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萧傲笙塞给他一块玉符,道:“跟紧我。”

这扇门十分沉重,材质又与遗魂殿相似,却是能够压制灵力,故而要想推门而入,必须依靠自身体魄和武道外修的能力,也算是对剑修的第一重考验。

萧傲笙双手按在左右门上,脚下一划,气沉丹田,两臂同时发力,空气里似有无形气劲伴随微尘腾飞起来,厚重的塔门发出一声哑响,从中间的缝隙里漏出了一道光。

下一刻,塔门被完全推开,不必萧傲笙招呼,暮残声便随他一同进去,在两人身影消失刹那,塔门再度关闭。

地宫十分空旷,两边摆放有数个蒲团并一些疗伤杂物,显然是入塔弟子休整所用。此时有几名剑阁弟子正在调息或处理伤口,听见大门打开也只是抬眼一望,对着萧傲笙轻轻点头后便闭上眼,继续他们的动作。

萧傲笙也无意打扰他们,领着暮残声直奔正前方的阶梯,从这里可以抵达剑冢第一层,那才是试炼的开始。

暮残声真正开了一回眼界。

比起那些恢弘华美的宫殿楼阁,剑冢带给他的震撼更大,通体都是由修士公认最坚固的赤精石打造,六根巨大的石柱贯通十八层,每层只有一方通道供上下来往,故而此道蜿蜒盘旋如龙蛇缠绕在塔中,人置身其中就如堕入巨龙肚肠的食物,渺小又濒死的压抑感。

剑冢名副其实,里面没有神像经幢或黄幡香案,每层塔室里只有一种东西,那便是剑。

一声轻啸乍现,千万道铮鸣呼应,无以数计的长剑如天悬星子盘旋于塔室上方,在他们推门而入的刹那,锋芒劈空,万剑来袭。

这些剑都已经没了主人,可它们不是胡乱刺下,而是按照五行八卦分门列位又相互照应,以阵位为本,剑身代人,组成了与本层塔室相合的剑阵,但有入者,不破不出。

萧傲笙拔出了玄微,在万剑齐发时,他一剑横扫,寒光乍出。

暮残声蓦地想起一句话:一剑予君分日月,长笑庸人畏死生。

漫天呼啸纵横的剑刃,在玄微之前如潮退浪,万道锐响合成一线,如鹤唳九天,直刺心魂。

数把青锋破空而至,暮残声灵力虽然被封,外修功夫还在,他侧首的同时,右手作擒龙之爪扣向其中一把剑,随即旋身一扫,硬生生震开了接踵而至的剑刃,铿锵之声刹那连响。

他被震得手臂发痛,退了数步只觉气血翻滚,心底却升起一股久违的狂意来,赤红双目灼热如火。

萧傲笙仿佛是知他想法,刻意放出了几把剑与他相斗,两人时而分战时而联手,半点也不显拖累,一步步往上攀登。

暮残声到底是被封了灵力,越往高层就显得力不从心,然而他好战却不莽撞,察觉自己出手速力下降便及时变招,渐渐转为守势。反观萧傲笙,随着剑阵压力越来越紧迫沉重,他身上也多了伤损,出剑却越来越稳,毫无退怯之意。

九、十、十一……十四、十五。暮残声在心里默数他们登上的塔层,凝视萧傲笙的眼睛越来越亮。

萧傲笙的剑道与其师不同,无为剑虽重在守势而非攻,却是刚柔并济,以不变应万变,内蕴两仪之气。

千年禁闭让萧傲笙错过登高上位的机缘,差点成了重玄宫的笑话,昔日天之骄子销声匿迹,摧折了他的骄傲,也让他淬炼了剑心。如今哪怕置身在八方万剑之中,他也是稳占中宫一剑定乾坤的那个人,只要自己剑心不破,就不会为外物所动。

