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辛芷还是优昙尊,她都那样高傲好强,曾经纵横于三界,怎甘愿被囚方寸?

“我竟然着了你的道……”优昙尊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张面孔,最终定格在常念脸上,“高洁如天法师,原来也会用这样的手段。”

她不傻,在觉醒后很快明白了此事始末,包括明光背叛的原因,也正由此,优昙尊很清楚归墟不会前来救援,非天尊只需要等她死在这里,就能铲除一根肉中刺,在明光帮助下接管北方魔域,还少了魔罗优昙花对伊兰的压制,何乐而不为?

常念只是道:“我赢了。”

“赢?”

优昙尊笑了起来,她将沈问心放下,起身与常念对视,嘲讽道:“你以为我恢复记忆,知道你做的这些手段,还会对你有所留恋吗?”

“会。”常念伸出手,在她眼角轻轻抹过,“你哭了。”

优昙尊呼吸一滞,她粗鲁地抹过脸,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你眷恋沈檀的爱,痛心沈问心的伤势,厌恶这里所有人对你的背叛,更憎恨给了你这一切又让你失去所有的我。”常念轻声道,“你执迷不悟,自当愿赌服输。”

说话间,他向优昙尊伸出手,却在即将触及时被烈火灼烧了指尖。

优昙尊低头看着沈问心,他身上都是血,却用力攥住了她裙摆一角,流淌在地的鲜血不知何时汇聚起来,一只朱雀从血泊里振翅而出,滚烫热风呼啸四散,迫得所有人往后倒退,而它不由分说地载起这对母子直冲天际。

浮梦谷被阵法笼罩,外面分明还是白昼,穹顶却是一片星夜,血色朱雀用头颅拼力冲撞结界,裂纹如蛛网般迅速蔓延,可是优昙尊能感觉到怀里的年轻人越来越冷。

他的血,已经快要流干。

“你该已知道,我究竟是谁……”优昙尊攥紧他开始颤抖的手,听着下面若有若无的声音,“他们都在骂你是魔胎,孽障。”

沈问心已经说不了话,只是对她露出有生以来第一个笑容。

他生而知事,即便幼时人性残缺感情淡薄,岂能不知是谁生他养他?时间是最锋利的刻骨刀,戛然而止的光阴能让常念压制沈檀,而对于沈问心来说,十五年终也不是一瞬间。

孝道与情义,爱恨与本心。这是沈问心当年给常念的答案,也是对自己立下的誓言,他不后悔亲手毁了浮梦谷的幻术,也不后悔拼死救自己的母亲,无论今日结果如何,他只顺应自己的心意走到最后。

朱雀最后一次撞上去,伴随着一声裂响,结界破开了一道缺口,明亮天光漏了进来,蛰了优昙尊的眼睛。

沈问心艰难地推了她一把:“走!”

优昙尊反手抓住了他,朱雀发出一声哀鸣,彻底消散为满天火星,他们在咫尺之前重重跌回尘寰,全靠火星最后托了一把,才没有摔断骨头。

“你——”沈问心想要起来,可他已经用尽力气,身体沉重如压了一座山,无论如何也爬不起来,只能听到脚步声迅速包围过来,而优昙尊还跪在他身边寸步不离。

“我诅咒你。”优昙尊垂头看着他,眼中黑白逆转,露出她本相魔瞳,一霎那夺人心魄,以至于除了沈问心和常念,谁也听不清她的话。

“以我优昙之名,取我不死之心,向天地立誓……”

沈问心的眼神已经开始涣散,优昙尊一手按在他伤处,一手屈指成爪扣住自己心口,血迹一点点渗透开来。

“优昙尊今日于此,诅咒沈问心——”

她缓缓抬头,对上常念平静无波的目光,似乎想要从中找到一点异样,可惜直到视线模糊,终究未能如愿。

“长生不死,无欲无求……”

优昙尊锋利如刀的手指深入胸腔,断骨碎肉,攥住了那颗鲜活跳动的心脏。

“不知冷暖,不识爱恨……”

沈问心将要黯光的眸子仿佛凝固了一样,怔怔地看着她。

“漠视天理,断绝人性……”

