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脸色一苦,琴遗音又雪上加霜地道:“而且,千年前我能用婆娑天直抵朱雀门中,现在却是不行了,咱们要么强破三宝师的封印,要么就去拿回坤德令。”

不仅不能避开,还要亲自上门拜访。

暮残声忍了又忍才把脏话咽回去,估量了双方实力,果断道:“何时动手?”

魔族得到坤德令已有四日,朱雀门至今未开,说明即便掌握了门钥匙,仍要等一个天时。琴遗音掐算了片刻,眸中闪过精光:“五日后子时三刻,水行生煞,于火行大不利,正是朱雀之力每年削弱最低时,他们要等在那时动手开门,才能避免朱雀烈焰破门而出,把方圆百里都焚烧干净。”

“也就是说,我们有五天时间。”暮残声看了眼天空,“或许更少。”

魔族要等水行生煞,他们还要躲避道衍和常念,要想从神明和天眼下销声匿迹无异于空谈,暮残声不抱这种侥幸,就只能与时间争命。

正巧,一队外出捕食的魔族恰好返城,它们身上有浓重血气,押了四辆囚车,里面满当当塞了许多人,暮残声本以为是不幸被抓的百姓,结果定睛一看发现这些囚徒其实不止人族,且个个带伤,真元四溢,分明是被打残俘虏的各族修士。

他跟琴遗音对视了一眼,趁着风沙漫天,迅速钻进了囚车里抱成一团,以心魔的障眼法,无论囚徒还是魔兵都没察觉里面多了两人。

守城的魔族见到这支队伍回来,先是横刀拦下,另有十来个魔兵上前检视,发现有近三十个修士,脸上神情顿时一松。

“好货色!”

原来,两天前罗迦尊与萧傲笙一战后受创不轻,欲艳姬更是被无为剑意吞噬双手血肉,急需修士的血肉真元作为补食,这支队伍便是奉她之命专门去捕杀落单的修士,每日至少出行一次,带回猎物至少不下十人,且没有一个能活到第二天。

这样的举动自然引来修士暴怒,两天来没少有玄门弟子对魔族见之必杀,若非重玄宫还没下令出军,怕是已有修士想要集结上门了。

算上暮残声与琴遗音,这支队伍今天带回了二十八个猎物,它们将囚车赶入城中,早已等候在此的一个女魔立刻眼睛大亮,引着车队赶往宫殿。

有了两日补食,欲艳姬手上伤势已经痊愈,负责此事的女魔略一思量,想着玄门修士快要按捺不住,将这波猎物分成两股,一半先行关押,一半直接送去。

不知好运还是触衰,暮残声没被选中做肉菜,倒是琴遗音给他自己幻化出一张楚楚可怜的清秀男子形貌,脸色苍白身形羸弱,立刻入了女魔的眼,直接被拖出去等死。

暮残声心想,这女魔头八成是嫉妒他长得美。

连同琴遗音在内,十四个被选中的修士都被一根缚仙索捆住,如一串待宰羔羊般被魔兵推搡入内,剩下十四人则被赶回囚车,即将送入地牢做储备粮。暮残声权衡了片刻,在其中一个修士身上埋下雷咒,借着一道腥风隐去身形,往宫殿折返回去,收敛了全身气息,悄然潜入了宫殿里。

这座宫殿很大,若非琴遗音一路上留了印记,暮残声几乎要把自己绕晕,等他终于赶到位于正中的主殿,就险些被腥臭味熏了个倒仰。

送进来的十四人,在不到一刻钟的时间里就只剩下个零头。

倒在地上的十具尸体个个死不瞑目,丹田都被挖开,浑身就剩下个皮包骨,血肉精魄一概没了,被强行压跪在地的剩下四人恨得双目充血,仍控制不住浑身战栗。

欲艳姬一身红衣艳如血染,手捧一个白玉盘子,里面盛着几团鲜血淋漓的金丹,对王座上的青衣男人柔声道:“尊上,新取的好物,多用一些罢。”

