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那个掉下陷阱的人终于动了动,发出断断续续的呼救声:“救、救救我……”

这声音一听就是女子,众人都有些慌乱,两个身强力壮的伙计赶紧拿了绳子就要下去救人,却被管事的一把拉住。

“都这个时辰了,哪有良家女子独自走在这种鬼地方?”管事的喝骂一声,将火把举向陷阱口,依稀看到下面的女子身量细瘦,衣衫褴褛,长发掩映下的肌肤倒是白皙,叫几个伙计都暗自咽了口水。

管事的沉声道:“你是何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我是被妖怪掳来的。”女子艰难地支起上半身,露出一张略显狼狈却还好看的脸,“我就住在山下村子里,三天前被一个妖怪撸上了山,他、他想要欺辱我……我拼死不从,这才有机会趁他出去了逃出来,求求你们救我!”

说话间,她将裙子撩起些许,露出小腿上狰狞可怖的伤痕,像是野兽的爪子。

女子连连哭求,伙计们也觉惊恐,都看向了管事的。

“……拉她上来。”

同为女子,管事的见她伤口不似作伪,终是没忍心将她置之不理,先前两个伙计立刻拴上绳子下去,小心地将她背了上来。

“来,我先帮你擦擦脸。”管事的摸出自己的帕子,蘸上水递过去。

女子不疑有他,道了声谢便闭上眼睛,不料那帕子一经触上脸庞,她就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整张脸皮竟然就这样被擦了下来!

“啊——”

众人大骇,管事的立刻抬脚将她踹回陷阱里,厉声喊道:“快跑!”

他们走南闯北的,也有撞上邪物的时候,管事的随身那只水囊里装着高价买来的符水,普通人触之无异,却会消蚀邪祟的躯体,她本来只是试一试,没想到这女子当真不是人!

然而,没等他们跑回营地,那个掉下陷阱的邪祟已经追来,被符水消蚀的女子皮囊已遭舍弃,暴露出来的赫然是一只百足蜈蚣精,粗长的躯体上那道爪印更显狰狞,尾端一扫便将数人拍飞,身上立刻浮现黑色,遍体抽搐,显然有剧毒!

“饿、饿……”

蜈蚣精有伤在身,显然是饿到了极点,它逃到这山里藏匿了三天才等到这批人,一定要吃个痛快!

管事的奋力将一个伙计推开,自己却被蜈蚣精卷了起来,她将符水全部倒下,可这蜈蚣精显然对她恨极,硬是扛着皮肉溃烂的痛苦也要将她一口吞下!

“原来在这里。”

电光火石间,一道寒芒掠过,蜈蚣精连声惨叫都来不及便身首分离,管事的狼狈地滚落在地,下意识望向寒芒来处,被那道从黑暗里走出的白色刺了下眼睛。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纵然没了脑袋,蜈蚣精仍垂死挣扎般向周围的人扫去,白发赤眸的男子随手一挥,它庞大的身体便猝然碎裂,尚未落地便被无端腾起的火焰烧了个干干净净,只留下一股腥臭焦糊的味道。

他走到那几个中毒的人面前,五指一收便将他们身上的黑气化去,这才抬脚准备离开。

“请、请留步!”

在众人都没能回神的时候,管事的疾步追了上去,对着他连声道谢:“我是商队管事染娘,多谢您救了我们性命,敢问恩公怎么称呼?”

白发男子转过身,目光在她脸上顿了顿,却是问道:“你叫冉娘?”

管事的愣了一下,道:“是。”

“冉遗的冉?”

管事的有些奇怪,还是道:“不,是染料的染。”

这一刻,她忽然有种感觉,眼前这个古怪的白发男子仿佛透过自己看着另一个人。

半晌,染娘见他不说话,只好硬着头皮道:“恩公……”

“不必谢我。”白发男子摇了摇头,“那只蜈蚣精本是被我所伤才逃到这里,你们也是受了牵连。”

“我们做商人的虽然重利,也要讲个恩怨分明,您救了我们所有人的命,报答您是应该的。”染娘执着地道,“我们能为您做点什么吗?”

