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然不信。”她舔过指上蔻丹,“机会是尊上给你的,不是我。”

欲艳姬不会违背罗迦尊的命令,也不会放弃杀死叛徒为非天尊雪恨的机会。

因此,她按照罗迦尊的意思抛出橄榄枝,却添了杀死暮残声这一条件,便是打定了要让招揽破裂,名正言顺地开杀。

话音落下刹那,欲艳姬已经欺身而近,她知道自己现在修为大涨,到底不是真正的罗迦尊,对上暮残声或许一时半会儿不落下风,可高手对决往往只需一瞬定生死。

因此,她虚晃一招,拼着硬抗暮残声一戟,提掌向琴遗音当头落下!

琴遗音往后退了一步,身影即刻消融在黑暗中,欲艳姬一掌劈空,察觉到背后破空声至,红蜥鳞尾倏然爆出,如钢鞭一般撞上饮雪,不料暮残声顺势一绞,戟杆缠紧她的尾巴,随着手臂发力,将欲艳姬往后抛出。

与此同时,适才隐匿的琴遗音再度现身在欲艳姬下方,探手直取坤德令,他们背后即是阵法,似乎察觉到气息逼近,所有符文一同亮起,无数金线纵横交错,倘若落入网中,恐怕在一瞬间就会被切碎!

欲艳姬脸色微变,长尾化作鞭刃钉入墙壁,堪堪将自己拉出罗网,掌中却是一轻——琴遗音夺走了坤德令。

他的身影向下坠落,眼看就要被金线缠上,暮残声飞身而至,一把将其抱住,心知金线不可触碰,只得在剑炉边缘落脚,不料刚一接触,脚下的炉子猛地震动,紧接着轰然炸开!

这是欲艳姬屠杀重玄宫修士搜集到的火精,不下百十颗,一齐炸开的威力非同凡响,瞬成燎原之势,眨眼就吞没了两人身影。

“哈哈哈哈哈哈——”

巨大的轰鸣声如同天崩地裂,周遭一切都似纸屑乱飞,空间扭曲如破碎的镜花水月,欲艳姬张狂大笑,伴随着她的笑声,一阵阵暴戾疯狂的咆哮声乍然大作,仿佛有成千上万的野兽冲出囚笼。

火海之中,九尾妖狐化出原形,以身为墙将同伴掩护下来,暮残声没有看自己被烧伤的皮毛,变成冷金色的兽瞳扫过四周,发现自己竟然身处一片荒芜大地上,脚下暗红泥土深埋血肉,周遭不见半个玄门同道,只有乌泱泱的魔兵披坚执锐将他围住,静若死寂,俨然不知蛰伏了多久。

适才夺得的令牌已经被烈火焚毁,这不是真正的坤德令,那么刚刚的朱雀门也就不会是真的。

欲艳姬不止是守株待兔,更是请君入瓮。

“你变动了阵位。”暮残声抬起头,说话如闷雷。

玄门也好,魔族也罢,双方选择在水煞日开战无非是为了利用水行削弱朱雀之力,以免开门刹那被朱雀烈焰波及,届时方圆百里无论敌我都将化为灰烬。因此,即便知道玄门会在何时攻城,欲艳姬也只得耐着性子等待,以免朱雀之火在烧尽敌手之前,先把己方吞噬干净。

可是琴遗音和暮残声的到来,让她有了新的主意。

玄门重视水煞时辰是因为他们除了自身还得顾忌战场周遭的其他人,魔族却是只为了在释放吞邪渊的同时尽可能减少己方伤损,可若能利用朱雀烈火直接让玄门全军覆没,岂不更好?

