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信。”半晌,萧傲笙缓缓站起身来,“我不相信公理毫无意义,假如一切只观利弊不诉道义,一步让步步退,普天之下还有何正道可言?就算……那也只是一时,绝非一世!”

冥顽不灵。御飞虹心知劝不动,便也不再枉费口舌,瞥了眼门外的影子,问道:“你找我就是为了这件事吗?”

“我……”萧傲笙难得有些犹豫,“我想来看看你。”

御飞虹先是一愣,继而笑道:“剑阁就这么空闲无聊吗?”

“不,我只是……”他欲言又止,似乎想起了什么,生硬地转过话头,“我只是想你了。”

御飞虹顿觉好笑,她注视着男人难掩忧虑的神情,知道他是不放心自己。

天定御氏江山三百年,距皇朝气运终结只剩十载,她受先皇遗命封号太安,当与御氏命数相连,荣辱与共,倘若御氏天命难以逆转,她作为嫡血长公主,当与家国共存亡。

近十年来中天境变故颇多,却少有各族修士出手,皆因人皇气运关系重大且牵连甚广,除却部分深陷其中难以抽身后退的修士,其他修行者顺应天意避劫让灾,重玄宫作为玄门正统更在此时约束门下弟子,若无命令不得踏足中天境半步。在这种情况下,萧傲笙身为剑阁之主还想要来见她,甚至抱有相助之意,仅这点心思足见情深义重。

然而她虽满心欢喜,却不能当真让他来,只是笑了一声:“好啊,等此间事了,你就带我游历北极境,可不许拿御剑飞行来敷衍。”

他们又聊了几句,投影终于消失,御飞虹将玉镜放回原处,这才摊开始终紧握成拳的左手,赫然只见掌心四个月牙血痕,分明是忍痛狠了。

久候在外的人终于出声道:“在下叶惊弦,求见太安长公主!”

御飞虹扯过帕子擦了血迹,沉声道:“进来。”

一位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缓步而入,他身着一袭幽兰浅碧细缎衫,满头墨发用银簪束在脑后,唇角一颗小小的美人痣,腰间佩着松花浅青色香囊,散发着一股清苦的药香味,同御飞虹寝室里的味道如出一辙。

叶惊弦放下手里的木质药箱,先看了眼御飞虹的脸色,又瞧了伤口,有些无奈地道:“殿下,纵使药石有用,还得自身多加保重才能事半功倍。您今日已经错过了服药的时辰,适才又耽误了拔毒时间,这……”

“开始吧。”御飞虹打断了他的话,随手拿起一封送至不久的密函翻看,将右腿从锦被下漏了小半截出去。

男女虽有大防,医者却不必顾忌太多,何况这个庄子已经落入御飞虹掌控中,没有任何人敢在背后乱嚼舌根子。

叶惊弦先取了一双肠衣手套戴上,这才托住了她这只脚。

因着长年在外驻守卫为王,哪怕曾有修行在身,御飞虹的肌肤也不若寻常贵女来得白皙娇嫩,她的小腿纤细结实,皮肤微有些蜜色,每一分骨肉都匀称得恰到好处。然而,现在被叶惊弦托住的这只脚自膝盖以下都溃烂发黑,暗红毒疮如同一个个丑陋可怖的烙印,连看一眼都觉得恶心可怖。

叶惊弦目不转睛地看了一会儿,从箱子里取出针刀、竹筒、酒水和药瓶等物,开始为她拔毒。

酒水擦拭过后,用火烤了针刀划开疮口,再将药草点燃燎过竹筒摁在上面,那块皮肉便膨胀隆起,被毒疮堵塞的血逐渐从伤口中流出,那血液业已近乎发黑,粘稠腥臭,里面还有细如砂子的小虫在蠕动,想要沿着伤口钻回去,叶惊弦一手以金针行脉,一手虚写符文,浊血便裹着那些小虫流入竹筒中。

这个过程显然并不好受,御飞虹看书的动作虽没有停,脸色却越发苍白,嘴唇已经被自己咬破,可见是痛极了。

将最后一个竹筒取下封住,御飞虹的脸庞再无一丝血色,腿上的毒疮却都消退了许多,留下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口。有暗卫悄然上前拿走盛有毒血和小虫的竹筒,叶惊弦恍若未觉般专注地为她包扎了伤口,这才道:“殿下,以我的医术只能做到这一步,要想拔净余毒尽快恢复,您需得寻找可信的修士相助才行。”

