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高崖虽然耸立,暮残声却凭着本能一样找到了那个地方,这才恍惚记起原来此地便是天铸秘境曾经的分界点。

当他用手掌拂开落雪的时候,心脏毫无预兆地剧烈跳动,他害怕积雪落尽之后,冰下会有一张属于自己的脸。

好在,冰壁上最终只映出了他的影子。

暮残声将手掌印在上面,仿佛完成了一场跋山涉水的相见,刺骨寒意汹涌而入,冲开了他脑中一扇闸门——

“为什么不回头看一眼?”

一把剑从背后刺入,暮残声的饮雪戟还抵在非天尊喉间,站在他身后的人却忽然开口了。

与此同时,非天尊震开了饮雪,一手搓掌成刀斩向他喉间,暮残声不得不往后倒退,虽然避开了这一记掌刀,却也让剑刃从前胸透了出来。

他本能地闷哼了一声,手中将要垂落的饮雪顺势向前,逼开非天尊之余,左手握上剑刃,硬生生将其折断后脱身而出,鲜血溅红衣袍,他疼得倒吸一口冷气,脸上错愕的神情反而沉淀下来,褪色成古井无波的水。

“知道是你已经够了……回头,让自己多一分痛吗?”暮残声用长戟支撑着自己,“不过,我可真没想到……堂堂归墟大帝,竟然也会用这种手段。”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才能成为最终的胜者。”

面前的非天尊和背后那人同时开口,两道声音合二为一,证实了暮残声的判断。

“你分裂了元神,将其中一半转生为人,作为埋在玄罗的楔子……”暮残声竟然还能笑出来,眼中尽是杀意,“你用这个身份骗了所有人,也骗了轻澜的一片真心,可否想过若他得知真相会如何?”

非天尊默然片刻,道:“永远不会有这一天。”

“……”

手掌蓦地离开冰壁,暮残声双膝一软,跪在了雪地上,浑身已经被冷汗浸透。

非天尊分裂了元神?背后捅了他一剑的那个人究竟是谁?轻澜是谁?这究竟是前生亦或……未来?

混乱的记忆彼此冲突,他脑子里嗡嗡作响,白虎法印的纹路再度浮现,双眸都变作了金色,眼看法相就要化出,一只手忽然从后面伸出,按住了他的肩膀。

“若不想被重玄宫发现,立刻收心凝神!”

另一股强大却柔和的妖力渡入体内,暮残声浑身剧震,他缓缓转头,对上一片在冰雪中格外醒目的绯色。

“苏……狐王殿下?!”

明天开始进入中天篇。 剧情到这里就开始逐步解谜了,所有问题都会有答案,不要急

第一百三十一章 记忆

暮残声没想到会在这里与苏虞相见。

九尾狐王一如当年那般容华殊绝,只需要站在这里,便能把一片冰雪点缀出灼灼艳色。此时,苏虞将右手压在暮残声肩上,同为狐族的本源妖力透过经脉百骸,帮他调动起自身妖力以压下白虎法印的杀伐之力,使还未成形的白虎法相又化作金光消散开来。

然而,苏虞本就有些沉郁的眸色又是一暗。

十年前,暮残声经历寒魄城一战虽然强行到突破八尾境界,可八尾与九尾之间这一步之遥如隔天堑,彼时的他只会让苏虞忌惮,却还不足以让苏虞感到威胁。

现在,暮残声放开全身罩门任他妖力游走,苏虞却觉得自己输送过去的力量都似泥牛入海消失得无声无息,好像在这具身体里藏了一只远古凶兽,悄然吞噬着所有侵入领地的外敌。

“殿下既然想要杀我,何必先救我?”暮残声忽然开口,将苏虞从刹那的迷障中惊醒。

苏虞收手退后,看到暮残声缓缓站起身来,刚才近乎癫乱的神情已经平静下来,凝视自己的目光熟悉又陌生。

他环起手臂,知道哪怕丁点杀意在白虎法印前都无所遁形,便微微一笑:“你还记得本王,看来也不是把什么都忘了。”

“就算我忘掉一切,也不会错认杀意。”

苏虞沉默了片刻,他看着暮残声:“你还记得多少?”

