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瞑当真是气急败坏,他冲上去抬手就是一记耳光,打得北斗偏了脸去还不解气,恨不能把他大卸八块重组成一头死猪,就听见北斗忽然开口道:“为了你。”

第二个巴掌还没落下就凝滞在半空。

“师父,十年前不只是你选择了我,也是我选择了你。”北斗缓缓转过头,“正如您所说,兵解化魂的代价是九死一生,唯一救我的方法是去求司天阁主,而我根本不知道你会如何选择。”

幽瞑脸色一白。

他想骂北斗,却知道对方说的是真话,北斗能确定幽瞑会为自己寻找所有办法,可他不能保证幽瞑会去求司星移。

他们两个人占据了幽瞑爱恨两极,根本难以论轻重高下,北斗在做下那个决定时,其实已经做好了就此魂飞魄散的准备。

“我很高兴……你选了我。”北斗笑得比哭还要难看,“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救你。”

幽瞑脸色阴晴不定:“你说什么?”

“师父,如果我没有命悬一线,你发现元阁主之死另有内幕后会怎么做?”不等幽瞑回答,北斗便道,“你会告之宫主请求彻查真相,可若是这件事牵涉司星移,你只会先去找他问个明白……师父,你恨他,却也信任他。”

幽瞑目光冰冷:“那又如何?”

“你会死的,师父。”北斗凝视着他的眼睛,“如果他得知你发现了线索,而你没有把柄在他手中,不会对他服软低头,他无法掌控你,就只能毁掉你。”

幽瞑脑子里“嗡”了一声,他想要反驳,却无法控制地想起十年前自己去找司星移时,对方说过的话——

“我做过的事情永远不后悔,所以我不想你也成为这些‘不悔’里的一个。”

幽瞑脸上一片空白。

“我们都在做选择。”北斗低下头,轻吻他的眉心,“你选择我,我选择你。”

你宁可离经叛道,选择救我性命;我赌上魂灵,也只为让你活下去。

作者有话说:北斗和幽瞑的事情中天境会详细的说,这里先露一点点留悬念

第一百二十九章 卿音

北极境,寒魄城。

时值清晨,玉龙渡口已是一派熙熙攘攘的景象,无论行商旅客,不管种族身份,只要欲渡水域关口,都得停下车马排队等待妖族兵卫的严格检查。

这段时期以来,整个西绝境内的关卡全线戒严,妖皇玄凛亲自下令着各处妖将派遣精兵严查往来,且越靠近边界越是令行禁止,连从长乐京出来的人族皇使也不能规避,遇到修士更谨慎小心。

妖皇一声令下,境内无论人族妖类纵有满腹疑云也只能跟抱怨一同咽下。玄凛没有明说白虎法印丢失以免消息走漏引起乱子,而是将从重玄宫得来的朱雀法印咒纹秘密交付各方镇守妖将,着他们把咒纹拓入特制法器中,若有沾染过法印气息者接近三尺之内,法器便会发出狂鸟长鸣,不仅引得附近兵卫警戒,还将同时惊动不夜妖都和重玄宫。

这日负责在玉龙渡口坐镇的妖将,正是白石。

大妖生命漫长,十年光阴未能给他留下多少痕迹,头顶高挺的羚羊角大喇喇地刺向天空,原本洁白如雪的羊躯却已化成了人形,身着轻甲,双手持枪,见着有修士倚仗道行不服规矩欲对兵卒动手,他随手将其扫飞老远,半天都爬不起来。

白石漠然道:“拉下去,好生教教他寒魄城的规矩。”

“得令!”

染娘一行便是在这个时候赶到玉龙渡口的,她一见此地盘查严格远胜先前所有,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悄悄看了眼坐在马车前的白发男子,难免有些担心。

她虽然只是肉骨凡胎的人族,却也见了些世面,西绝境突如其来的全面戒严显然是在找什么重要的人或事物,而这个来历不明的白发男子哪怕一路上过关入城畅通无阻,本身存在感却怪异无比,遇见过的所有城镇百姓或妖族将士都将他视若空气,连负责城门口盘查的妖兵验看关防路引时都不会疑惑商队里多出的这个人,仿佛他压根不存在。

甚至……曾在眠春山目睹他弹指抹杀蜈蚣精的商队众人,现在除了与之接触频繁的自己,其他对其敬而远之的伙计们也在不经意间淡却了对他的印象。

染娘能看出白发男子脸上的迷茫不似作伪,可她也有种莫名的直觉——妖族正在找的那个人恐怕就是他。

然而,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更何况对方救了自己商队所有人的命,染娘心中刚升起的念头很快被自己掐灭,继而刻意不在伙计们面前提起白发男子的存在,任何与对方有关的接触都由自己亲自过问,现在整个商队里的伙计几乎都已经忘了还有他同行。

“下一个!”