“你做得很好。”御飞虹放下信函,“烦请回禀右相——他的诚意,本宫已经收到了。”

叶惊弦只是浅浅一笑,并不答话。

这位温雅如玉的男子不止是天圣都里唯一的巫医,更是出身勋贵叶家的庶子。

先皇驾崩时,当今天子御飞云年岁尚幼,御飞虹身为女子又是寡宿星入命宫,命中注定三劫,为宗室所不喜,朝政大权自此旁落左相周桢之手,他自己把持朝堂,又将女儿送入宫中为后,大肆发展外戚势力,这些年来党羽繁多且根深蒂固,简直算得上权倾朝野。

不服他者有之,厌恨他者更有之,敢在明里暗里与他角力的却寥寥无几。因此,在御飞虹回归天圣都后,她先以“皇嗣不兴,何以兴国”为由御飞云娶阿妼公主为妃与周皇后相斗,再暗中拉拢宗室和部分勋贵,叶家便是重中之重。

御天皇朝传承六代,自高祖时期遗留下来的名门勋贵所剩无几,定国公叶家便是其中之一,即使御氏为了权位稳妥,从三代之前就明里暗里打压勋贵势力,叶家仍是这天圣都里不可忽视的一股力量。不同于昔日镇北王拥兵自重,叶家虽然降等袭爵却世代从政,至今在朝野间仍有非凡的影响力,现任家主叶衡在得到御飞虹助力后已经位居右相,十年来与周桢在朝堂上明争暗斗,你来我往。

此外,御飞虹选择叶家的另一个原因,就是他们这一代子嗣血脉单薄,叶衡膝下唯有一名嫡子,其他都是庶出,偏偏嫡子叶显荣才干平平,反而是叶云旗、叶惊弦这两名庶子一武一文颇为出彩,可惜叶云旗早年从军战死沙场,等过了这一代,叶家怕也是大树中空。

叶惊弦自幼学医,少时通巫,他算不得天圣都里最好的大夫,却是唯一能治邪毒的医者。因此,当御飞虹发觉自己染上的疫毒非同寻常后,她立刻派人去找叶惊弦,才没有耽误性命。

“所幸殿下中毒不深,否则在下也是有心无力,果真吉人自有天相。”

御飞虹摇了摇头,看向小案上的一个香囊,里面原本放着张护身符,现在只剩下一点灰烬了。

若是没有这道符,恐怕她那天根本等不到叶惊弦施救。御飞虹一想到这符纸尚有用处,就知道暮残声确实还在人间,她为此高兴,可念及萧傲笙的坚持,心里又五味陈杂。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突然现身出来,正是刚才拖人下去的暗卫,他看了眼叶惊弦,得到御飞虹颔首后才跪下伏身道:“禀告殿下,钟灵已死。”

钟灵正是刚才端药来的宫婢,御飞虹脸色一沉:“不是让你们留活口?”

暗卫额头见汗:“卑职不敢违背殿下命令,只是那钟灵刚被带入地牢便猝然没了气息,我等……”

“殿下小心!”

不等暗卫把话说完,一旁的叶惊弦察觉他眼神突变,立刻踢出脚边锦凳,可惜这动作慢了半拍,刚才还恭恭敬敬的暗卫突然暴起,拔刀直取榻上的御飞虹!

御飞虹反应不慢,手掌在榻上一撑,回旋一扫将其迫开,同时抽出枕下短剑,但闻一声锐响,刀剑相撞!

她右腿使不上力,甫一交手便知自己落于下风,撮口吹出一声哨响,本该现身的其他暗卫却都毫无反应,连外面的侍卫也似乎没察觉到动静般未有丝毫动作!

好在寝室内还有叶惊弦,细如牛毛的金针从他指下飞出,瞬时刺入暗卫身上多处大穴,封锁气血使其内力反震,叫御飞虹得了一合之机,短剑擦过刀刃没入对方胸膛!