“不少,但是都不清楚。”暮残声坦然道,“其中很多记忆甚至彼此冲突,却都真实无比,令我无法分辨。”

苏虞微微一笑:“关于本王,你记得什么?”

暮残声看着那足以令山河失色的笑颜,却在这一瞬间感到了足以窒息的沉重。

自他从那座海上死火山里爬出来,脑子里就是一片混沌,会在某时某刻被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触动记忆残片,却始终无法将其串联起来,直到被白石叫破了真名,才渐渐找回了些许本心。

因此,他对于苏虞的记忆算不得清晰,其中最为深刻的印象莫过于在一个白日黑天的异象中,凌驾于不夜妖都上的空华山分崩离析,艳丽无匹的九尾红狐从天坠落,真正化成了一团红莲烈焰,将下方已经被污秽笼罩的城池覆盖燃烧,直到最后一颗火星熄灭,焚尽它最后一滴血。

暮残声无法确定这残破的记忆是真是假,他只是在睁眼看到苏虞的刹那,恍惚有种眼前这道灼艳身影便是火焰化成的错觉。

“……”苏虞似乎从他不同寻常的沉默中意识到了什么,嘴角缓缓回落,翻手化出一只玉盒,将其抛了过来。

他淡淡道:“本王奉陛下之命,特来此寻你,交还旧物。”

暮残声现在许多事都记不清,自然也想不出会有什么旧物寄存在妖皇那里,还要劳动狐王亲自来送。

他将玉盒打开,发现里面有一只水晶瓶,里面装了一些散发着彩色微光的粉末。

“这是……”

“梦蝶的荧粉。”苏虞道,“梦蝶一族有织梦天赋,你在十年前向陛下请借梦蝶给自己编织了一个梦境,复刻了这一世的所有记忆,然后自投炼妖炉。”

暮残声蓦地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那个时候,你说如果自己不能熬过十年炼化,便请陛下将这瓶子送给梦中之人……若是你命不该绝活着离开了炼妖炉,就由本王将它物归原主。”苏虞轻点眼角,“本王的确希望你不存于世,可是陛下答应了你,纵是不愿也只得走这一趟了。”

暮残声捏着水晶瓶,他已经如同孤魂野鬼般在这世上浑噩了数日,迫不及待地想要找回过往前尘,现在它就在自己手中,他却不敢轻举妄动了。

他抬头看向苏虞:“殿下的意思是……这十年炼化、记忆缺失的局面,是我自己缔造的?”

苏虞的唇角微微上扬:“你为何不自己看呢?”

暮残声握紧瓶身,看着里面细碎如星尘的荧粉,忽然道:“仅这一世的记忆?”

苏虞脸上那点笑意霎时消失了。

暮残声没有错过他这一瞬间的神色异变,心知自己恐怕是猜对了。

哪怕记忆缺失,本性却是不变的,他晓得自己是个什么货色,若是十年前当真犯了什么滔天大罪被处极刑,在自投炼妖炉前的最后一个请愿绝非织梦,而是拼得万劫不复也要拉俩垫背才不亏。

如果说借助梦蝶复刻记忆是出于自我意愿,那就说明当时的他不是抱着死志跳下炼妖炉,并且对自己重见天日后记忆将会混乱残缺的情况有所预估,才会提前做好准备。

然而,这个至关重要的后手寄存于妖皇玄凛之手,又由狐王苏虞瞒过所有耳目亲自送来,证明当年的谋划并非一己之力而成,少不了这两位妖族鼎贵帮忙瞒天过海。如此一来,苏虞分明对自己抱有杀意,却在刚才全力相助的行为也就有了答案——他不是帮暮残声,而是不想让这一切暴露在重玄宫眼下。

那么,白虎法印与自己融为一体这件事,又牵涉了什么内幕呢?