常念听到这里,终于变了脸色,出手直取优昙尊,却被无形的力量逼退三步,同时雷霆在天际轰然炸响,地动山摇,象征天地对誓诅的回应。

鲜活的心脏化为一团血光,从七窍涌入沈问心体内,他来不及看优昙尊最后一眼,就被猝然汹涌的力量压下意识,彻底昏睡过去。

等到风烟散尽,常念才能走上前去,看到优昙尊仍跪在沈问心身边,曾经那样高傲的魔尊终以孱弱的人类之躯死在这里,双目半阖,嘴角竟然带着一丝诡异的笑容。

常念俯下身去,握住了那只逐渐失温的手,尚未凝固的血污了他干净掌心,而他的目光只停留于那串陈旧的羽花铃。

她至死没有留下只言片语给他。

第一百八十二章 暗火

“……从那以后,浮梦谷就成为了昙谷。”

当琴遗音说完最后一个字,地洞里寂静得落针可闻,不断散发的寒气凝成寒冰,紧靠着他的暮残声都快被冻僵。

与僵冷身躯相反的是,他胸腔里正在翻涌的心绪。

十年前在昙谷遇到的事情,令暮残声至今耿耿于怀,可任凭他推测诸般,都没想到背后的真相竟是如此沉重。

恣意妄为、不死不灭的优昙魔尊终究败于感情,以凡人之躯自尽于此,只剩下困锁昙谷千年的优昙幻境;天性残缺的沈问心拼尽一切追求本心,却在点燃热血后刹那湮灭,只剩下徒有其表的空壳;盛极一时的浮梦谷辛氏自此落魄,为求赎罪不惜后代子孙千年光阴;姬氏为了强求气运,出卖浮梦谷投诚重玄宫,换得开国王道,却是毁于自身劣根;作为心腹魔将的明光背叛优昙尊,抛却与冥降的羁绊,将归墟未来交付给她真正认可的帝王,在淤泥中苟活千载,燃尽最后一点火光直至化灰……

就算是常念,他也并非如愿以偿。

常念一手策划了创神局,不只为了唤醒道衍神君,更是为了创造出他心中至高无上的神祇,代替所谓的自然规律,即为凌驾于法则之上的命运主宰。

天法师能够从无数种未来中择取最好的道路,神明便是统御众生走上这条路的力量与信念。在常念看来,创神局的意义就在于此,神会引领众生行走光明之下远离黑暗,逐渐摆脱三毒七苦的侵蚀,直至浊流不见,人间清白。

正因如此,这位神祇必须要无欲无求,不被七情六欲所束缚,可祂也要洞悉人心知情识感,方可与众生共情,不被虚无所吞没。

自诞生之日,沈问心一直走在常念期盼的道路上,他天性残缺又生于灾降,人性之恶必定伴随他一生,可他本心纯善,又有至亲真情作为缰绳,注定他只会在悬崖边徘徊而不会落入深渊。

在开局前,常念已经预见了他会修习《奇门天香册》,香火道对于神祇意义非凡,常念对此乐见其成,只是它同样会熏染沈问心的情绪,让先天神性对人性的压制逐渐减轻,长此以往难免耽于凡俗。于是,常念决定将玄武法印指给沈问心,配合道衍的水行灵源,阴阳之气将在沈问心体内形成平衡,他会对世情有所感应,却不会再沉溺其中。

计划就在这一步出了岔子,常念利用命数掐断了本该属于沈檀的半生时光,可沈檀的残念仍旧未散,沈问心没有得到玄武法印,反而去接受朱雀法印的传承,香火道法被朱雀之力点燃,修复了他人性的缺失,倘若再多一些时间,沈问心就会彻底变成一个情感丰沛的凡人。

因此,常念打断了朱雀传承,让他去对付辛芷。

人性是一把双刃剑,在沈问心不懂的时候他会遵循命运漠视感情,如今他虽坚持道义却反抗命运,当他夹在至亲生母与正邪道魔之间,注定初得新生的他会在此折翼。这样一来,沈问心的人性会被强行剥落大半,只要在得到不死心后拔除不完整的朱雀法印,重新赋予玄武之力,他就会脱胎换骨,成为常念所期望的神。