罗迦尊的样子依旧没什么变化,不知是否因为伤势,他的神情有些倦怠,随手取了一颗金丹吞入腹中,便摆了摆手:“不用了,你下去吧。”

“尊上,您的伤势还未……”欲艳姬面露忧色,正要劝说几句,却见罗迦尊施施然起身,步下台阶来到那四人面前。

目光一扫,罗迦尊手指勾起琴遗音的下巴,端详片刻才道:“长得不错嘛。”

暮残声憋住一口气没发作,又觉得他语气古怪,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才发现不对劲——琴遗音这缺德鬼所幻化的容貌,颇似当年眠春山神虺神君。

他心里一跳,吃不准罗迦尊的心思,又唯恐欲艳姬看出什么。

欲艳姬手托玉盘款步走来,正要仔细端详,罗迦尊却已把那修士按在怀里,手掌狎昵地滑过他背脊,似乎满意那清瘦身段:“挺好,留下陪陪本座。”

“尊上喜好这口?”欲艳姬抬眼只能看到修士黑如鸦羽的长发和露出来的半截白皙颈项,眉眼流露出些许委屈,“难道奴不比他美吗?”

罗迦尊不咸不淡地道:“你不乐意?”

“奴不敢。”欲艳姬一福身,“只要尊上喜欢,奴就欢欣无比。”

罗迦尊似乎被她的回答取悦了:“你可以下去了,剩下三个随意处置。”

欲艳姬笑里藏刀,抬头又是一脸温顺:“那么这盘金丹……”

“本座说了,不用。”

欲艳姬端着盘子的手紧了紧,依旧柔声问道:“是否货色不够上佳,难合尊上心意?”

罗迦尊这次没说话,气氛一时凝滞,直到欲艳姬背后都渗出冷汗,才听他缓缓道:“你这么急着让本座养伤,是害怕玄门又将攻城,还是……想让本座早日替非天尊报仇呢?”

欲艳姬浑身一寒,她连头都不敢抬,直接跪在地上:“奴只是担心尊上的伤势。”

“那是本座委屈了你?”

“是、是奴不知分寸。”

罗迦尊终于笑了,他亲自把欲艳姬扶起来,温声道:“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吗?”

“奴告退。”欲艳姬一抬手,原本噤若寒蝉的魔族婢女立刻上前,将那些尸身拖出去,满地血污也在转眼间清理干净。

她犹豫了片刻,看了眼那个低头不语的修士,低声问:“尊上,是否需要奴搬出寝殿?”

“不必。”罗迦尊一手抚摸那头如墨长发,目光却看了过来,“你以为谁都有资格陪本座共枕吗?”

欲艳姬脸上终于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再不多看一眼,示意守卫将剩下三人一并带走,自己也退了出去。

殿门关闭,分明是烈日当空的白天,可这里依旧昏暗。

暮残声隐在一根大石柱后面,屏息等待时机,只见罗迦尊重新坐回王座,只手托腮,对跪在下面的人懒洋洋地道:“说点什么吧。”

“你不适合穿青衣,换成玄色吧。”

沉默片刻后,琴遗音如是说道,他抬头露出那张与虺神君少说七分像的容颜,神态温柔一如那位眠春山神。

罗迦尊目光如有实质般钉在这张脸上,许久不语。

暮残声背脊一寒,浑身绷紧如弓弦,却见琴遗音站起身来,原本脏污的衣袍化作如水青衫,他缓步走上石阶,居高临下地看着罗迦尊,唇角微勾,眉眼弯弯。

若说刚才还只七分像,现在已像了个十成十。

琴遗音俯下身,手指描摹过罗迦尊的脸庞,柔声问道:“大人觉得,我如何?”

暮残声:“……”

他浑身鸡皮疙瘩都炸起了,憋住一口气才没动,暗自发誓心魔要敢给他头顶青天,等下他就直接送其上天。

“自然是好。”罗迦尊似是痴了,伸手捧住那张脸庞,“让我魂牵梦萦的……就是这张脸,可惜了。”

“可惜什么?”