“敢问殿下——”暮残声深吸一口气,“那个梦中人,是谁?”

苏虞反问:“你醒来之后,心心念念最想找到的人是谁?”

暮残声脸上神情顿时一空,“卿音”二字毫无预兆地浮现在心头,可是任他搜肠刮肚,也只觉得这两个字无比陌生,唯有一片若有若无的琴声在脑中悠悠回响。

琴声……卿音……

他闭上眼,弹指拨开瓶塞,里面的荧粉飘散出来,分化为七缕光线,没入七窍之中。

刹那间,暮残声只觉得天旋地转,万象皆化虚无,耳中唯有一片轰鸣巨响,似落雷降怒,又如黄钟大吕,白驹载起魂灵乘风飞驰,每一步似慢实快却下足有力,踩着那些曾经留下的脚印,带他从头踏过五百年光阴。

雪山中与狐问路的书生、暮色下焚烧妖孽的火焰、朝阙城恩怨纠缠的母子、二百载被迫闭关的不甘、万鸦谷经年不散的怨魂、眠春山百年不休的诅咒、寒魄城魔龙复活的危机,昙谷中绝境救生的坚持,重玄宫一朝翻覆的惊变、炼妖炉前梦蝶织就的迷乱……这些被十年业火焚烧殆尽的过往,其实从未化作云烟,而是随着白虎法印一同融进了他的骨血中,只需要一把钥匙,就能将它们重新打开。

终于,五百年岁月尘埃落定,留下了一抔浮土聚水成泥,在心头揉捏成一个容色摄魂的抱琴男子,随着悠悠琴响,最后的荧粉将梦境重演,从故作平静的梦中相会,到突然爆发的抵死纠缠,分毫必现地展现到他脑中——

“不让你走,是因为……这次换你,看我离开。”

“不啊啊啊——”

“……”

在这一刻,苏虞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因为他看到那个从不曾软弱过的后辈好不容易清醒了,却又忽地落下泪来。

苏虞眉梢轻挑:“你哭什么?”

“我……”暮残声粗鲁地擦干眼泪,哑声笑道,“我哭自己太没出息了。”

最热烈的缠绵之下原来是最残忍的诀别,他用这种方式还报了心魔一路算计,也把自己抛入炼狱,换得十年生死两茫茫,却是向来未能轻放。

“你确实是没出息。”苏虞不屑地扫了他一眼,“既然知道自己被人算计,若不能就计反杀便该及时撤局,如你这般步步沦陷还为真凶替罪的蠢货,本王耻与尔同族。”

暮残声任其讥讽,不置一词。

他知道苏虞说得对,倘若那个时候自己拒不认罪,等到玄凛前去事情未必没有转机,可是这样一来,萧傲笙与凤袭寒势必为此深陷浑水,幕后真凶绝不会放过他们。

何况,暮残声并不认为自己在那场惨祸里是全然无辜的,也不觉得自己咬紧牙关就能避过此劫。

十年前,眼见事情难以转圜,净思便与玄凛密谈定下炼妖炉极刑,不只为了熔炼白虎法印,更是为了借此机会完成《三神剑铸法》第二重——铸剑骨。

“一剑铸形,刚劲锋利以争锋,柔韧不摧以灵动,是为外相者也,历劫罹难方成之;二剑铸骨,孤直过刚者易折,圆滑至柔者易失,是为骨气者也,识情入世方成之;三剑铸灵,滞于外物者无成,执于表象者无神,是为魂灵者也,冶心守道方成之。”

换句话说,早于十年前在寒魄城里,暮残声得到了净思的脊骨那天起,他就注定要去炼妖炉走这一遭,而那场惊变连连的重玄之行打乱了净思原本的计划,也把这个机会直接推到了面前。

此之谓,置之死地而后生。

苏虞刺了他两句也懒得徒废唇舌,道:“你与白虎法印融合到了怎样地步?”