白发男子默了片刻:“为什么这样问?”

因为你看上去就像一个迷路的人。

染娘张口欲言,又止住了。

伙计们的呼唤隐约传来,显然他们在找她,正当冉娘觉得自讨没趣想要离开的时候,白发男子突然出声了:“我想去一个地方,再找一个人,可是忘记了方向。”

染娘惊喜地转过身:“恩公想要去哪里?我们常年奔走南北,应该能帮上您的忙。”

“寒魄城。”白发男子的目光有些迷惘,似乎在回答她,又像是在对自己呢喃,“我想去寒魄城。”

作者有话说:此染娘是否为彼冉娘,随你们自由想象,本文基本上不会明写转世投胎。 没错最后出现的白发男是大狐狸(精神状态非正常),正在追寻记忆触发节点。

第一百二十八章 阴翳

北极境,重玄宫。

北斗与司星移话别后,正准备回千机阁拜见幽瞑,不料他刚离开缥缈峰,就看到萧傲笙抱剑站在云梯一侧,身如劲松,气若磐石,已不知在这里等了多久。

他先是一怔,然后快步迎上前去,道:“萧阁主,你怎么来了?”

萧傲笙对他微微一笑:“正是来寻你的。”

那场惨战过后三载,北斗才被幽瞑彻底修复如初,彼时萧傲笙早已挑起了道往峰重担,成为名副其实的剑阁之主,虽然身份地位不可同日而语,其言行性情一如以往,时间似乎没能让他有任何改变。

然而,北斗知道他才是这十年来变化最大的人。

两人并肩而行,一路寒暄,直至走出了司天阁地界,进入一片清幽的琼林,步伐这才慢了下来。

琼林是一片玉树林,里面生长了数百株莹绿剔透的玉树,岑天之高,千枝万叶,女修尤爱之。她们喜欢在月夜下于琼林内舞剑修法,央了管事长老将这片林子划下,把每株玉树都精心修成样式,合在一起恍若一个飞天舞楼,月下美甚,白日里反而少见人影。

到了这里,北斗这才开口问道:“萧阁主特意来找我,是有何要事吗?”

萧傲笙脸上的笑容倏然褪去,他沉默了片刻,轻声道:“十年刑期尚有月余未满,你却奉命赶去西绝境,是炼妖炉出事了吗?”

北斗苦笑一声,也不隐瞒他,道:“炼妖炉突然熄灭了,原因尚且不明,我正要去请师尊出关亲往探查。”

他说完便忍不住去看萧傲笙的脸色,十年前对方为暮残声被处极刑之事不惜顶撞净思,自请雷罚降身后仍不死心,一直在寻找元徽被杀之事的相关线索,试图为暮残声洗雪翻案,可惜罪名已定,事成定局,就连那人现在……

想到这里,北斗眼中神色一黯。

萧傲笙听到炼妖炉熄灭的消息,脸上不见喜忧,只是问道:“那么,你见到他了吗?”

北斗摇头,迟疑了下才道:“白虎法印现在下落不明。”

他不敢妄断生死,也不想敷衍萧傲笙,唯有这样透露些许,好在萧傲笙听懂了,星眸中掠过一道寒芒。

白虎法印乃是五境灵源之一,三宝师与司天阁都不会坐视不理,既然它下落不明,就说明星盘不仅无法锁定法印位置,连暮残声的命星也找寻不到了。

他微微垂眸,道:“此事是否与魔族有关?”

“宫主已令司天阁全力打探魔族动向,想来很快就能有所定论,萧阁主可对此多加留意。”顿了顿,北斗忍不住提醒道,“十年来南荒魔修行动愈加猖狂,归墟魔族亦是频现踪迹,恐有大乱将起,我辈玄门修士身负正法之责,无论炼妖炉熄灭是否与魔族有关,假以时日都少不得殊死一战,届时还需萧阁主仗剑持正,诛邪魔,卫苍生。”