然而,被一剑穿心的暗卫半点不为所动,紫黑色的血液从伤口汨汨流出,他面目扭曲狰狞,双眼暴突,浑身筋脉鼓胀,发疯一样朝御飞虹扑去,双手卡住她的脖子,只需再发一分力,就能将她颈骨拧断!

说时迟那时快,御飞虹只觉得眼前一花,那双手被迫松开,已经没了人样的暗卫被另一只手掐住提起,双脚离地,挣扎不脱。

他呼吸困难,口鼻间隐有一股黑气溢散,那玩意儿好似活物一样,察觉到情况有变,果断抛弃了暗卫的身体,扑向眼前的不速之客,可惜这一回它碰上的是硬茬,尚未及身便烟消云散。

黑气散尽时,叶惊弦刚好赶到近前,正对上来人转过身来,露出一双赤红的眼睛,在此时幽暗的寝室里,明眸璀璨,灼灼如火。

一瞬间,他睁大了眼睛,手里金针悉数落了地。

暮残声有些疑惑地看着这个医师,没有错漏对方眼中一闪即逝的惊喜:“这位……我们见过吗?”

这一句话,就像天降大雨浇灭了即将熊熊燃烧的火堆。

“……在下叶惊弦。”他缓缓低下头,用一种温柔得近乎缱绻的语调说道,“我只是……乍见阁下,便生欢喜。”

在暮残声和御飞虹都看不到的地方,那张温柔慵懒的假面有瞬间破碎,清透双眸里黑白倒转,仿佛暗夜吞噬了星光。

作者有话说:我想这个衣冠禽兽的大夫你们都猜得出是谁……缘分啊,人生何处不相逢

第一百三十三章 同路

黑气湮灭之后,仿佛有一重镜花水月轰然破碎,原本潜藏在寝室四处的众暗卫立刻现身出来,与此同时,门外的侍卫们也后知后觉地发现不对,急迫万分地高呼“殿下”,若非御飞虹及时喝止,恐怕他们就要破门而入。

“属下失职,罪该万死!”

眼见当下情景,暗卫们皆大惊失色,他们始终守护御飞虹不敢错眼擅离,刚才分明未见异常,岂料眨眼功夫,寝殿里已是一片狼藉,御飞虹坐在榻上,右腿伤口崩裂,鲜血浸染了白纱,正由叶惊弦重新包扎。

“尔等自去执法堂领三十鞭。”御飞虹瞥了旁边的暮残声一眼,对方倚靠在木架前凝眉沉思,这样一个大活人突兀地出现,暗卫们却都视若无睹,仿佛压根儿看不见他。

听到她这话,暗卫们如蒙大赦,他们立时用刀剑将那胆敢刺杀主上的同僚架起,发现此人已然气绝,致命伤赫然是被御飞虹亲手刺穿的胸膛,再看不见其他外伤。

御飞虹脸色微沉:“跟他一起去地牢的人呢?”

暗卫们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人道:“回禀殿下,除地会之外,其余三人尚未归来。”

地会正是这名死去暗卫的名字,他们总共有七十二人,以七十二地煞命名,最初是先皇驾崩前留给御飞虹的人手,在她远离天圣都的那段岁月里奉命在暗中保护御飞云,同时作为她掌握皇城动向的情报来源,当御飞虹回到天圣都后,她将折损的人手重新补齐,用他们干涉明流暗涌,这些人各有所长,缺了哪一个都能让她心痛。

“殿下伤病未愈,切勿大动肝火。”叶惊弦将纱布重新缠好,起身向她行了一礼,“在下愿往。”

御飞虹双眉微蹙,忽见一旁暮残声向她点头,这才取出令牌抛了过去,道:“可。”

叶惊弦得令出去,暮残声仿佛一道幽魂般跟在他身后,一路上所见之人无论侍卫宫婢皆无所觉,哪怕暮残声从他们身体穿过,也当是吹过了一股风。

叶惊弦眼中掠过一道暗色,他这人知情识趣,在最初那句孟浪言语过后,现下再无半点逾越,领着暮残声穿廊过院。

皇庄下设地牢并不大,却是幽深阴冷,看守大门的狱卒验看了令牌,这才放叶惊弦进去,后者问了两句,对方连忙表示没有发觉异常,所经牢房也都一切如常。

直到他们打开最靠里的那间囚室,看清内中情景后,狱卒当即吓得两腿一软——只见里面有四具尸身,一名女子七窍流血,浑身筋脉暴突,剩下三名身着暗卫服饰的男子皆是被人以利器割喉,血溅满墙,死不瞑目。