妖族士兵的高声传呼惊醒了染娘,她定了定神,立刻装作若无其事般下了马,把关防路引恭敬地抵上,主动配合他们检查商队人员与所载货物。果不其然,五六个披坚执锐的妖族士兵先后与白发男子擦肩而过,其中一个甚至站在他面前推开车门扫视内里,都没有发现这个多出来的存在。

染娘见状不禁暗自松了口气,正要拿回路引,就看到白石忽地驻足,目光定定地看着马车方向。

白发男子似有所觉地抬起头,恰与白石四目相对,染娘离得近,能够清晰地看到白石双瞳骤缩,沉冷如寒山的面孔顷刻裂开,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糟了!染娘的心在这一刻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只见白石脸上的惊色转瞬即逝,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却没有说什么。

未觉有异的妖族士兵检查完毕,那个八角铃状的法器自始至终没有发出一声警鸣,他们便随意向染娘挥了挥手,望向后面的队伍:“下一个!”

商队继续前行,染娘根本不敢说一句话,带着大家匆匆过了关卡,常年往来于玉龙水域的老舵手吆喝了一声“来生意咯”,便有力工上来帮忙把他们的货物装载上船。

船只不算很大,刚好载得他们一行人和货物,待风帆扬起,船桨排浪,染娘匆匆安顿了伙计们,便去寻找白发男子,不想看到他趴在船舷上,一扫之前的从容,变得神情恹恹。

染娘吓了一跳,见四下无人,便上前小心地问道:“恩公,你这是怎么了?”

白发男子侧过脸,用一种生不如死的虚弱声音道:“我……忘了……会晕船。”

染娘顿时哭笑不得,从荷包里倒出几粒梅子干递过去:“行船最快也要三天才到寒魄城,要不您去房间里睡会儿?”

白发男子接过梅子干却不吃,默默扭头趴了回去。

染娘实在无法,也不好留在这里惹人注目,只得自行回房了。

等到她走了,白发男子才支起脑袋,看着手里的梅子干陷入了迷茫。

晕船时除了蒙头大睡,就只有吃点酸食能稍作缓解,可是他对这些梅子干毫无食欲,依稀记得曾经吃过更好的烟火味道,若没了就不肯再将就其它。

曾经沧海难为水。(注)

他将梅子干丢进了水里,双目泛起淡淡的金光,透过满川雾霭看到了远在彼岸的那座冰雪城池,从日上三竿到夜深人静,再也没挪动一下。

染娘端着饭食过来了一趟,委实劝不得他,只好垂头欲走,又忽地被叫住:“留步。”

她愣了一下,转头就看到一件物什凌空抛来,精准地落在餐盘空位处,细看却是一团蛰伏在冰块里的金红火焰,不足半掌大,在冰下流动如血。

白发男子淡淡地道:“一路上多谢你,此物能辟邪,随身勿离。”

冰层薄如蝉翼,却与火焰相处融洽,染娘下意识地将它拿起,抬头却已不见了那道霜白身影,将要出口的疑问和感谢都不得不吞了下去。

冷风席卷水汽汹涌而来,染娘怔然看着空无一人的船舷,心里有种莫名的预感——这也许是她此生最后一次与他相见了。

凡人的一生向来漫长又太过短暂。

此时月光正好,映照着水域上一个个不断移动的黑点,那些都是大大小小的船只,规模各异,往来不一,掌舵的却都打起十二分小心,毕竟今晚月光虽然明亮,夜色到底不如白昼,需得小心才能防止触礁。