“这张脸同样不适合你。”

琴遗音终于笑出声来,往后退了一步,罗迦尊捧住的那张脸庞却还留在他手上,竟是一张薄如蝉翼、栩栩如生的面具!

“可惜你心眼儿太小,不叫欲艳姬看看这张脸,白费我一番好意。”琴遗音啧啧笑道,“看来,你是挺喜欢她了,连这点趣兴都不叫我满足。”

暮残声目光一沉,他将气息收敛得更隐秘,心里却如掀起涛浪——这两个家伙,究竟怎么回事?

第一百八十四章 踌躇

世事浮沉,面目全非。

这八个字用在罗迦尊身上,最贴切不过。

一千年前,魔龙罗迦败亡寒魄城,肉身为灵涯真人萧夙所斩,魂魄受灵涯剑镇压于天铸秘境,按理来说,罗迦尊早已形神俱灭。

如今倚坐在上的青衣男人,原是前任妖皇青鳞之子,昔日的眠春山神。

他本是个没有名字的半妖,最爱他的母亲早早离世,一生可谓命途多舛,虽在机缘巧合下成为一方山神,却少有释怀欢欣之时,就连眠春山神这一身份也被亲手养大的虺夺走,由此苦于怨憎,堕落成三首蛇妖,带给眠春山百年阴翳。

蛇妖是暮残声化形后遇到的第一个强敌,若非虺神君自散魂魄唤醒山水之灵,又有欲艳姬从中作梗,那一战必以妖狐落败而告终。

欲艳姬早在百多年前就看中了他,利用神婆闻蝶将他拉下神位,又以虺神君摧毁他的心智,最终她带走重伤濒死的蛇妖投入血池,将其改造成魔,消抹记忆,作为复活罗迦尊的躯壳。

然而她终究未能如愿以偿,十年前在寒魄城一役险死还生,魔龙残魂先遭灵涯封禁,又被天劫震毁,只留下胎光、伏矢这一魂一魄,使蛇妖得到了魔龙的力量,却未接受罗迦尊的记忆。

木已成舟,非天尊本就没打算真正复活那个刚愎自用的罗迦尊与自己争权,反而趁着给欲艳姬重塑肉身的机会,用伊兰给她下了精神暗示,压下她对魔龙罗迦的爱情,全心全意地奉蛇妖为新任罗迦尊,最重要的是,她将彻底认可非天尊身为归墟大帝的地位,使三尊共治地界的时代彻底成为过去,只剩下一层三足鼎立的外壳。

琴遗音对非天尊的掌控欲十分清楚,只是他曾经不在意,也就不会插手,直到先前他与非天尊反目,后者倾归墟之力封锁北方魔域,腥风血雨绵延数日,才叫琴遗音切实感受到权力的重要。

因此,他在逃离归墟之前,给这位罗迦尊送了份礼物。

欲艳姬抹掉蛇妖记忆的手段本就简单粗暴,全赖琴遗音当时暗中相助,让蛇妖因虺神君之死而崩溃,这点伎俩才算有了效用,只剩下微薄印象残留在脑中,喜穿青衣便是其中之一。彼时罗迦尊奉命剿杀北方天魔,那些魔物却都与玄冥木命魂相连,他既沐浴在血雨之中,难免受到气息浸染,而这一点魔气无损身体,只会动摇心神,牵连出那些被掩埋在内心深处的往事。

自那以后,他每每阖上眼睛,就开始做同一场梦。

惊怒交加的村民手持火把和农具,将一个女人逼进破庙后堆起柴火,她在绝望中挪开神像底座,把一条小黑蛇藏进了洞穴里,而小黑蛇在山腹中找到了神女遗体……

梦境最后是两个熟悉又陌生的人影,身着袍褂的老妪蜷缩在山洞一隅,化为怨气缠身的枯骨,剩下那个颀长清隽的男子却朝这边走来,发如鸦羽衣若松涛,只在下一刻清风拂过,他就在罗迦尊面前随风散去了。

那人就像个梦中泡影,水上浮沫。

罗迦尊没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包括最为亲近的欲艳姬,直到今天他一眼看到这张脸,一刹那以为梦境成真,又在下一刻认清了现实。

琴遗音将这张面具送给罗迦尊,他在这一刻终于明白,那人真正存在过,只是自己再也找不到了。

面具被放在王座上,罗迦尊看向琴遗音,漠然道:“你来做什么?”

