间,压在他肩上的左手猛然发力,便头也不回地往来路去了。

净思速度极快,直接带着他下了十七层高塔,待从地宫出来之后,萧傲笙才发现外面不知何时已聚集了许多人,不止是剑阁弟子,其他五阁都有来人,正围着剑冢议论纷纷,神情各异。

见到他们出来,众人立刻噤声退后,唯有几个剑阁弟子悄悄给萧傲笙使眼色,后者察觉情况不对,却又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一时间满头雾水。

“各自归位去吧。”

净思一声令下,原本拥挤的练武广场很快冷清下来,留在原地的除了他们俩,就只剩下藏经阁主元徽。

他手持钟灵册,向净思微一躬身,道:“宫主,幸不辱命。”

萧傲笙惊异地发现,这个前两天还见过的前辈竟然老了许多,他原本只是双鬓微白的头发现在掺了更多霜色,面容也憔悴下来,连说话的声气也弱了,给人一种行将就木之感。

他看着对方手里的钟灵册,书页边缘隐隐流动着一线红光,顿觉是在自己入塔的这段时间里出了什么大事,下意识地问道:“元阁主,您手里的是什么?”

元徽看了他一眼,杀星现世目睹者众,萧傲笙又即将继任剑阁之主,按理说此事并没有隐瞒他的必要,然而念及对方与暮残声亲近的关系,元徽到了嘴边的话又不知如何开头了。

就在这时,天外传来一声飞鸟鸣啸,三人都抬起头来,但见一只雪白的灵鸟振翅而来,径自扑向净思,当她伸出手去,鸟儿便收敛了翅膀,在她掌中变回了一张符纸。

净思展开一阅,本就冷淡的脸色霎时冰封。

眼见灵符无火自燃,萧傲笙心头一凛:“怎么了?”

“魔修屠城。”净思一挥袍袖,身影便化为白光消失,只留下一句吩咐,“元阁主自去天净沙,萧傲笙随我前往坤德殿。”

余下两人俱是一惊,元徽眉头紧皱,同萧傲笙交换了一个眼神后也迅速离开。

事发猝不及防,萧傲笙心中蓦地升起一股不祥预感,他顾不得给自己处理伤口,御剑就要向坤德殿所在主峰赶去,在临行时仍是忍不住回头望向剑冢,却见塔尖之上那团燃烧千年的火焰不知何时熄灭了。

外界诸般变故,仍被困在剑冢第十八层的暮残声还浑然不觉。

这层塔室没有出路,唯一的端倪便是这面刻着《三神剑铸法》的墙壁,因此他只能站在墙壁前,将上面的内容都拓进心里。

说来也怪,这些文字仿佛有生命一般辨识着阅读者,若是他走马观花地看完,墙壁便分毫不变,唯有他认认真真地记下每一个字,那字迹才会从墙壁上消失。

《三神剑铸法》表面上将铸剑分为剑形、剑骨、剑灵三大步骤,实则是把修行此道的人逐步推上锻体、淬心、炼魂三重境界,它所倡导的人剑合一并非寻常剑修所说的“心中剑与掌中剑”,而是真正把一个人铸造为无坚不摧的神兵,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可是暮残声转念想到站在剑炉前的杀神虚余,又不得不承认对方比起手中巨剑,更像是一把绝世凶兵。

那么萧夙呢?暮残声忍不住想到这里,这墙壁上的字迹是萧夙所刻,对方也是千年来唯一进入过这层塔室的人,一生虽然短暂,却是剑斩邪魔无以计数,连吞天噬地的魔龙罗迦都被他一剑断首,比起冷锋淌血的灵涯剑,真正令众生敬畏的却是这个执剑的人。

萧傲笙曾经说过,他们师徒所修剑道都来自于《奇门天兵册》,只是各人根骨秉性不同,在那玄妙玉简里看到的内容也不同,那么萧夙看到的功法是否就是这《三神剑铸法》呢?