厚积薄发,不外如是。

然而,剑冢里所藏之剑上都留有其主剑意,越是往上,剑意就越强大。到了第十五层,他们所见已经不再只是剑刃凌空,数道虚无缥缈的人影手持青锋,指向来者。

“剑上神念留影,非大能不可行。”

萧傲笙深吸一口气,克制住自己想要提剑迎上的冲动,侧头对暮残声道:“师弟,到了这一层我就不能再留……”

“你且放手去战。”暮残声在他肩上一拍,“不必挂碍,我自省得。”

这时候,坚固无比的赤精石上出现了一道道细如蛛丝的裂纹,这些痕迹飞快延伸,顷刻间落成天罗地网,寒光倏然爆起,从中跃出一道半透明的人影,并指刺向萧傲笙面门!

暮残声这才看出,这些“裂纹”皆为剑气凝丝所化,而那道人影便是这把剑本身,它一剑当先挑起战火,瞬息内便把这层塔室圈入由纵横剑气织就的陷阱中,协同此间上百剑刃,向萧傲笙绞杀而来。

萧傲笙提剑在手,双目映寒。

剑出如飞星。

待萧傲笙收剑的时候,他身形摇晃了几下,一注殷红顺着玄微剑刃往下淌,满室飞剑横倒了一地。

暮残声上前把他扶住:“可有大碍?”

“伤到筋骨,还好。”萧傲笙吞下一粒药丸,理智告诉他,凭自己现在的境界只能止步在此,可还有一种冲动驱使他继续往上。

握剑的手突然被人抓住,萧傲笙本能地一震,暮残声却把他抓得很紧。

“够了,师兄。”他沉声道,“来日方长。”

这四个字如同冷雨当头浇下,萧傲笙被战意点燃的热血终于冷静下来,他死死盯了那条尚未开启的通道好一会儿,终于深吸一口气,还剑入鞘。

萧傲笙知道暮残声看出了自己的渴望——他想要进入第十八层,看一眼萧夙曾经到达的高度。

然而一步不能登天。

暮残声见他平稳了气息,心下也松了些,笑道:“多谢师兄一路开道,让我好生长了回见识。”

萧傲笙有意逗他宽心,便顺着话笑问:“有何感想?”

暮残声道:“剑上道行,剑下生死。”

萧傲笙微怔,随即有些感慨:“真是可惜了,你不是剑修。”

暮残声耸耸肩,两人便转身准备原路返回。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发出一道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整座剑冢都颤了颤,仿佛地动山摇。

暮残声猝不及防地往后一倒,他反应极快,一掌拍在地面,旋身一翻就要站稳,岂料那没有被他们打开的通道大门倏然一空,猩红如血的雾气席卷而出,他下意识地把萧傲笙推开,自己被这股吸力拽了进去。

“师弟!”萧傲笙见状大惊,想也不想地去抓暮残声,不想那雾来得突然去得更快,他这一下狠狠撞在了冰冷坚硬的通道大门上。

震动骤然消失,这扇门严丝合缝,好似从来没有打开过。

“……”惊疑不定之下,萧傲笙不再犹豫,一脚踢开了这扇通往第十六层塔室的门。

下一刻,无数道剑影化为白虹呼啸而至,他在避无可避时迎面出剑,双目飞快地在室内一扫,却是骤然一怔,险些被一道剑刃贯体而过。

这层塔室里没有诡异的红雾,也没有暮残声。

“常念,你为何要给暮残声解禁?”

天净沙内,净思立于虹桥上,隔着日月池水与常念对视,她神情冷肃,连坐在旁边的静观也不再嬉皮笑脸了,默然看着两位同修对峙。

常念没有急于答话,他掌中托着那团玄冥真灵,翻手将其抛入池里,暗红雾气顿时覆盖了水面,映得这池灵水如血一般,然而这红雾只凝在表层不见下渗,好似给池水披了一层外衣。

静观目光微凝,沉声道:“没想到千年不见,这心魔的道行已精进如斯。”

净思不为所动,目光仍落在常念身上,显然是在等他回应,向来冷淡的面容上已经隐现愠色。

三宝师虽然同修共进,然而彼此命数有殊,各自担负的职责亦有不同,纵使重玄宫敬三宝师如一,可净思才是这里的掌门人。在她尚未做出决断之前,常念通过明正阁解除暮残声的禁足,无异于越俎代庖,触犯了净思的规矩。

“是我冒犯,净思。”常念转身迎上她的目光,“可是有一件事,我必须确认。”

净思寒声道:“戴罪之辈,有何要事值得你破坏规矩?”