琴遗音笑道:“听闻玄门围攻朱雀城在即,我既身为魔罗尊,自当略尽绵薄之力。”

罗迦尊摇头:“你先背离归墟,使魔族在中天境的布局毁于一旦,又襄助重玄宫,使非天尊陨落于素心岛,已是归墟至罪大敌。”

暮残声倚在石柱后偷听,觉得魔族这消息太过灵通,须知他俩是中途生变才以传送符直接抵达此地,素心岛的乱子恐怕还没结束,诸多消息尚在封锁期,这边却已经得到了准确情报。

琴遗音也想到了这点,眼珠微动便道:“看来那位人法师当真是交游广阔。”

知道琴遗音与重玄宫合作的人本就寥寥无几,会将消息直接捅到南荒魔窟的就更少,其中得益最大的莫过于静观,此举不仅直接撕毁心魔与重玄宫的短暂合约,还引起魔族内斗,并挑动道魔冲突加剧使战况升级,而重玄宫自降身份与邪魔交易一事也是污点,将被收进《人世书》作为煽动人心攻讦神道的把柄。

暮残声脸色也是一沉,他想到了更多,既然常念与净思早在十年前就知道静观是杀死元徽的真凶,必然知道他对神道抱有恶意,这次与心魔合作之事绝不可能泄露给他,更别说让静观抓到证据,除非他们信任的人中还有静观内应,而这个人选除了司星移,暮残声不作他想。

天法师传人,精于星术与卜算,拥有遮掩天机的能为,最重要的是,合作一事自始至终都由他经手,能做的实在太多。

更何况,司星移的真实身份乃灵傀祖师沈南华,千年前为保青龙法印算计全族遭到怨诅,唯有死亡方可解脱,而常念为了留住天灵之体作为神降,让他变成司星移,延长了千年苦难。

罗迦尊对玄门的明流暗涌毫无兴趣,对琴遗音的话也不置可否,只是道:“说出你的来意。”

“你不为非天尊报仇吗?”琴遗音挑起眉,“等消息扩散开来,归墟群魔恨不能将我生啖,届时只要你拿着我的脑袋回归墟,就能轻易收复非天尊麾下势力,成为新的归墟大帝。”

“你不死不灭,我却不是。”罗迦尊看了他一眼,“没有你的头颅,我也能做稳尊位,不必多此一举。”

暮残声心道,看来静观也不知道琴遗音失去了不死之身,否则以那位人法师借刀杀人的手段,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从而让道衍神君失去恢复完全的可能。

“比起当年,你可真是明白太多了。”琴遗音微微一笑,目光落在那盘金丹上,“但是,欲艳姬可不这么想。”

魔龙体魄强悍,无论多么混杂的灵气都能被消化掉,这些金丹对罗迦尊来说百利而无一害,可他的伤势已近痊愈,根本不必大费周章弄这许多金丹来,甚至不惜招惹玄门,引得攻城在即。

琴遗音先前还有些疑惑,如今却是明白了——欲艳姬正是希望加快战争步伐,迫切地想要罗迦尊提高修为,将玄门修士屠戮一空为非天尊报仇,早日打下玄罗人界。

“她一直考虑周到。”罗迦尊拈起一颗金丹丢进嘴里,“连我都没想的事情,她也做了。”

“你毕竟不是原先那位陪伴她无数岁月的魔尊,何况就连他也在千年前被欲艳姬舍弃在寒魄城。”琴遗音脸上笑意褪去,“我一直很讨厌她,因为欲艳姬跟明光很像,总会为了她心中认为最重要的东西而背弃现有一切。”