水手们全神贯注地坚守岗位,也就没有人注意到有一抹白影从上空掠过,很快飞越了百丈开外,稳稳落在一艘毫不起眼的无蓬小舟上。

白石没有驭使水妖拖船,以自身妖力稳定船身如履平地,他已经等了半夜,终于等到了迟来的人。

他神情复杂地看着眼前白发赤眸的男子,哪怕周身气机已改变了许多,仍可认出是当年在寒魄城力挽狂澜的妖皇使者,曾经白石亲自送对方离开这里,不止一次设想过再见,却没料到会是这般情景。

“暮大人,你不该来寒魄城。”白石嘴唇翕动,“妖皇下了密令,整个西绝境都在找你,尤其重点盘查……”

他的声音渐渐消失了,因为眼前这个人看着自己的目光太过怪异,起初是未曾相识般的陌生,现在已经变成了一片晦涩难明。

白石微微一怔:“暮大人?”

“……你今年寿数几何?”

白石没料到他说的第一句话竟是这个,下意识答道:“六百二十岁。”

——“属下白石,生养于寒魄城,迄今七百六十载,镇守此地四百度春秋,追随城主一百二十年,无论此战结果如何,愿为您提枪立盾至死方休!”

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脑中响起,伴随着一幕幕细碎画面纷沓而至, 被烈火焚烧的城楼、不断坍塌的雪山岩石、染上血色的一川长河、满目狼藉的战场残骸……

最后一幅画面,定格在这个羚羊妖将的身上,他已经没了头颅和近半身躯,仅剩的一只手臂仍握着枪,死守承诺地挡在后面,而自己拄着长戟走向更高处的山崖,在听到从城内传来的一阵琴声时稍有驻足,却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

“……!”

白发男子猛地睁开眼,他捂住几乎要裂开的头,痛苦地半跪下来。

“你怎么了?”白石被他弄得莫名其妙,现在更是以为他犯了什么伤病,下意识地想要扶一把,却被反握住了手,连挣脱都不能。

“我是谁?”他抬头死死盯着白石,眸中似有一片冷铁寒光流转如刀锋,透过肉身割得白石连元神都感到战栗。

白石只觉得毛骨悚然,他勉强定了定神,看到那双眼里汹涌的神色,思及刚才的异样,猛地冒出了一个念头:“你……都忘了?”

“告诉我,我是谁?!”

瞬间爆发的气机仿佛猛虎择人欲噬,白石已有六百年道行,竟在这股无形威势之下被全然压制,他骇然无比,连忙道:“暮残声!你是暮残声!”

这三个字就像施加绝顶法力的咒语烙印下来,白发男子浑身即将失控的凶戾气息陡然一滞,白石这才看到他的脖颈上已经爬满一道道细如发丝的金色纹路,现在正如有生命般缓缓消退下去。

他脸色大变,立刻猜到了那是什么东西——白虎法印!

十年前那场北极之巅大战震惊玄罗,玄武法印失落导致北方吞邪渊遁走的消息更是难以掩盖,故而五境四族很快就得到了归墟魔族卷土重来的情报,可是暮残声与白虎法印之事尚未落定,唯有妖皇玄凛能够受邀前往商议处置,诸般种种秘而不宣,外人只知道暮残声勾结魔族被判处极刑,却不晓得此事还关乎白虎法印。

白石得知暮残声被判作魔族奸细的时候如遭雷击,他全然不信那只甘以自身引雷劫击杀魔龙的妖狐会与魔族勾结为祸,可是他这点反对在群情激奋的叫好声里微若蚊呐,到后来接任寒魄城主的树仙柳素云更是压下所有声音,不允许城中议论此事。

他满腔意难平,却也只能意难平,所以在近日得到严查密令后先是松了一口气,继而才惊异于事关白虎法印。

因此,他今天明明看到了暮残声,虽然不知法器怎会毫无作用,旁人又如何对其视若无睹,仍选择放了窝藏暮残声的商队,自己佯装无异地继续做事,直到入夜才悄然追来。

可白石没有想到暮残声会忘记了过往,更没想到白虎法印真的在他身上!