这方土地虽然被魔族污染,限制了坤德令的作用,可欲艳姬作为阵法的主人,利用坤德令挪移两处阵眼易如反掌,暮残声刚才进去的不过是她在这五天里仿照朱雀门打造的陷阱,触动阵眼就会被传送到这片远离朱雀城的伏兵处,而真正的朱雀门被她挪移到朱雀城南门外,照旧藏于地下,以阵法遮掩耳目。

倘若琴遗音没有被玄武寒气所伤,魔力未受影响,这点伎俩当瞒他不过,可惜事无如果,他如此急迫地想要拿到朱雀法印,就必定会上钩。

“火克金,饮雪君现在不好受吧?”欲艳姬看着被烈火困住的九尾妖狐,唇角上扬,“不过,很快就要结束了。”

真正的坤德令早已归还罗迦尊,只要这边动静一响,远方的罗迦尊就会得到信号,无须等到水煞降临,他将直接开启封印,破门而出的朱雀烈焰必将吞没一切,而罗迦尊有坤德令护体自当无损,魔族只需要付出一座空城,就能大获全胜。

火精坠地七日不熄,暮残声被困火海之中,他的确可以冲出去,却无法继续保护琴遗音。

魔兵围了上去,欲艳姬更是身先士卒,水袖拂空,破风锐响远胜刀剑,随着身躯凌空折下,恰似美人如花,就要吻上暮残声的后颈,切下妖狐头颅。

即便暮残声现在变回人形,也避不过她这一记袖刀,更遑论妖狐纹丝不动,只发出了一声冷笑,恍若雷霆炸裂。

惊雷响,云天开。

寒光乍现,霜寒如雪,欲艳姬的袖子被剑锋割裂,若非她撤力飞退,这一剑还能斩断她的手臂。

趴在地上的九尾妖狐终于起身,露出被护在皮毛下的那道人影,蓝衣心魔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不该出现在此的白衣剑修。

萧傲笙怎么会在这里?!

欲艳姬神情骤变,她一掌对上玄微,剑刃陡化白雾纵横四散,燎原火海眨眼便被雾气吞噬,一拥而上的魔兵恰好闯入其中,立刻爆发出绝望痛苦的嘶吼,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融成枯骨。

直到这一刻,她才想起一件事——适才交锋之际,“琴遗音”非但神情寡淡,连玄冥木都从未出现过。

既然萧傲笙在此,现在战场上的那个……

欲艳姬瞳孔紧缩,想也不想地飞身而起,就在这时,万千华光如飞星坠入此地,仿佛一场璀璨绚烂的流星雨,竟是无数玄门修士赶到!

同一时刻,远处朱雀城方向传来一声巨响,刹那间天地震颤,火光冲天!

第一百八十七章 凋残

子时正。

笼罩朱雀城的结界早已破除,四方军队会合有三,唯独南门负责拖住罗迦尊,大雾覆盖了这一方战场,在死伤殆尽之前,无论正邪都不能逃出半步。

修士御剑而出若鸷鸟,又在下一刻被鳞爪劈空压下,骨肉碾碎成尘,血火交融的光影舞动在森寒巨目中,魔龙的瞳孔微微收缩,一点寒星在眸中陡然放大,眨眼逼近!

腥风平地骤起,化作无数利爪将迷雾撕扯成絮,魔龙在千钧一发之际偏过头去,剑光擦着眼睑而过没入雾气里,散碎白雾又汇聚成形,但凡深陷其中,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烟锁烽火,雾笼凄惶,白衣剑修就如一片云朵隐入雾里,悄无声息地来到魔龙头顶不到五丈处,长剑褪去蓝光,沉默地对准龙首,随着狂风大作,剑锋下落!

忽地,朱雀城内爆发出一声巨响,不知何处陡然绽放万丈红光,狠狠刺破穹空,无形的力量如波浪般冲击开来,剑锋被迫偏移开去,反叫魔龙察觉踪迹,长尾兜转而来,一把将白衣剑修的身影打散成雾。

这动静非比寻常,鏖战双方都为之一震,魔龙发出一声高亢龙吟,撼动天地俱颤,在场魔族随之咆哮,爆发出仿佛山呼海啸一般的气势,它们如得号令迅速变幻阵型,不再一味阻挡,反而主动冲入玄门战阵厮杀纠缠,眨眼间难分敌我,而魔龙身躯发出一阵爆响,一瞬变回人形,拼力一掌抓住直刺而来的剑刃,不顾剑锋穿掌而过,硬生生将持剑者打入城墙,本就布满裂纹的城楼立刻倾塌,压碎不知多少血肉。

趁此机会,罗迦尊飞身落在城楼废墟上,反手化出一道令牌,脚下猛然一震,刹那间地裂数丈,废墟与土地一同坍塌下去,露出一个十丈见方的巨大地洞!