此言一出,常念沉默下来,天净沙的空气仿佛也为之冷凝,压抑沉重的气氛逐渐弥漫开去。

净思的脾气向来如此,何况这回是常念有错在先,静观没法劝她消气,只好硬着头皮打断这片令人不安的死寂:“那只妖狐我也见过两次,天赋很是不错,心性道行俱为上佳,旁的也没觉出不对,常念你是发现了什么?”

常念忽然抬起了头,深深地看着净思。

三宝师之间向来同气连枝,他们的情分非外人能揣度,乃至于常念的漠然、净思的严苛和静观的倨傲都只是面向他人,从来不曾加诸在彼此身上半分,可是现在常念的眼神里带上了一丝审视,他眼中映出净思的身影,依然孤冷挺直,好像从来没有改变过。

“净思,在回答之前,我有一件事要先问你。”常念轻声道,“你知不知道,暮残声的师承为何?”

净思漠然道:“据说是散修。”

“这大地之上的生灵,还有你不清楚的?”

“那你更不该来问我。”净思毫不退避地与他对视,“常念,代天巡世、观测众生的人是你。”

静观敏锐地察觉到他们俩在针锋相对,心下微凛,连忙开口道:“我查过他的情报,说是西绝狐族出身,少时就离开族地前往各处闯荡修行,未见什么师承记载,与我在朝阙城交手时用的路子还颇野性,要说厉害点的也就是武道和雷法,他……”

说到这里,静观突然卡住,猛地扭头看向净思。

雷法是道门正统法诀,纵观玄罗五境,修炼此法之人不少,可是要说境界造诣,天下此道修士莫过于地法师净思。

何况暮残声还能够破除她布设下的癸水阴雷阵,就连二者的武器也都是长戟。

“不,不对……”静观皱起眉头,“那只妖狐的武道路数跟净思不同。”

净思用戟,走的是刚柔并济之道,而暮残声的武道少了一份柔劲,重杀性多勇决,是孤直不退、断生绝命的路数,他不对敌手留情,也少顾惜自己,招出便为杀,与净思的道截然不同。

常念自然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他才会直接来问净思。

“萧傲笙告诉我,暮残声曾于机缘巧合下在一个山洞内得到萧夙的外功传承,为其收尸敛骨,故而算是灵涯真人的半个弟子。”常念凝视着净思,“当初灵涯真人陨落,是你陪他走完最后一程,缘何不让他入土为安呢?”

净思的脸庞如有冰雪封冻,她漠然道:“因为我在里面待了十年,曾妄想他会死而复生。”

可惜,她用了十年光阴未等到逝者归来,只见得血肉腐烂,骨脉枯朽。

“那洞穴里,有灵涯真人的功法典籍?”

“残卷三五,旧典一二。”

“你在寒魄城为他亲手疗伤,看不出他修行《百战诀》?”

“看出来了,又如何?他不是萧夙,也不可能成为萧夙,与我便没有干系。”净思面无表情地道,“常念,你究竟想说什么?”