这四人正是宫婢钟灵和将她押来的另外三名暗卫。

暮残声闪至尸身前,探手轻压钟灵颈脉,叶惊弦也回过神来,一手打晕了张口欲呼的狱卒,快步上前查看尸身,眉头深锁。

“他们的魂魄都没了。”暮残声道。

“此三人都是被一刀致命,观伤口形状与暗卫佩刀相符,结合适才地会刺杀殿下一事,恐怕是他们皆是被其偷袭致死。”叶惊弦走到钟灵身边,“倒是她……死因与地会相同。”

地会看似是被御飞虹当胸刺死,实则在那一剑后他犹有余力,直到地会被暮残声拿捏住,黑气脱离身体,那人才彻底没了生机。

他仔细看了一会儿,道:“若我没看错,那是饿伥。”

所谓饿伥,是指一种终年不得饱食的煞魂,不计生前种族如何,死后化灵不得超度亦无香火供养,只能日复一日地饥饿下去,逐渐丧失理智,若有邪道术士以香火供养之,它便沦为对方役使。

暮残声自然晓得这里面的门道,他眉头微皱:“可是饿伥贪食暴戾,若受驱使自当滥杀,钟灵在药里下毒的行径并不似……”

他猛地意识到了什么,抬眼却见叶惊弦正好看来,唇角笑意微冷。

这只能说明钟灵下毒是出于本意,她知道御飞虹不信任宫人,故而将目标定在随行暗卫身上,用自己作饵将四名暗卫引入这里,然后放出蛰伏体内的饿伥,使其转移寄生到地会身上,先杀三人吞其魂魄,再佯装无事回归寝室,在御飞虹卸下防备时暴起出手。

“看来,我是要多谢阁下出手相助,你不仅救了殿下,还救了我叶家。”叶惊弦目光微垂,“当时在场唯殿下与我二人,倘若饿伥杀死殿下后自行兵解,我必百口莫辩,叶家也难逃干系。”

暮残声初至天圣都,对这里头的诸般利害皆不清楚,只晓得以御飞虹的性子肯将他留在身边,说明不止是此人可用,其背后势力也当可信。想到这里,他眼睛一眯,问道:“设计者本欲一石二鸟,而天圣都里同时与宗室长公主和你背后家族对立至此的……想来不多吧?”

“敢想的多,能做的少。”叶惊弦竖起两根手指,“一为当朝左相周桢,其女贵为皇后,现已身怀龙嗣,是为当朝外戚权臣;二为晟王御崇钊,乃先皇七弟,坐镇东部沿海三州十载,二十年前因先皇驾崩回京,主动还了兵权,留王位就虚职,现为宗室之首,与当今关系亲厚。”

暮残声似笑非笑:“既然关系亲厚,你为何把他归于对立?”

“因为晟王虽与陛下亲厚,却向来薄待殿下。”叶惊弦叹了口气,“先皇登基前曾发生一场宫闱内祸,晟王与先皇乃一母同胞,故而力挺兄长登上大宝,按理说……”

叶惊弦说到这里便住了口,暮残声想了想,晟王御崇钊既然与先皇乃是手足同胞,又有从龙之功在,按理说他该留在皇城享尽富贵,而不是率兵远镇东部,兄弟二人间恐怕有所龃龉。然而,先皇敢让他镇守一方,后者又在先皇驾崩的关头主动交还兵权,说明他们并未反目成仇,那么御崇钊独与御飞虹不合的原因,恐怕就在她自身。

他眼睛微眯,想起了御飞虹的命格——寡宿入命,加会权星,生带三劫。

这是她出生时就被大祭司批下的命语,御氏虽不薄待女儿,却因为高祖受命天选而尊崇神道至上,何况她当年为了获取北疆兵权摆脱周桢掌控,不惜借刀杀人、扶柩成婚,更坐实了寡宿之名。面对这样一个长公主,即使她才能无双,宗室也将不喜。因此,哪怕在周桢权倾朝野的当下,御飞虹要想获得御氏宗室支持还得费心拉拢,是为她在他们眼中,生而不祥。

暮残声心思急转,看向叶惊弦:“还未请教叶公子出身?”