可优昙尊以她的不死之心向天地立誓,诅咒了沈问心——

长生不死,无欲无求;不知冷暖,不识爱恨。

以及……漠视天理,断绝人性。

前面两句是她作为辛芷这个生母对亲子最后的保护,若不识情便不伤情,她这一生毁于情劫,自然不想唯一真心待她的孩子重蹈覆辙,既然无法从滚滚红尘里抽身而退,索性让这红尘万丈都不沾身。

最后一句,却是优昙尊对常念的报复。

常念能够漠视优昙尊的败亡,沈檀却不能对辛芷无动于衷,当她走到末路时,属于沈檀的残念就在常念心头死灰复燃,哪怕一瞬之后就被他掐灭,那点魔障依旧被魔罗优昙花摄走,映照在优昙尊心中。

她看到了他心中真正所想。

若为至爱至恨之人,生死已不是最刻骨的报复,优昙尊要毁了常念即将采摘的硕果,让他竭尽心血创造的新神对天道全无敬畏,抹杀本该存留的人性,让极致的神性支配沈问心,即便他当真成了神,也只将众生视若蝼蚁,成为漠视万象的空洞般存在。

然而,常念棋差一招,优昙尊同样漏算一处,那就是沈问心自己究竟怎么想的?

“优昙尊死后,常念掩盖了有关创神局的一切,沈问心因不死之心得以延命,他的人性也在那一天被神性压制,本该烟消云散,却因为执念太深,在心中结成魔障。”琴遗音的嘴唇已经冻得发紫,却仍旧勾起嘲讽笑容,“这就是我。”

成神那日,天威煌煌,沈问心脱胎换骨成为道衍神君,深藏心底的魔障却借助劫雷将自己分割出来,诞生出他化自在心魔。

暮残声终于明白,常念为何不能放过琴遗音,他不仅是道衍神君缺失的半身,更是沈问心残存于世却堕落成魔的人性,是神道光辉下最浓重的阴影。

这同样是非天尊忌惮并且算计琴遗音的理由。

琴遗音若是无心,他就是归墟魔族对抗神道最锋利的武器,也是常念如鲠在喉却无法彻底拔除的眼中钉;他若是有了心,注定他会被七情六欲感染软化,从而背离魔族,成为扎在非天尊心头的肉中刺,却是道衍神君补全自身的养料。

“你一日无心,就一日赢不了道衍神君,无法成为独立的自我……可当你有了心就会失去不死之身,只要道衍神君吸收了你,祂就会重新拥有人性,弥补常念在创神局上的败笔。”冷意从相拥之处扩散全身,暮残声觉得自己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刻骨寒意。

“你既然明白了一切,就该知道现在的情况有多恶劣。”琴遗音看着自己手上那层冰霜,“潜龙岛与沈问心的因果太深,道衍不能降临在这里,可我们也不能在这地洞中躲一辈子。”

暮残声皱眉:“你的转变期大概多久?”

“说不准。”琴遗音轻勾唇角,“我诞生这一千一百年,也就遇到了你这只狐狸。”

他这话似埋怨又像自得,分明眼下情势危急,可暮残声仍旧没忍住笑了。

“那你需要什么?”暮残声拥紧了他,“婆娑天已经被祂冻结,玄武寒气会不断侵蚀你的身体,再这样下去,祂会把你冻死在这里。”

“我需要食物。”琴遗音攥紧手指,“无论是应付道衍还是度过转变期,我都需要大量食物补充魔力……说真的,如果现在待在我身边的不是你,我一定会将其拆骨噬魂。”

哪怕有了血肉之躯,琴遗音依旧是心魔,以前有婆娑天自发帮他吸引天下人心魔障以供取食,现在就只能依靠玄冥木去捕猎。然而,先不说眼下道衍神君锁定了潜龙岛,暮残声绝不可能让他在自己面前大肆捕杀活人生魂。