为了恩义,白石可以放走暮残声甘愿领罚,可是作为西绝妖族,他不能放走白虎法印。

白石来时没有带那特殊法器,此时唯有握紧了自己的兵刃,眼看暮残声仍在失魂落魄,心知是绝佳机会,却怎么也刺不出一枪。

暮残声一手捂着头,一手撑在船板上,眼前已经看不见白石的身影和这片水光月色,唯有一幕幕熟悉又陌生的画面从脑海中掠过,以及一阵阵似有若无的琴声在耳畔悠悠回响。

上一瞬他看到自己披着大氅立于寒魄城楼,下一刻他又看到自己推开了文书印信,把这座冰雪之城抛在了身后……暮残声觉得自己的脑子被人劈开成两半,往里面塞了截然不同的东西后粗暴地缝合起来,任由那些繁杂矛盾的声色记忆在看似完好的皮囊下冲撞厮杀,根本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又是假。

还有,是谁在弹琴?

他想找的那个人,又是谁?

“卿……音……”(注2)

正当白石咬牙准备动手的时候,他忽然听到暮残声这样呢喃出声,没等他反应过来,就看到白发妖狐身躯一垮,倒在了船板上。

与此同时,在婆娑天内,倚着玄冥木小憩的琴遗音蓦地惊醒。

他捻了捻眉心,知道自己又做梦了。

自打十年前从另一个自己手下逃出生天,他就频频梦到本该属于对方的记忆,琴遗音知道这是因为当时他们俩的神识几近融合,互相拓印了对方的部分记忆画面,也就抱着探寻别样命轨的心思放任自流。

今晚这个梦,其实是很平淡美好的——

他以旁观者的角度,如同幽灵一样站在街头,看着一个个人影从自己身边穿过,直到长街尽头走来了一蓝一白两道身影,这才抬足跟了上去。

那只大狐狸已然是成年男子的模样,因着天降落雪,便将肩上的厚实大氅披在了另一个自己身上,这才牵着对方的手走街串巷,最终停在了一家酒坊前。

他们显然是常客,伙计一见便笑开了眼,直接问道:“客官,一坛梅花酒?”

“是呀。”那只妖狐笑弯了一双眼睛,然后看向身边的人,“卿音,你喝吗?”

琴遗音看到,另一个自己笑了笑: “我喝你的就行。”

“嘿,你怎么每次都……”

梦境至此戛然而止。

琴遗音睁开眼,难得有些迷惘,偏生就在这个时候,不知从何而来的风卷起一道呼唤,直抵他耳中:“卿音……”

熟悉的声音,如梦的称呼。

琴遗音下意识地握住那块残骨,然后环顾四周,婆娑天里依然只有自己,那声呼唤也转瞬即逝,根本寻不到踪迹了。

他几乎以为自己还没醒梦,直到抬头看到刚才倚靠的玄冥木不知何时又开出一朵花,里面罕见地没有人面,只有洁白如玉的花瓣含着一团金色嫩蕊,煞是好看。

紧接着,一道细细的血流从花蕊中蔓延开来,滴在了琴遗音掌心的残骨上,渗入裂缝,殷红夺目。

作者有话说:注:出自元稹《离思》。 注2:“卿音”是独创爱称,“卿”代指古代爱人互称“卿卿”且男女通用,“音”代指琴遗音这个名,没错这是一周目时候狐狸对心魔的称呼。 注3:之前有小伙伴猜对了,十年熔炼不是抹杀了大狐狸的记忆,而是在重组他的记忆,当然这个过程不是一蹴而就的(失忆梗新玩法之记忆糅合重启后打开新世界大门)。

第一百三十章 迷雾

大雾遮天,寒山高远。

幽冷昏暗的孤崖上有两道霜白身影,女子神情冷肃如寒玉无瑕,男子单膝跪地若顽石静默不移。

“暮残声,此次你带兵襄助中天境驱逐魔祸,亲自擒下魔罗尊,为玄罗立下大功,莫说西绝妖皇之位,便是重玄宫的主位,我也能名正言顺地交到你手中……如此大好前程唾手可得,你却要转投不归路?”

净思低头看着自己唯一的弟子,当年那只从柴火余烬里爬出来的小狐狸,现在已经成为名扬天下的饮雪君,她看他的眼神却还跟那时候一样平淡。

“你们之间,不过一场虚情假意缔造的孽缘,断则断罢,何必执迷不悟?”