萧傲笙这十年来道行精进可谓一日千里,上次出关后孤身入了剑冢,自下而上打通十七层塔室方才罢休,纵观整个重玄宫的高修大能,唯有明正阁主厉殊能与其剑道争锋,可他仍未止步,这段时间以来频频入剑冢试炼,想要打开那神秘莫测的第十八层才肯罢休。

剑修最为坚韧,也最容易剑走偏锋,听闻如此噩耗,倘若萧傲笙如当年那般悲愤暴怒,都比现在这般看似平静无波的模样要令北斗放心,他已经失去了一个同生共死的友人,绝不想失去第二个。

“北斗……”正当他心怀惴惴的时候,萧傲笙忽然开口了。

北斗下意识地抬头,正对上萧傲笙沉冷幽暗的目光,在这瞬间他感觉到全身气机被万剑锁定,几乎本能地想要动手,幸亏那剑气转瞬即逝,他才强行按耐了下来,神色微有些不自然:“怎么了?”

“我去看望了青木。”萧傲笙轻轻地道,“他知道我这十年来一直坚持为师弟翻案,始终对我抱有敌意,连一个好眼色都吝啬给我。”

北斗微怔,道:“青木毕竟与元阁主有师徒之实,他对元阁主惨死耿耿于怀也在情理之中,还请萧阁主多担待些,总有一天他会想明白的。”

“我却想不明白。”萧傲笙脸上浮现出困惑的神色,“如山铁证在前,所有人都说是师弟罪有应得,我分明无凭无据,却信他至今。”

北斗道:“萧阁主与暮道友渊源匪浅,又有几番出生入死的情谊,你愿信他是情义之举,旁人亦无可置喙。”

“那么你呢?”萧傲笙忽然定定地看着他,“你为什么要信他?”

北斗到嘴边的话卡住了,他能给出无数个答案,却知道这都不是萧傲笙想听到的。

“极刑下达之前,我去遗魂殿见了他最后一面。”萧傲笙扯了下嘴角,“他连死不怕,却怕叫我一声师兄,怕我一意孤行想要为他翻案,为此他在我面前,说自己罪有应得。”

北斗悄然收紧了手指。

“直到他被投入炼妖炉,十年光阴都过去,我才有些明白这个问题。”萧傲笙抬头看着身旁一棵玉树,“以前我认为世人也好,世事也罢,其实跟这些树没有两样,道路如枝干一样蔓延,诱惑似繁华一般迷眼,最后的终点便若果实,或苦或甜都看这一路行来的点点滴滴。”

北斗看着他:“现在你改变看法了吗?”

“当然没有。”萧傲笙回过头,“我只是想到了更多。”

“比如?”

“树木分为两种,一是自然生长,二是经人培育。比如这片琼林,师妹们亲手修剪枝桠,将那些杂乱的分叉削掉,选最好的几株作为中心,按照图纸移植挪位,才让琼林成为她们喜爱的风景胜地。”萧傲笙沉默了片刻,“那么,如果有人想要事情的结果如自己所愿,他就得伸手去修剪分枝,把可能通往其他结果的歧路都铲断,使得所有与此相关的人别无选择,谁若是想要开辟其他的道路,谁就是那人的绊脚石。”

北斗的瞳仁骤然一缩!

“我曾以为自己是第一种树木。”萧傲笙轻笑,那棵高大的玉树忽然发出一声清脆裂响,晶莹碧绿的枝干散碎满地,唯有一片叶子落在他掌心。

他拈起那片叶子,面朝北斗:“其实,我们都跟它一样。”

北斗声音微哑:“萧阁主……”

“这些年来,多谢你。”萧傲笙认真地道,“无论我想做什么,你都在我身边。”

这是一句感谢,可北斗听得无端生寒,萧傲笙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在下一个路口与他分道扬镳。

“萧——”

北斗眼睁睁地看着那道背影消失,心里有一块地方好似也塌了下去,他下意识低头看了眼碎裂的玉树残骸,觉得那就是再也拼不回去的曾经。

他失魂落魄,压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离开琼林,等到堪堪回神时,人已经站在了天工殿大门前。

一只彩绘木鸟悬挂在屋檐下,栩栩如生,在风起时随之轻旋,活灵活现,可惜风止之后,它就变回了死气沉沉的模样。

当年损毁严重的天工殿早已修缮一新,北斗代掌权力之后更是将诸般事宜安排得井井有条,近几年新入门的弟子鲜少见到阁主幽瞑,对这位少主敬仰有加,他有时候走在这里感受到众弟子崇敬的目光,会有种自己已经成为千机阁主的错觉。

北斗并不喜欢这种感觉,他心里的千机阁主永远是幽瞑,也只有幽瞑。

“少主,你回来了。”木长老见着他,立刻走上前来,“此番出行还顺利么?”