他的恶意溢于言表,罗迦尊终于抬头看来:“你不准动她。”

“我收回刚才的话,你比十年前更糊涂了。”琴遗音摇头叹息,“你憎恨她当初的陷害,又眷恋她这十年的陪伴,欲杀不忍,欲留难存……如此优柔寡断,你会离她期望的道路越来越远,可要当心被她抛弃啊。”

“我的事情与你无关。”罗迦尊站起身,“最后一次,你的来意。”

琴遗音唇角微翘:“向你借坤德令一用。”

“你对朱雀法印有兴趣?”

“法印归我,吞邪渊交你,咱们没有冲突。”琴遗音摊开手,“我能帮你对付玄门,萧傲笙的无为剑意让你很头疼吧。”

“我不信你。”罗迦尊神色冷硬,“你可以走了。”

琴遗音叹气:“为什么世上总有人不识时务呢?”

话音未落,罗迦尊只觉得眼前一花,当即抬掌迎上,却见一朵人面花迎风怒放,张开花盘将他的手臂包裹进去,花瓣如牙齿咬合旋切,而琴遗音已经闪至身侧,搓掌成刀刺向他腹部——罗迦尊正是将坤德令藏在那里。

“哼!”罗迦尊脸色一冷,体表覆上龙鳞,琴遗音手刀与之相撞立刻擦出火星。

当年归墟三尊之中,若论力量强横当属罗迦尊第一,如今这名号之下虽换了新任,其力量不弱更甚,尤其琴遗音如今这具血肉之躯委实脆弱,魔力也被道衍压制大半,跟他硬碰并不占优。

可殿内还有一个暮残声。

就在琴遗音翻脸刹那,暮残声已如箭矢离弦般逼至近前,他没有化出饮雪,直接将白虎之力覆盖在手,以身为刃直取罗迦尊头颅,后者若要追击琴遗音,脑袋就得被劈成两半!

罗迦尊被骤然袭来的杀气一惊,立刻抬手抵住他这一击,不料暮残声变掌为爪将他手臂缠住,用尽全力向下一错,把他推下台阶,而在那里不知何时布满纵横琴弦,只待猎物入内收网,就能大卸八块!

下一刻,罡风暴起,屋顶被整个掀飞。

青衣男人陡然化为魔龙,巨尾横扫,沛然之力便似排浪一般,暮残声暗道不好,一把抓住琴遗音飞上高空,几乎就在同时,宫殿轰然坍塌,魔龙的身躯见风即长,眨眼间将这片天空遮得密不透风,暮残声与琴遗音慢了一步,天光便被隔绝在外,龙身盘绕成墙,正上方有大如山岳的龙头张开血盆大口,朝入瓮困兽咬下!

暮残声目光一冷,正欲祭出饮雪强破重围,冷不丁听见一道破空之声,似有流星急坠,即将把他们一口吞下的魔龙身形微滞,在间不容发之际偏开头去,一道蓝光擦过它颈部七寸,打向下方城池。

“轰——”

雷霆巨响,地动山摇,蓝光坠地一霎炸开,方圆百丈地陷三尺,原是一把湛蓝飞剑。暮残声看到这剑,脑子里顿时一空,一手拽住琴遗音飞落下去,一手握住剑柄,飞剑立刻带着他们御风而起,势不可挡地冲了出去。

罗迦尊变回了原形,他本可以去追,只是没有必要。

剑虽在此,御剑之人却在百里之外。

何况,若非万不得已,他并不想与那两个家伙死斗。

飞剑飒沓若流星,一出朱雀城地界就变大数倍,暮残声翻身踏上剑刃,不忘抱紧琴遗音,免教现在身娇体弱的心魔被狂风吹出毛病。

直到他们飞至一处荒无人烟的大沙漠,飞剑蓦然下坠,在离地十丈左右将他们俩直接甩脱,变回本来大小,如星光入云般落在一个人手里。

暮残声护着琴遗音落地站稳,抬头看到那人还剑入鞘,正好转过身来。

他喉头哽了下,哑声道:“多谢师兄。”