“弟子将他拿下是为了玄罗,现在弟子要保他……是为了自己。”暮残声抬起头,“师尊,我想要为自己活一次。”

“你是在自寻死路。”净思冷冷地道,“你亲手拿下魔罗尊不假,可如何处置他非但关乎五境四族的法规,还要看神君的御令。眼下你想为他作保,不只是葬送前程让自己从五境功臣变成天下公敌,更是不自量力……暮残声,你凭什么为他求情作保?还是说你以为自己掌握了白虎法印,便能够随心所欲?”

“弟子不敢妄自尊大。”暮残声凝视着她,“不过心意已决,死不悔改。”

他说完这大逆不道的话,以为净思会动怒,却没想到她竟然笑了一声。

“那你便先杀了为师。”净思虽然在笑,眼中寒光却慑人无比,“古往今来,敢说‘不惧与天下为敌’的豪言之辈不知凡几,真正能做到的却连一个都没有。你既然说出这句话,我就是你的第一个敌人,当战!”

暮残声脸色一变:“师尊对弟子恩同再造,我……”

“那么为师今天教你最后一课——任何人都不能所求尽圆满,有时候重情重义只会让你屈从软弱,果断狠绝才能使你如愿以偿。”净思化出战戟,用戟尖抬起他的头,“若是你做不到,我就会杀了你。”

寒风呼啸,卷起满地落叶,一片片翻飞若蝶。

地法师的气息向来沉稳厚重如擎天山岳,将重重泥土作为不败铠甲,现在她毫不掩饰地爆发出杀意,霎时便似有无数陈腐战魂披甲执兵破土而出,仅她一人站立在前,暮残声就已窥见了与天下当战的沛然杀机。

他缓缓站了起来,直视着净思冷漠的面容,忽然道:“在师尊眼中,弟子究竟算是什么呢?”

净思没有说话。

“您救我性命,引我入道,教我修行,赐我法印……现在,您与我为敌。”暮残声看着她,“从一开始,您就为我规划好了所有,我的身份地位、功法兵器、根基道行乃至于声名功绩,无不在您的计划之中。我只需要按照您所期望的那样,摒弃无价值的软弱和怜悯,学会不屈的坚强与残酷的理智,甚至是一步步变得断情绝义,您都不曾放弃过我,唯有……我对琴遗音动了情。”

顿了顿,他握紧了拳头:“您在乎的不是正邪之分,而是我作为您锻造出来的兵器,为所谓的感情钝化了锋芒。”

净思道:“第一次你接受白虎法印考验失败,我便警告过你,现在你仍要重蹈覆辙。”

暮残声执着地问道:“师尊作为地法师,位于五境四族之上,与天同列,仅次于神,这广博大地上的任何事物都在您掌握之中,还有什么能值得您费尽心血锻造成兵去争夺呢?”

“争夺?”净思唇角微扬,“你认为我想利用你推翻常念和神君,夺得真正至高无上的资格?”

“杀星命格的意义在于‘弑神’之道,您身为地法师却收我为徒,除了这一点,弟子想不到其它。”

净思以指腹拭过戟尖,一道血线划过尖锋,殷红刺目。

“天地人三元乃是三界根基,三者同存共亡缺一不可。”净思看着崖下那条大河,“世间万物都如河里的鱼一样随着水流往前奔走,河川随着山隘转合不断分流、汇聚,由此形成一张庞大的水系脉络网缚这片大地,有的能够注入大海,有的却在半途干涸,从中衍生了无数条支流,也就会导致里面的鱼会有无数种归宿。”

暮残声怔了一下,就看到净思转过头来:“如果我们要做那条汇入大海的鱼,应该怎么办?”

“永不停歇地向前逐浪,或者……”暮残声脸色微变,“阻塞其他所有的支流。”

“常念作为天法师,目光永远向前,重在果而非因,所以他的抉择是后者,斩断其他所有可能换取一个万无一失。”净思手指微动,暮残声看到下方那条大河仍然奔腾向前,可是原本在前方与它相接的另一条河流却猝然消失不见了。

“如此一来,他如愿进入了大海,保证里面的鱼不会在到达终点前行差踏错。”净思伸手虚点,“然而,没有百川支流汇入的大海,注定会涸泽成田。”

在暮残声的眼中,那条大河的水位悄然下降,渐渐暴露出了堆满淤泥的河床。

他背后升起一股寒意:“天法师难道不会预见这个发展?”