“木长老,师尊现在哪里?”北斗是傀儡之身,不知困倦,可他现在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只想回到幽瞑身边。

木长老脸上的笑意淡了,面露忧色:“阁主还在开物楼。”

开物楼是幽瞑的居处,离天工殿不远,里面堆放着他这些年来的机关手札和作品,乃是外人不允涉足的禁地,再加上重重机关阵法为屏障,若非他本人乐意,谁也不能将他从里面揪出来。

自打北斗接过千机阁的事务,幽瞑已经在开物楼待了五年,期间鲜少出来过,若有事吩咐也只是召木长老进去,却让自己唯一的弟子在外吃闭门羹。

这些事情不足为外人道也,木长老心里却常怀忧虑,他看着这对师徒已经很多年了,幽瞑外冷内热,北斗温良有礼,不管遇到什么都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曾经闹得最厉害也不过是因为北斗醉心司天阁星术而荒废机关道法,幽瞑一怒之下将其扔出去好生反省,结果一听昙谷出事就忙不迭地赶过去救人,归来后一切如常,全把自己当时的怒气忘了干净。

木长老曾以为他们俩永远不会生分,结果在这七年里眼睁睁地看着这对师徒疏远,从一开始幽瞑频繁爆发却无来由的怒火,到北斗不置一词的回应,现在连千机阁大权都移交得悄无声息,张狂锋锐的幽瞑将自身禁锢在小楼中,却将不恋权力的北斗推上了高峰。

“宫主有令下达,我这就去求见师父。”顿了下,北斗忽然问,“我离开的这段时间,可有什么人来看望他吗?”

木长老不疑有他:“缥缈峰司天阁主与道往峰萧阁主先后来访,均被阁主亲自接待。”

“有人陪他说说话,总也是好的。”北斗笑了一下,转头走向通往后殿的长廊。

木长老没有看到,在他转身刹那,北斗脸上的笑容顷刻消散,攥成拳头的双手指节微微颤抖。

开物楼矗立在天工殿后方,有九宫阵法作为第一道门防,修为寻常、阵法造诣平平之辈连这座楼的轮廓都见不到,北斗这些年来许多时候都止步于此,遵循着弟子本分,现在他感受到了阵法对自己的排斥后却未留步,而是随手抓了一把石子,逆转九宫飞星数序依次打在九个方位,原本空无一物的人造湖泊上陡然出现了一座六角飞楼。

“弟子北斗,求见师父!”

“……”楼里静默无声。

“弟子北斗,求见师父!”

“……”依然无人应答。

“弟子北斗,求见师父!”

“滚!”

北斗执拗地躬身重复,终于等来了幽瞑的回应,他身躯微颤,高声道:“弟子奉宫主之命前来传令,请师父开门!”

幽瞑这次连“滚”也屑于说了,开物楼就像海市蜃楼一般飞快消失,眼看它就要再度隐匿,北斗终于动了,再不等他开恩放行,身形一闪直接破窗而入,同时反手一掌按在墙壁上,牵魂丝顷刻爆发如蛛网密布,准确缠住了小楼里几道重要机括,迫使它归于本位。

“啪、啪、啪!”