变故惊住在场所有人,但见一只剑炉从地洞中盘旋升起,下方还有无数金光如风筝线般攀扯其上,罗迦尊一脚踏在炉边,染血手指在令牌上一抹,厉声喝道:“天地同生,日月昭昭,朱雀涅槃,业火成象——开!”

话音未落,乱石炸开,一道白影如皎月出云般持剑刺来,瞬息已至,罗迦尊被这一剑贯穿肩膀死死钉住,可他仍是晚了半步。

早已熄灭的炉子刹那复燃,火光炸开,一声刺耳至极的狂鸟尖啸从地洞下骤然传出,一瞬间席卷四野,远远回荡。

火焰顺着金线蔓延开去,眨眼不到就烧毁了附着在末端的符咒,无数金色咒纹在熊熊烈焰中燃烧成灰,金线次第崩断,剑炉已经变成了熊熊燃烧的巨大火球,向着下方轰然坠落!

白衣剑修脸色剧变,想也不想地飞身去推,罗迦尊的龙尾却在这一霎爆出,死死缠住了他的腰身,周遭离得较劲的其他修士见状,浑然不顾生死扑了下去,欲将剑炉推出轨迹,可是无论道行高低都引火烧身,伴随着连声惨叫,剑炉坠入了下方水潭。

一瞬间,天地间万籁俱寂。

下一刻,整座朱雀城都为之战栗,尖啸声越拔越高,倏然刺破耳膜,无论修士魔族都是耳鼻渗血,蔓延在大地上的血水、空气里少得可怜的水分乃至沙漠里常见的荆棘树,俱在一霎那蒸发消失,大地在颤抖中龟裂,岩浆从缝隙里涌出,一团殷红如血的火光从地洞下霍然亮起,隐约可见不死鸟在火焰中张开双翼,即将挣脱囚笼!

三道符纹腾空而出,一为天云、二为山峦、三为人像,正是三宝师当年留下的封印,仅仅一个呼吸不到,三重图腾依次消失,火光暴涨,烈焰冲天!

“轰——”

无比炽烈的火焰化为成千上万只凶兽从地下奔涌而出,草木土石一瞬成灰,通体血红的不死鸟睁开双目,火焰凝成的羽翼倏然伸展,随着它一飞冲天遮蔽穹空,大雾与黑暗都被烈焰焚烧,天空与业火炼狱似在此刻地位倒转,不死鸟张口尖啸,将一幕烈火热浪带回此世!

天地之间,只剩下了一片火红!

这不仅是封印千年的朱雀烈焰,更是朱雀法印的焚天领域!

它的啸声尖利怨毒,残缺的传承让不死鸟在漫长时光里烧尽了理智,它在这方寸之地压抑了太久,甫一见天日,就要焚毁万象!

火浪如潮,道也好,魔也罢,都在骤然爆裂的业火中变成一块块熊熊燃烧的焦炭,有人飞上高空欲躲开烈焰,就有无数火光化为飞鸟紧追不舍,一边捕食猎物,一边将火势蔓延到天上,远远望去,仿佛绽开了一朵巨大无比的业火红莲。