叶惊弦微微一笑:“家父是当朝右相,先祖受勋定国公。”

外戚、宗室和勋贵。暮残声总算明白御飞虹为何将此人留在身边,他挑了挑眉:“若从二者中论,叶公子认为此番幕后黑手更可能是谁?”

“自然是左相。”叶惊弦毫不迟疑地道,“晟王为人稳健,他与殿下的对立在于观念分歧,归根结底都是御氏嫡血,为的也都是保证皇统不落,在眼下多事之秋,晟王不会对同宗用此下作手段。”

“我喜欢跟聪明人说话。”暮残声站起身来,“走吧。”

他正准备离开,冷不丁被人揪住了衣袍下摆,只见那身着幽兰便服的翩翩公子抬起头来,有些赧然地道:“抱歉,可否请阁下帮个小忙?”

“什么?”

“蹲太久,腿麻了。”叶惊弦抓着他的胳膊缓缓站起,“烦请带我一程,莫让殿下久等了。”

暮残声:“……”

去他娘的君子如兰。

他怀疑地看了叶惊弦两眼,后者也坦坦荡荡地任他打量,暮残声终是没说什么,反手将人当麻袋似地往肩上一扛,旋身消失在地牢里。

“……”叶惊弦被顶到胃的时候,觉得自己就不该对这死狐狸抱有半点期待。

眨眼之间,暮残声带他回到了御飞虹的寝室,尚未立定便将把人抛出,好在叶惊弦反应不慢,脚下一错,稳稳站在离他三步远的位置。

“有何发现?”御飞虹已经屏退了暗卫,地上的药碗和尸体也都被收走,寝室里真正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人都死了,那婢女的杀招不在下毒,而是饿伥。”暮残声简述了适才发现的线索,又连同推测和盘托出。

御飞虹听完,半晌沉默不语。

窗外雨声未歇,屋内灯火明灭,映得她的影子摇曳不定,暮残声将目光落在那只垂在榻旁的右腿上,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御飞虹不答,叶惊弦只好道:“三天前有山南使者急报鼠疫成灾,可惜他已经身染疫病而不自知,殿下与他会面接触后也染上此疫,为免疫病在皇城内传播开来,这才搬到此地暂居养病。”

“疫病?”暮残声冷笑,他双目流转金色,透过纱布看到了下面的满目疮痍,“仅仅三天,一条腿烂成这个样子,这是疫病?”

何况三天前恰好是那张灵符燃毁的时间,说明御飞虹在那时一度危及性命,差点就已经不在人世了。

“是疫毒。”御飞虹抬起头,“疫病不假,其中暗藏猛毒,我一接触便险些毒攻心脉,那人染病后还能从山南奔赴天圣都,证明这毒是在他见我之前才染上的。”

“你中毒不死,还顺凶手心意搬出皇城,再给他下手机会?”

御飞虹反问:“若有人存心想害我,哪怕我躲在铜墙铁壁里也防不胜防,何必为此押上皇城的安危?”

暮残声沉默了片刻,道:“萧……师兄他,知不知道?”

“他若是知道了,必定要来看一眼才肯罢休。”御飞虹攥紧拳,“我不能让他来。”

她说是不能,并非不想。

暮残声无话可说,只能道:“疫毒可解?”、

“可。”接口的是叶惊弦,“我用针药将毒素都引到这条腿上,经过反复拔毒便能使殿下痊愈,可要想事半功倍还需修士相助。”

“怎么做?”