三声抚掌过后,幽瞑从放满机关物件的木桌后站起身来,他的样子比起十年前并无改变,神情却阴郁了许多,不似那个着鲜衣、乘白鹿的翩翩少年郎,更像是幽夜里的鬼魅。

“本座一直以为,收下了你是一生败笔,这身机关道法注定要失传了。”幽瞑嘴角勾起,眼中却没有笑意,“不愧是下任千机阁主,当真是好心机、好手段。”

“师父……”北斗满心苦涩,“弟子永远只是千机阁的少主。”

“因为本座还活着,不是吗?”幽瞑冷冷地看着他,“好徒儿,若哪一天你厌烦了这个位置,本座随时能让你取而代之,想必以你的本事也不至于辱没了千机阁。”

这番明褒实贬又夹枪带棒的讽刺,终于让北斗无法忍受,原本跪在地上的他猛然站了起来,道:“师父,你明知道我心中所想所愿,何必拿这些话来伤人伤己?”

“我知道什么?本座可没有这样的本事,才会自以为对你了如指掌。”幽瞑嗤笑一声,“说吧,宫主有什么事?”

北斗沉默了一下,道:“炼妖炉突然熄灭,白虎法印不知所踪,恐与魔族有所干系,宫主请您出关亲自前往一探。”

幽瞑语气冷淡:“是否与魔族有关,你看不出来么?”

“弟子才疏学……”

“闭嘴!”幽瞑忽地厉声喝道,“你能在三息之内破除开物楼的阵法,控制这里的机关枢纽,一身阵法机关的造诣早已不逊色于本座,却还说什么才疏学浅?倘若连你都看不出炼妖炉的端倪,请本座出关也无济于事,你只是用这种借口让宫主下令逼我!”

“我……”

不等他辩驳,幽瞑又自嘲地笑了,他坐回椅子里,声音沙哑:“北斗,本座一直以为你是这世上唯一不会欺骗我的人,可你骗我最久、瞒我最深。”

“……”北斗脸色苍白,一时无话可说了。

半晌,幽瞑打破了这片沉寂:“炼妖炉未到刑满之期,白虎法印又已失落,那么……暮残声是死了吗?”

“弟子……委实不知。”北斗涩声道,“天法师联合司天阁主亲自布设紫薇星盘却现空宫,其命星已不可寻,由此而观确是有死无生之相,然而白虎法印毕竟为一方灵源,我等都不可妄断。”

“那就是说他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了……罢了,也好。”幽瞑靠在椅背上,“回去禀告宫主,本座会去炼妖炉一探,可不保证能找到他。”

北斗得了他的回应,却脚下生了根一样杵在原地不动。

幽瞑冷声道:“还不快滚!”

北斗定定地看着他:“师父,司天阁主与萧阁主特意过来,是有何要事与您相商吗?”

幽瞑先是一怔,继而冷笑:“木长老连这个都告诉你,看来不需要本座退位,你已经是千机阁的主人了。”

北斗执着地问道:“他们为何而来?”

“大胆,本座的事情哪里容得你来过……”

最后一个字尚未出口,幽瞑就觉得眼前一花,北斗直接翻上木桌,将他双掌死死压在木椅扶手上,俯身与他额头相抵,用自己的影子将他笼罩住。

幽瞑的心跳漏了一拍,旋即大怒:“你想以下犯上吗?孽障!”

“师父既然说我以下犯上,那就是还认我这个弟子的。”北斗俯视着他,“五年了,弟子在外等不到师父开门,只能自己走进来,否则我们之间只会越来越遥远。”

幽瞑想把他掀开,发现北斗的牵魂丝已经深入体内,有心想直接动用“言”字诀将其毁掉,又怕伤了对方元神,只得阴沉着脸默不吭声。

北斗一字一顿地道:“师父,你答应过司天阁主,不会将那件事告诉任何人。”

幽瞑握紧了拳头,道:“本座应下的承诺,不必你来提醒。”

“可是萧阁主已经知道了。” 北斗缓缓松开手,“您答应过,不会透露一星半点。”

“本座言出必行,他来找我是想要重建剑冢。”幽瞑嘲讽地看着他,“至于那件事……萧傲笙不需要本座的提醒,只是你把他当成有勇无谋的莽夫。”

北斗脸色微变,倘若不是幽瞑先泄露了消息,那么萧傲笙为何会说出那样的话,甚至对自己放出剑意?