“对于天道来说,万事万物都是由无数因果衔接而成,在河流到达大海那一刻,这个因果已经完成了。等到下一个因果再启,那处曾经的大海就会变成与这河流同等的源头,裹挟下一个轮回里的众生流向另一处海洋,如此周而复始,源源不断,就是天行有常。”

“然而,天道凌驾众生,大地承载万物。对常念来说,支流代表破坏定局的异数,于我而言,有了它们的存在才会有山川无量与万物长养。”净思伸手虚点几下,消失的支流再度出现,渐渐干涸的河流重新充盈,“因此,我要你劈开这塞川群山。”

暮残声沉默了很久,道:“纵使山高如天?”

“是。”

“若我做不到呢?”暮残声直视着净思,“师尊,你将自己也作为群山之一,要我把你也劈开,作为登上巅峰的踏脚石?”

“所以你现在必须做一个抉择——”净思将戟尖指向他,“杀了我从此去争取你想要的,或者死在我手中沦为废物。”

“我……”

他伸手想要抓住那把戟,却不料摸了个空,紧接着山河俱化云烟,强烈的失重感袭来,当暮残声再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熟悉的冰室里。

“四阴玄冰……”

梦醒之后,暮残声脑子里仍是一抽一抽地疼,他认出了这是寒魄城内的地下冰室,却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在这里。

“你已经昏睡了三天。”

白石的声音忽然响起,暮残声立刻起身看去,只见他正推门而入,神情有些复杂。

暮残声一看到他,顿时想起了昏迷前的事情,然而也仅限于此,他的大脑现在就像一团乱麻,无数繁杂的记忆画面交织错乱,不仅分不清真假虚实,连时间脉络都无从梳理,所有认知都残缺不全,甚至比不得在梦里清醒。

“我不能在水域久留,只能将你带回寒魄城,藏在这里。”白石走到玄冰台前,“你是把什么都忘了吗?”

“还记得一些,可是杂乱无章……”暮残声揉着额角,“现在的寒魄城主是谁?”

白石道:“树仙柳素云。”

“原来是柳姑姑……”暮残声在脑海中搜刮着相关记忆,却发现这一块都是空白,似乎在上任城主银牙为魔族所害后,寒魄城主之位便空悬了许久,直到记忆碎片里的自己接过印信上位。

然而,在那个记忆里,树仙柳素云与狐王苏虞都死在了第二次破魔之战中。

白石听到这声低喃,知道他并非全然不记事,心里这才稍定,紧握枪杆的手却未曾放松,沉声道:“你曾救过我性命,也将寒魄城从天铸秘境里保全下来,因此我没有将你交出去。然而,我身为寒魄城守将,职责所在,不可放任白虎法印流落在外。”

暮残声默了片刻,道:“我无法交还白虎法印。”

“为什么?”

这个回答显然超出白石的预料,他看到暮残声随手扯下衣袍,裸露出来的上半身光洁一片,别说是法印图腾,连昔日曾有的伤痕也不见了,整副躯体仿佛脱胎换骨,不似从前。

就在白石为此愣怔的刹那,刚才被暮残声丢弃在地的衣物陡然飞起蒙蔽了白石面目,不等他将其破开,暮残声蓄势一拳便已砸了上来,一股暗含杀伐之气的力量在经脉间爆开,白石闷哼一声,全身妖力顿时溃散,眼前一黑扑倒下去。

“抱歉。”暮残声一手扶住他 ,一手扯过衣衫披在身上。

重玄宫不会放弃追查白虎法印,那么白石在玉龙渡口包庇他这件事难免不会被发现,暮残声现在动手与他两断,才是对彼此最好的交待。

等到暮残声离开冰室,已经变成了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妖。

这种小妖在寒魄城里随处可见,尤其他本身存在感近乎于无,一直到暮残声离开城池前往后山雪原,也没有谁多看他一眼。

千里冰雪无垠,百丈寒峰如仞。

他一步步登上雪山,只觉得熟悉又陌生,那些光怪陆离的记忆画面与眼前情景交织出现,一会儿是皑皑冰雪,一会儿是无数长眠在冻土下的尸骸。

最终,他鬼使神差地走向远处那座最高的山崖——残缺不全的记忆里,这座山崖将会坍塌,原本位于半山腰的那面冰壁是他的葬身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