自古以来,世间所有不归正统的奇诡功法都被分门别类收入奇门六册之中,因此它们的作者及来历五花八门,真正的起源更是少有人知。然而暮残声想到《奇门天兵册》,便忍不住回想虚余以劫雷开刃时告于天地的誓言——立道为兵,以血肉之躯执金戈之器,杀尽天地之逆命。

倘若《三神剑铸法》源于杀神虚余,那么这些便说得通了。

暮残声心里揣测不停,眼睛却一刻也没离开墙壁,直到将上面最后一个字也记下,整面墙壁便如同被搅动的水面一般扭曲起来,在他惊愕的注视下变成了一条闪耀着白光的甬道,里面空无一物,一眼望不到尽头,也不知通往何处。

他迟疑了片刻,闪身入内。

这条路看起来深不可测,实际上并不长,暮残声没走几步就感觉踏到了实处,周遭刺眼的白光也变成了缥缈无尽的雾气,他透过白雾游散的缝隙望去,看到了一只蜗牛。

蜗牛是微小生物,比之蝼蚁也大不了多少,可是暮残声现在看到的这一只蜗牛,令他搜肠刮肚后唯以“顶天立地”来形容。

它伏在这缥缈之处,无须天地依凭,自成浮空世界,头、腹、足都洁白如玉,背上驮着的巨大蜗壳圆润如球,漆黑似墨,隐有白色旋纹微亮,仿佛万丈天河缩在了浩瀚夜幕中,随着星移斗转而徐徐流动。(注2)

暮残声只看它一眼,就觉得自己渺小无比。

他忍不住向前走去,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可是当他终于来到蜗牛面前,从无尽穹空中伸出了一只手,如同摘取一颗小小的果实般,轻轻拿起了蜗牛的壳。

“咔——”

一声轻响,蜗牛壳肉分离,它虽然没有了负重,却再也无法前行方寸,庞大柔软的身躯伏在地上,赖以生存的水分飞快地从体内流失,触角软趴趴地耷拉下来,皮肉迅速缩小,到最后竟然消失不见了。

转眼之间,这只蜗牛就只剩下了一个壳。

暮残声怔怔地抬头看去,蜗壳悬浮在那只遮天大手中,就像一个微不足道的玩物,而托着它的人隐在云雾飘渺间,只能依稀见到那无比高大的身影轮廓。

他忍不住开口道:“你为什么……要杀死它?”

云天之上传来一声轻笑,那人道:“非也。它生而负重不堪劳苦,祈求天神将壳脱去,愿为此付出一切代价,却不知生命存于世上,唯有负重方能远行。”

暮残声望着那个空荡荡蜗壳:“若是生当负重,这重量又是什么?”

“是你心中的世界。”

那人的身影忽然消失,巨大的蜗壳从天而降,在它下坠的过程中,草木土石、山川河流都出现在壳上,转瞬间构成了一个欣欣向荣的世界,无数生灵俯首高呼,又在蜗壳坠地的刹那烟消云散。

一念间万象生,一眼后众生灭。

蜗壳消失之处,只余一面玉白石碑,上书三个黄金古字:问道台!

暮残声心头一个“咯噔”,传说中道衍神君闭关静修之处,竟然就是这里吗?

刚才揭起蜗壳的那只手,就属于神明吗?

他不禁深深呼吸,越过石碑就只看到了一潭无边无际的水,清澈可见底,分明无异物,以至于当他踏上水面时,除了脚步带起的一圈圈涟漪,连自己的影子都看不见。

直到他走了许久,才在水面上看到了别样颜色,那是一棵枝繁叶茂的花树,层层叠叠的碧叶之间,淡绯色的花朵正当烂漫,花瓣偶尔飘落在水上流走,带去一丝丝若有若无的清香。

若说世有三千容华,当尽在这一树繁花上,可是容华过眼却不留心,暮残声只是瞥过了一眼,便把目光落在树下的人身上。

蓝袍广袖的男人在满树繁花之下闭目打坐,他的肩胛和脚踝被四道锁链穿透,脸上覆着一张青铜面具,无法窥见真容,浑然一个被禁锢在此的囚徒,不觉日月四季之更迭,也不晓冷暖动静之变化。

暮残声走到他身前的时候,他仍如磐石纹丝不动,连呼吸和心跳的动静也没有,像是个死人或一尊栩栩如生的雕像。

这个男人太过死寂,暮残声只能看到他披散在肩背上的漆黑长发,乌亮得如被墨染,偏偏对方肤色苍白得几近透明,置于膝上的双手骨节纤细修长,极其适合拨弦弄乐。

“你是谁?”