“有地骨相助,炼妖炉的火灵已经将白虎法印与我熔炼为一体,如今它中有我,我中有它。”暮残声并指如刀割开左手掌心,流出的殷红血液竟是微微泛金。

苏虞伸手接住一滴血液,瞬间感觉自己掌心仿佛被刺了一刀,他眉头微皱:“你还不能将杀伐之力收放自如,这样很容易被重玄宫发现。”

“白虎法印虽然接受了我,却始终不愿认我为主。”暮残声沉默了一下,“在这道法印的核心里蕴藏着另一股强大的力量,它不抗拒我,也不接纳我。”

苏虞双眸微眯:“什么样的力量?”

“……和我自身妖力极其相似,却有不同。”暮残声转头看向身后那面冰壁,“那股力量中有种寒意。”

他没有说的是,那寒意与自己在芥子之境里感受到的如出一辙,仿佛能够冻枯万物生机,同白虎法印的杀伐之力并不相符,似乎是被强行植入其中,盘踞不散。

苏虞闻言,顿时眉头深锁,冰寒属性乃是水行灵力的变种,主修此道者莫过于北极境灵族,然而能够影响白虎法印的却寥寥无几,除了已经落入魔族手中的玄武法印,那就应该是……道衍神君!

他神色骤变,暮残声见状出声问道:“殿下有所猜测?”

“……猜测而已,算不得数。”苏虞垂在袖中的手悄然握紧,“你需要多久时间才能彻底掌握白虎法印?”

“非是时间,我需要一个契机。”暮残声知道他有意岔开话题,“那股力量盘踞核心,我若想要成为印主必须打破这层壁障。”

“你有办法?”

“剑骨已成,当铸剑灵,然而欲成此道必先冶本心,保证记忆明晰和意识清醒便至关重要。”暮残声指了指自己的头,“白虎法印亘古已存,历经岁月无以计数,我不能保证自己的意识能在如此庞大的时间洪流中保存完整,因此才会请梦蝶复刻记忆寄存在陛下手中……事实如我所料,十年炼化不仅将我的肉身与白虎法印融为一体,连元神也与其相连。”

若非如此,他从炼妖炉里爬出来的时候就当真如一张白纸,而不是冒出些莫名其妙的念头,生出难以捉摸的诸般感觉。

找回了属于自己的前尘往事,暮残声才终于确定先前那相互冲突的两种记忆碎片,其一来自本身,其二源于白虎法印。可是这样一来,更多的疑惑在他心头升起——法印没有心魂自然不存思想,那些记忆都来自曾经与它灵魂相契的主人,其人若死,其魂则入法印化为杀伐之力,连同这些记忆也该化为乌有了。

暮残声能够从法印中获取这些残缺记忆,再结合白虎法印的异常,说明记忆真正的主人很可能尚在人世。

然而,盘踞核心的力量与暮残声自身太过相似,他在那些记忆残片里看到的也是熟悉又陌生的自己。

暮残声直觉诸般症结都系于那段记忆之上,若能得窥全貌便可追溯因果,可是要想做到这点,他却半点头绪也没有。

“去中天境,找御飞虹。”苏虞突然开口,他垂眸掩饰眼底汹涌复杂的情绪,“土行与金行相辅,你能从炼妖炉里活下来也是因为地骨相助,与其在这里空想,不如去找麒麟法印一试。”

顿了顿,他抬起头:“你与白虎法印相融,自身命星已经从星盘上抹去,归墟魔族前些日子也认下了炼妖炉熄灭之事,引走重玄宫大半注意,现在只要你不贸然动用法印之力,就连天法师也没那么快找到你。”