自打进入南荒境,暮残声就知道总会见到萧傲笙,只是没想会快到猝不及防。

暮残声分明想要暂且避开,可刚才一眼认出了玄微剑,明知它会把自己带去见谁,依旧不假思索地伸出了手。

自天圣都那晚不欢而散短短月余,这点时光连凡夫俗子都不会放在心上,更别说是修士。

可萧傲笙的变化太大了。

依旧是那一身白衣,曾经泼墨般的黑发间却多了两鬓霜色,好似凭空老了几岁,从风华正茂的青年变成了成熟淡漠的男人,眉心那点湛蓝剑印也消失不见,原本含着些许笑意的眸子变得如水镜般通透冷漠,暮残声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只是感觉不到温度。

暮残声想说的第二句话,就这样堵在了喉咙口,心里好像也结了一层冰。

琴遗音站在他身后,见状微微皱眉,刚想去握住那只微微发抖的手,就对上了一道目光,动作便收了回去,嘴角重新挂上笑意。

萧傲笙收回目光,抬步走到暮残声面前,蓦地向他伸出手。

暮残声以为自己会得到一记重拳,结果那只手落在了肩头。

“刚才有受伤吗?”萧傲笙沉默许久,终于开口了。

暮残声一愣,霍然抬头。

一瞬间,心里不止冰消雪融,更是春暖花开。

第一百八十五章 异想

萧傲笙初次触及无为剑意的门槛是在去往中天境之前,那种诡异却无处不在的虚无感充斥了剑冢第十七层塔室,肉身与元神都遭到侵蚀,直到他看清虚无本相,抓出藏匿其中的无为剑,以为领悟剑道精髓,必得断情舍爱,方可无欲无求而无所不为。

因此,中天境一役过后,他与御飞虹尘缘既断,同暮残声不欢而散,最重要的羁绊都该作过往云烟,唯有长剑在手,萧傲笙便回了重玄宫,封闭剑冢潜修剑道。

知情者都当他要挥剑斩情,连萧傲笙自己也是如此,可当他置身无为剑域,前尘诸般如飞雪纷至沓来,铸成一面斑斓高墙,只等他一剑破开之际,他却下不了手。

萧傲笙终于明白,师祖无为子当年为何没能修成剑道极致,并非天资不够或修炼不专,只因所谓尘缘不止系有七情六欲,更有一路走来的生平过去。

他们拿得起,却总是放不下。

萧傲笙没有出剑,将手掌按在墙上,闭目力推,仿佛要推开一扇不存在的门。

无为剑意骤然反噬,身躯一点点消失在冷雾中,他的意识却是前所未有地清醒,直到手骨也被雾气消噬干净,他的头颅依旧向前。

终于,严密无缝的墙壁发出一声轰响,裂隙丛生,真有一扇门在墙上浮现,正向他倏然开启,从中汹涌而出的狂风把雾气撕扯搅碎,记忆重新飞散如雪花回归原位,萧傲笙的意识被震回躯体,发现那把放置在膝上的无为剑已经彻底碎裂,玄微发出一声清悦剑鸣,塔室内千机骤变,大雾无中生有,万象瞬息已逝。

无为子未能问鼎,是他不曾勘破,所谓尘缘本就是从无到有,拿起放下皆是心上一念,执着铭记的耽于心障,断然舍弃的不存本我,唯有坚守信念才可推开绝境生门,从而真正掌握无为剑意,而不是被剑意侵蚀本心。

道常无为而无不为。

千年修行,一夕证道。

剑意已成,可他依旧是萧傲笙。

自天圣都一别之后,暮残声心里始终悬着的那块大石终于安稳落地。

萧傲笙出手把他们俩从朱雀城里带出来是个意外,他获悉魔族大肆捕杀修士之事,本就准备在今天给个教训,结果还没抵达就察觉罗迦魔气轰然爆发,以为是哪个被抓的修士困兽犹斗,怕自己赶不及,直接将玄微剑驱使出去,想着能救一个便是一个,未料带回了意想不到的家伙。