琴遗音很明白他的底线,才在逃亡路上没有收割任何一条性命,来到这阴暗肮脏的地方吞食亡魂,可这点力量无异于杯水车薪,随着寒气侵蚀得愈发厉害,他已经饿得快要发疯。

他推开了暮残声,蜷缩在角落里,死死咬住了自己的手指,一丝血迹从破口溢出,染红薄霜。

“……卿音,跟我走。”暮残声深吸一口气,蹲下身撩开他额前乱发,“我想到一个办法,或许能帮到你。”

“什……么……”

“朱雀法印!”暮残声勉强自己冷静,“我没接触过它,但是听说过不少传闻,朱雀法印至今空悬无主,被三宝师合力镇压在南荒境内。此法印有涅槃重生之力,更是与玄武对立的火行极致,若你能得到它,不仅会消解玄武寒气,还能获得丰沛力量代替魂魄为食。”

“呵,你不必……哄我。”琴遗音摇头一笑,“千年前我去过南荒境,被朱雀之火烧毁一具化身,现在若再去一次,就要灰飞烟灭了。”

“你也说了,那是千年前。”暮残声一字一顿地道,“朱雀是不死鸟,更是生命之火,越是灼烈越能与它相应。当年沈问心继承了道衍灵源,天性极寒,与朱雀法印可谓水火不容,可他依然得到了朱雀承认,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琴遗音快要被冻僵的神智终于裂开一条缝隙,仿佛一颗火星落在了身上。

玄罗五印各有属性,朱雀法印择主不问道行根脚,它是炽烈与灿烂的化身,宁可燃烧自己也要追求绚丽,沈问心固然天性残缺使得性情淡漠,可他那时被香火道点燃了人性,想要拼尽一切活成有血有肉的人,为此投身烈火在所不惜,支撑那具肉骨凡胎度过十五年岁月的不是道衍灵源,而是那向死而生的灵魂证明了他生命的辉煌。

“你刚才叙说的时候,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暮残声凝视着他,“既然沈问心早已不再,为什么朱雀法印还在南荒境燃烧?”

按照琴遗音的说法,朱雀法印早在沈问心接受传承前就已经空悬近百年,从羽翼遮天的不死鸟燃烧殆尽,说明在失去印主之后,法印力量最多延续百年,那么在沈问心消失后的一千多年里,朱雀之火早该熄灭,变回冰冷的法印本体,被重玄宫收走封存,以等待下一位主人。

可这么漫长的时间过去,三宝师联手都未能将不死鸟打回原形,失控的朱雀火焰在南荒境燃烧得几欲焚天,使他们不得不将那块地方分割出来,开辟为朱雀门,将朱雀法印连同无边火海一起封印进去,也让南荒境失去了朱雀庇护,变成五境祸乱之地。

这不合常理。

法印关系重大,绝没有空悬千年的道理,沈问心只接受了一半传承,算不上真正的朱雀之主,按理说在他变成道衍神君后,这份残缺契约就该自动消除,朱雀火焰很快会熄灭,而不是燃烧千年不休。

“我不了解常念与静观,可我深知师尊的性子……若有可能,她不会坐视南荒境沦落至此。”暮残声沉下目光,“除非,那份契约还没有解除。”

琴遗音脸色骤变!

若契约没有解除,三宝师自然不能寻找新任朱雀之主,可是朱雀火焰燃烧至今,南荒境混乱不堪,说明这位朱雀之主放任了这些乱象,甚至没有对法印进行操控。

“以我师尊的行事,这种朱雀之主决不可留,早该换人来当。”暮残声脑子转得飞快,“她会杀了印主,解放朱雀法印,只需要等待百年就能换一个合意者去接任,把烂摊子统统收拾干净,可她不仅没有这样做,还放任南荒境沦为魔窟……我想来想去,只有一个答案,就是她杀不了那个家伙。”

暮残声毫不怀疑净思的能力,这世上她杀不了的存在屈指可数,千年尚存的就更是少到只有两个,即为……道衍神君和琴遗音。

沈问心成为了道衍神君,道衍神君却不是沈问心,自然无法接掌那一半朱雀传承。然而,朱雀法印承认的是沈问心那份灼烈坚毅的人性,契约就该烙印在这一部分,随着人性被压制而遭掩盖,又随着琴遗音诞生而破冰。