“将你的灵力凝成一线注入殿下体内,经足少阳胆经运行三个大周天,方能引出余毒。”叶惊弦道,“此举不允半分差错,否则你与殿下都将当场毒发。”

暮残声看向御飞虹,后者颔首道:“我信你。”

闻言,叶惊弦立刻着人打来热水和烈酒,又封闭寝室,重新打开自己的药箱,先取丘墟,再下中渎,然后示意暮残声动手。

暮残声如今与白虎法印融为一体,本身妖力业已成杀性,因此为人疗伤必须提起十二分小心。他将力量甫一探入御飞虹体内,便感觉女子气脉虚浮,丹田被破不仅让她失去了傲人修为,还损了她身体根基,这些年来劳心多虑,现在看着还好,以后怕是难免缠绵病榻。

他目光微黯,按照叶惊弦的提点小心游走经脉,当最后一点余毒逼出时,那盆热水已成一片污浊,御飞虹腿上的毒疮却都不见了,只剩下先前拔毒时留下的伤口。

叶惊弦重新为她包好了腿,拎起药箱知趣地离开,将空间留给他们俩。

“……你不该来。”没了外人,御飞虹总算能把这句话说出口。

暮残声不置可否,在灵符燃起的那一刻,他就知道御飞虹已明白自己尚在人世,倘若她有心向重玄宫示好,完全可以将消息告之重玄宫,然后在此设下埋伏,等他自投罗网。

以白虎法印作为筹码,重玄宫绝不吝于给与她助力。

“你没有这样做。”暮残声嘴角微扬,“说明那张符,我并未送错人。”

“我只是……不愿傲笙日后因此恨我。”御飞虹看着他,“这十年来,他穷尽心力还想着为你翻案,让你得以光明正大地回到玄门。”、

暮残声喉头微哽,他这一生交际不少,却多缘分寡淡,尤其在十年前重玄大乱后,萧傲笙始终不曾动摇的信任与维护真正令他触动,他真心认这个兄长,也就万分不怨他被卷入浑水中。

“我劝过他了,没用,真个死心眼子。”御飞虹笑了一声,“既然如此,与其让他浑然不知地跌跌撞撞,你不如把其中内情都告诉他。”

“他……我只希望他好好的。”暮残声扯了扯嘴角,“至于其他,算计我的人当有我亲自报复,诸般麻烦也都来找我便是。”

御飞虹忽地反问:“你有徒弟吗?”

暮残声一怔,下意识地摇头后,心里有块地方蓦地如针刺般疼了下。

“幸好,以你这般的性子若是有了徒弟,怕是要将其捧在手心,半分危险磨砺不教经受,养得安稳体面、天真无知。”御飞虹毫不客气地讥讽了他,“可是这样的小家伙就像暖房里的一朵花儿,赏玩时美不胜收,一旦经了风雨就只能零落成泥,最好的归宿也不过找棵大树借荫,做个不谙人事的娇宠。”

暮残声心头一震,他自幼被净思教养严苛无比,作她的锤下铁、炉中剑,生死祸福间踏了无数来回只为磨砺锋芒,因此除却养成不肯求人的死倔性子外,还对未曾得到过的温柔抱有妄想。

他厚待亲友因缘,也的确想过若是有朝一日自己收了徒儿,必定要将其好好保护,不教受半点委屈难过,现在却被御飞虹点出这是大错特错。

“我的弟弟飞云,就是被我父皇母后一直娇宠着长大,现在成了天子帝王,不仅被周桢把持朝政,连皇后都可倚仗母族给他没脸,一些官宦世家宁可给勋贵溜须拍马,也不去他面前献殷勤。”御飞虹冷冷地笑了,“不是他昏庸无能,我这身文武典术恐怕还不及他所学一半,只因他从未将这些学以致用,幼时受庇于父母,少时依赖周桢,现在将力挽狂澜的希望寄托于我……他把自己活成了一个高高在上的废物。”

暮残声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这世上或许真有命好的人能够一世无忧,可一生未尽之前,谁能料得风雨祸福?”御飞虹凝视着他,“都说‘天塌下来有高个的顶着’,可是归根结底,天道也不能规定谁必须为其他人决定选择、担起责任……暮残声,傲笙待你如手足,愿为你不惧危难,你却以保护为名替他放弃,你凭什么?你把他当什么?”

“即使,他可能会因此而死?”良久的沉默后,暮残声忽然开口问道。

“那也是他自己选择所要面临的后果。”御飞虹五指收紧,突然自嘲一笑,“我劝不动他,唯有成全他。”

“……你既然如此明白,为何阻止他来见你?”