暮残声知道他的意思,白虎法印在西绝境内失踪,妖皇必须配合重玄宫在全境展开搜寻,他在这里多留一天便多一分风险,倒不如利用这段时间解决问题。

唯一出乎意料的是,归墟魔族主动认下了炼妖炉之事,将白虎法印失落的罪责包揽过去。

他立刻想到了一个可能,喉头发紧却说不出话来。

“十年里,那个魔物闯了炼妖炉不下百次,在炼妖炉熄灭之后,我们从冷凝的岩浆下找到了玄冥木残留根须。”苏虞轻笑一声,“都说心魔无心,可他这般作为,让本王也难免动容呢。”

“……他现在如何?”

“好得很。”苏虞笑意愈深,“他掌权北方两大魔域,一跃成为魔罗尊,地位仅次于非天尊之下,你说好不好?”

他以为暮残声会恸怒,却没想到对方反而笑了出来。

“既然他过得好,我便放心了。”

苏虞问道:“你就不怕有朝一日,与他刀兵相见?”

“这一天是无可退避的。”他坦然道,“我们注定为敌,与我希望他安好,两者并无冲突,况且……”

顿了片刻,暮残声一字一顿地说道:“他终究会是我的。”

苏虞挑了挑眉:“本王以为,你会放弃他?”

“十年前,我也这样以为,才会选择那种伤人伤己的方法作为道别,权当了结爱恨。”暮残声望向天外,“可是当我忘记了一切,却还残留着对他的记忆,就知道我远比自己以为地爱他。”

就算一切源于虚情假意的算计,历经沧桑之后,终将假戏真做。

苏虞尖锐地问道:“哪怕他没有心?”

“至少在这十年里,他从未离开。”暮残声微微一笑,“他不离,我不弃,死生无怨,仅此而已。”

苏虞终于无话可说了。

“那就快滚。”他像是驱赶苍蝇一样摆手,“中天御氏气数将尽,重玄宫严禁玄门修士插手天运以免劫数缠身,魔族却是向来不顾这些……暮残声,你在二百九十年前干预了御斯年的选择,已经与御氏缔下因果,现在也到了结的时候了。”

一提起当年朝阙城之事,暮残声首先想到的却是姬轻澜,顿时心情复杂难以言喻,想了想还是问道:“殿下这十年来可有那名红衣鬼修的消息?”

“并无。”苏虞道,“自北极之巅一战后,这个鬼修就在世间销声匿迹了。”

暮残声未料如此,眉头微皱。

苏虞转身准备离开,背后又传来一道声音:“殿下,十年前的那个问题,您至今仍不愿给我答案吗?”

苏虞脚步一顿,知道暮残声问的是自己对他怀有杀意的缘由,可是这个问题并非他不想答,而是不能。

他抬头看了眼蔚蓝平静的天空,忽然反问:“你相信世间生灵可以重活一世,弥补曾经的遗憾,改变未来的悲剧吗?”

暮残声微怔,继而摇头:“我不信。”

苏虞背对着他,唇角一线殷红缓缓淌下,轻声道:“即使你会因此失去挽回所有的机会?”

“我不相信所谓天恩浩荡。”暮残声看着他,“想要得到什么,就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如果要挽回过去,势必会牺牲未来……我只想一路往前,不愿困于过往。”

苏虞缓缓扬起一个笑容,道:“那就永远不要信。”

绯红身影忽地消失,暮残声本能地追出两步,就感觉心脏骤然缩紧,仿佛被什么狠狠抓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到手背上有一道红色咒纹转瞬即逝,观其笔触气息分明出于自己之手,立刻在脑中搜刮回想,猛地白了脸色——

这是十年前,他离开寒魄城时送给御飞虹的护身符!