面对这番近乎诘问的对话,她的姿态始终不曾变化,连语气和神情都无半分动摇,就连静观也不禁皱眉,他平日里偶尔会拿萧夙跟净思说话,却从来点到即止不敢多提。

净思毫不软化的态度让常念眼中审视稍稍退去,三宝师自诞生以来便是同修,他们之间的羁绊由无数岁月堆积而成,非朝夕可撼动。哪怕常念谨慎如斯,面对净思和静观,他也愿意给予他们常人难比的信任与纵容。

可是,杀星之事关系重大,而常念观测命轨自知巧合之数多为无稽之谈。

“暮残声被软禁,是因为他擅自破除符阵,涉嫌勾结魔族。”他眼神微温,轻声一叹,“然而,正如你们先前议论所言,他毕竟是西绝破魔令的执掌者,不可与寻常罪者同等看待,又有灵涯真人这份因果在……”

“这不是你破坏规矩的理由。”净思沉声道,“身为破魔令执掌者,更因严正己身,莫说他是否为魔族奸细,单是破坏镇魔井与符阵两罪,便足以剥夺他身上的破魔令,如今只等调查清楚以定功过,待妖皇亲至商议奖惩。至于他跟萧夙的因果……”

话说到这里,净思双眸微眯:“无关情理,不抵法规!”

她面如寒霜,说话更似切雪断冰,半点宽容也不见,终于让常念将落在她身上的目光移开。

那种被无数双眼睛凝视的感觉终于散去,可是净思没有分毫松懈,她保持着这样的态度,等待常念下一句话。

多年同修,她比谁都了解常念,对方突然解了暮残声的禁制,又提起了萧夙,必然是发现了十分重要的隐秘,且因此怀疑上了自己。

信任一旦破裂,她就再也无法接近这里。

“我去遗魂殿见了琴遗音。”在良久的沉默后,常念终于开口了,“你们也都知道他此番被押回重玄宫,是因与暮残声的赌约,此二者之间关系匪浅,而琴遗音看人做事只论厉害,他如此纠缠暮残声,说明后者身上必有我们所不知的要处。”

静观皱起眉:“就算他藏有什么秘密,凭你的神通难道看不出?”

“我看出来了。”常念缓缓道,“血途不归,杀星天命。”

此言一出,静观顿时惊得跳起,净思的脸色也更加冷沉。

杀星天命源于一手缔造众神陨落的上古杀神虚余,他乃是创世阳神与阴神结合所生,却是人身,虽能斩杀妖魔却无法凌驾九天,故为众神之末。可是在诸神天命结束之后,虚余的命轨终于开启,天赐他劫杀神力,斩众神而不沾因果,弑父母杀同道,最终连自己都在剑下喋血,只留下道衍神君作为一线生机存留至今。

可是,真正的结局本不该如此。

在虚余的天命里,太极五十数当去四十九,他杀光了其他神明,自己便是被留下的一线生机,仍然可以神明之身高居三界。然而,道衍神君窥破天机,在人界创立神道,许下“逢劫则出,遇难化吉”的誓约,抢先夺走了“一线生机”的位置,使得虚余为圆满天命不得不自戕。

因此,虚余对道衍神君怀有怨恨,在自刎枭首之后,他飞起的头颅未曾坠地,直上穹空化为了一颗隐星,不在三垣之内,凶性却常在。若三界有生灵受此星入命盘而降世,必为杀星天命,倘若有机缘推动,难保不会变成如虚余那般的弑神者。

常念沉声道:“琴遗音对暮残声纠缠不休,便是为了这份命格,魔族意图将他拉入歧途,培养为针对尊上的凶器。”

“荒谬!”静观惊怒之后却是很快回神,“尊上已在至高之位,凌驾于众生之上,就算杀星入命是真,区区一个命格如何能够威胁尊上?暮残声不过一只妖狐,他凭何能与杀神虚余相提并论?”

常念只将目光看向净思。

净思并不急于附和或反驳,而是问道:“自杀神虚余之后,世间再无杀星踪迹,你如何能断定自己看到的是真?”

因为,这是常念见过的第二个杀星天命。

千年之前,由净思亲自带来重玄宫的那个男人,是第一个。

常念目光微垂,道:“我正是为了断定真假,才解了暮残声的禁足,让萧傲笙带他去剑阁。”

静观一怔:“去剑阁做什么?”