关于暮残声跟琴遗音之间那点事,萧傲笙在天圣都时已经把该说的话都说尽,后来从净思那里得到了东沧情报,对心魔依旧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却也不会在这节骨眼上刻意针对。然而,琴遗音既然在此,萧傲笙便不可能将他们俩直接带回玄门驻地,是故找了一处荒城暂且让他们落脚,犹豫了一下,还是用灵符通知青木速来。

在萧傲笙出关之前,代表重玄宫负责南荒境战事的正是青木,如今他已经不是那个青涩藏拙的小道童,在元徽死后接手《钟灵册》,十年来代掌藏经阁处事上道,以前不显山露水的修为再无遮掩,在六阁之中也拍得上号,尤其他博览群书,对兵法阵略都很精通,正是南荒战线紧缺的人才。

欲艳姬在南荒境布下的重重阵法,已经被青木破除大半,不仅为百姓们划出避难区域,还逆转清浊之气,让玄门修士有一方灵脉作为据点。

因着元徽之死涉及暮残声,青木这十年里鲜少给萧傲笙好脸色看,直到月前琴遗音在天圣都当着众人主动把罪祸包揽过去,青木便与萧傲笙和解,如今听说暮残声来了南荒,当下动身前来,准备为当年指证一事道歉。

暮残声本就没怨憎过他,自然不肯受他一礼,只是杀害元徽的真凶本为静观,该知道的人心里有数,其他却还当真凶就是琴遗音,故而青木一见琴遗音,恨火立刻窜起,化出《钟灵册》就要动手。

萧傲笙叫他来,本就料到会有这一遭,只是要商议大事不能避过青木,眼下便准备出手阻止,却被暮残声按住。

“元阁主的事情……”他低声道,“让他们自己解决吧。”

静观既然出卖了琴遗音,心魔自然也不会再遵守诺言,琴遗音既对萧傲笙传信青木毫无异议,便是准备让这被蒙在鼓里的苦主去给真凶添堵了。

果然,面对青木的攻击,琴遗音眼也不眨站在原地,玄冥木在两人之间骤然破土生长,花盘绽开,露出一张人面与青木相对,正是早已陨落的元徽!

静观杀元徽,不止砍了他头颅,更是将其散魂碎魄以消隐患,可是元徽生前早已有了魔障,他的人面花挂在玄冥木上,因主体魂飞魄散而几近枯萎,琴遗音花了许多时间才找到了它,不然也无法在中天境时与静观交易。

他的确承诺了会把这朵人面花毁掉,可心魔惯会说谎,从不怕什么天打雷劈。

青木对上人面花的那双眼睛,即便知道是魔族手段,神智难免在这刹那间为之摄取,尚未展开的《钟灵册》掉落在地,他整个人如遭雷击,怔怔地站在原地。

萧傲笙皱眉,手掌下意识握住剑柄:“你给他看了什么?”

“当然是他心心念念的真相。”琴遗音回头看来,眉眼如月牙弯钩,“萧阁主也想看吗?”

暮残声欲言又止,终是没再阻拦。

别后重逢,不只是萧傲笙破障进境,暮残声也反省良多,当年自己满心为对方考量阻止萧傲笙追查真相,虽然让他这十年安然无恙,却给萧傲笙的道途设下路障,师兄终究不是需要被安排保护的稚儿,一切决定都该由他自己选择并承担后果,更别说这件事还牵涉到萧夙。

何况,现在情势不同,静观扶持御飞虹上位,又将秘密情报捅给罗迦尊和欲艳姬,已是准备要跟昔日同修撕破脸,而净思作为重玄宫主,却将那张传送符借苏虞之手交来,助他和琴遗音逃离潜龙岛,说明天地法师之间裂隙难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