第一百三十二章 气数

中天境,天圣都。

这里是整块中天大陆的腹地,龙脉盘踞,人杰地灵,自六百年前姬氏开辟中天人族皇运为始,至二百九十年前御氏在此建立新朝重整河山,天圣都的荣辱已同此间人皇气运息息相关,它越是繁华不灭,就证明了皇朝盛世不衰。

现在,整个天圣都上空阴风怒号,黑云压城,明明还未入夜,天光却已晦暗无比,城楼上高悬的旗帜在狂风中摇摇欲坠,行人商贩都不得不提前收拾回家,只有京卫守军还在坚守岗位,在越发昏暗的天色下化成了一个个模糊的影子。

“天色说变就变,不会又要下雨吧?”

“已经连下了八天,护城河的水位都涨了老高。”

“这些年来日子越发不好过了,到处都在闹灾荒,我昨个儿听说山南那一代还出了鼠疫……”

“……”

百姓们一边往家里赶,一边跟街坊四邻闲话几句,却少有什么轶事谈资,说的大多是民生。平头百姓少有懂学识的,可是他们混迹市井,天圣都又是物流繁茂之地,天南地北的事儿都能在这说上一嘴儿再听上一耳朵。近十年来,中天境的气候愈发反常,夏日旱涝并发,冬天奇寒无比,反而是春秋两季愈发缩短,大大影响了耕种收获,农人们对此叫苦不迭,哪怕朝廷对部分地区减少赋税征收,又从其他境域引进良种,仍对粮食减产的情况改善不大。

百姓衣食足方能知荣辱,在灾患难解的情况下,一些原本安定的地区已经起了动荡,虽然局面很快被朝廷控制住,可若是长此以往,出现这种情况的地方只会越来愈多,人心浮动,蛰伏暗中的鬼祟之辈必将有所动作,届时乱象便会如星火燎原,一发不可收拾。

聪明人都能看出来——御天皇朝,这个威震八方、坐拥中天江山近三百载的庞然大物,已经走到了命运的分岔口。

酉时刚过,瓢泼大雨终是落了下来。

御飞虹坐在窗前软榻上,只手托腮望着雨幕怔怔出神,她穿得单薄,身上盖了一条锦缎被子,脸色看着有些苍白,容颜虽不见衰老失色,到底是没了修为傍身,哪怕回来后养尊处优,仍然比起十年前憔悴了许多。

打翻的药碗还在地上,伺候的仆侍个个低眉垂首,连粗气也不敢喘,更不敢在没有得到命令前贸然去收拾,脚下长了根一样,只敢拿眼角余光偷偷瞟着门口,满心焦急地等待着什么。

这里不是御飞虹的太安长公主府,而是一座位于京郊山上的皇家别苑,由皇帝亲遣禁卫军严加保护,又有她自己的人暗中看顾,按理说不会有任何危险能够威胁到她,可就在刚才,伺候了她近十年的贴身宫婢将那碗药送到了她面前。

御飞虹离开皇城养病时就知道自己会有麻烦,因此到了现在也不觉意外,她只是失望于身边人的背叛,却不会有半分手软。

宫婢已经被当场拖了下去,其他人寸步不敢移,使消息被禁锢在这间寝室里,除了刚才奉命出去传医的暗卫,谁也不能离开。

正当他们噤若寒蝉的时候,御飞虹放置在枕边的一块莲花纹玉镜忽然动了动,她回头看了一眼,抬手做了个指诀,十来名隐藏在周围的暗卫悄然出现,把这些忐忑不安的仆侍捂嘴带走,不到三两息,整个寝室明面上便只剩下御飞虹一人。

御飞虹披上外袍,随手拿支玉钗将长发挽了个髻,再蹭了点胭脂抹过双颊,脸上便似有了血色。做完这些,她才把玉镜拿起,以指为笔描摹过背面符纹,一道人影就从中投射出来,但见其眉清目朗、白衣负剑,正是萧傲笙。

这面玉镜是御飞虹特意从宝库里找出来的法器,名唤“并蒂开”,共有两面,持有者滴血认主后便能通过它随时联络,无视地域距离与结界壁障,投影与真人无异,只可惜碰不到实体,终只是个聊以慰藉的影子。