净思默然无话,笼在袖中的手无声握紧。

常念让暮残声去剑阁,是为了剑冢。

当年杀神虚余自戕,发愿让自己的剑立在北极之巅化为了一处孤崖,后来萧夙为迎战群魔开辟战场,恰好将那孤崖割裂成道往峰,残留其中的杀神气息也被剑冢所引,聚于塔上第十八层。

倘若暮残声以非剑修之身进入剑冢,还能抵达第十八层,他就是毋庸置疑的天命杀星。

寒光在净思眼底一闪即逝,没等她说什么,整个天净沙骤然一晃,原本凝而不散的云气霎时消弭,不知何来的红雾遮天蔽日,模糊了他们的视线。

三宝师同时一怔,随即心有灵犀般,齐齐仰望苍穹。

狂风乍起,红雾升腾直上,染上血色的云流随之奔涌,在天际形成了一个巨大的云涡。

天净沙之下,重玄宫众人也都被惊动,他们陆续出来查看天象,更有甚者飞身上了楼阁屋顶,愕然只见原本清朗明亮的天空此时已经染上一层淡淡的红色,太阳不见了,唯有一颗异常璀璨的血红星子在奔涌的云涡中亮起,而且越来越大,在几息之后已经形如日轮。

阿灵跟着一群司天阁弟子跑了出来,现在已经瞠目结舌:“这、这……那是什么?它好像在变大!”

“不是变大。”温和平淡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无端多了几分沉重。

阿灵回头一望,只见凤袭寒和司星移并肩而立,前者眉头深锁,后者双眼都被符布遮住,却用一种笃定的语气道:“它离我们越来越近了。”

第一百零六章 乱象

几乎能把人融化的火热占据了暮残声所有感官,他的手指刚触碰到一面墙,灼烧剧痛便随之而来,可是火焰的气息如此霸道,偏偏他骨肉无伤,连衣发都没有被烤焦半分。

暮残声睁开眼,有些吃不准自己是否还在剑冢之内,他现在所处的地方不似塔室,更像是一个巨大的山洞内壁,由于空气太过燥热,山洞里不仅没有藤蔓青苔,连嶙峋石壁都有些龟裂迹象,脚下泥土更是被烤得干硬枯黄。

这里如同一个熔炉。暮残声额头已经隐隐见汗,他现在不能用灵力,唯有默念几句心诀守住灵台,环顾四周后不见出路,唯有热风从洞穴更深处隐隐吹来,裹挟着淡淡的红色雾气。

暮残声小心翼翼地朝这个方向走,越是往里,空间就越发开阔,温度亦是不断升高,他莫名便有一种感觉——也许不等自己走到尽头,便已经被这高温生生烤化了。

他在原地权衡了片刻,终是一咬牙继续往前走,说来也怪,暮残声虽然已经热得快不行了,身体却没有丝毫损伤,仍能支撑着他前进。

笼罩在周围的红雾越来越浓,暮残声如同置身于热浪中,就在他的意识快要模糊之际,冷不丁从前方传来“铛——”的一声锐响,立刻将他惊醒。

紧接着,又传来数道铁石敲击的声音,一声赛过一声,像是有人在打铁。等到暮残声行至音源处,只见那是个蜿蜒向下的甬道,打铁声如雷震从地下传来,隐约还夹杂了水声,他迟疑片刻,终是下去了。

地下有一汪深不见底的水潭,有人给它布了阵法,使得周遭地脉里的水都向这里源源不断地涌来,可是这样多的水也不能减轻半分燥意,只因水潭中央的宽大石台上立着一尊烧得火热的剑炉,空气中的水汽一旦接近它就会被蒸发成滚烫的红雾,以至于那石台纵使被刻满了符咒,也已经从中间开始浮现龟裂纹路。

剑炉前有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他正背对着暮残声专心用锤子锻造剑胚,光裸的上身画满了神秘符纹,随着背脊起伏流动如火焰奔走,可是那剑胚仍不成型,锤子击打在上面连一丝痕迹都不留,男人也不觉枯燥,一锤复一锤地锻造下去。