罗迦尊离得太近,在烈焰冲出地穴的刹那,他的身影就被彻底淹没。

当他睁开眼睛,已不知过去了多久。

天空依旧是火红颜色,入目所见尽是烧焦残骸,土石已经炭化,整座朱雀城都被付之一炬,屋舍街道化为乌有,仿佛这里亘古便是荒漠,从不曾存在过任何东西。

开战之前,欲艳姬就将朱雀城里一半兵力秘密传送出去,留下的不过四五万,玄门攻城则有近十万众,可到如今,他连一具尸体都看不到。

天下众生无计量,能在朱雀焚天域里活下来的却屈指可数。

罗迦尊身上烧伤严重,血液都好像变成了岩浆,灼烧着他这副残躯,他上半身还是人形,下半身已不受控制地变出龙尾。

坤德令还在他手里,只是早已化成一把铁水。

它不仅是地法师的象征,更是蕴藏大地精魄的神器,即便道魔殊途,但有坤德令在手,朱雀烈焰就不该伤到他半分。

可罗迦尊现在重伤濒死。

坤德令被污染了,附着在内的地灵不复存在,只剩下烙印表面的咒文作为钥匙,它能开启朱雀门,却会在这之后变为废铁,罗迦尊只能凭借魔龙之躯硬生生抗下朱雀烈焰。

他快死了,却还不想。

无论作为眠春山神,亦或者魔龙罗迦,他这一生拥有的实在太少,到现在仅剩的这条命,也是生母用自己的命换来的。

不管落到何等境地,他都要活下去。

罗迦尊吐出的鲜血很快被蒸干,他在这一刻孱弱如凡人,烧伤摧毁了他大半理智,只能凭借求生的本能一点点爬向朱雀门,地洞下岩浆般的流水已经重归明澈,焚烧天地的不死鸟收敛羽翼,变成凡鸟大小,趴回漂浮在洞口上空的火焰巢。

他向不死鸟伸出手,那火红的鸟儿抬眼看来,似乎被气息吸引,扇动翅膀落在他掌心,却在他收拢五指时,溃散成红色碎光。

一同溃散的,还有这摇摇欲坠的天地。

“你输了。”

倾塌的城楼拔地而起,消失的尸骸重现面前,适才在他面前被火焰吞噬的白衣身影缓步而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伤痕累累的他。

罗迦尊的喉咙像吞进了一块火炭:“你……是……”

他轻笑一声,指尖在下颌一抹,这张脸就如面具般坠地破碎,身影也似水光般荡漾扭曲,原本神情冷漠的白衣剑修眨眼变成眉目倾绝的蓝裳心魔。

“对,是我。”

琴遗音俯下身,他背后溃散的世界彻底消失,变成一本烧焦大半的书册坠落在地,又被另一只手捡起。

青木看着损毁的《钟灵册》,又看着满目狼藉的战场,神情复杂,一时无言。

罗迦尊终于明白了,这是一个弥天幻境。

琴遗音不知如何洞悉了欲艳姬的谋划,遂将计就计,说服青木将玄门兵力分化开来,大半蛰伏在魔族大军所在,只有不到万人作为诱饵前来攻城。按理来说,如此悬殊的兵力差距很快就会被识破,奈何琴遗音幻术卓绝,青木又手握《钟灵册》,上载玄罗五境风光,以入微秘法截取天下山川一道生气,可谓在这本书里就有一个缩小的玄罗人界。

在战争开始之初,青木就躲在暗处将画在《钟灵册》上的朱雀城解放出来,而琴遗音利用幻法操控五感修改虚实,假扮萧傲笙缠住罗迦尊,一步步把控战争节奏,让所有人都在不知不觉中从真实步入幻境。

这一场惨战,其实是在幻境里展开的。

《钟灵册》与玄冥幻法合力,虚与实的界限变得格外模糊,罗迦尊能感知到欲艳姬那边的动静,按照计划提前打开朱雀门,破封烈焰却是冲入幻境里,现实中的朱雀城只在最初受到一霎波及,紧接着琴遗音退出幻境,始终守在外面的青木关上《钟灵册》,幻境立刻闭合,以玄冥木在外构造第二重幻境作为缓冲界,如此接连消磨朱雀之力,直到《钟灵册》被毁,玄冥木无力支撑,幻境终于崩溃,被困其中的朱雀法印这才回到人间,火焰依旧未熄,到底熬过了最初的爆发,不死鸟恢复理智,自主收敛力量。