可千年前的琴遗音没有心,连性情都是从众生魔障中鲸吞而来,他是个与道衍相似的阴冷空洞,朱雀之火无法在他体内燃烧,所以即便他去了南荒境,也得不到朱雀法印的认可。

那一半传承只能深埋在琴遗音体内,千年不见天日。

“我……”琴遗音颤抖着看向自己双手,“我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因为你还没有长出心。”暮残声将手抵在他安静冰冷的胸膛上,“但是,我可以。”

五行之中火克金,以前琴遗音没有自己的躯体,只能借助他人肉身行走,暮残声便没有感觉,可如今他与白虎法印融为一体,开启白虎天诛域后感知更加敏锐,在把琴遗音从冰中挖出来时,就察觉到他体内那丝不易察觉的灼热力量。

它太微弱,细如丝线,可无论寒气多么冰冷,始终在琴遗音血液里流动。

暮残声为他输入妖力时被这点灼热狠狠烫了一下,原本只是有些在意,可当琴遗音说完过往真相,他就意识到不对劲了。

当着琴遗音的面,暮残声解开衣袍,露出右臂上的白虎图腾,然后抓住他的手覆盖上去。

琴遗音适才用力过猛,指甲在掌心嵌出四道月牙状伤口,有点滴血迹渗了出来,当它们与白虎图腾接触,只闻“滋”地一声,掌下冒起白烟,仿佛生肉被火焰炙烤,他立刻将手抽开,看到原本双目微阖的白虎骤然睁开眼睛,仿佛正在看他。

在琴遗音掌心,有一道火红的飞鸟咒纹闪现,转瞬又不见了。

“看来我没猜错。”暮残声笑了,“卿音,我们去南荒境。”

车到山前必有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琴遗音收紧五指,深吸一口气,全身血液都好像涌动起来:“道衍就在外面,我们若是离开潜龙岛就会被祂阻截,你还不是祂的对手,而我现在……”

“我们可以不跟祂硬碰。”暮残声探手入怀,掏出一张符纸。

这正是苏虞交给他的那张传送符,暮残声原本还有些奇怪他为何要给出此物,还特意点明“能去任何地方”,现在算是明白了。

那位七窍玲珑的狐王,知道他将面临怎样的困境,以及会做出的选择。

十年前的暮残声还会为此一头雾水,如今姬轻澜的一场悲剧落幕,他已经推测到苏虞这种微妙情况究竟从何而来,再思及妖皇玄凛与净思早有合作,那么这张传送符的来历也就不言而喻——能够突破神明封锁抵达五境任何一处,除却掌控天下山川的地法师,不作他想。

她要琴遗音接掌朱雀法印。

在这个节骨眼上,净思如此做法就是彻底站在了常念对立面,或许在一千一百年前,常念利用净思封锁地界、算计创神局的时候,他们就注定会有这一天。

暮残声心乱如麻,冥冥中有个声音告诉他,自己走到了最关键的岔路口,无人知道下一步是登上九天亦或跌落深渊,可他已经不能回头。

就在这个时候,他又想起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

“卿音……那块残骨,还在你这儿吧?”

姬轻澜死后,有关他的一切痕迹都飞快模糊,更别说琴遗音这厢出了变故,若非现在被牵动记忆,暮残声都快要忘记姬轻澜临终这句嘱咐。

他说若是暮残声想要寻找真相,就去问道台找一块残骨。可实际上暮残声十年前误入问道台时就看到了这块骨头,而它如今就在琴遗音手里。

琴遗音本来露出了笑容,却在闻言刹那凝固。

那东西的确在他身上,前往潜龙岛时琴遗音还拿出来跟暮残声讨论过,只是顾忌此物与另一个自己有关,不敢让暮残声触碰,想着再与那家伙相见时刨根问底。

如今他的确见到了,却不如不见。

“……那块骨头,在我这里。”

琴遗音其实很想说“不”,反正他关于说谎,也不在乎多骗一次,可他现在与暮残声四目相对,花言巧语都到了嘴边,又被生生咽了回去。

他不想再骗他。

“可是,我不想给你。”琴遗音望着他,声音沙哑,“大狐狸,我不骗你,你也别逼我……好吗?”