他完全没有察觉陌生人的存在,哪怕暮残声已经到了他面前,用手在对方眼下晃过,他也无动于衷。

由此一来,暮残声终于证明了自己一路走来时的猜测——这里要么是个高度逼真的幻境,要么便是他与这个诡异的地方并不处于同一时空层,二者之间无法重叠,故而外在诸多元素只能反映在神识中,却无法真正作用到身体上。

身处这个山洞里,不知春夏秋冬与日月更迭,男人不断重复动作,仿佛时间已经被困死在此刻,唯一能够证明时光流逝的,唯有那一点点被锻造成型的剑胚。

暮残声觉得自己已经看了很久,又好似只在转眼一瞬,男人将初步锻好的剑胚投入炉中煅烧,熊熊火光映着他的眼眸无比灼热,也就在这一刻,暮残声想起了他是谁。

在坠入归墟地界时所做的那个梦里,他的神识无端附于另一人身上,目睹了群星飞坠如流火,众神陨落成骸骨,造就这场杀戮神话的凶手便是眼前这个专心打铁的男人。

即使他现在的身躯大小与常人无异,手中也还没有那把渴饮热血的巨剑,暮残声也不会把他认错——远古杀神,虚余。

两度见到这位只存在于传说中的杀神,暮残声不觉荣幸只感到荒谬,他扪心自问,自己虽然不是个扫地恐伤蝼蚁命的慈悲修者,却也不是什么滥杀无辜的恶徒,怎么会三番两次跟这位凶星有所牵连?

可是不管暮残声如何腹诽,在这个诡异的山洞里,他除了静看虚余铸剑,其他什么也做不了,原本难以忍耐的高温在他意识到自己不会受到真实伤害之后,那种热度也就在元神中褪去。

他眼神复杂地看着这个传说中以一己之力斩杀诸神的男人,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凡间铁匠,有条不紊地继续锻造。渐渐地,暮残声也察觉出门道来,虚余不只是在铸剑,也在同时锻造自己的体魄筋骨、淬炼元神心灵,三者缺一不可,否则便无以为继还会反伤己身。

想通了这一点,暮残声便觉得自己体内蓦然升起一股灼热汹涌的力量,冥冥中有一种冲动驱使他走过去,离那个燃烧烈火的炉子越近越好。好在他及时克制了这种想法,脚下如生根一般立在原地,终于等到了开炉那一日。

充斥了整个山洞的红雾都已经被炼化为白气,承载剑炉的石台在一阵地动山摇后终于四分五裂,炉子直直坠入深潭,虚余却腾身而起,落到了与暮残声并肩的地方,差点吓得他以为自己被发现了。

虚余双眸锁定剑炉落水之处,双手缓慢结印,仿佛十指间横生了无穷阻碍,要动一根手指都变得无比艰难,暮残声几乎能听到骨骼被掰扭的“咯吱”声。可他扛住了这种无形压力,在指诀结成的刹那,原本已经归于平静的水潭陡然巨震,无数水流如飞龙冲天而起,生生撞开了山洞穹顶,复又化成大雨淅淅沥沥地落下,旭日之光伴着雨水一同融入潭中,水流都向剑炉坠落之处汹涌而去,形成了一个疯狂旋转的漩涡,碧绿清澈的潭水都被炉中不熄的烈火烧得滚开,氤氲开岩浆似的红色,从那漩涡深处传来难以形容的声音,似清悦,又嘶哑。