幻境里的修士魔族都在烈焰中化为乌有,除却罗迦尊外无一生还,饶是如此,这等伤亡仍要比预期的任何一种结局好上太多。

朱雀门就在不远处,不死鸟飞回水潭,浑浊的岩浆变得通红透彻,乍看仿佛流动的火晶石。

罗迦尊却已不能抵达那里了。

“欲艳姬终究背叛了你。”琴遗音看着他掌心残留的铁水,“她做这一切只为了罗迦尊,可你本不是他,也不想摒弃自我,彻底成为她所爱的那个他,注定会被放弃。”

自岚长老死后,坤德令就落在罗迦尊手里,期间只借给了欲艳姬,能做下这种手段的人不作他想。

对于欲艳姬来说,在最初那位与她共度八千年岁月的魔尊死后,所谓“罗迦尊”就只是空有其名,她会臣服于每一个顶着这项名头的大魔,也就代表她随时都能放下,然后去选择下一个罗迦尊。

甚至……当他把力量分给了她,若是此战胜利而他葬身业火,欲艳姬就能名正言顺地取代他。

龙尾蜷在地上,罗迦尊用尽力气才撑起上半身,直视琴遗音:“……动手吧。”

琴遗音唇角微挑:“你甘心去死?”

罗迦尊嘲讽地看向他,目光一扫青木:“你们会放过我?”

斩草除根这个道理,无论正邪都该明白,何况他现在全无反抗之力。

青木也是这样想的,他抬步准备上前取下罗迦尊的头颅,却发现自己根本动不了,从影子里爬出来的玄冥木根须缠住了他,元神似被一只手紧紧攥住,除了眼睛还能看,一句话也说不出。

“他们不会,可我能。”琴遗音没有回头,他动用了太多魔力,玄武寒气侵蚀太深,暴露在外的皮肤都变成了青白色,还有触目惊心的冻伤。

罗迦尊默然片刻:“原因,条件。”

“杀非天尊也好,攻朱雀城也罢,我虽与玄门合作,到底还是为了自己,没想过真做什么弃暗投明的大义之举,他们也不会接纳我。”琴遗音漠然道,“道魔开战,双方都无法回头,与其让你死在这里,使欲艳姬继续做我的绊脚石,我宁可留下你。”

罗迦尊笑了:“你想做归墟大帝?”

“不,我只是不想让道衍继续赢下去。”琴遗音凝视着他的眼睛,呼吸如冰,“杀了欲艳姬,我送你回归墟做大帝。”

心魔很清楚,欲艳姬会与他为敌,可这位罗迦尊不会。

非天尊已死,若欲艳姬亡于南荒,他与罗迦尊达成合作,就可继续做归墟的魔罗尊,毕竟魔族从来不在乎是非对错或礼义廉耻,只有弱肉强食与成王败寇。

琴遗音终有一日会打上问道台,或许那只狐狸会愿意陪他流亡至此生尽头,可他想要的不是共死,而是同生。

他必须要赢。

苍凉战场上有热风刮过,青木屏住呼吸,他眼睁睁地看着这场交易进行,直到罗迦尊抬起手,与琴遗音击掌为誓。

他对欲艳姬的确有留恋。

可这点感情,比不过虺神君印刻在他脑海中的记忆,比不过他曾因她而经历的痛苦,更比不过她的背叛。

借出坤德令,此战全力以赴,已燃尽了罗迦尊对欲艳姬最后的信任与感情,抵消十年患难不弃。

击掌刹那,黑色的图腾在他眼中浮现,仅仅一瞬,便溃散开来。

魂契破裂。

琴遗音站起身,指尖在虚空中划过,漆黑的空间裂隙乍现,归墟特有的腐朽气息扑面而来,隐约可见蛰伏暗中的无数双眼睛。

罗迦尊吞下他递来的丹药,龙尾变回双腿,支撑着他缓缓走向裂隙,就在即将迈入通道之前,从后方远处传来龙吟声。

一条与他化形几乎完全相同的魔龙风驰电掣般冲了过来,背后有无数剑光魔影追逐缠斗,正是欲艳姬拼命赶来。

罗迦尊这次没有再等她。

他转过头,眼中残留的黑色咒纹彻底消失,抬腿迈入通道,裂隙合拢,消失在原地。

“不——”