暮残声没有说话,他沉默地看着,捏着符纸的手指已经微微发白。

或许连琴遗音自己都不知道,他此刻的眼神有多么痛苦,就像一个坠崖的人死死握住最后一根绳索,哪怕终将落入深渊,也要将断绳一起带走。

第一百八十三章 南荒

南荒境,朱雀城。

五境之中论繁盛首推中天,若论混乱莫过南荒,早在魔族侵袭玄罗之前,这里已经被龙蛇混杂的各方势力瓜分殆尽,它是一锅大杂烩,千年来不知炖烂了多少骨肉。

南荒境自古乃多族混居之地,曾经站在巅峰的怪族历经大战后一蹶不振,仅存世上的怪族大能只剩下厉殊,按理说他该留在南荒振兴族群,可厉殊心怀大道,在战时应重玄宫之邀做了明正阁主,从此与族群断了牵绊。

怪族没落之后,本就蠢蠢欲动的其他势力立刻伸出爪牙,整个南荒境千年来都深陷烽烟中,平民百姓或背井离乡或苟且偷生,正邪修士冤冤相报不肯罢休,少有太平时候,直到十年前,归墟魔族再袭南荒,将斗得两败俱伤的本地势力一举拿下,无论正道还是魔修,一律采取顺昌逆亡的手段,漫天黄沙里的血腥气十年未净。

多年乱战,不仅损耗了南荒境的实力,也将这里的生灵磨砺出一股子悍劲,面对强敌鲜少有坐以待毙之辈,可即便他们悍不畏死,终究是以卵击石——率领大批魔兵攻占南荒境的大魔,乃是归墟三尊之一,魔龙罗迦。

十年前北极之巅一战过后,罗迦尊并没有回到归墟,而是退往南荒境与欲艳姬会合,这位早已蛰伏在南荒魔修势力中的女魔端得狠辣狡猾,跟罗迦尊玩了场漂亮的里应外合,一边攻城略地,一边铲除异己,在不到十年间将南荒境里那些刺儿头一根根拔掉,连同那些不世出的老顽固一块儿粉身碎骨,最后她将人皮一扯,展露出艳色逼人的恣意本相,祭起暗中布设的六道封魂阵,将南荒修士们栖身的朱雀城化为血浊之地,引群魔破土将他们屠戮干净。

作为南荒境至关重要的中心城,朱雀城在此战后就被魔族占领为巢穴,欲艳姬仍不罢休,以此为轴扫荡了方圆八座城池,配合六道封魂阵,打通城池之间的壁障,建立起前所未有的庞大魔窟,万魔朝拜,群邪跪伏。

自此之后,南荒境就换了一朝天日。

以重玄宫为首的玄罗正道并非没有针对此事进行打击,这十年来有络绎不绝的玄门修士或独行或联手来到此地,前者意图刺杀首恶,后者倾力攻打魔城,可归墟魔族为此筹谋千载,又有罗迦尊与欲艳姬亲自坐镇,不知多少英雄都成了枯骨。

不过,事无常定。

十三日前,罗迦尊手刃重玄宫岚长老,她本奉命操持坤德殿事务,因宫主净思前往问道台与常念、静观议事,南荒境又传来急报,言说魔族大开杀戒,不仅修士死伤惨重,连百姓也难逃厄运,更有数名重玄宫精英弟子深陷魔窟,她只能拿上净思的坤德令赶往祸地,以地坤万变之法将上万人传送出去,自己却被罗迦尊与欲艳姬截住。

这是个陷阱。岚长老在那一刻就明白过来,魔族无故开杀是因他们得知了非天尊死讯,想要定住军心,必得打开南荒吞邪渊加快战争征伐以,可是南荒吞邪渊连同失控的朱雀法印一起被镇压在朱雀门内,若非净思亲至,就只有她的坤德令能作为门钥匙将其打开。

欲艳姬用万人性命做饵,是算准了净思一定会来,届时不仅能开朱雀门,说不定还能把地法师围杀在此,却不料棋差一招,来的人是岚长老。

欲艳姬大怒之下,将岚长老的头颅高挂在城楼上,仍觉气不顺,准许麾下群魔大飨三日,不禁血食。如此一来,本就生活在水深火热里的南荒百姓就遭了殃,无数魔物四散觅食,连尚未成人的孩童也不放过,一时间哀鸿遍野。