十年来他们相见不多,交流频频,全靠这宝镜互通,大多时候都是御飞虹主动找萧傲笙说话,有时候是正事,有时只是些排遣情绪的言语,后者虽不善言辞,却每每绞尽脑汁地试图开解她,往往因为口舌笨拙逗了她发笑。有时候御飞虹会想,假若没有萧傲笙,自己这十年来深陷漩涡还不知会变成什么模样。每次想到这里,她就不禁回忆起寒魄城生死一线的惊险,只差一点,她就会永远失去他。

御飞虹没有告诉萧傲笙,自己曾做过那般惨烈绝望的梦——他如现实中那般与她换魂,她却还他步步沦陷的绝望,甚至到最后……她亲手杀死他,又用他的身份苟且偷生。

这个噩梦没有随着时间推移和远离寒魄城而消失,尤其是在近期染病后,她愈发频繁地梦到这些,梦境似乎有了生命般自我延伸,将那个绝望的命运铺展开来,将点滴血腥都分毫必现。

“飞虹,你怎么了?”萧傲笙见她神情不对,关切地询问出声。

“没什么,想起些事情罢了。”御飞虹回过神来,笑着为他倒了一盏白水,尽管她知道这只是个投影,“急着找我是出了什么事吗?”

“……炼妖炉熄灭,他和白虎法印都不见了。”萧傲笙单膝着地,将头轻轻放在她腿上,“幽瞑阁主亲往调查,证实此事与归墟魔族有关,西绝境内也发现了一些魔物的踪影,都在寻找白虎法印的下落。”

御飞虹眼中精光一闪,意味不明地道:“魔族倒是有心。”

萧傲笙闷闷地道:“司天阁那边认为他已经死了,可我依然想要把他找回来……至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你找到他又能如何呢?”御飞虹叹了口气,“他若是死了,你不过徒增伤感;假如他还活着,你身为剑阁之主,就只能与他为敌……傲笙,听我一句劝,把这事放下吧。”

“是否与他为敌,不是凭身份地位决定的。”萧傲笙抬起头,“先去拜见了幽瞑阁主,又试探了北斗……当年元阁主被杀一案确有内幕,杀死元阁主的真凶分明另有其人,师弟认罪是怕我因此受到牵连,你让我如何放下?”

“我有些后悔帮你了。”御飞虹捻了捻眉心,“傲笙,这件事的症结不在于真相,而是背后牵扯的利害,以我二人尚且能窥出不对,难道重玄六阁就没有聪明人,甚至三宝师也一无所觉?以暮残声当年的性子,他宁可认罪也不愿你牵涉其中,恐怕是他已经对幕后真凶有所猜测,除却他认为你难以与之匹敌,更重要的一个原因,你至今都没有明白。”

萧傲笙怔了下:“什么?”

“你且想想,当年元徽阁主被杀,正处在什么节骨眼上?”御飞虹声气微哑,目光锐利,“归墟魔族进攻重玄宫,不仅夺得玄武法印,还使得北极之巅险些坠落。此战之后,重玄宫元气大伤,玄门声名因此受挫,五境四族纷纷警醒自危,十年来情况愈演愈烈,若非有神君坐镇天净沙,三宝师联手镇压气运,恐怕现在的玄罗已经大乱。”

萧傲笙神情剧变。

“凶手挑在那个时间段动手,不只是为了浑水摸鱼,更因他将这件事置于魔祸之下,把所有人最锋利的矛头指向归墟魔族。”御飞虹虽然在笑,说出的话却极为残忍,“在这种情况下,我敢断定就算你们查出真相,最后也毫无用处。”

伏在她腿上的投影忽然虚化了片刻,御飞虹知道这是玉镜另一端的萧傲笙动了雷霆之怒,有些不落忍,暗自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