欲艳姬嘶声呼喊,她的声音再传不到罗迦尊耳中,魂契破碎带来的反噬几乎在瞬间席卷全身,大脑似要裂开,元神一寸寸溃散。

下一刻,湛蓝剑光裂天而至,人间一片空茫。

萧傲笙倾力一剑穿透了龙身七寸,巨大的魔龙从天坠落,砸在地上时变回了欲艳姬本相,她匍匐在地,玄微从背心贯入把她死死钉住,她的眼神开始涣散,仍不罢休地抬起颤抖的手指,想要撕裂空间,追上他的脚步。

裂隙只出现了一瞬就消失。

鲜血淋漓的手垂落在黄沙中,再也没有动了。

琴遗音终于解开了束缚,青木浑身一震,他该立刻与同道会合,将剑锋对准这个两面三刀的魔物,可是当他看到琴遗音接下来的动作,又说不出话了。

那些从罗迦尊掌心滴落的铁水,并没有被热力蒸发。

琴遗音的手指轻轻一动,铁水又变回了坤德令。

“你……”青木怔怔地看着这块令牌,“它不是毁了吗?”

琴遗音嗤笑:“坤德令是地法师伴生之物,比当年的空蝉镜也不遑多让,哪有这样容易被毁?”

“那欲艳姬……”

她是真的背叛了罗迦尊吗?

青木想问这句话,却发现自己说不出口,也根本没有意义。

琴遗音与他擦肩而过,合上欲艳姬死不瞑目的眼睛,任她化为烟雾随风散去,间或掺杂了几片残花。

当日心魔不惜暴露行走也要去见罗迦尊,并不是为了争取合作,因为他知道那还不到时机。

欲艳姬以为那张面具挑起了罗迦尊的记忆,她深知眠春山那场阴谋是自己与对方之间无法弥补的裂隙,一旦真相揭晓,她不敢赌这十年感情在仇恨面前的分量,以她的性情,势必将刀锋调转。

可她不知道,罗迦尊在这之前已经回想起了过去。

藏在面具里的,是欲艳姬自己的心魔。

她刻意忘掉的曾经,将在现实龟裂之际重回梦里,愈是留念过往的尊上,便会对现在的罗迦尊生出隔阂,而这样的转变势必成为一只推手,影响到正在彷徨的另一方,只需要一些微不足道的手段,就能摧毁他们之间华而不实的一切。

始于算计,终于背叛,哪怕有欺骗而来的感情作为维系,斩断它也只需一张假面而已。

第一百八十八章 朱雀

子时三刻,水煞临。

欲艳姬葬身在此,罗迦尊退回归墟,盘踞在南荒境内的魔族势力虽然尚未肃清,可朱雀城一战无疑是玄门胜了。

然而,此刻聚集在朱雀城外的每一个人都不觉轻松。

琴遗音以玄冥之力结合《钟灵册》布置出来的幻境非同凡响,缔造之时无声无息,溃散刹那惊动天地,当最后一株玄冥木被烈火焚毁,心魔的身影也就暴露在所有赶到此处的人眼中,一瞬间,无论玄门修士亦或邪魔外道,都是浑身俱震,目瞪口呆。

朱雀门已经打开,恣意狂暴的火焰一部分还在城外燃烧,另一部分已经如同海潮倒卷般重归地洞,火红通透的水潭就像一面血色宝镜,映得周遭所有人身上都染上一层不祥之色。

尖利的鸣唱隐隐从水下传来,朱雀法相如一尾红鱼般在潭中盘旋,似乎在召唤着什么,离得最近的一些修士不自觉地挪动脚步,若非同道及时阻拦,他们就要浑浑噩噩地跳下地洞,被朱雀烈焰烧成飞灰。