然而,昨天一早,有守城魔兵惶恐来报,说前夜出行捕食的魔族都被人送了回来。

一千三百四十六个魔物,一千三百四十六颗脑袋,跟垃圾般堆积在朱雀城门口,而本该挂在旗杆上的岚长老头颅已经被来人取下,珍而重之地收入棺盒。

欲艳姬匆匆等上城楼,正对上他冷漠如霜的眼神。

剑阁之主萧傲笙,出关。

修炼千年,萧傲笙天赋非凡又底蕴深厚,他所欠缺的从不是苦修,而是一场澄明顿悟。然而,萧傲笙半生耽于心障,即便早摸到了无为之境的门槛,却为尘缘过门不入,直到天圣都一役后,他与御飞虹尘缘既断,回到道往峰闭关潜修,终于踏进了这层境界。

第一剑,大雾遮天,吞没魔族不知凡几。

第二剑,生杀逆转,欲艳姬从迷雾中狼狈飞退,双臂血肉褪尽已成白骨。

第三剑,霜寒惊破,罗迦尊闪至欲艳姬身前,右手化为龙爪迎锋而上,刀枪不入的鳞片竟被剑刃洞穿!

罗迦尊首次肃然念出了对手的名字:“剑阁……萧傲笙。”

欲艳姬被他护在身后,看着白衣墨发的青年抖落剑上血滟,不受控制地想起千年前灵涯真人剑斩魔龙的一幕,而眼前这个人正是萧夙的亲传弟子。

萧傲笙的剑与萧夙不同,可对于敌人来说,他们一样锋利。

这一战打得惊天动地,萧傲笙一剑把朱雀城楼劈成两半,罗迦尊化为魔龙将他打入尘埃,一道一魔皆未留手半分,几将此方城池夷为平地,魔龙长尾被他一剑钉在地上,萧傲笙生挨一掌险被打碎脊骨,直到欲艳姬召集万魔众将成杀阵,萧傲笙才被匆匆赶到的青木带离战场。

大雾散尽,满地只剩下森森白骨,不见涓滴血流。

“……师兄他,已修成了无为剑域。”

暮残声说出这句话时,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他跟琴遗音来到南荒境已有半日,发觉此地情势异常,便化身为一名魔修混迹其中,很快打听出事情始末,顿时百感交集。

他还记得那位岚长老,尽管只是十年前的短暂会面,却是那时候难得对他不带任何偏见的长者,听闻她惨死殉道难免惊怒交加,继而得知萧傲笙进境如此,又被牵扯出不久前中天境里的种种悲欢。

“生死有命,她自己做了这选择,死而无憾已是好结局了……倒是你那师兄,未料会有这般造化,倘若能在南荒境立下大功,下任重玄宫主怕是舍他无人了。”琴遗音一边说一边将手放在阳光下暴晒,尚未凝结的冰霜很快化成水珠,使他浑身像只落汤鸡,好在下一秒就被魔力蒸发。

他脸上有显而易见的喜悦,自打踏入南荒境,那种被冰雪封冻的枯寂寒冷就被炎热缓解,不过琴遗音很清楚这种愉悦十分短暂,道衍和常念很快会察觉到他的气息消失在潜龙岛上,即便自己设法遮掩天机,怕也不能久安,必须加快动作。

与琴遗音相对,暮残声就十分不喜这里,他融合了白虎法印,南荒境又被朱雀之火炙烤千年,烈焰气息弥久不散,燥热之意在心中窜如火舌,他得时刻凝神静气才能压住体内蠢蠢欲动的白虎之力。

想到这里,他转头问道:“你既在千年前来过这里,可知朱雀门在何处?”

“你不想掺和这场道魔之战?”

“我想帮忙,但要先解决你的问题,现在尽量避开他们。”

琴遗音很喜欢他的答案,却是摇头:“可惜了,朱雀门就隐藏在朱雀城地下。”

暮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