暮残声总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这个人,可是对方如坐枯禅,他唤了几声也没有回应,犹豫了片刻之后,他终是忍不住去摘对方的面具,却不想那面具如同烙印了脸皮般严密无缝,根本无法取下来。

他有些悻悻地准备收手,突然看到男人苍白的脖颈间隐有一道红线,似乎贴身佩挂着什么饰物,一股莫名的冲动驱使他伸出手去,勾住那条红线往外一拉,顿时愣在当场。

那是一块残破的肋骨,唯有指长一截,却并非寻常枯骨的苍白旧色,通体如玉一样莹润剔透,遍布其上的裂纹间残留了些许血色,隐约还能嗅见冰冷如铁的腥味。

他还想再看,冷不丁面前的男人突兀地睁开眼,伸手抓住暮残声的腕子,用力之大几乎要把他手骨拧断!

暮残声一惊,下意识想要挣脱,却在对上那双面具空洞里的眼睛时愣在了当场。

黑眸如寒夜,白瞳似点星。

四目相对,满树繁花纷飞凋谢,潺潺流水枯寂如死,飘渺世界风化成沙,暮残声猝不及防下只觉得有无数声音在自己脑海里回荡交响,许多从未见过的景色如吉光片羽在眼前飞快掠过,他一手捂住头,觉得脑袋都要炸开了,偏偏这个神秘的男人已然倾身而近,冰冷的青铜面具即将贴上他的脸。

“醒来。”就在这时,先前拨弄蜗壳之世的那个声音再度响起,如同惊雷在暮残声心中炸响。

刹那间,此间万物俱化泡影,枯木、死水、沙世都灰飞烟灭,连同那个男人一起,都在暮残声面前破裂如镜花水月,再也不见了。

仅这咫尺之遥,终是未能触及。

暮残声只觉得周遭一切都不见了,脑海中只剩下了满天星罗棋布,然后从那列布星辰中浮现出一个巨大的圆物。

那轮廓极似他刚刚见过的蜗壳,细看却是一座撑在天地间的巨轮,形如日晷,晷面上刻着无数繁复细纹,九颗星辰入盘,鸟兽虫鱼、山川草木、众生万象皆在其上,唯独没有时辰,晷针亦是逆向而走,一步步退往象征起始与终结之处。

巨轮没有底座,它悬浮在一只遮天大手中,而托着它的神明盘膝坐在无止流水之上,枯木在祂身后逢春开花,世界缩影于巨轮上,被祂一手掌握。

祂向暮残声,轻轻吹了一口气,化为清风卷走一片不知何时落在他肩上的枯叶。这画面与暮残声脑中某个场景重叠起来,他望着眼前掌托巨轮的神明,嘴唇翕动了几下,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

下一刻,水面翻卷上涌,霎时吞没了暮残声,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剧烈失重感,潜伏水下的无尽洪流拥有摧枯拉朽之力,肆意撕扯他的身躯,推动他远离这片不该停留的圣地。

等流水终于从他身上漫去,暮残声睁开眼,发现自己被冲上了岸,面前是一潭日月池,身后有一座虹桥。

“你来了。”

从虹桥上走下来的清瘦老人如是说道,语气波澜不惊,好似早已知道暮残声的到来。

暮残声浑身水汽都悄然消失,他看向面前身着道袍的老人,明明是第一次见面,却不需要任何考虑,对方的身份已然跃上心头——天法师,常念!

第一百零八章 魔影

明天修罗场!!!!!!!!!!