与此同时,头顶穹空无端乌云密布,密密麻麻的紫色雷电在层云间奔走,随时可能酿成瓢泼雷雨轰然落下。

暮残声看着那漩涡之下,一把巨剑缓缓升起,它还没有经过琢磨装饰,连刃也没看,故而十分难看,可是虚余望着它的眼神无比热切,就如凝视自己心爱的情人。

巨剑越来越大,体型根本不再是剑炉所能容纳,无数流火纹路斑驳在上,遇水则发出“滋滋”白气,要么是它把这一切都焚尽,要么就是它自行崩解。

虚余浑然不顾将成灭顶之灾的雷劫,纵身跃入水潭中,一人一剑的差距太多悬殊,原本还算高大的虚余在剑下微小如蝼蚁,看起来着实有几分可笑。

暮残声没有笑,因为他看到虚余向自己转过身来,双眸里的灼热渐渐变为冷漠,可那不是火光熄灭的死寂,而是用一身筋骨将火种封在了心里。

他有一种感觉,虚余看到了自己。

“阳神在上,阴神为下,虚余在人间铸剑一万八千载,铸形锻骨以淬灵,今敬告天地,立道为‘兵’!”虚余一字一顿,声震三界,“修我兵道者,当以血肉之躯执金戈之器,杀尽天地之逆命!”

“轰隆”一声惊雷,如应他告誓,悍然向下方劈落!

虚余的身躯陡然间变得高大如山岳,他拔出了那把无锋巨剑,随着一声大喝,巨剑排云扫风迎上了天雷。

下一刻,雷劫在剑上炸开,电光火花一同迸溅,铁石崩解,从中乍现了一道霜寒!

天雷开刃,剑成道立!

暮残声魂灵震颤,眼前被剑出寒光一扫,天地皆盲,轰隆雷声震耳欲聋,他忍不住闭上眼,再睁开时,无论雷霆或是虚余都已经不见了,眼前只剩下四面冰冷的墙壁。

他回到了剑冢塔室里。

暮残声神色怔然地环视四周,这里没有灯火,也没有任何陈设摆件,亦不见连贯上下的通道,唯有一股熟悉的灼热之意透过建筑穹顶渗下,使人如同置身炼炉。

他想起剑冢塔尖上的那团火焰,终于明白那就是当年杀神虚余铸剑所留的一颗火种,而自己原来是进入了神秘莫测的第十八层,神识为火种所牵,通过它一睹昔年风光。

然而,暮残声心里仍是疑惑重重,虚余斩杀远古诸神以全天命,关于他的一切都该为人讳莫如深,重玄宫为何会将这颗与其关系匪浅的火种放在这里,这么多年来为何只有灵涯真人与自己进入了这一层?

可惜他有诸多疑问,都无人能够解答。

暮残声撑着膝盖站起来,围着这间塔室寻找出路,他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待了多久,当时事发突然,想必以萧傲笙的脾气定会急怒,必须得尽快离开才是。

第十八层塔室无门无窗,暮残声只能把注意力都放在四面墙壁上,好在他灵力虽然被禁,眼神依然清明,并不在意这里光线昏暗。正因如此,当他走到最中间的墙壁前时,一眼看去便怔在了当场。

这面墙上密密麻麻满是刻字,最右一列赫然书曰:《三神剑铸法》!

“夫天道无形,大道无名,是以无相者而不自生,为长久者也。然世道众生,声色表里,是以诸相者而生三毒,为变数者也。

“故铸剑之道,始制范,慎择材,重熔炼,精浇灌,终修冶,化混沌之物,淬造化之锋,变廓外相,内心乃存。

“一剑铸形,刚劲锋利以争锋,柔韧不摧以灵动,是为外相者也,历劫罹难方成之;

“二剑铸骨,孤直过刚者易折,圆滑至柔者易失,是为骨气者也,识情入世方成之;

“三剑铸灵,滞于外物者无成,执于表象者无神,是为魂灵者也,冶心守道方成之。

“众生所以能长远,非其骨肉以不朽;世道所以能长存,非其盛世以不衰。贪生欲,嗔生怒,痴生愚,皆因万象自性,是故为证道者,三毒虽破而当后立也。

“此道谓之曰,铸剑如人。”

……

暮残声死死盯着这一面墙,刻字之人是以剑为笔,下手刚劲有力,可是每当他看完一句,那列字便从墙壁上消去,仿佛只是为了他才呈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