“因为……我知道,他一定会来。”御飞虹手指痉挛了一下,“他就是块臭石头。”

寝室里一时安静得落针可闻。

半晌,暮残声长叹一口气,正色道:“下次见面,我会向师兄道歉,然后……再无隐瞒。”

御飞虹终于真心地笑了起来,仿佛冰消雪融般,横在两者之间的岁月隔阂消弭无形,似乎又回到了当年在寒魄城煮酒舞剑的时候,不论身份地位,只记并肩为战。

她喝了一口白水,问道:“你来中天境不只是为了看我吧?”

“其实我是来请你相助的。”暮残声坦然道,“我需要麒麟法印的力量帮忙打通灵台内窍。”

“麒麟法印……”御飞虹苦笑一声,“我很乐意帮你,可是自高祖过后,再无人能做印主,只将法印供奉在太庙镇压气运。”

“你也不行?”

“我与麒麟法印确有感应,也学过麒麟法相咒等术法,可始终未能得到承认,自打十年前在寒魄城……我便歇了心思。”御飞虹双眸微敛,“这个忙,我帮不上你。”

“麒麟法印为何不承认你?”

御飞虹扯了扯嘴角,语气微冷:“麒麟法印乃是人皇象征,我没这个资格。”

暮残声皱起眉,他想起当初御斯年通过天选得到法印的事情,彼时对方尚未称帝,说明法印承认的不是身份,而是为皇者的功绩和能力。

御氏传承六代以来,再未有帝皇成为麒麟法印,恐怕就是因为他们无一能与御斯年相比。若有谁能再得法印承认,其功绩要与开国高祖相提并论,怕也只有中兴之君了。

恰逢皇朝气数将尽,高楼玉山亦当倾,倘若……暮残声猛然惊觉这点,他想要对御飞虹说什么,话到嘴边却连口也难开,一股冥冥之力从穹顶落下,尖锐冰冷地刺在他身上,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天上有眼睛正在看自己。

他只能将话咽下,那股力量也随之消失了。

御飞虹见他神色不对:“你怎么了?”

“……既然如此,我就来帮你吧。”暮残声看着她难掩疲倦的脸色,“天命御氏气数将尽,你却还不甘心。”

“我不是不甘,而是不服。”御飞虹的声音难掩阴冷,“天下芸芸众生各行其道,可人为什么一定要遵从神谕而活?我御氏先祖金戈铁马打下的社稷,历代将士热血封疆护住的家国,凭什么……因一句‘气数将尽’,我们就要听天由命?”

她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地道:“我死之前,江山必在!”

“我帮你。”暮残声向她伸出手,“江山社稷,我一窍不通,可是对方用了鬼蜮伎俩,便是邪道中人,见者当诛!”

御飞虹定定地看着他的手,用力反握了上去,她脸上不见喜悲,眼眶却突然红得想要滴血。

这场谈话一直持续到三更天,寝室里的烛火只剩下小半截蜡炬,宫婢们捧着新灯和用具鱼贯而入,暮残声这才穿墙离去。

朝政军事他一概帮不上御飞虹,可是饿伥的出现证明幕后有人施用邪法作祟,既然御飞虹自己直面明枪,他就去找出那暗箭伤人的鬼祟之辈。

他走得无声无息,沿途都不被察觉,偏偏在下山时撞上了一个人。

风急雨大,四野暗黑,地上汇成无数大大小小的水洼,闪电一闪即逝后,原本看不真切的人影乍然变得清晰——叶惊弦一手提药箱,一手撑着把二十八骨油毡伞,静默地站在路旁一棵大树下,绣有幽兰暗纹的浅碧色衣衫被斜雨打湿,沉重地贴合着身躯。

他已经等了很久,在看到暮残声的刹那,唇角微勾,眸光流转,后者只看了下那双眼,脑中就跳出了四个字:子夜寒星!

这一眼当是惊艳绝伦的,暮残声嘴角不禁勾起了笑意,开口道:“叶公子,雨天站在树下可是容易引得天打雷劈呢。”

“我不怕。”叶惊弦执伞而来,话里似乎暗含别意,“你不是来了吗?”

伞面微倾,刚好遮住两人身形,暮残声喉头动了动:“等我做什么?”

“你要入城,我亦然。”叶惊弦笑容清浅温柔,“恰好同路,一起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