天净沙。

两方蒲团,一盏温茶。

暮残声捧着茶杯跪坐在池边,对面是阖目冥想的常念,在化出蒲团与茶杯之后,这位天法师再也没说什么话,整个天净沙静若无声。

他不好贸然打扰,唯有捧着这盏茶没滋没味地喝着,茶水温热恰到好处,散发着若有若无的药香,淌入腹中之后便觉松快,就连被缚灵锁禁锢气脉导致的闷痛也减轻不少。

心下微松,暮残声的思绪难免在这样安静的氛围里渐渐飘远,觉得自己这一日过得如在梦里一样,无论是剑冢里的虚余残念,亦或者问道台中那只负重而行的蜗牛,皆给他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然而,万千思绪转过脑海,最终却定格在两幅画面上,一是那个被囚树下的神秘男人,二是悬浮于神明掌中的巨轮,前者带给他熟悉又陌生的疑惑,后者令他感到前所未有的震撼。

常念的声音忽然响起:“你心不静。”

暮残声猛地回神,这才发现杯中茶水已经变凉,再饮却寡淡无味。

常念缓缓睁开眼,目光平淡地注视着他:“这杯茶以净玄丹入药、取日月池水冲泡而成,本无冷热甘苦,皆系于饮者一身,若是静心凝神者抛却杂念,饮过此茶可消内外沉疴,通百骸脉络。”

暮残声放下茶杯,低头道:“我……是晚辈心念浮躁之过,辜负尊者善意。”

“无非机缘,不及对错。”常念道,“正如你擅闯问道台、搅扰神君闭关,本是触犯了重玄宫至高禁矩,然事出无心,皆是机缘巧合,自然无计罪过。”

暮残声向来敏锐:“尊者的意思是……曾经也有过这样的巧合?”

他虽是询问,心里却已经有了答案,倘若从剑冢第十八层能通往问道台,那么上一个发生这种“巧合”的人也不做他想了。

果然,常念颔首道:“上次如你这般的人,正是前任剑阁之主。闻说你为灵涯真人敛骨安息,受其武道外功遗泽,这也是一段莫大机缘,可惜你们未能结下一段真正的师徒缘分。”

暮残声目光微垂,诚恳地道:“如灵涯真人这般剑道大能,千年来无出其右者,我能得到这一份传承已是幸甚,不敢奢求其他。”

常念问道:“剑阁少主萧傲笙与你交情甚笃,又有这道缘分,他欲代师收徒引你入道往峰,不知你有何打算?”

“晚辈本是散修,一身功法多出杂学,行至如今已觉艰涩,既蒙萧师兄不弃,能入剑阁潜修自然是莫大造化,绝无推脱之理,只不过……”暮残声面露惊喜之后又是苦笑,“我如今乃是戴罪之身,莫说是前程打算,连生死祸福也未可知,又如何远望?”

顿了顿,他抬眼看向常念,又合掌低首道:“晚辈斗胆,请尊者指点迷津。”

常念静静地看着他,眸中有一瞬间流过星河微光,旋即又飞散无踪。

这回与暮残声正面相对,他所看到的东西更加清楚,也更加模糊。

清楚的是对方命轨已经与杀星轨迹渐渐重叠,他能够看见犹带血色的路途如何与笼罩星辰的业力展开纠缠,而模糊在于他除了这个命轨,竟然再看不到任何东西。

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常念能够看到天下众生的未来命轨,即使那有许多种发展可能,都无一不坦荡在他目光之下,唯有这次他的双眼被杀星命格遮蔽,一日不破此命,他就无法看到暮残声的未来。

如此不在所知内的变数,向来为常念所警惕,上一个让他在意的是姬轻澜,那个鬼修道行虽然高深却不可与三宝师匹敌,然而司星移不能从星盘上找到对方的命星,常念以神通观测也只见到一个十分模糊的圆形建筑物,至今未能解谜。

姬轻澜已经与魔族为伍,暮残声又会如何呢?

这些想法在常念脑中飞快闪过,他半闭着眼隐去眸底血丝,道:“你既然不后悔自己做过的事情,便无须再为此瞻前顾后,且将是非功过都抛却,随本心去吧。”

暮残声话语微哑:“倘若我问心无愧,世人却苛薄于我呢?是非系在一心,功过悬于众口,两者之间向来难平,又有几人能置身洪流仍不改初心?”

他向来警惕,对常念有尊敬而无信任,故而这番看似平静的对话背后皆是谨小慎微,可是话头说到这里,饶是暮残声本为了试探,也难免流露出几分真切的委屈与迷惘。

常念反问:“一人说你错与一万人说你错,本质上并无区别,端看你会为悠悠众口而质疑自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