幽瞑将他一把推开,站起身来:“滚,别逼本座亲自动手。”

“师父,你是不是后悔在十年前救了我?”

北斗冲口问出了这句话,他知道自己不该这样想,却在幽瞑日渐冷漠的态度下无法控制。

“……我若是后悔,就不会留你到现在。”幽瞑转过头,眸中尽是隐忍痛色,“北斗,我这辈子做过无数次选择,唯有救你这点,我从未有过一刻悔过。”

北斗脸上的笑容还没有绽开,就听见他继续道:“可是,我在救了你之后,才发现自己从来都不懂你。”

幽瞑性情乖张,敏感多疑,在他执掌千机阁以来,哪怕是对木长老都在方方面面留有余地,唯有面对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北斗,他以为对他知根知底,北斗给予了他全部的依赖,幽瞑嘴上不承认,却已经给了他最重要的信任。

在幽瞑心里,没有谁能够取代北斗,包括已经变成司星移的沈南华,前者依附于他,后者却曾是他的依靠,自己从被抛下的弃置品成为了主人,只有他放弃北斗,不存在北斗背离他的可能。

北斗是这个世间唯一不会背叛他的人。

因此,幽瞑在十年前愿意为了北斗去向司星移服软低头,哪怕他要放弃是非对错的原则底线,亲手将能为暮残声洗雪脱罪的证据还给司星移,甚至是背离重玄宫与司星移结成密盟,幽瞑也只会厌恨和惩罚自己,却不后悔这个选择。

然而,他渐渐发现这件事并不简单。

“你有这样的阵法造诣,就算破不了六道封魂阵,也能设下第二重阵法逆向抵消它的威力,再加上妖皇与萧傲笙两大战力,要在魂祭之前带众人逃出阵局根本不在话下,而不是采用兵解化魂的办法去干涉欲艳姬的行动。”幽瞑走到他面前,“换句话说,当时你是故意的。”

北斗浑身僵硬。

“隐藏自己的本事并不为过,修士若真暴露了自己全部底牌那与找死无异,可是在那生死关头你仍然选择藏拙,选择用这种押上性命的笨办法去破阵,就只能说明你另有所图。”幽瞑自嘲地一笑,“我才是真正愚不可及的那一个。”

“师父,我……”

“我因你帮他隐瞒真相,成为他的同道中人,然后眼看着暮残声被判极刑坠入业火,萧傲笙十年坚持欲求洗雪而不可得,青木对着杀师真凶尊敬有加……北斗,我不后悔救你,却开始后悔自己为何没有死在那场战斗中。”

北斗喉头一哽:“师父……”

“这些年来你与司星移在私下相交频繁,能尽快掌握千机阁大权也不乏他在暗中相助,我对于他的价值只在于机关道法,而你才能帮他掌握整个千机阁的力量……我闭门不出,不是为了避开与他相见,而是在避开与你为敌。”幽瞑抬头望着他,“北斗,为什么要背叛我?为什么……你要帮他,算计我?”

“……”

“我只给你这一次机会。”幽瞑抬起手,化出刻有他们师徒契约的千机阁法牌,“你今天若再欺瞒我,以后便不必说了,我也不会再逼问你。”

“……”

屋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幽瞑无声地笑了起来,他一度以为自从被做成傀儡,自己就不会感到锥心之痛,现在才知这是自欺欺人。

他五指一收,细密的裂纹从法牌底部向上蔓延,这点微不可闻的声音如将北斗从梦中惊醒,他猛地伸手握住了幽瞑的腕子,用力将人压在了木桌上。

“放——”

察觉到唇上突然传来的触感,幽瞑蓦地瞪大了眼。

北斗的吻浑然不似他本人气质那般温和,灼热且极具侵略性,像一只蛰伏多年终于发狂的猛兽,凶狠地撕咬着圈养它的主人,连皮带骨地吞吃入腹。

幽瞑被这突如其来的放肆震惊得浑身僵硬,直到北斗撬开了齿关,他才堪堪回过神来,屈膝将北斗踹了出去,挥手间无数木屑化为长矛,将这逆徒死死钉在了墙壁上!

“你个混账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