穹空不知何时阴云密布,轰隆雷声逐渐密集,一场瓢泼雷雨很快就要降临,青木下意识抬头看去,只见那云流急转的漩涡深处,隐隐露出了一只眼睛。

仅此一眼,他就觉得浑身发寒,险些跪伏下去。

琴遗音一手握着坤德令,正站在地洞边缘,如此距离下只要他往后仰倒,谁也不能阻止他进入朱雀门,然而他脚下好像生了根,迎风沐火地站在原地,执拗地看着某个方向,浑然不顾雷霆即将劈落。

水煞降临,火行衰而水行盛,玄武寒气飞快侵蚀这具新生不久的血肉之躯,琴遗音暴露在外的皮肤不仅有冰霜和冻伤,还出现了几道细如发丝的裂纹,伴随着微不可闻的轻响,它们在不断蔓延向全身。

暮残声对上他的目光,喉头滚动了几下,想要上前却被萧傲笙死死拽住了右手。

正如琴遗音对罗迦尊所说的那样,道魔终究不两立,或许为了共同利益而短暂合作,但这都是不能摆在明面上的事情,如今事情办成合作终止,他们就要重归敌对,而在不知情者心里,琴遗音依然是归墟地界的魔罗尊,在场魔族群龙无首之际,一面厮杀血战,一面下意识地朝他聚拢。

他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才会在最后断然与青木翻脸,放罗迦尊回归墟。

如今,他离功成只差最后一步,却还在等待,浑然不顾自己可能错失机会,满盘皆输。

暮残声知道琴遗音在等什么,他深吸一口气,挣开了萧傲笙的手,在众目睽睽下走了出去。

几乎就在他迈出一步的瞬间,天空即将劈落的雷霆倏然被狂风撕裂,沉沉乌云汇聚成一张巨大无比的人面,五官都是扭曲的黑洞,一霎那如天外恶魔降临此世,它张口疾呼,千万人魂魄为之所慑,竟是不由自主地飞向黑洞,带着腐朽气息的阴风从黑洞中席卷而出,正是心魔再度撕开了通往归墟的空间裂隙。

原本厮杀中的道魔双方立刻被打乱战局,群魔发觉彼岸正是故乡,知道此战失利的它们立刻放弃抵抗,毫不犹豫地放任自己被狂风卷走,而青木当机立断甩出剩下半本《钟灵册》,无数河流从书页中奔涌而出,化为钩锁抓向被吸走的玄门通道,一时间场面混乱不堪,再没有谁能够关注其他。

暮残声借此机会穿过了千军万马,握住了琴遗音向他伸来的手,孰料破空之声转瞬即至,原是一道赤色剑影伴随雷霆从天而降,悍然斩向琴遗音!

竟然是厉殊!

暮残声神情骤变,五天以来萧傲笙他们没有得到素心岛来的战报或同道,还以为情势严峻,被困在沧浪海域的那些人分身乏术,没想到会在这时赶来!

他下意识变握为掌,一把推开了琴遗音,空手接住厉殊一剑,腰间却被什么东西缠住,沛然之力当空一扬,将暮残声整个抛了出去。

暮残声反应极快,半空中折身一转便单膝落地,抬头看到厉殊身边已多了一道人影,正是北斗。

“你们……”

暮残声话没说完就被北斗截住,千机阁少主指悬牵魂丝牢牢缠住他的脖颈,是威胁也是阻拦,厉声道:“素心岛之危已解,闻说朱雀城战况告急,我与厉阁主特来相助……暮道友,你伤势未愈,先行退下吧!”

被推到一旁的琴遗音发出一声嗤笑,他身上的冰裂痕迹已经十分明显,甚至有些蔓延到了脸上,却还挡不住肉眼可见的嘲讽之色。

“这些话说了一遍又一遍,烦也不烦?”琴遗音冷漠地看着他们,向暮残声伸出手,“大狐狸,过来。”